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夜宴陸登雲(五)

第八十七章 夜宴陸登雲(五)

陸登雲第二天起的極早,他本就沒有喝太多酒,而且因為陸議之前的那一席話,讓他憋了一肚子的心事,又沒辦法跟人傾訴,晚上輾轉反側了半天也沒能睡着,窗外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便趕緊從炕上爬了起來,簡單地披上了外衣之後,又用屋裏的水洗了把臉醒醒神,推開門后,小心翼翼地沒有發出什麼聲音,就在院子裏一個人默默地練拳,宣洩心中的鬱結。

軍中的拳法,首重殺伐,幾乎沒有收手防禦的招式,追求的就是要一招斃敵,甚至是以傷換傷,以命換命,這一套氣魄雄渾,殺氣衝天的拳法打完之後,門口突然傳來了一陣鼓掌聲。

「啪啪啪啪啪啪!」

只見身着一套幹練的黑色練功服的顧玄靜靜地站在門口,未曾踏入院中,神色間,有些赧然地道:「還請陸將軍見諒,我本是路過此地,見將軍在院中練拳,不便打擾,可又心生好奇,便一直在外觀瞧,剛才情不自禁就。。。。。。」

陸登雲這時候也轉過身來,看向了這邊,大大方方地道:「無妨,無妨,王爺,您。。。。。。」

顧玄很是不好意思地擺擺手,打斷對方道:「哎,昨晚讓將軍您見笑了,酒後失言。。。。。。」

他提起此事,陸登雲也不知該怎麼接話了,眼看院中的氣氛稍微有些尷尬,顧玄突然問道:「將軍剛才打的這套拳法,我看頗有些厲害之處,可有些地方,似乎不像是軍中所教授。。。。。。」

陸登雲也不隱瞞,趕緊就解釋道:「是左將軍教的俺。」

「哦?」顧玄頓時驚訝道,「竟有此事?將軍也知道,我對這武學一道,亦是情有獨鍾,現在眼看時間還早,不若我倆切磋一二,暖暖身子?」

陸登雲本就是一介武夫,哪有不允之理。

之前他護送身受重傷的顧玄從幽州中部過來這裏的時候,便十分好奇了,因為根據藍先生給自己的說法,是這位王爺為了救下馬家村的村民,才冒險與數十位馬匪廝殺,雖然後來身受重傷,可也斬殺了數人,這等功績,已經足以讓一個普通的地方軍士兵晉陞為隊長了,他原本還以為是那個隨身護衛靖龍所為,畢竟在他的印象里,王公貴族出身的,若說他們心懷百姓,敢與馬匪搏殺,他信,可是武功這麼高的,他還是有些懷疑,但當時眼看對方受傷了,再加上彼此又不甚熟悉,也就沒好意思多問。

可今日這才剛一對上,陸登雲便覺得對方給自己的壓力實在太大了。

顧玄乃是博採眾家之長,融會貫通,武藝精湛無比,而且天生力大,擺開架勢的拳腳較量,還真沒幾個人是他的對手,這些日子又沒事便去拜訪南地第一人馮鐵昇,讓他對自己進行指點,進步極快,已經可以將所見所學溶為一爐,雖然失了左眼,可戰力比之之前還要強橫。

陸登雲雖然也是天生的陷陣猛將之才,但在方方面面上都要遜色顧玄不少,而且他畢竟是軍伍出身,見識有限,所學所會的招式,並不算精妙,所以哪怕他已經在邊境磨礪了很多年,在生死中砥礪自己的本事,戰鬥經驗算是極為豐富了,但在這處院子裏,在彼此都不以命相搏的情況下,單單靠着左將軍所傳的拳法,仍然應付得捉襟見肘。

這邊兩人拳來腿往,才幾十個回合之後,陸登雲便匆忙地叫停了。

身為行伍軍人,他原本該是最不服輸的,可陸登雲卻毫不掩飾自己的讚美之情,雖然還喘著粗氣,但仍舊由衷地欽佩對方,並且帶着幾分好奇地問道:「王爺,您,您怎會如此厲害?」

打了這麼一小回兒,其實顧玄才剛剛活動開筋骨罷了,聽到陸登雲的稱讚和問詢,頓時靦腆地笑道:「我母親本是普通的農家出身,所以在宮裏的地位並不高,我從小在宮裏宮外都常常要受人欺負,雖說不敢還手,但想着多練習些武藝,身子健壯一些,耐打一些,總是好的,這一練,也就練了十幾年了。」

這一番話,飽含着一股心酸和屈辱,便是陸登雲聽了,也不由得為之觸動。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明明是一國王爺,卻硬是被朝廷給調派到了這邊陲苦地來,而且從那次護送他過來這裏之後,回去藍先生便馬上警告自己不要再與其來往,原來是怕自己被牽連。

他雖未曾去過京城,更別說入過那片金碧輝煌的宮宇,但他完全能夠想像得出,一個可憐的小孩子,天天被人給圍住欺負,毆打,因為母親地位不高,所以他不能,也不敢還手,就只能默默地忍受着外人的欺凌,日復一日地練習武藝,也只是為了讓自己抗揍一點,這是何等的堅韌啊。

