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接近

24接近

桑塔納車內的空調聲轟轟作響,劉律今一路上目光獃滯,不發一言。面前迤邐棉桓的公路對畢國鋒而言並不陌生,幾天以前,他才踏足過這條通往孫綺麗所住的半山村的道路。

山林間騰起的霧氣,畢國鋒遠遠就看到了。這座曾經埋葬孫綺麗的地方,此時正矇著一片白色。畢國鋒駕着車,很快便走到了迷霧所在的邊緣。他發現自己在遠處能夠分辨霧氣飄動的方向,但是進到迷霧裏頭之後,卻霎時間失去了對前方的掌控力。

車輛的速度一減再減,霧燈中不斷有車輛從旁邊的車道經過,它們的速度很快,像是在迷霧中不斷逃離。當車子路過半山村附近的時候,畢國鋒和劉律今不約而同看向那片仍舊在施工的工地。他們看到了工人們,工人們也看到了他們。

「據說半山村的旅遊景點開發已經接近尾聲了,這處施工的建築則是將來的售票處。」劉律今終於開口了。

畢國鋒不知道劉律今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提到這件事,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劉律今,卻沒有搭話。孫綺麗的屍體是如何被人從從密室中被移到樹林中的,他現在已經沒有興趣去知道。郝立業也好,孔德也罷,都讓他們去查好了。現在自己唯一想要了解的,就只有那個名叫岑千闕的女人和她的女兒的故事。

半個小時以後,畢國鋒的車終於到達了距離半山村十多公里處的康寧療養院。車子剛一停穩,畢國鋒顧不得熄火就迫不及待地拉開車門沖了出去。劉律今手腳不靈便,但依舊以他最快的速度跟了上去。

康寧療養院的保安室內,兩個體態臃腫的中年保安正想攔下了行色匆忙的畢國鋒,卻來不及跟上他矯健的身手,被遠遠甩在了身後。劉律今從後面追來,氣喘吁吁地阻止了保安想要報警的念頭,嘴上不斷地說道:「他是警察,他是警察。」

兩個保安對視一眼面露怒色,心想:就算是警察也不能這樣瞎闖進來,在保安室登記一下又能花得了幾分鐘呢?劉律今見兩人神色難看,不得不趕緊賠罪。等到他好不容易將保安安撫下來,一回頭卻已經完全失去了畢國鋒的蹤影。劉律今心中大喊不妙,三步並作兩步急急忙忙往主樓奔去。

而這時的畢國鋒早就在前台查到岑千闕的房間號,正快速朝着六樓跑去。一想到這麼多年來的困惑即將要被揭開,畢國鋒的心中說不出是一番什麼滋味。他的腳步極快,一瞬間就來到了六樓,岑千闕住的房間就在走廊盡頭的604號。兩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門邊竊竊私語,見到畢國鋒一臉煞氣地跑來,先是吃了一驚,隨即趕緊退到了一旁。

畢國鋒抓住門把手,心臟突突狂跳,他這時本最該沉住氣,可是心中卻不知怎麼地亂成了一團亂麻。畢國鋒摸向腰間的配槍,金屬的冰涼感總算讓他心頭安定了一些。他長吸一口氣,推開門進去了。

只見眼前的床鋪上,背對着畢國鋒坐着一個頭髮灰白的女人。女人聽見開門的聲響轉過了頭來,見到身後素未謀面的畢國鋒,奇怪地問道:「你是誰?」

畢國鋒輕輕帶上房門,看着自己眼前的這個女人,心中很是疑惑不解。從資料上來看,岑千闕今年不過60歲,但她卻看起來像是一個80多歲的老太太。

「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岑千闕?」畢國鋒問。

「是我。我是叫岑千闕。」岑千闕咧開嘴角,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露了出來。

畢國鋒緩緩走到岑千闕的面前,盯着她的臉不住地打量著。那個自己在資料上看到的美艷如花的女人,竟然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眼前的岑千闕臉上的皺紋如刀砍斧斫般交織縱橫,眼睛周圍是一片通紅下垂的肌膚,就連眉毛也掉得只剩稀疏的一小撮了。畢國鋒錯愕地站在那裏,一路上肚子醞釀好的話,竟然全部忘在了嘴邊。岑千闕這些年,究竟都經歷了些什麼?

岑千闕看着畢國鋒望着自己一言不發,冷笑一聲:「是她讓你來的嗎?」

「什麼?」畢國鋒的腦海中第一個閃過的就是呂霜。

「她現在連親自來看我都懶得了嗎?果然啊……果然還是到了這一天,我就知道這是遲早的事,沒想到……」岑千闕答非所問。

畢國鋒懷中便是呂霜的資料,他急忙伸手到衣兜里,這一刻他等了二十四年了,現在還要等下去嗎?

