1.1 棲鳳尋狐

?遙遠的東方，一絲魚肚白破開暮色的塵封，隨後費力地一點點向上攀爬，不久，便攻下了天邊一小塊區域，清碧而亮麗。遙遙向西看去，那裏尚處於朦朧的墨黛色中，中間零星掛着幾顆漸顯暗淡的星子，宛若天神窺視人間的眼瞳，默默演算著深沉的天機。

「轟隆——」

千丈高空，一塊銀色匹練般的瀑布如洞開的天河直瀉人間，雷鳴般的巨響響徹在清晨的群山，逐漸喚醒了沉眠一夜的山靈。

追溯而上，瀑布的源頭早已沒入裊裊的雲霧之中，但在雲霧下方的半崖間，一塊凸起的大石把飛瀑攔腰劈斷，水花砸向巨石又倒濺跳起，如散亂的珠玉飛向四方，更小的水花則形成一片濃郁的水霧，隨風向著下游飄去，最終和清晨的林霧融為一體。

瀑布湍途又斷斷續續地被山石分開，就這樣百轉千回，一路下來竟從滔天飛瀑漸漸化作了潺湲的溪流；峭壁旁的山野紫氣氤氳，枝葉蔥蘢幾可遮天的巨大古樹佇立其間；古樹下百花奔放，花果之香充斥鼻間。

倏忽間，一道白光以迅雷之勢劃過山腳的林間，前方交錯的樹木彷彿絲毫構不成阻礙，白光輕盈如風，下一刻便隱入霧中。

在那矯健的身影穿過樹隙的短暫時間裏，勉強可辨一隻渾身散發熒光的白狐，蓬鬆的毛髮隨風掠動，每一根皮毛上都有銀芒繚繞，淡淡的光芒照映着清晨山林中飄蕩的霧氣，光暈柔和給人一種夢幻的觀感。

在它走後，地上青翠的草尖之上，本就圓潤的露珠依然傲立，彷彿那隻白狐從未經過。

「看到了嗎？到底是不是白狐……」一聲興奮的叫喊聲從不遠處傳來，聲音聽起來略顯稚嫩。

幾秒后，薄霧瀰漫的叢林中陸續追出三個少年。當先是一個扎著雙馬尾的少女，身後跟着個子稍矮的男孩，男孩後面還有一個比他高了一頭的少年。

馬尾少女約莫十四五歲，柳葉俏眉，下巴尖尖，此時她雙唇緊閉，對身後男孩的問話沒有絲毫回應，但從她雙眼緊盯着白狐消失的位置可以看出，她對前方的白狐很是在乎[31]。

個子最高的少年五官清秀，但彷彿不善言語，因此一直沒有出聲，一雙充滿憂鬱的眼不時看着前方奔跑的兩人，臉頰憋得通紅，呼吸也更顯急促。

「讓一讓，讓一讓，你再擋着我，白狐就要跟丟了。」那個最小的男孩焦急道，他留着個小平頭，此時因為奔跑，圓圓的腦袋上冒着細微的熱氣，看起來很有喜感，雖然他個子最矮，但看模樣體力很好。

「別說話！」少女呵斥一聲。

「哼——」男孩好似有點怕那個少女，哼唧一聲不再說話，但他的眼睛卻偷偷瞪着前方女孩的後腦勺，嘴角蠕動着，像是小聲咕噥着什麼。

少女凌厲的雙眸注視着前方，很快眉頭微蹙，就在剛才一個愣神間，那隻小白狐居然被她跟丟了。

少女快步向前走了幾步，凝神看着地面，此時地上雖然遍佈着野草，但根本看不出有白狐走過的痕迹，少女回頭看着眾人來時的路，雖然霧氣遍佈視野，但地上卻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腳印。

「怎……怎麼了？」高個子少年見少女停下，氣喘吁吁地開口道。

少女搖了搖頭道，「好像跟丟了。」

之前一直跟在少女後面的男孩聽到后立刻怒瞪着少女，同時心底一絲愉悅也壓不住地升起，「讓你擋着我，跑得慢還不給我讓道，活該。」男孩心中做此念想，卻未曾說出口。「那我們怎麼辦？」男孩故意問道。

