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定忠老師向她們倆走了過來，他看上去明顯老了很多，頭髮有些花白，身體有些微發福，不再如以前站在講台上意氣風發的模樣。
餘思存因為出門沒戴眼鏡，看什麼都很費勁，看着自己以前的老師走了過來，餘思存也只是低着頭，老師問什麼，她便隨便應答着什麼。她怕抬起頭，因看不清對方的面容而更想努力的看清，都說一直盯着一個看久了，很不禮貌，何況走過來的還是自己的長輩，是自己的恩師。高度近視的她幸好在大白天看得見走路，不會摔跤，不然她會更討厭這樣的自己。自從配了眼鏡，除了在學校上課的時候，余志剛是不准她平時帶眼鏡的，說是平常時候也戴着眼鏡很丟人，小小年紀沒什麼學歷還裝出一副很有學究的樣子，看着就讓人討厭。
餘思存當然不敢忤逆父親，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好像在余志剛和闐文靜的眼裏，只要餘思存有什麼不盡人意的都是餘思存自己的錯，不可以不聽話，不可以有自己的想法，更不可以招別人說閑話，就算是生病也是餘思存自己的錯，是因為不聽大人說的話，沒有多加衣服的緣故才生病的，一生病就會讓他們操心，讓他們煩，還得花醫藥費。
就如近視這件事，其實在小學時候餘思存就開始在課堂上看不清老師在黑板上寫的字，但是一直以來不敢跟父母說，因為餘思存知道說出來只會招致父母的責罵，並無解決的辦法。餘思存知道，不管發生什麼事，只要是大家覺得不好的事就會惹到父母不高興，甚至還會引發父母之間的相互埋怨，然後就會演變成家庭吵架甚至打架。後來，餘思存漸漸就學乖了，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再也不說了。
直到後來上了中學，成績一直較好的餘思存感到越學越吃力，因為實在看不清上課老師在黑板上都寫了些什麼，好幾次上英語課老師叫餘思存起來回答問題，餘思存都支支吾吾半天，看不清楚老師寫的什麼，回答不出來。
老師有些生氣，以為是餘思存故意讓她在大家同學面前為難，老師責問到最後，餘思存才終於開口說是自己看不清老師在黑板上所寫的內容。
後來，科任老師把這事告訴了班主任，班主任叫餘思存去她辦公室，解釋為什麼一直以來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也不及時告訴老師，為什麼看不清也沒讓父母帶自己去配一副眼鏡、、、、、、餘思存不知道怎麼回答老師問的所有問題，只是把老師提到的問題又一遍遍責問著自己，就像荊棘一次次扎在心裏，痛得難過，只想哭。
餘思存要怎麼解釋呢，說是因為自己不好好愛惜自己的眼睛才得了近視么？若是說出來只會讓父母失望，只會讓家裏再多一次吵架，其他也起不了什麼改變的作用，最後換來的還是自己招到責罵，最後只得自己躲起來哭一場才能結束嗎？
老師說了半天，餘思存依然沉默，她怕一開口又會忍不住大哭起來，一哭起來就會很久很久。終於還是老師放棄了，直接說讓父母來趟學校吧，餘思存麻木地站在原地說了句：「老師，他們沒時間。」
是啊，他們真的沒時間，父母永遠沒時間的。余志剛總是說，他工作很忙。闐文靜也說，家裏弟弟妹妹不聽話，需要照顧，走不開。從來，從來都是要求餘思存自己聽話，多體諒做父母的。
最後，老師實在沒辦法，讓餘思存先回去上課。
在最後一年，學校為了照顧畢業班的同學有更多的時間複習考試，要求畢業班的同學搬宿舍。即將成為畢業班的女生宿舍搬到二樓獨立開來的電路房間，這樣每天晚上全校宿舍熄燈后，二樓還可以多開半小時。因此學校要求學生一放假都得把被子全部收拾出宿舍，不得寄放在宿舍里，否則弄丟了一概不負責。學校離家遠的同學，沒地方放被子了都覺得很苦惱。住在學校的學生，也是多數來自農村的孩子，放假有空來學校接孩子回家的家長很少數，大多數學生都在為這事叫苦。班主任心軟，就讓不方便帶走被子的同學們把被子都放去她的宿舍，因為假期里她是不住學校的。
到了開學年，餘思存母親（闐文靜）說：因為班主任的幫忙，無論如何也得買些水果去感謝班主任。餘思存說：不用的，班主任才不會計較這些，而且班裏不方便帶走被子的同學都放在那裏的，就偏偏自己給老師拿去東西作為感謝，大家背後又得話言話語了。