「不要!」就在畢國鋒即將掏出資料的時候,忽然聽見門口一聲斷喝。

畢國鋒和岑千闕驚愕地回過頭去,只見劉律今上氣不接下氣地拉着門把手,眼中儘是驚恐。畢國鋒慢慢從懷裏抽出他的手,上前扶住了劉律今:「您這是幹嘛?」

「給我!」劉律今將手伸入了畢國鋒的懷裏,將那份呂霜的資料搶了過去。

畢國鋒不解地問:「您這是?」

劉律今手中拿着資料,頓時愣住了。他又伸手到畢國鋒的懷裏找了一通,除了翻出一盒香煙和一個打火機以外,卻什麼也沒有找到。

「怎麼會是這個?」劉律今拿着呂霜的資料疑惑地看着畢國鋒。

畢國鋒皺了皺眉頭又把資料搶了回去:「您以為是什麼?」

劉律今鬆開畢國鋒,一下軟倒在旁邊的椅子上。到頭來自己還是估算錯他了,劉律今苦笑着鬆了松領口。

畢國鋒拿着呂霜的資料走到岑千闕的面前:「岑女士,呂霜這個人您還記得嗎?」

岑千闕吃驚地看着畢國鋒:「你究竟是誰?」

畢國鋒張了張嘴,想着應該怎麼回答。究竟是該說自己是一個調查他母親去世的人,還是說他是一名刑警呢?猶豫再三后,畢國鋒總算措好詞:「二十四年以前,您的女兒受到呂霜的虐待。在1994年的聖誕節那天,她殺害了一名女民警后負罪逃往。我說的這些有沒有錯?」

岑千闕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回憶之中,她低着腦袋思索半天,總算是點了點頭。

畢國鋒吸了一口氣:「當年那個女民警,她就是我的母親。」說着,畢國鋒從自己的錢包里拿出了他母親的照片。

岑千闕看了過之後眼中一片迷茫,她抬眼問道:「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們還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呂霜現在人在哪裏。」畢國鋒一字一頓地說道。

「人在哪裏?呵,你問我我問誰呢?二十四年了,她如果還活着那早就應該來找我了。」岑千闕諷刺地咧了咧嘴,臉上的皺紋頓時擠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團醜陋的蜘蛛網。

畢國鋒回頭與劉律今交換了一番眼神,對於岑千闕的這個答覆他心中早有準備,可當他真的聽到這個結果的時候,卻還是免不了一陣失落。

劉律今站起身子走到畢國鋒的身邊,拉了拉他的衣服:「現在你問也問過了,你滿意了吧?」

畢國鋒搖了搖頭,收起了呂霜的資料:「我還想問問您和您女兒的事情。」

「我女兒?哈哈哈……」岑千闕忽然大笑起來,「太棒了……我……我女兒。咳……咳咳。」岑千闕的笑聲被唾沫嗆住,不斷地咳嗽了起來。

畢國鋒與劉律今對視一眼,不知道這笑聲的含義。但畢國鋒敏銳地覺得事有蹊蹺,他急忙追問道:「我想您對自己女兒的事情,應該比對呂霜的要了解的多吧?」

「多?並不算多吧。」岑千闕盯了畢國鋒一眼,看得他不寒而慄。她指像窗邊的一堆空玻璃罐說,「你們看,那都是我女兒買來孝敬我的。」

畢國鋒心想:剛才你那番笑聲分明充滿了嘲諷的味道,為什麼轉眼卻是在誇讚自己的女兒,莫非這罐頭有什麼不妥嗎?

畢國鋒走到窗邊,打開了那些空罐頭,仔細地嗅了一嗅。這幾個罐頭顯然是最近才剛吃完的,裏面還都是糖水甜膩膩的味道。可這又能說明什麼呢?畢國鋒回過頭來正想問個究竟,卻在這個時候看到了令他震驚的一幕。岑千闕坐着的床下面,竟然擺放着數不清的水果罐頭。