「要不，我……我們回去。」高個少年小心地回頭看了眼後面，順着視野看去，下方山谷里依稀能看到一片村落掩蓋在薄霧中，靠近山的這面還有一片盛開的桃花林。

「要回你們回，我還要把那隻小白狐抓到當寵物呢。」男孩頓時搖頭道。

「做夢吧。」少女撇了男孩一眼。

「哎呦！」突然，男孩捂著額頭痛呼一聲，原來不知哪來的一枚松果砸到了男孩的腦門上，男孩皺着鼻子伸著頭四處觀望，氣急的樣子讓少女冷淡的臉上多出一抹笑意。

「在那，別跑！」男孩呼喝一聲，拔腿就往一個地方跑去。

少女連忙看去，只見前方不遠處的樹上，那隻白狐正愜意地蹲在一根樹枝上，翹著二郎腿，右手拋著一個松果，左手對着眾人的位置招了招手，滿臉百無聊賴的模樣，彷彿遊戲人間的浪子。

「它！在對我們招手？」女孩不可思議道，隨後彷彿被電擊般身體一震，跟着男孩也跑了過去。

「不要，山……山上，危險。」高個少年看着他們跑去的方向，想要勸住他們，但話老是說不利索，只能氣惱地對着空氣砸了兩下。他回想起以前村裏老人說過，「小孩子最好不要進棲鳳山，這座山很妖異，就算進了，也最好只在山腳下待着！別隨便上山！」可自己前面的兩個人，全然地不管不顧，現在他們已經身在半山中了。

說話間，那隻白狐帶着幾人一路向山中深入，行走間還時不時回頭看着後面，靈動的眼中充滿了戲謔。

「小狐狸，別跑了，乖乖跟我回去吧。」男孩此時邊跑邊喊道，臉上堆滿了誇張的微笑，像極了勾引鄰家三歲小孩糖吃的壞哥哥模樣。

「嗤嗤[32]~」彷彿嘲笑的聲音從白狐的嘴裏發出，轉頭看着兩人，左手再次伸出，朝山腰的方向指了指，隨後飛快地消失在少年們眼前。

「它是在幹嘛？」男孩很是疑惑，轉頭問向不遠處的少女。

「我怎麼知道，過去看看不就懂了。」少女當先走了過去，額頭沁出許些汗水，揮手擦拭了一下。

此時東方出現了一縷曙光。山腳的雲霧漸顯稀薄，但山腰之上依然迷茫一片，夾雜着瀑布「隆隆」的流響，顯出幾分神秘。

男孩低頭跟在後面，愈往上，山路愈加濕滑，山道上堆滿了經年積攢的落葉，可以看出這裏許久沒人走過了。

「哎，哎，等……等等我。」聲音是那個高個少年的，他不放心兩人，還是追了過來。

男孩頭也沒回，忙着趕路，只是道，「我叫柯振石，你呢？」

「我……我叫，狄……狄清川。」高個少年只是簡單地說出了姓名，卻有一種開學后班級自我介紹的緊張感，這讓柯振石忍不住回頭看了高個少年一眼。

「狄清川。」柯振石確定似地喊了一聲。

「哎，是……是我，」叫狄清川的高個男孩臉龐紅通通地，連忙應道。

柯振石點了點頭，但一心想着剛才的白狐，沒心思過多交談。抬頭向山上看去，那個少女都走出很遠了，急得他手腳並用，像個猴似的攀爬著。

狄清川看到前方男孩問完就不再搭理自己，鬆了口氣的同時也有點淡淡的失落，悶聲跟着他一起向上，只是速度要慢了一截。

柯振石很快就追上了前面的少女，想要說些什麼，見少女一臉冷淡地撇開腦袋，瞬間打消了心思。

「我又不欠你錢，至於嘛。」柯振石有點委屈[33]。

少女沒管身後男孩想什麼，小時候在山下生活過幾年，聽外婆說過山裏種種神奇的地方，也知道這裏很危險；但想起當年外婆提到的那隻銀狐，還有那個故事的後續，她想要去求證一番。可現在，好不容易打了個照面的白狐就這麼不見了。

