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破繭成蝶

第二十六章 破繭成蝶

陸議看着面前因為承受不了接連的打擊,心中的鬱結難以消弭,已經頹然跪倒在地的顧玄,亦是暗自心疼,可作為在場唯一一個明白人,他知道,這話就算是再難聽,可總是要有人站出來說給顧玄聽的,這選擇哪怕再是艱難,也一定是要做的。

他悄悄地揉搓著剛才被顧玄狠狠地握了一下,此刻已經完全腫起來的左手,小心地按捏穴道,為其舒筋活血,同時朝着顧玄繼續勸說着。

「王爺,您想想,就算您救得了她一時,能救得了她一世么?難道您要拋棄一切,帶她回京城?護她一輩子么?可王爺,只要今天過去了,之後他們全族遷徙來了這裏,落到了王爺您的手上,那還不是任由咱們拿捏么?更何況她不是一般的奴隸,阿史鈉是絕不會害死她的。」

「現在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王爺您又何必要急於一時?過兩天,只需要兩天,臣願意以性命保證,會讓阿史鈉乖乖地奉上那個女孩兒,王爺,請您聽臣一句話吧,小不忍則亂大謀,成王敗寇,全看這一次了呀!王爺!」

顧玄把所有的話都聽在耳中,可他仍舊獃獃地跪在地上,腦袋和手都無力地垂著,毫無生氣,似乎下一刻就要整個倒下去了。

他沒有說話,或者說並沒有如剛才一樣激烈地反對。

不管這是不是默認,陸議還是開口了:「臣理解王爺您的心情,臣更佩服王爺您知恩圖報的原則,這沒有錯,不過這份恩情,也可以留到以後再找機會報答!不必急於一時啊,王爺!臣想,就算是她,也會理解王爺您的!屆時您手握雄兵,得親王之位,她以後所得又何止百倍?事情已然如此,便再忍忍吧,王爺!」

言辭之懇切,可見陸議拳拳之心,可這些道理,在顧玄看來都是些狗屁,但就是這些讓人厭惡的狗屁道理,自己卻又不得不去遵守。

陸議突然長嘆一聲,道:「此事既然君上為難,理當由臣子代勞,王爺,請您稍候片刻,由臣先去打發了他們罷!」

這種事,由自己做了,不說顧玄會不會因此而生出疏離之心,就說以後他上位了,手握大權,會不會因為今天被自己如此威逼而懷恨在心,都是個問題,但事到臨頭,陸議已經管不了這些了。

聖人說: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歷代成就大事者,必然飽受風吹雨打,如此,才能錘鍊他們堅忍不拔的意志,不經受苦難,永遠也不會成長,他只希望王爺能理解他的做法。

要成英雄,必須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含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可在那之前,不管是誰,都需要一個漫長的成長過程,陸議也不想一次逼得他太緊,只要這一關過去了,他就可以得到真正的蛻變,不管他這次是想得通,還是想不通,以後也總歸會想通的。

等他來日登上帝位的那天,他會很感激自己今天的忍讓,陸議相信這一點。

不過在那之前,便由自己來代勞好了。

陸議整了整衣衫,雙手合攏,做虛抱之勢,手掌交疊,大拇指向上,朝着顧玄長揖到底,做足了臣子禮節,正當他欲轉身前去與羅剎族們進行交涉的瞬間,冷不丁有一隻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上。

陸議身子一抖,扭過頭來,待得看清楚是誰之後,頓時驚訝道:「王爺?」

只見顧玄已經不知不覺間從地上站起了身,不過卻是閉着眼睛,一隻手垂著,另外一隻手搭着陸議的肩膀,不言不語,就好像是一個木頭人。

他面色慘白,毫無血色,臉上浮現著種種掙扎的樣子,一會兒緊緊皺眉,一會兒死死咬牙,顯然,他內心正在進行着無比激烈的鬥爭。

是要去做那無情的王,還是做那有情的人?

這是一個對他人生意義重大的抉擇,更代表着一種責任和擔當。

是為了報恩,要把一人的性命生死給擔在自己的肩上,還是把一國,整個天下的責任都擔在自己肩上?

是要成為二哥希望自己成為的那種人,還是要勇於做出自己的選擇呢?

他當然可以堅持原則,不管其他,不顧後果,前去救下韓如英,大不了黃沙縣沒了,他回去京城,蹉跎一生,可最起碼他守住了自己心中的道,起碼他此生問心無愧。

可他願意這樣嗎?