畢國鋒趕緊走到床邊掀起掛下去的床單,床底下的情況頓時一覽無餘。下面堆放着的罐頭至少有上百個,但無一例外的是,所有罐頭都是空着的。

「這都是你女兒買給你的?」劉律今忍不住問道。

「是呀,我那個孝敬我的女兒她每個月都會來看我。每一回來她都會給我帶罐頭,你說她對我好不好呢?」岑千闕陰惻惻地笑了。

畢國鋒和劉律今面面相覷,他們覺得眼前的這個岑千闕顯然是話裏有話,可是自己卻又猜不透她究竟是什麼意思。

岑千闕支起身子,走到畢國鋒面前:「當年若不是她,我現在應該還和呂霜在一起。那個小賤人,那個賤骨頭,就是她毀了我這一生!她現在還要繼續來折磨我,看看這些罐頭,你們看看……我這個年紀了,還能那麼多高糖的東西嗎?連我都知道我現在是得糖尿病的高風險期,她會不知道嗎?我偏不遂她的意,她每次帶來的罐頭我都不吃,我把它們倒到馬桶里,然後擺在窗口。我告訴她,我每天都在等她過來看我,而且我每天都在等著吃她帶來的罐頭。看看,究竟是誰在折磨誰!」

「她……她竟然……」畢國鋒捏了捏額頭,話哽在喉嚨里竟說不出來。

劉律今感覺到畢國鋒情緒的波動,忙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現在不代表以前。如果你覺得她女兒從小就是一個惡人,這對她來說太不公平了。」

「我自己能分辨!」畢國鋒狠狠瞪了劉律今一眼。

岑千闕這時已經看出畢國鋒和劉律今是警方的人,但對於他們來找自己的目的,岑千闕卻不想過問。一聽到兩人提到自己的女兒,岑千闕心中別提有多興奮了。她打心底恨自己的女兒,如果不是她,這二十多年來,自己過的將是另外一種生活。

看着畢國鋒眉頭深鎖的模樣,岑千闕想起了自己的前夫馬默攀,那種幾欲作嘔的感覺即便是現在,仍舊記憶猶新。當她生下女兒之後,她就告訴自己,她絕對不能再待在那個男人身邊。她忍受不了他的舉手投足,忍受不了他的每一次呼吸,忍受不了他每一次開口說話。她覺得自己不僅僅是忍受不了丈夫,她忍受不了的是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男人。是呂霜拯救了她,是呂霜帶她離開了那個折磨人的牢籠。只是她唯一做錯的一件事,就是帶着她的女兒一起離開了那個家。

直到現在,岑千闕還一直後悔,當初沒有將女兒留給自己的前夫。畢竟她身上流着那個男人的血,她註定將來會成為一個賤人。自己為什麼不把她拋給馬默攀,讓她好好在那個男人身邊接受折磨呢?岑千闕覺得自己這麼多年來走錯的兩次路,一次是沒有牢牢拴住呂霜,而另一次則是生下了那個讓她想起來就想吐的女兒。

「告訴我她的名字。」

「什麼?」

「告訴我你女兒的名字!」畢國鋒咬着牙說出這句話。

「岑……岑敏。」岑千闕緩緩吐出這兩個字。

「岑敏?你等等,你再說一次!你女兒叫什麼名字?」畢國鋒向後退了一小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岑壑的岑,靈敏的敏。她以前跟她爸姓,本來叫馬敏,離婚以後我讓她隨了我姓。至於現在她有沒有把名字改回去,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沒興趣知道。」

「岑敏……岑敏……」畢國鋒反覆念叨著這個名字。

劉律今猛地插嘴道:「你冷靜點。」

畢國鋒大聲吼道:「你叫我怎麼冷靜!你不懂,你現在什麼都不懂。」

畢國鋒回過頭,一把抓住岑千闕的肩膀。她不應該說出這個名字才對,這是巧合嗎?世間有多少個名叫岑敏的人呢?畢國鋒沉着臉,面色變得極其難看。

「她在哪裏工作,住在什麼地方?手機號碼是多少?告訴我,通通告訴我!」畢國鋒抓住岑千闕肩膀的雙手愈發用力,疼痛感令岑千闕感到恐懼。她忽然慌張了起來,面對眼前這個氣勢洶洶的男人,岑千闕竟然渾然不知自己說的哪些話觸怒了他。

畢國鋒的失態讓劉律今大感吃驚,他上前急忙拉開了畢國鋒,接着說道:「快住手,你這是怎麼了?」

「我認識她,我認識這個岑敏。」

「你認識她?」劉律今難以置信地看着畢國鋒。他絕想不到,這個令畢國鋒一直魂牽夢縈的女人,竟然是一個早就相識的人。

「那天,我不是告訴你,我爸給我安排了一次相親嗎?」

「你爸給你安排了那麼多次相親,我哪知道是哪一回啊?你是說,這個岑敏曾經是你的相親對象?」劉律今說。

畢國鋒苦笑一聲:「就在周惜的屍體被發現的那天,你還記得嗎?」

劉律今回想了一下後點了點頭,心想:世界上真的有這麼巧合的事情嗎?他旋即冷靜下來問畢國鋒:「你怎麼確定那天見的那個岑敏就是自己一直要找的這個岑敏呢?」

畢國鋒從劉律今的懷裏掙脫開來搖了搖頭:「我也不敢確定,只是直覺。」

劉律今皺着眉頭看着畢國鋒,在這該死的直覺上這些年吃的虧難道還不夠多嗎?