少女思緒翻湧，雖然白狐不見了，她還是順着白狐之前跑的方向追了過去。而後面的兩個少年不明就裏，也跟着上了山。

眾人走後，山霧飄忽而來，很快便遮住了他們的身影。

「嘩嘩~」巨大的水流聲充斥着少年們的耳畔，他們感受到這裏的空氣比別處更顯潮濕。

「呼呼~，喂，那個，白狐呢？」此時柯振石追上了少女，氣喘吁吁地問道。走了這麼久，他一直沒看到白狐的影子，但少女卻一直向前，這讓他以為少女看到了白狐，此時他幾乎趕超了少女，卻依然沒發現白狐，只有愈來愈響的流水聲。

「可能在前面。」少女不知出於什麼緣故，口氣顯得很平和，眼睛看着前方的瀑布，若有所思。

「前面？」柯振石撓了撓頭，顯然不知道少女憑什麼這麼猜測，「你怎麼知道它在前面？」

少女微微斜了一眼眼前的男孩，突然覺得他很有意思，嘴角微掀道，「猜的。」

「猜的？」柯振石愣愣地重複了一句，半晌才反應過來，頓時像泄氣的皮球一樣，無精打采地抬頭看着少女繼續向上，自己卻不打算走了。

「喂？」

「我叫柯振石！」感受到身後被人推了一下，柯振石無力地翻了個白眼，話語中透著不耐。

「我……我知道，你，怎麼……不走了？」狄清川此時才堪堪來到柯振石身後。

「狐狸跟丟了，那個女孩帶我們瞎逛呢。」柯振石沒好氣道。

「丟就……丟吧，我們跟……跟上她，和她一……一起下山，不然，太危險。」狄清川許久才把話說完。

「不去不去，看她就來氣。」柯振石頭搖得撥浪鼓一樣，眼睛滴溜溜地轉着，不知在想什麼。

「哎，走吧，說……說不定小狐狸就……在前面！」狄清川看了柯振石一眼，說完慢騰騰地從他眼前經過。

「哼，要不咱勉為其難，去幫幫她？」看狄清川走遠，柯振石自言自語道，隨後像是說服了自己，甩著胳膊掛在狄清川的後背，一幅弔兒郎當的模樣。

狄清川無奈地搖了搖頭，心想也不知道跟他們一起上山是對是錯，但此時深入山中，說什麼也遲了。

太陽逐漸跳出了地面，山中雖然瀰漫着霧氣，但依然有淺淺的光落在地上，只是經過樹木的遮擋，讓光輝彌散，更顯迷濛。

「嘩嘩~」水流聲愈加清晰洪亮，同時鳥雀蟬鳴也響了起來，整座大山彷彿在此時活了過來，和以往不同的是，山中多了三個無知而好奇的少年。

「奇怪，它能去哪呢？」少女此時站在瀑布旁邊，離她不遠處便是一塊圓潤巨大的山石，從天而降的水流砸在巨石之上，水花四濺，迎著晨光形成了一個模糊的彩虹模樣。

少女環顧四周，此時早已不見了山腳的村落，向下望去，只有近處隱約的山林，更遠處便是一片白霧茫茫；另一邊則是亘古不變的連綿山脈。

抬頭向上，風景卻截然不同，雲霧像突然消失了一般，主峰赫然顯露。稍近點的峭壁上怪石嵯峨，苔蘚遍佈，往上是一片蔥鬱的松林，松林后褐色山石暴露在空氣中，再往上白雪覆蓋，不知高遠，放眼看去整座山峰如擎天之柱一般直插蒼穹。天空深邃湛藍，只有在少女正上方有一個煙圈一樣的白雲，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呼呼~，總算找……找到你了。」狄清川感覺自己走得快不行了，對於這個陌不相識的少女，他覺得自己真的儘力了。「快……快下山吧，你不是……附近的人，不知道山上的危險。」