是要對不起一個人,還是要對不起很多人,這個決定很艱難,可此刻的他,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明確的答案。

其實這件事,誰也沒有錯,阿史鈉本性如此,他沒錯,韓如英作為受害者,更加沒錯,二哥,先生,他們都對自己抱有很大的期望,他們當然也沒錯,我顧玄不管怎麼選,不管是求一個問心無愧,還是求那王道之路,其實都沒錯,那錯的是什麼,錯的這個世道!

這世上,本就不該就這種慘事發生,這世上,本就不該把這種難題擺在他的面前。

如果是世道錯了,那便如二哥所言,以自己的力量,來換一個世道好了!

如果在那之前,一定要有犧牲,那所有的後果,都由他顧玄一人擔着吧!

他猛地睜開了眼,臉上再無一絲掙扎和猶豫,心中唯有對前路堅定不移的信念!

如英,是我顧玄此生對不起你,我願窮盡生生世世來償還!

「二哥說過一句話,在我們都很小的時候,他曾經告訴我,想要得到毀滅黑暗的力量,必先擁抱黑暗,當時我不懂二哥是什麼意思,可現在,我已經懂了。」

「走吧,先生,我們還得好好地送『客人』們一程!」

陸議怔住了,他下意識地伸出了手,想要勸說顧玄不要如此,畢竟想沒想通這該死的道理另說,但做出了違心的選擇,再來直面苦主,誰能受得了呢?尤其是自家這位重情重義的王爺,他很怕對方一見那女孩兒,整個人都崩潰了。

可顧玄已經用行動告訴了他,如果此刻連面對對方都不敢,還談得上什麼想得通和想不通呢?

人群如撞到了礁石的魚群一般地向著兩邊分開,因為太過慌急,甚至顯得有些雜亂,身穿天藍色蟒袍的顧玄領頭而出,龍驤虎步,氣吞山河。

他一步一步往前,步子踩得極穩,因為他已不再彷徨,他已經找到了自己腳下的路。

六大部落的代表們,哪怕很多都是滿手血腥的劊子手,可面對他,還是全部都被其氣勢所攝,只是怔怔地看着對方,卻絲毫不敢言語,甚至連人都呆住了,彷彿是一具具雕塑,便是剛才走出來的靖龍這時候回過頭看來,也驚住了。

顧玄一手負后,盯着對面這數千羅剎族的兵馬,朗聲喝問道:「諸位為何還不回去準備遷徙之事?難道是要本王再送諸位三十里么?」

四面無門,唯有中央有一處華蓋的簡陋馬車上,阿史鈉一手抱着已經飽受凌辱,早已心如死灰的韓如英,懷中的少女似乎是突然聽出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正待掙扎一二,可被這大胖子給抱住,以她的力氣,卻是動彈不得,尤其此人心腸極狠,早先便在少女的胸口上穿上了幾個圓環,此刻只是用手指輕輕一拉,皮肉扯動間,鮮血淋漓流下,少女只能痛苦地哀叫了一聲,頓時就不敢再亂動了。

阿史鈉其實很想回擊顧玄一句,剛才不是你叫住我的么?

可此刻再看這位小王爺,他竟然感覺到了一種,面對自己父親,部落酋長時的那種感覺,嘴巴嚅動了兩下,終究是不敢再說什麼有的沒的,當即一揮手,朝着四周的手下們高喝道:「走!」

他這一聲高喝,頓時把其他人也驚醒了,阿達貢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這邊的顧玄,然後也猛地一揮手喊道:「走!」

六大部落的人迅速地調轉了馬頭,到底這些都是羅剎族的精銳騎士,這騎術真不是蓋的,一行人來去如風,很快便走了個乾乾淨淨。

城門口前,頓時顯得寬敞了起來,因為今夜一直沒有關上城門,為了防備有外敵來偷襲,所以今晚不管是在城頭上,還是底下的城門口這一塊,都點着許多的火把,甚至還有火爐,把這一片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眼看眾人都走了,靖龍這才扶著劍走了過來,正待問候一聲「王爺」,突然就見顧玄猛地一甩蟒袍的腰擺,不顧地上髒亂,雙膝一軟,直接重重地跪了下來。

靖龍心中一驚,差點喊出聲來,他猶自不解,正要來阻攔,卻被旁邊走過來的陸議給伸手攔住了,後者什麼也沒說,只是朝他微微地搖了搖頭,示意不用管。

只見顧玄面朝北方,六大部落撤離的方向跪下,神色雖然堅毅,可滿臉的淚水,已經情難自己。

他伸手扯下了綁在左眼上的眼罩,空洞洞的眼眶之中,淚水突然洶湧而出。

當初他左眼中箭落下山谷,韓如英的爺爺韓瑋為了救他一命,動手摘去了被箭矢穿透的眼球,可卻未剝奪他流淚的權利。

沒有嚎嚎大哭,沒有低聲嗚咽,他只是迎風流淚,然後朝着對方離去的方向,默默叩首。

第一拜,是拜謝對方曾經仗義援手,救了自己一命!