「你現在最需要的是冷靜,岑這個姓不多,我們很快就能查清楚的。」

「我知道!」

正在兩個人僵在那裏的時候,門外忽然有一顆腦袋探了進來,但看到裏面站着畢國鋒兇狠的表情時,卻又縮了回去。劉律今趕緊喊道:「請進來吧,我們是來探望的訪客。」

門外的人聽見這話,便推了門進來。劉律今一看來人的裝束,才知道是這裏的醫生。於是趕緊上前問道:「醫生,你知道每個月來探望這位女士的人嗎?也就是她的女兒。」說着劉律今指了指坐在床上的岑千闕。

「你們是?」醫生打量著劉律今。

劉律今從口袋裏掏出警官證:「我們是南山區刑警大隊的,來這裏查一樁案子。」

「哦……你說她啊。我們確實認識,她每個月27號下午都會來探望岑女士,自從岑女士住進我們療養院以後從來沒有間斷。」

「那你能提供岑小姐的信息嗎?無論家庭住址,還是手機號碼都可以。」

「那你等等,我的電腦里應該有存着。」說着醫生便退出了房間。

劉律今和醫生的話一字不漏地被畢國鋒聽到了耳朵里,可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自己竟然沒有感到興奮,而是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感覺。

每個月27號?上個月的27號,也就是去年的12月27號,孫綺麗的屍體是28號發現的,而半山村距離這家療養院不過才十幾分鐘的車程。這是巧合嗎?還是說……不,不會的。畢國鋒發覺自己的思路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越來越偏離軌道。凡事總是這樣,一旦一個念頭先入為主,後面就無論如何都難以將方向盤扳回來。

「劉教授,孫綺麗是什麼時候死的你還記得嗎?」畢國鋒忽然問道。

「屍體是28號發現的,從解剖結果推斷,大概是在27號的午後。怎麼了?」

「午後……27號午後……」畢國鋒喃喃自語,試圖將這個時間與什麼東西掛上勾。突然間他靈光一閃,接着便急急地回過頭來問岑千闕:「你女兒上個月27號來看你,是不是下午?」

岑千闕呆了一呆,然後說:「是下午每錯,她每次來都是下午。」

「那你還記得,她那天來的時候給你帶的罐頭是哪幾種呢?」

「哪幾種……這我哪裏會記得。你看看窗口吧,什麼蜜桔罐頭、荔枝罐頭、什錦罐頭、椰果罐頭還有雪梨罐頭。她每次來帶的都是那幾樣,反正我也從來沒有吃過。」

畢國鋒趕緊衝到窗邊,一個一個罐頭拿起來辨認,蜜桔罐頭、荔枝罐頭、椰果罐頭、什錦罐頭可偏偏少了雪梨罐頭。

劉律今在旁邊看得着急,終於開口問道:「你這是怎麼了,這罐頭又有什麼問題,你不會以為她會下毒害自己的母親吧?」

畢國鋒沒有答話,他掀起床單,又一個一個地辨認起床底下的罐頭。蜜桔罐頭、荔枝罐頭、什錦罐頭、椰果罐頭還有雪梨罐頭,以五個為一組,排列地整整齊齊。最後他站起身來問岑千闕:「你女兒每個月來是不是都給你帶五個罐頭?」

「平時確實是五個,但是上個月卻只有帶了四個。」岑千闕點了點頭。

畢國鋒的腦袋嗡地一聲,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腦子中間炸了開來。這時,剛才那個醫生又返回了房間。畢國鋒見到醫生手裏拿着一張便箋,知道那肯定就是岑敏的家庭住址和手機號碼了,於是趕緊一把搶過去,和手機中岑敏的手機號碼核對起來。

「沒錯,就是她!就是我那天相親的對象。」畢國鋒高興地叫道。

一旁的劉律今不知道自己是該一起為畢國鋒感到開心,還是應該為他感覺悲哀。在他眼裏,畢國鋒已經喪失了理智。岑敏無論是一個怎樣的人,都已經無法改變張慧已經逝世的事實,真么淺顯的道理,怎麼畢國鋒就不懂呢?