「我知道。」少女回了一句。

「你……你知道？」狄清川不信地道。

「我小時候在山下的桃塢村生活過一段時間，只是後來……某些原因……離開了。」少女難得地解釋了一下，隨後彷彿想起了什麼，情緒稍顯低落。

「哦……你叫什麼名字？」狄清川支吾半天，突然道。

「芮艿。」少女短短時間內彷彿整理好了心情，淡漠地回了一句。

「那……」狄清川不知接下來如何是好，看樣子她還不想回去。

「那隻狐狸呢？」柯振石偷摸著走到芮艿身後，大聲道。

芮艿其實早就發現了他的身影，但無視了他的存在。

柯振石見沒有嚇著芮艿，幽怨地瞪了狄清川一眼，讓狄清川一頭霧水。

「嗤嗤~」

哪怕此時瀑布隆隆，但一道奇怪的聲音依然清晰地傳入了少年們[34]的耳中，三個少年同時轉身看去。

只見前方位於瀑布中間的巨石上，一隻渾身散發白光的狐狸斜躺在石頭上，嘴裏含着一根不知從何而來的青翠色草稈，一雙漆黑的狐眼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三個少年，周圍水珠四濺，沒有一個能沾到它的身上。

「乖乖，這個小狐狸有點妖啊。」柯振石砸巴著嘴，眼中放出興奮的光芒。

「會……會不會是，狐妖？」狄清川也注意到了，雙腿顫顫，不知是累的還是嚇的。

芮艿雙眼直勾勾地看着巨石上的白狐，白狐也毫不避諱地盯着她看，眼中好像還帶着莫名的期待。

「它不是專程來找我的吧？」芮艿胡思亂想道。

白狐吐出了嘴裏的草稈，對着少年們的方向招了招手，隨後縱身一躍，橫跨十數米，消失在瀑布的對面。

「它跑了。」柯振石立刻喊了一聲，把走神的芮艿喚回了神。

芮艿看白狐消失，忙尋找能跨到對面的山路，但上面是不知多高的瀑布，下面是湍急的水流，壓根沒找到能落腳的地方。

「你……你們看。」狄清川開口道，同時伸出手，指著瀑布中間的巨石。

芮艿轉頭看去，只見大石後面和山壁豎起的立面下，不知何時多出來一條潮濕的通道，雖然瀑布直衝而下，但巨石後面的通道卻沒有絲毫的水滲入。

「剛才這裏有這條路嗎？」芮艿心頭升出一絲疑惑。

「快走，狐狸都沒影了！」柯振石想也沒想，瞬間跑了過去。

狄清川也來到通道面前，伸腳探了一下，然後回頭看了芮艿一眼，眼神里閃過了一絲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轉身慢慢地走了上去。

芮艿在與狄清川對視的時候，突然渾身一顫，她從那眼神里看到了一團光的幻影。但看到兩人都在緩慢地走着，又否定了猜測，看兩人越走越遠，只好帶着一點不安，小心地踏上了那條潮濕的路。

第一腳芮艿感覺很踏實，不疑有他，後腳同時踩了上去，然而下一刻，突然的失重感頓時遍佈全身，芮艿以為自己踩空了，剎那亂了方寸，心臟跳到了嗓子眼，伸出手想要抓着什麼，撲騰著；雙眼極速地掃著四周，想要看清眼下的環境。

可是，她眼前只有詭異扭曲的光線飄過，彷彿置身在一條狹窄的通道里，分不清是墜落還是上升，因為沒有對比，但失重感卻讓她肯定自己在向某個地方墜去。

此時芮艿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自己是不是馬上就要死了？她手腳不受控制地張開成大字型，眼睜睜看着奇異的光線從她指縫中溜走，沒有一絲觸感，就似不存在一般。

芮艿抬頭看着上方，一個白色扭曲的通道正在離自己遠去，偶然在通道敞開的縫隙間，她看到了藍藍的天空，那個她熟悉的世界，天空上一個煙圈似的白雲，正在慢慢和白色扭曲的光芒重合，隨後芮艿眼前一黑，意識陷入黑暗中[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