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他獨行

第三十八章 他獨行

遠在晉國京城的祝府。

祝氏的出身其實不俗,也是在南地傳承了十幾代的大家族,枝葉繁茂,族人眾多。

上一代的祝氏主家家主,亦是祝鳳先的父親,更是官居朝廷太常寺太常卿,位列九卿之一,其手下的一個祭酒都可以擔任整個晉國科考的主考官,他的地位和權勢之高,明面上來說,僅在大司徒等三公之後,故而向來自詡為書香門第,儒門世家的祝府雖然不如原大司馬家的陳府那般佔地巨大,造型威武,但也算建得頗為氣派了,普通人一見便知是富貴門閥,不敢輕易走過。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自從大年初一開始,祝府門外便換下了原本喜慶招福的大紅燈籠,轉而掛上了家中有喪事才會用的白燈籠,祝府上下,這些日子皆是全身素縞,披麻戴孝,一副喪氣的樣子。

這種全人族共祭的大慶之日,卻突然出了這檔子破事,祝府這些日子裏,別說是外來的訪客了,就是從後門路過的人都沒有一個,大家深怕自己一不小心染上了霉運,讓自己倒霉一整年,這種喜慶的日子,可沒人會犯忌諱。

就連旁邊兩座府邸的人,都是天天在私底下咒罵着旁邊的祝府,當天下午,全家就直接搬了出去,到了城外的別府暫住,若不是知道祝鳳先乃是新任太宰陳靖的至交好友,甚至自己也接了原大司徒蔡京的位置,說不定他們還真要聯手,好好地治一下這祝家才好。

人死之後,照例要停屍整整七日,頭七之後,才能出殯,尤其祝老爺子生前既是朝廷太常寺的官員,總管禮儀一事,而且世代傳承,家風嚴謹,自己向來也是個恪守禮儀的人,故而雖然在新年出了這檔子難堪的事,可下面的人也得捏著鼻子按規矩來辦事。

不想讓府里的其他人跟着一起糟心,所以靈堂特意設置在了府上一處單獨的別院,放上一些輓聯和其他各家託人送來的花圈之後,便差不多算是佈置好了,就算是粗陋了一下,但暫時也只能如此了。

畢竟是大過年的,誰願意接這檔子活?下人們是寧可丟了祝府的工作不幹了,也不想觸這種霉頭。

祝鳳先當然也理解這種心態,所以未免下人們難做,讓不少新來的都回去休息幾天,就只留下了一些在祝府里做了很多年工的人。

靈堂里,祝鳳先單獨一人跪在棺材前面的蒲團上,臉色因為過於身子虛弱,而顯得蒼白如紙,配合身上的白衣白頭巾,這一身若是讓不知道的見了,還當是自己白日見鬼了。

他自從知道父親自盡的消息之後,就不顧身子的虛弱,一直獨身守在靈堂這邊,日夜不離,要知道在金鑾殿上,他肚子上也挨了自己父親狠心一刀,回來后一直在床上靜養,本不必如此的。

可他明白,在除夕夜裏出了這種事,是父親在怪罪他為何要助紂為虐。

他也知道,父親生平是最守一個「禮」字的,父親侍奉不了陳靖這種人,不管陳靖他是為了晉國還是如何,不管是什麼理由,都始終抹不掉他以下犯上,弒君亂權的本質。

就連陳靖自己都明白,後世對他的評價,無論如何都不會好的,但是話又說回來了,若是他不這麼做,又要等誰來做呢?拖上幾年,晉國連後世都沒了,又何來評價一說呢。

可是打從初一到初七,守孝的七天裏,陳靖始終都沒有過來看過他,只有前大司馬陳燮虎親自來府上弔唁過一次,還額外帶來了一些滋補身子的東西給他,又好言囑咐了幾句,讓他萬莫傷心過度,還吩咐府上的下人們要注意他的身子,之後就神色黯然地走了,彷彿這一套說辭,已經耗盡了他後半生的力氣,整個人走的時候痴痴的,好像呆傻了一般。

祝鳳先看着眼前漸漸熄滅下去的炭火,面容憔悴,下意識地又加了一把手裏一直握著的紙錢。

餘燼飄飛間,一股熱氣升騰,火焰迅速地又旺了起來。

他垂著頭,雙目根本就沒有聚焦,只是喃喃自語道:「父親,何至於此?」

棺材裏躺着的人死相極慘,自剜雙目,懸樑而死,這已是定局,自然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起來回答他的問題了。

「何必要忠於這種皇室?何必要在殿上那般做?何必要。。。。。。」

他念叨著,然後一把投入了手中剩下的紙錢,輕輕地伸手抹了把淚,鼻頭酸楚,難以自持。

他其實誰都不恨,不恨晉國皇室無能,不恨自己的至交好友陳靖胡來,不恨父親看不開,他只恨自己,為何先前就是不肯與父親好好地交流一二。

父親固然古板了一些,但他也是自己的父親啊!

他好恨!

他真的好恨!