畢國鋒一把抓住劉律今的手說:「如果是她的話,那麼孫綺麗的死我終於知道是誰幹的了!」

「什麼?」劉律今心臟猛地一跳,不明白怎麼會一下子又拐到孫綺麗的案子上去了。

「沒錯了,不會錯了……」畢國鋒不斷地嘟囔著,「如果她是這個人的女兒,那有什麼理由不會做出那種事呢?」畢國鋒的眼中閃動着仇恨的情緒。

劉律今站在旁邊看着畢國鋒的模樣膽戰心驚,卻不知道從何勸慰。畢國鋒現在已經認定這個名叫岑敏的女人,對當年他母親的死負有責任。但是,那最多也只能是次要的責任而已,向張慧刺下那一刀的,畢竟是呂霜不是岑敏。他現在被複仇的慾望沖昏了頭腦,已經分辨不了其中的區別了。呂霜已經銷聲匿跡二十多年,想在人海茫茫中找到她可以說比登天還難。畢國鋒復仇的唯一希望,這時也就落在了岑敏一人身上。

「阿鋒,你媽不會希望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的。」

「你又不是我媽,你怎麼知道?」

「依我看,我們不如去把岑敏帶回局裏慢慢問。如果真的是她,自然有法律可以……」

「你閉嘴!我媽的死必須有人要付出代價!」畢國鋒把心中最想要說的那句話用吼的方式說了出來。

「可是你要把事情弄明白,假如……假如她沒有……」

畢國鋒沉默了,他既希望害死他母親的人是岑敏,又不希望自己接受這個事實。如果岑敏就是那二分之一兇手,那自己大仇得報的機會也就近在咫尺。可他現在要怎麼辦呢?自己是一個警察,他能夠對岑敏做出當年她對自己母親所做的那種事嗎?

劉律今靠近畢國鋒一手搭在他的肩頭:「阿鋒,即便她在你母親這件事上真的有過錯,這麼多年她也已經受到足夠的懲罰了。你強行將她和殺害孫綺麗的兇手聯繫在一起,這對她是不公平的。你這樣做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報復心理罷了。一個身負滔天大罪的人會比一個犯下無心之失的人,更容易讓你下得了手是嗎?阿鋒,別再自欺欺人了。」

畢國鋒難以置信地看向劉律今,他感覺到眼前這個已經步入花甲之年的老法醫彷彿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是自己表現得太明顯了嗎?我的心裏當真是這樣想的嗎?畢國鋒發覺連自己也難以分辨。

「我能把我的話說完嗎?幾天前,我在半山村遇到的事情。」

「你……你說吧。」劉律今嘆了口氣。

畢國鋒摸了摸口袋想要抽煙,卻忽然想起自己現在在療養院裏,便又斷了這個念頭:「幾天以前,我在半山村見過一個患有精神類疾病的老人,那個老人的名字叫阿鋼。他是孫綺麗所住的那所公寓的房東的丈夫,12月27號案發那天,除了房東和孫綺麗以外,他是唯一一個還待在公寓裏的人。」

「孔德不是不讓你插手孫綺麗的案子嗎?你怎麼連這個人都盤問過了?」

畢國鋒笑了笑沒有回答劉律今的問題:「我原以為從這個阿鋼的口中可以問到重要的線索,但是他瘋瘋癲癲的,答非所問,一番交流之後我也沒有把他說的話放在心上。但直到今天,我看到這些罐頭,我才忽然醒悟過來,也許那天他和我說的那些話,未必都是瘋話。」

「他和你說什麼了?」劉律今驚奇地看着畢國鋒,他實在想不出一個精神病人所說的話,對孫綺麗的案子會有什麼助益。

「雪梨罐頭。」

「雪梨罐頭?」劉律今又重複了這幾個字。

「是的,正是這雪梨罐頭。那個名叫阿鋼的老人和我說,他二十多年以前被大火燒死的女兒文琪回來了,還給他帶了雪梨罐頭。可是你想想看,死人又怎麼會死而復生呢?更別提給他帶什麼罐頭了。所以只有一個答案才能解釋這一切,給他帶雪梨罐頭的那個人,是被誤認做自己的女兒文琪的。」

劉律今低頭沉思了片刻問道:「從這些信息中又能得出什麼結論呢?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岑敏每個月都會給她母親帶來五個罐頭,可上個月的27號,也就是孫綺麗死的那天,卻只有帶了四個。少的那個罐頭,偏偏還是你在那個名叫阿鋼的老人口中聽到的雪梨罐頭。所以你判斷,12月27號那天下午,岑敏曾去過半山村,而且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將雪梨罐頭送給了阿鋼。你想岑敏很可能就是殺死孫綺麗的兇手是嗎?扯淡!完完全全的扯淡!」

