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散夥酒

第82章 散夥酒

就在山包上的周秦川忙着剃鬚修面,整理儀容,以免被人誤會成賊匪被轟出去之際,山下的客棧里,一張方桌上擺着四盤菜,雞鴨魚肉正好一樣一道。

方桌四邊,各有一隻碗,一雙筷,一個白瓷酒杯,四條長凳上,各坐一人。

非年非節,普通人家能吃上這麼一頓殊為不易,本當推杯換盞、笑語連連才對。

可在座四人此刻卻既不動筷,也不說話,氣氛頗為沉悶。

良久,身着藍色直綴的文士才端起酒杯:

「諸位,在下無能啊,自今日起,這家客棧再付不起工錢,是我對不住你們。

大常、小段,今晚這桌酒雖是散夥酒,卻無需客氣,放心,酒水管夠,咱們不醉不歸。」

說罷,一仰脖,把杯中酒幹了。

腦袋大脖子粗,一看就是伙夫之人,和另一個身形瘦削,一臉精明相的夥計,趕緊端著酒杯起立,口中連稱不敢,也跟着把酒喝了。

最後這位老者神情複雜,左右看看,輕嘆一口氣,最後還是幹了酒。

氣氛並未因這次敬酒而熱鬧起來,四個人喝完酒之後,各自默默吃喝,客棧的大堂再度沉寂下去。

酒入愁腸愁更愁,情緒低落,喝酒就更容易醉。

果然,不多時,那伙夫就開始左右搖晃,又自斟自飲了一杯之後,「咣當」一下,趴在桌子上不再動彈。

瘦削夥計一看,趕緊站起來,沖青衫文士一拱手:

「東家,既然大常不勝酒力,我還是把他送回村子裏去罷。」

「去罷去罷,路上小心些。」

文士也不留人,揮了揮手。

「謝過東家,謝過東叔。」

夥計頭一低,鑽到伙夫腋下,將他架了起來,兩人就這麼踉踉蹌蹌地走出客棧,向南邊地村子而去。

看着二人離去的背影,文士自言自語:

「大常酒量不淺啊,今日怎地這就醉了?」

「他孑然一身,手藝雖好,卻不願背井離鄉出去找活計,離了客棧,連個去處都沒有,怎能不醉。」

老者低聲咕噥。

文士輕嘆,「唉,都是我的錯。」

「公子,客棧經營不善,咱們本就沒有多少銀錢,你幹嘛還要多發他倆一個月的工錢?」

待兩個夥計完全消失不見后,老者絮絮叨叨地開始抱怨,語含責備。

「東叔,我知道你心疼銀錢,可大常和小段,都在咱們客棧呆了好幾年,幹活也勤勉,請不起他們是我沒本事,不多補償些,我心裏不落忍啊。」

文士抿了口酒,夾了箸肉,嚼吧嚼吧說道。

「公子啊,你叫小老兒怎生說你是好。」

東叔手指虛點,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他知道自家這位公子向來都是如此,待人大氣,不看重銀錢,如今身陷困境,卻還是不改這個脾氣。

「莫急莫急,東叔,來,這些酒菜可好,別浪費了,眼下沒有外人,咱爺倆邊喝邊聊。」

文士卻不動氣,樂呵呵地敬了東叔一杯酒。

「公子,既然客棧難以為繼,不如乾脆將之關了,也省得還要往裏墊錢。」

東叔左思右想,猶豫了一會兒,方放下筷子進言道。

聽到此言,原本還笑眯眯的文士臉色一整:

「東叔,此話再也休提,你知道這間客棧的來歷,若真關了它,我有何面目去見亡故的家父。」

文士姓趙,名子桐,這間客棧是從其父手上傳承下來的,他能考上生員,全虧得其父用從客棧里賺來的銀錢供養。

雖說窮文富武,但說實話,若是家裏沒有點錢財的話,這書也是讀不起的。

拜師要送束脩吧,讀書要買書吧,習字要買筆墨紙硯吧,這些哪裏少得了銀錢的功勞呢。

等你讀書有成,欲走科考之路,那麼趕考的路費就更是一筆不菲的支出。

可以這麼說,若無這家客棧,哪裏有堂堂的秀才相公趙子桐。

他考上生員之後不久,其父病逝,那時東叔就建議把客棧關了,要麼轉手他人,以便專心讀書應舉。

可趙子桐不願意,這家客棧承載着他的童年記憶,和對父親的感情。

如今生意蕭條,遣散夥計那是迫不得已,但要關了客棧,他不甘心,也捨不得。

「可是公子,若不關客棧,老朽擔心縣裏有人會藉機發難於你啊。」

東叔幽幽說道,之前縣裏就曾有傳言,說他家公子從事賤業,不宜再佔着稟生的名額。

此時的大明,雖然分士農工商,但只要不是娼優皂隸等賤業出身,都可以參加科考。

進學后,若不做官,也不太會幹涉個人之前從事的行業。

不過此時文為貴的觀念逐漸抬頭,一般做了秀才,特別是一縣的稟生之後,若非士農出身,多半都會同之前的身份撇清干係,至少是表面上的干係。

趙子桐默然,他當然知道東叔是替他着想,為他擔心,而且這份擔心也不是毫無依據。

他最近一次去縣裏拜見恩師,恩師就曾提點過他,有人專程說過,他趙子桐身為聖人弟子,卻去賣湯弼店,實在有辱斯文。

恩師裝傻充愣,搪塞了過去,作為一縣教諭的恩師,打打太極糊弄一時還是可以的。

就怕傳言流傳一廣,恩師頂不住壓力,這稟生的身份就有點堪虞了。

身為稟生,每月有祿米可領,雖然富貴不了,但是供他和東叔吃用,還是夠的。

這些腐儒,趙子桐恨恨地想道,除了學那長舌婦搬弄是非,一點實事都不會做。

憑本事賺錢,怎麼就有辱斯文了?

趙子桐的觀念歷來有些激進,這也許就是他考中秀才后,科舉之路不太順暢的緣由。

父親遺留下來的產業,趙子桐可不願意敗落倒閉在自己手上,哪怕被腐儒攻訐,失了稟生身份也在所不惜。

只是如何生計就成了擺在趙子桐面前的一個大問題。

要是恩師抵不住壓力,自己一旦失去稟生身份,沒了祿米,可怎生是好。

此時大明立國不足百年,政治尚算清明,不像幾十年以後,一旦得了秀才,就有人打破頭的帶着田地來投靠,想要藉此免去已然難堪重負的稅銀。

此時的秀才,往往因為讀書趕考花費太多,反而落個寒酸清貧的下場,窮秀才一詞,大抵也是此時開始流傳的。

只有成了縣府兩學的稟生,由朝廷供養,生計方能好些。

趙子桐一陣頭痛,他為人豪爽大氣,有古之俠風,偏偏不善經營,看來得好好想想辦法,或是找人請教一二,把客棧的生意弄上去才行。

若是客棧生意能有起色,只要能解決自己和東叔的生計,他趙子桐就不怕失卻這稟生的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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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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