闐文靜才不會顧及餘思存說些什麼，也從來不會和餘思存商量的。她從來就是這樣，就如餘思存小時候，她想打就打，好像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一樣，很多時候餘思存身上都是淤青帶紫色的傷。後來，餘思存有問過她，為什麼要那樣打罵她，全然不顧及會不會傷到哪裏，尤其是從小被家暴的孩子，是會傷在心上就會一輩子也好不了的。闐文靜回答說，那算什麼，我小時候隨時被父母打罵，比我打你打得更厲害，拿到什麼就直接打過來了，我還不是照樣長大了。餘思存覺得自己好可惡，母親才是值得被同情的，自己不應該責備她。可直到長大后，越來越覺得不對，為什麼母親明知道自己的父母那樣對待她，她每次回憶起以前來都會難過，可她為什麼還要這樣對自己的孩子。
漸漸地，餘思存也知道了，不管她想什麼，說什麼，反正他們都是不會聽的。與其說出來會招來一頓痛罵，自討沒趣，不如那就閉口不說了。
看着闐文靜硬把水果塞給老師，餘思存則自己一個人在旁邊獃滯地站着。聽着班主任一再說起餘思存近視的問題，強調著最後一學期再不想辦法幫助這孩子，恐怕就來不及了。闐文靜只回答說是，卻又一邊責備着餘思存當初怎麼樣地不聽話，老是看書離得太近，小小年紀就成了要學歷沒學歷的，還近視了，就算配了眼鏡也是讓人笑話。
一旁的餘思存聽得一言不發，只是眼睛裏噙滿著淚水，好想自己就直接從這樓上跳下去算了，她太恨自己，比父母還恨自己。
在放暑假的時候，有一天余志剛帶着餘思齊去校對牙齒，突然想到半年前闐文靜回家談及餘思存班主任說的話，所以就一同叫上了餘思存和餘思安一起去了縣城裏的醫院。
餘思安僅比餘思存小一歲多，比餘思齊大三歲。餘思存在親戚之間有聽說，本來餘思安是差點不能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當初還沒出生的時候被檢查出是個女孩，余志剛就硬要求要打掉，是闐文靜苦苦哀求着說當初可是答應好的即使是女兒多一個也好，他再婚不就是為了多要個孩子嘛，現在孩子都已經七八個月大了，怎麼忍心打掉。就這樣，餘思安在闐文靜的拚死保護下來到了世間。
餘思存時常會獃獃地看着妹妹，然後想像着她其實根本就是不存在的，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自己想像出來的影子而已，心裏突然就會特別害怕起來，自己怎麼會沒有這個妹妹呢，這個每天和自己一起吃飯睡覺還吵架的妹妹怎麼是差點就沒有的呢？心裏不由得會特別擔心起妹妹來，好害怕她真的是不存在的，或者隨時就會消失。
闐文靜後來又懷了個女孩，余志剛無論如何都不答應闐文靜再將這孩子留下，活生生地在八個月大的時候打掉了。那時候闐文靜的妹妹闐文芳還沒有出嫁，是她來照顧闐文靜的。每次陪護闐文靜去上廁所，都會聽見闐文靜在廁所里痛不欲生的哭聲，闐文芳也只能陪着一起哭。一年後，闐文靜又懷孕了，一直膽戰心驚地保護著胎兒直到檢查出是男孩才沒有再害怕。
至於餘思存，因為她是頭一胎，所以即使差點難產也被救了下來。這點，餘思存總覺得自己是慶幸的，卻也覺得自己本來就是多餘的。
在村子裏很多人家戶的牆壁外或路邊、河邊的大石頭上隨處可見「計劃生育靠大家，少生優生，人人誇」的大紅如血的字。但村子裏的人顯然是接受不了這樣泯滅傳宗接代的思想，覺得不多生多養就對不起祖宗對不起自己，哪怕連全家上下溫飽都難以解決，病痛生死聽天由命，也一定要先解決生育問題。於是，村裏人都視而不見那隨處可見的大紅字。人丁興旺，家家都唯恐落了后。
在透著濃烈消毒水氣味的簡陋醫院裏，醫生分別給他們檢查了眼睛，對余志剛說餘思存的眼睛近視很高了，平時一定都看不清黑板，怎麼現在才帶來檢查。余志剛一時不知道說什麼，還一個勁地責備他們平時不好好保護眼睛，不給他們配眼鏡也是給他們點教訓。醫生不解地看着余志剛說：「他們畢竟是孩子，父母都不管他們，他們自己能懂什麼？他們會知道，自己的眼睛天生是因遺傳就帶有些弱視，後天又不知道該怎麼保護，所以度數越來越高嗎？」這下余志剛不知道說什麼了。出了醫院后，余志剛就帶着他們去了眼鏡店。可一問價格都好貴，最後給餘思存、餘思安一人配了一副很便宜的。那年，餘思存已經上初三，面臨着最後的升學畢業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