「不可以嗎?我這樣推論有理有據,如果不是殺死孫綺麗的不是岑敏,那她為什麼要在27號那天下午去半山村?」畢國鋒反駁道。

劉律今氣得跳腳:「你的這些所謂的證據,根本無法證明岑敏去過半山村。你說雪梨罐頭,那罐頭呢?在那個名叫阿鋼的老人的手裏嗎?如果是岑敏送給他的,那罐頭上面一定留着她的指紋。你想想看……」

「我會找到的!」畢國鋒打斷劉律今的話,「等我找到那個罐頭,它就是定岑敏的罪的重要證據。」

劉律今難以置信地看着畢國鋒,「你簡直是瘋了,就算找到了罐頭,你最多也只能證明岑敏去過半山村而已。而且那個罐頭可能是岑敏任何時候送給阿鋼的,指紋不是屍體,它檢測不出具體產生的時間。你現在告訴我殺人兇器,作案條件,還有殺人動機,這些岑敏她都具備嗎?」

聽着劉律今的責問,畢國鋒不斷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活像一頭困獸。好不容易看到的一絲破案的曙光又被人掐滅,那種挫敗感令他惱羞成怒。

「可是我相信,我有理由相信岑敏她……」畢國鋒喉嚨里咕噥著。

「不,你沒有,那都是你的猜想,你冷靜點,你現在這個樣子還像一個警察嗎?」

畢國鋒目眥盡裂,他狠狠地瞪着劉律今說:「你看看她先對自己母親做的事情,再看看她二十四年以前對我母親見死不救,你難道不覺得可怕嗎?這樣的人就是這個社會上最恐怖的潛在罪犯嗎?對了,我還忘了告訴你,她還是娛樂圈的人,那個骯髒透頂的……」

「啪!」劉律今終於忍受不住,上前一巴掌打在了畢國鋒的臉上。畢國鋒倒向窗邊,將一排空罐頭全部推到了地上,霎時間房間里「噼里啪啦」響成了一片。

「你聽聽你自己說的話,從來沒有人會像你這樣用如此主觀的看法去破案。你明明知道,我們只有通過確鑿無誤的證據,以法律為唯一準繩,才能將每一個罪犯逮捕歸案。而不是憑着自己的個人情緒,或者所謂的直覺,去懷疑任何一個有可能是善良的人。無論如何二十四年以前,岑敏還只是一個小孩子,你不能因為你母親的事情去遷怒她!你要剋制住你先入為主的念頭,所有讓你以為接近真相的線索,都有可能是兇手有意讓你那樣認為的。」

畢國鋒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總算冷靜了下來,似乎在咀嚼劉律今的這一番話。過了半晌,他緩緩抬起頭來:「那你覺得殺害孫綺麗的人不是岑敏,又會是誰呢?」

「不管那個人是誰,只要沒有證據,我們就不能妄下定論!」劉律今義正言辭地說道。

畢國鋒頹喪地搖了搖頭,蹲下身子抱住了腦袋。現在究竟是自己在感情用事,刻意地將本不合理的推理進行生搬硬套,還是說冥冥中的一些巧合真的在無意中引導了案件的走向,連他也分不清楚。畢國鋒發現自己始終放不下對岑敏的執念,難道真的是他母親的死,令他喪失了客觀判斷事物的能力了嗎?畢國鋒完全糊塗了。

岑千闕看着劉律今和畢國鋒面紅耳赤地爭論個不休,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岑千闕望着一地碎玻璃渣,空氣中散發着一股甜甜的香氣,岑敏每個月來看她時與她說的話彷彿音猶在耳。她應該是盼着我早點死吧,岑千闕心中這樣對自己說道。

畢國鋒想了許久之後從地上站起,對劉律今說:「咱們走吧,現在不是在這裏發獃的時候。」

劉律今點了點頭,他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不好意思地對岑千闕說:「不好意思打擾你了,這裏……」

岑千闕說:「沒關係的,等會讓護工打掃一下就可以了,反正只是一些玻璃罐而已。對了,我能向你們提一個要求嗎?」

畢國鋒愣住了,他以為岑千闕依舊還有惻隱之心,於是低聲說:「關於你女兒的事情,如果她真的觸犯了法律,那就只有交給法庭來審判,我們只是負責調查的。」

岑敏聽了咯咯直笑,只聽到她說:「我只是想要呂霜的照片而已,不是為別的事情。」

「原來你說的是……」畢國鋒心頭一凜,從懷裏拿出了呂霜的照片遞給了岑千闕。心中不禁想:這個人真的對自己的親生女兒沒有半分感情嗎?