如果沒有韓如英爺孫倆搭救,自己或許早就已經死在了燕南山。

他腰部一用力,從地上站起身來,一息之後,再度朝着遠方拜下。

第二拜,是為此刻無法救下對方而道歉。

救命恩人就在眼前受人凌虐,而他明明可以救對方,卻沒有做,這就是他顧玄的錯,沒有任何可以辯駁的道理。

因為對方當初救你沒想過那麼多,你今天報恩為什麼要猶豫呢?

這份愧疚和痛苦,註定將伴隨他一生,也無法解脫。

他再度站起身,然後最後一次下拜。

第三拜,是拜過去的自己。

曾經那個一定要堅守道義的自己,已經徹底地死了,從現在開始,他要如所有人都希望的那樣,走那條絕情的王道之路,未來,不管面對任何抉擇,他都再不會有猶豫,更不會彷徨。

三拜結束,他重新為自己戴好了眼罩,站起身,伸手拂去了粘到衣服上的泥土,然後轉身朝着陸議高喝道:「先生,還請着手準備如實向朝廷彙報今日之事罷,另外還需要申請調派一批工匠和土木,新修城池!」

陸議的眼中異彩漣漣,以前的王爺,讓他找朝廷要點物資應急,都不知道要勸說其多久,可現在他既然肯主動這麼說,就表明他的心態已經完全地轉變了。

「哎!好,臣馬上去辦!」

顧玄再度看向他,眼中無數不同的情緒混雜,他沉默了片刻,然後突然朝着對方深深長揖下去。

陸議頓時大驚失色,趕緊就要來扶:「王爺,不可啊!」

顧玄卻是不管不顧,一直長揖到底,然後才朝着對方笑道:「剛才玄心急之下,言語動作,都多有得罪,以此禮,特向先生賠罪,還希望先生莫要掛懷剛才之事,日後精誠合作,你我之間,永無隔閡!」

陸議聽聞,知道他的意思,當即神色一正,回以大禮,高聲道:「臣一生,只侍一主!」

轉而,又馬上苦笑道:「說到冒犯,剛才臣才是多有冒犯,如果王爺要治臣的罪,臣甘願受罰!」

顧玄伸出手,摸了摸剛才被陸議扇了一巴掌的左臉,嘴角輕輕一勾,搖了搖頭,道:「以下犯上,確是死罪,不過念在你勞苦功高,便暫不追究罷,本王允你以戴罪之身,行那立功折罪之事!」

「嗯,扇了本王一巴掌,這罪名確實不小,這將功補過的期限嘛,便算一百年吧!」

顧玄說完,再不停留,只是大踏步地朝着縣衙府的方向走去。

身後,所有的將士全部低頭行禮,無比恭敬。

這一夜,顧玄一個人在院子的屋頂上坐了整晚,只是仰頭望着頭頂的星空,一如那遠方的銀河,靜默無言。

建武二十二年春,羅剎族六部突然宣佈合併為汗國,號「伽羅汗國」,在景帝陛下顧懿的第五子,河東郡王顧玄的主持之下,伽羅汗國,也就是羅剎族六部,全部接受了大涼的招安,成為大涼名義上的藩國,為了躲避三大部落的追殺,六部全族都遷徙到了河東郡王的封地里暫住,而後為了幫助伽羅汗國修建城邦,朝廷甚至還抽掉了一批本來要調去江州修建運河的工匠與物資過來,此事當時在朝堂之上鬧得極大,群臣都分成了兩批,站隊互罵,最後還是陛下與太子黨人一起,以招安羅剎族乃勢在必行之事,才終於壓下了所有的反對聲音。

至此,河東郡王顧玄,在南地聲名大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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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萬字達成,而且恰好寫完了顧玄的蛻變,很高興。

以前的他,肯定不被大多數人所喜歡,優柔寡斷,婆婆媽媽,誰都比他更像個主角,可從今天開始,終於不是了,也算鬆了口氣。

嗯,今天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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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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