他恨自己自私,為了自己的抱負,從未注意過父親的想法。

他恨自己無能,為何就是不能說服父親,甚至都不願與他好好說話。

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沒有從金鑾殿回來之後,找個機會,好好地和父親談一次心呢,也許那樣就不會發生這種慘劇了。

可是他已經沒機會後悔了。

只是這中間的對對錯錯,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哪怕是他與自己的父親,也只是立場不同罷了。

可他們終究是父子,這是抹不去的血脈聯繫。

「咚!」

「咚!」

「咚!」

祝鳳先緊閉雙眼,含淚俯下身,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三個頭,然後撐着地,想要重新站起來,只是因為實在跪得太久,他的雙腿已經失去了知覺,暫時站不起來了。

門口的下人們在聽到響動之後,回頭看了一眼,驚呼一聲,趕緊趕了過來,小心地上前扶起了自家主子。

祝鳳先雙手撐著下人的肩膀,雙腿軟得好像沒了骨頭,已經完全感覺不到腿上的知覺,只是勉強點着地面,就算是這樣,他仍是掙扎着想要往棺材那邊去,這下人也是識趣,趕緊和另外一個趕過來的侍女一起,勉力扶著祝鳳先到了棺材的旁邊。

祝鳳先一雙手死死地扒在棺材邊上,青筋暴露,看着棺里雙眼處空蕩蕩,面色青紫,死相凄慘的父親,終於是忍不住嚎嚎大哭了起來。

啊!

啊!

啊!

他低着頭,哭聲卻變得越來越高亢,壓抑了整整七天,不,應該是整整二十年的感情,終於找到了口子,一下子宣洩而出。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罷了。

千般的話,萬般的話,都已經沒機會說了,人這一世,最難受的,莫過於「後悔」二字。

因為後悔,是自己本可以做好的事情,卻沒有做好,那種憋屈,無奈,很想彌補,卻無力修繕的感覺,最傷人心。

佛家說,人之四苦,生老病死,求而不得,怨憎會,愛別離。

可我覺得,總結起來,無非就是四個字,「無可奈何」。

對自己的無可奈何,對他人的無可奈何,對世事發生卻無法挽回的無可奈何,因為看不透,所以越是想要去改變,最後卻發現自己根本無能為力的那種無奈。

靈堂里,當慟哭的聲音到達了頂點之後,終於又慢慢地回落了下來。

祝鳳先靠在棺材旁邊,默然無言,只是輕輕地抽搐著。

然而,這種無聲的抽泣,反而更為觸動人的心神,便是兩邊的下人眼見此情此景,也忍不住心有戚戚,不忍地轉過了頭去。

半晌,他才終於勉強能撐著棺材,半靠半站了。

祝鳳先的雙眼紅腫,滿臉淚痕,雖然更顯虛弱,卻已經再看不到傷心的表情了。

他已經把該哭的,想哭的,都已經哭完了,後半生,他祝鳳先再也不會哭了。

他看着棺材裏的那個男人,喃喃道。

「父親,縱使粉身碎骨,這一條路上,我也不願陳靖獨行!」

說完,祝鳳先一把推開了旁邊的兩個下人,自己靠着棺材勉力站好,又努力了半天,最後終於搖搖晃晃地走出了靈堂,雖身形不穩,卻矢志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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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八,皓月當空,眾星捧月,是為諸星臨凡之日,宜祭祀,入殮,成服。

晉國朝堂之上,在陳靖的刻意安排之下,吳珩終於如願以償地登上了金鑾殿,在大談了一番南地局勢,引起朝廷眾官的注意之後,便隨之拋出了要與晉國結盟,共取涼國的想法,這種駭人聽聞的想法,自然引得朝內諸多人的反對,吳珩雖然身在異國他鄉,可站在這皇權至上的金鑾殿之上,卻不見絲毫的緊張之感,反而是侃侃而談,大袖飄搖,舌戰群臣,顧盼之間,盡顯一代名士風采。

然而作為現在百官領袖的陳靖,這一次卻沒有身在金鑾殿之中,反而是就在不遠處的一座偏殿裏,和楚陽公一起飲茶。

四周的下人早已被屏退了,兩個世人眼中膽大包天的犯上作亂者,這才一起坐在了茶桌前,再由陳靖親自為其斟茶。

待得楚陽公喝下了茶水,陳靖這才笑眯眯地道:「已經接到了楚陽公主了吧。」

一提這事,楚陽公心情好了不少,當即笑道:「你小子可是對我女兒有什麼想法么?那可不行,我可不想把女兒嫁給你這個亂臣賊子。」

陳靖聞言,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哈哈,那說不定她就從公主成了皇后呢?」

這種話若是被外人給聽了,只怕要被直接嚇死,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謀逆,無君無父,要被人戳著脊梁骨罵的。

卻不想楚陽公聽到這種話之後,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神色極其認真地說道:「你不會的,若你真是這種人,我也不可能與你一起干出這種事來。」

陳靖撇撇嘴,抱怨道:「既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那您還這麼埋汰我呢?」

這次楚陽公卻沒有說話,因為其中原因,兩人都是心知肚明。

莫說陳靖自己根本就沒那個想法,只是當着他的面,開個玩笑罷了,就算陳靖或是自己的女兒真有這個想法,楚陽公也不會同意的,原因很簡單,在楚陽公看來,他也就只是在御花園裏當面大罵了一頓昏君,至於間接地幫助了陳靖穩定朝臣,那由得別人去想,反正他是不會承認的。

總之過十幾年,等上官家現在的小皇帝長大了,最後終於忍不住奪回了權利,他家只要不和陳靖牽扯太深,仗着皇親國戚的身份,倒不至於被秋後算賬,但若是他真的把女兒嫁給了陳靖,他女兒,乃至於整個薛家,都必然得不到善終,這也是為何陳靖曾說自己絕不會娶妻生子的原因。

還權與上官家之後,他必然要被上官家的後人清算,陳家必亡,甚至所有跟他牽連過深的人,都必死無疑,絕無遺漏,所以陳靖不敢跟其他人牽扯太多,他不想害了別人。

從他選擇這一條路開始,他就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孤家寡人」了,所謂權臣,亦是獨臣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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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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