岑千闕接過照片,陶醉地撫摸著上面呂霜的面容,這一刻她彷彿又回到了二十四年以前在東華路18號與呂霜廝混在一起的日子。呂霜熾熱的舌尖,身上沐浴露的香氣,纏綿時的情話,全部從記憶里跑了出來。她聽不到那個遭人厭的女兒在身邊的哭鬧聲,只有自己和呂霜兩個人,那是屬於她們的二人世界。

畢國鋒重新穿上他的外套,與劉律今並肩走出了主樓。待他來到桑塔納旁的時候,忽然說道:「不行,我現在必須要去一個地方。」

「等等!你要去哪裏?你不會到現在還在懷疑她吧?」劉律今一把攔住畢國鋒,他知道只要自己放他離開這裏,那一切都將難以彌補了。

畢國鋒扭過頭鄭重其事地對劉律今說:「元旦那天,我在審何貴的時候他和我說了一個人。」

「誰?」劉律今的手微微一松,放開了畢國鋒。

「馬導!」

「馬……馬導?這又是什麼人?」劉律今乾癟的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

「那天我在審訊何貴的時候,他何告訴我,令劉如虹跳樓自殺的就是這個所謂的『馬導』。他先是假意向何劉兩人許諾一部電影女主角的出演權,條件是何貴與劉如虹必須當着他的面發生性關係。案發當天,何貴與劉如虹兩人雖然心中抱有懷疑,但最後還是遵從了這個『馬導』的條件。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兩人完事之後,這個『馬導』卻出爾反爾,並狠狠地羞辱了兩人。劉如虹正是因為受不了刺激,所以當着他們的面跳出了窗外。」

「你怎麼早沒告訴我。」劉律今對這一番說辭大吃一驚,心中下意識懷疑是畢國鋒為了矇騙自己,才臨時杜撰出來馬導這麼一個人,於是又接着問:「這個馬導全名叫什麼?」

畢國鋒搖了搖頭:「我只知道何貴稱他為馬導,別的就再沒有了。」

「何貴的這番證詞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李洪、常志、孔德,還有手底下其他七七八八的人。你不在場可能不知道,劉如虹這樁案子裏頭,何貴有無數種方法為自己脫罪。可他偏偏不為自己辯護,卻說現場有第三個人『馬導』,策劃並實施了這場悲劇。講道理,這比他立刻承認自己就是殺人兇手都還要令我們難以置信。我們瞧他的在審訊時精神狀態那樣糟糕,於是也就沒有對他說的這些話放在心上。不僅是我,包括李洪和郝立業都是這樣覺得。甚至在審完以後,上面就批准了精神鑒定。關於何貴和劉如虹的案子,本來等他的精神鑒定結果出來以後就完全明了了。但誰都想不到,何貴竟然會在看守室里自殺。」

劉律今點了點頭,心想:既然畢國鋒會說出當時在場的還有李洪等一干人,那他所說的何貴的這份證詞應當不會是杜撰的。

「那我們且當何貴說的話都是真的,而不是他的瘋話,那你覺得這個馬導會是誰呢?我想想看……」劉律今平時倒也有看電影和電視劇的習慣,便報了幾個自己熟悉的名字,「馬進、馬藝華、馬萬誠……」

畢國鋒連忙打斷劉律今說:「我現在想到的只有一個人。」

劉律今呆了一呆,接着問道:「是誰?」

「馬敏!岑敏曾經用過的那個名字。」

「你還在懷疑岑敏?孫綺麗也好,劉如虹也罷。難不成全天下所有的兇殺案你都要歸咎到岑敏的身上嗎?就因為她二十四年前沒有救你的母親?你還有完沒完了!」劉律今忽然痛恨自己剛才那一巴掌打得太輕,沒有打醒自己眼前這個愚蠢透頂的男人。

畢國鋒彷彿已經知道劉律今要說什麼,於是耐心地等他發完脾氣才開口道:「你先聽我把話說完。我現在並不是因為二十四年前的那樁舊案而遷怒岑敏,而是我真的決定她有嫌疑。第一點,假如何貴那天說的話都是真的,那麼害死劉如虹的兇手就是那個所謂的『馬導』。而岑敏曾經就姓馬,她還告訴我她大學學的就是導演專業。第二點,何貴曾告訴我,他在12月23號的時候和他口中所稱的『馬導』在一家咖啡廳里見過面,而見面的地方就在周惜家所在的金景花園樓下的情人咖啡廳。而這家咖啡廳,正是我和岑敏相親去的咖啡廳。那天岑敏無意中向我透露過,這家咖啡廳她幾天前才剛剛去過。你難道不覺得這一切都太巧合了嗎?我現在只有去到這家咖啡廳,調出12月23號的監控錄像,我就能知道那天何貴有沒有見過一個叫『馬導』的人。同時,我他也就能確定,這個『馬導』是不是岑敏。」