若非是這樣十幾年如一日的練習,他也不可能如此厲害吧。

本來出身也不好的陸登雲,對此感觸就更深了,他父親早逝,是母親一人將他給拉扯大的,年幼的他,也是受盡了鄰里孩子的欺負卻不敢反抗,就怕給日子已經過得很艱難的母親惹麻煩,之後為了不拖累自己的母親,他主動離開了家,謊報了年齡,甚至跪下來求情,才得以加入了軍中,半大的孩子就這樣從了軍,這一切,其實一開始就只是為了能不拖累母親,又可以吃頓飽飯而已,後來他被左將軍所看重,來回調派磨礪,這些年裏所吃得苦,簡直不足以為外人道。

見顧玄神色有些黯然,陸登雲忍不住出聲安慰道:「王爺,左將軍曾經教過俺一句話,吃得苦越多,回報也就越多,所以咱們得要多吃苦,哎,也不對,反正就是那個意思,俺不太會說話,還請王爺見諒。」

他這一番話,頓時逗得顧玄哈哈大笑,止住笑后,他輕輕地拍了拍陸登雲的肩膀,語氣鄭重地道:「話雖然簡單,但道理是真的,這幾個月我在黃沙縣裏所學到的東西,的確是我在皇宮裏一輩子也學不到的。」

說着,他又伸出手,摸著左眼的眼罩,仰望天空,輕聲感慨道:「雖然說丟了一些東西,但好歹也得到了一些。」

陸登雲看得更是心中難受,只是撓著腦袋,又不知道怎麼開口安慰對方。

顧玄低下頭,看向對面的陸登雲,整個人明顯活潑了不少,轉而又笑道:「想知道我這眼睛是怎麼丟的嗎?其實也沒什麼不可說的。」

陸登雲確實也很是好奇,只是他再是愚笨,也知道不能揭人傷疤,現在顧玄主動要說,他也就安心當一個好聽眾。

當即把事情整個一講,只是省去了自己偷偷去燕州的事情,只說為了不佔用朝廷資源,去尋找礦脈,不甚撞見大批馬匪,左眼中箭之後,艱難逃回。

陸登雲聽完之後,更是肅然起敬,直接就抱拳拜倒在了顧玄的面前。

「王爺大義啊!」

他對顧玄本就觀感很好,一個為了救普通村民而不惜與幾十個馬匪進行肉搏,乃至於身受重傷的王爺,而且事後他並沒有責怪地方軍失職,反倒是選擇秘而不發,不讓人報給朝廷,給足了他們幽州軍面子,現在更是為了不找朝廷索要物資,導致自己連眼睛都瞎了一隻,他原本以為邊軍這些年犧牲的夠大了,但現在才知道,原來養尊處優的皇族之中,竟然也有這樣的人,世上竟有這樣的王爺。

顧玄趕忙伸手將其扶起,然後朝其語重心長地說道:「所以你現在明白了為何我一直想要招安羅剎族了么?非是我自吹自擂,可哪怕是我這樣,會些武藝的,甚至可以說在江湖上算是一流高手的,一旦跟人打了起來,也會受傷,甚至是身死,那其他普通的士兵呢?他們在戰場上不是更容易喪命嗎?每個士兵,他們都既是母親的孩子,也是孩子的父親,他們都有自己的家人,如果他們死了,那世上就會多了一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母親,多了一個沒了父親的孩子,如果能不打仗,用和平的方式解決兩族的紛爭,又為什麼不能試試呢?」

這句話,真算是說到了陸登雲的心坎里,要說他真的是個好戰,不願意見到和平的人么?當然不是,哪怕他是依靠戰爭才能體現出自己價值的軍人,可這些年來,多少的同袍馬革裹屍,他都是看在眼裏的,如果真有一天,可以不用再打仗,那對百姓而言,甚至對軍人而言,都是一種好事。

沒有誰會願意去死,也沒有誰該去死,世界本就該是和平的,解甲歸田,總好過生死他鄉吧。

如果從始至終就沒有兩族的紛爭,他也不會是那個沒了父親的孩子,而像他這樣的孩子,既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更不會是唯一一個,所以他對這席話,感觸極深,而且十分認同。

他之所以先前會一直覺得不妥,甚至出言反對,是因為他深刻地了解羅剎族的真實秉性,他不希望對方因為一時的天真和心軟,因為他們對敵人的了解不足,導致無法挽回的後果,可如果對方真的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才想出的辦法,他當然不介意試試。

眼看陸登雲凝眉深思,知道他是聽進去了,顧玄這才接着又道:「戰爭,對於上頭的人來說,或許就只是一句話的事情,可以是逞一時意氣,甚至是作為他們加官進爵的資本,可他們一聲令下,就要成千上萬的人去戰場上赴死,難道這不是很沒必要的事情嗎?」

「就算打贏了,那又能如何?我們是贏了面子,但死的那可都是咱們涼國的子民,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陸將軍在邊軍多年,難道就不想看到再沒有人犧牲的局面嗎?羅剎族的確不通教化,生有反骨,我承認,我也知道,但我相信,這世上也一定有辦法能將他們改變的,聖人說,有教無類,他們只是需要更多的教導和指引,黃沙縣這些士兵們,其實就是最好的例子。」

「從來了這裏,我沒拿過朝廷一磚一瓦,乃至於一分錢,而黃沙縣能有如今的局面,難道是我,亦或是朝廷的功勞嗎?並不是,這是他們自己的功勞,如果將來有一天,羅剎族的後代小孩,也能跟我們涼國人一樣,上學,從軍,乃至於入仕,那又該有多好呢,就讓我們都少一點殺戮吧,就算事情失敗了,也是我一人之責,縱然身敗名裂,遺臭萬年,我一肩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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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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