劉律今心中邊聽邊搖頭,等畢國鋒剛一說完就立馬反駁道:「你所謂的第一點,這個何貴當時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還難以確定,一個『瘋子』的話能當證據嗎?」

「他不是瘋子,何貴既然還沒有接受過精神鑒定,我們怎麼可以妄自猜測他的精神有問題呢?」畢國鋒不滿地說。

劉律今點點頭:「好,就算是這樣。我們就當何貴的沒有精神問題,也當他說的話都是真的。那你憑什麼認定何貴口中說的馬導是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就是岑敏?」

「一定是女人!」畢國鋒咬着牙說道。

「證據呢?」

「證據……好,我就告訴你所謂的證據!」畢國鋒惱怒地說,「何貴是沒有和我說過他口中的『馬導』就一定是個女人,但是我們接觸的這幾樁案子裏一直都有一個共同點已經揭示了真相,你沒有注意到嗎?」

劉律今懵了,他不覺得有什麼是他沒有注意到,而畢國鋒卻注意到的細節。但依舊忍不住好奇地問道:「是什麼?」

「殺害周惜、孫綺麗還有劉如虹的那三個兇手,或者說那一個兇手,都可能不是男人。」畢國鋒解釋道,「你發現沒有,周惜的身上沒有發生性關係的痕迹,卻在脖子上留下了吻痕,這意味着什麼?那不是因為兇手沒有來得及和被害人發生關係,也不是因為兇手性功能障礙,而是他根本沒有與之發生性關係的能力!因為兇手和被害人一樣是一個女人!」

「這……這不可能!」劉律今覺得畢國鋒這個觀點簡直匪夷所思。

「還記得孫綺麗嗎?她死之前曾經長時間陷入昏迷,是因為面部受到高熱液體灼傷后導致的休克。兇手在這其間也有足夠的世界去侵犯她。」

「瘋了……你簡直瘋了!」劉律今急吼吼地說道,「你這是有意將殺害這兩個被害人的兇手當做一個人來看待。你接下來是不是要說,殺害劉如虹的兇手和殺死周惜還有孫綺麗的兇手是同一人了?」

「是的,我就是要這樣說。何貴說這個所謂的『馬導』誘騙他和劉如虹發生關係,而她自己選擇在旁邊觀看。這是為什麼?一個導演會拒絕和一個女演員發生性關係嗎?還是說她壓根就沒有能力和她發生性關係?你想想看,岑敏她媽是什麼人,她媽是一個雙性戀。我相信,我有理由相信岑敏她有可能也會是……」

聽了這番話,劉律今殭屍般的臉更加鐵青。他發現畢國鋒已經完全走火入魔,在自我的幻想中越走越遠。岑敏也好,馬敏也罷。她已經成為畢國鋒心中假定的敵人,無論畢國鋒提出的論點到底有多荒謬,他自己這時都已經被一葉障目,無法看清事情的本質了。

「你告訴我,你準備怎麼做?」

「我已經說了,我要去到那家咖啡廳,調查12月23號的監控錄像,然後……」

「然後怎麼樣?就算監控錄像里就算岑敏和何貴,你能依靠這個逮捕她,並定她的罪嗎?」劉律今實在難以理解畢國鋒現在心裏想的東西。

畢國鋒從煙盒裏拿出一根煙,靜靜地點着,接着猛吸了兩口。劉律今見狀,也拿出了香煙過起了煙癮。片刻之後,畢國鋒吐出一大口煙,然後將煙蒂丟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按程序來說,我接下來應該先去調查並核實岑敏的不在場證明。但事到如今,我已經等不及了……」

「等不及什麼?」劉律今困惑地望了一眼畢國鋒。

只見畢國鋒詭秘地一笑,接着忽然邁開步子跑了起來。身後的劉律今一愣,趕緊丟下香煙追了上去。怎奈何他年老體弱,僅僅幾個瞬息就被拋在了身後。待他好不容易來到樓下停車的地方,卻只看見停在那裏的桑塔納已經開走。

劉律今一摸口袋,發現那張寫着岑敏家庭住址、手機號碼的便箋是在畢國鋒的手裏,他一拍大腿懊惱地想:這下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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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上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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