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知錯能改

第十一章 知錯能改

幽州境內某處,一間在地上種植了不少青翠的綠植,整體風格顯得十分精美的小院子裏。

現在仍然暫領着鎮軍右將軍的職位,只是已經孤身離開玉陽軍很久的羅驚雲,盤膝端坐在一張由有定心安神之用的堅韌蒲草所編製而成的蒲團上,安靜打坐。

季節已經快要離夏入秋,作為大涼版圖最西北方的幽州,現在已經漸漸地冷起來了,百姓們大多都主動加了衣裳,以抵禦這季節變換間的不適,尤其是在這種朝霞初現的清晨,絲絲縷縷由北方吹來的涼風,更是在消磨著萬物的骨髓,可打在他的身上,卻不能撼動這位極善養身的老者分毫。

老兵們大多都有着一身的毛病,這都是從他們年輕的時候便累積下的,初始也不見有多可怕,可一旦到了精氣神衰竭的晚年,就最是考驗人的意志,不少老兵都是在這種痛苦之中被慢慢熬死的,故而保養身體實在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

相比之下,左將軍裴正陽最喜歡在早上迎著晨曦打慢拳,而右將軍羅驚雲則更喜歡學那山中隱士,餐霞飲露,在清晨面對着遠方的朝霞紫氣,閉目凝神,放空心境,雙眼處於閉與未閉之間,隱約可見絲絲縷縷的霞光最佳,嘴唇微啟,口舌自然生津,吞咽而下,自有瓊漿玉液入喉之感,着實奇異。

兩者雖然是以性命相交了大半輩子的同袍和兄弟,可為人處世的風格,卻是截然不同,而且體現在方方面面上,要說二人唯一的共同點,不過是都被舊日的恩情所束縛和阻礙,心中放不下那一份肝膽相照的小情,而枉顧了家國天下的大義罷了,而這也正是許錦棠能夠吃定他們二人的最大依仗。

所謂是上兵伐謀,要想完全把握一個人,攻心才是最厲害的手段,知道對方的底線,鉗制住對方的心境,便可以隨意地拿捏了。

一輪大周天終於是修行完畢,而天邊短暫出現的朝霞紫氣也已經徹底退隱,老人卻不立刻起身,而是又靜默觀想了片刻,這才終於是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呼!」

他張開嘴,吐出了一口在夜裏累積起來,還帶着身體廢物的濁氣后,正待從地上起身,冷不丁眼角一抽,整個人迅速地翻身彈起,就在這一瞬間,給人的感覺根本就不是一個滿頭銀髮,已經是遲暮之年的老者,而是敏捷得好似一頭野外的豹子,整個人氣勢陡然一漲,神色緊張地看向了院子的拱形大門處。

門口,不知何時,竟然出現了兩個陌生人,臉上皆戴着花紋詭異的鬼臉面具,而且都穿着一套似夜色一樣漆黑色的緊身衣,從身形上完全看不出他們或是她們的性別和年紀,兩人一左一右地立在門口,一動不動,就好似兩尊黑色的雕塑門神一樣,但這絲毫不妨礙這二人給老人以巨大的威脅感。

這種久違的,甚至都已經有些陌生的恐懼感,讓一些他都已經快要遺忘的記憶,突然從腦海深處湧現了出來,這個畫面,讓他想起了自己還年輕的時候,那時候他剛進斥候營,有一次獨自一人跑到了蜀地的重重山林里,結果在路途中被一頭飢餓的黑熊給盯上的感覺,那種感覺,是在生死之間的大恐怖,至今回想起來,仍然讓他如芒在背,而眼前的這個畫面,不知怎的,竟然與當年那個可怕的畫面慢慢地重合了起來,讓他恍惚間,又成了那個在叢林里茫然無措的年輕人。

就在他幾乎要堅持不住,叫喊出聲的下一刻,這種極度可怕的感覺,竟然就此消失了,因為有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年輕人,就這樣大大方方地走了進來。

這個陌生的年輕人身材修長,容貌俊美,若是放在平時,必然是一個會讓全城女性都為之痴狂的美男子,他的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銀色狐裘,厚實的絨毛圍着他的脖子纏了一圈,卻給人一種反差的清冷之感。

這種必須得是嚴寒的冬日裏才能見到的裝束,在現在這個天氣里,自然顯得十分奇特了,想來這應該是個非常畏寒的人,披風沒有系著,可以看到他裏面是一席特意加厚過的,綉著金邊的白色長衫,儒雅之中,又帶着一股子大家子弟的貴氣。

他的臉色十分蒼白,可以說是毫無血色,以羅驚雲的眼光看來,這簡直就是個病入膏肓,行將就木的可憐人嘛,但最讓老人在意的,是他的一雙眼睛,它是那般的明亮,耀眼,一如老人剛才所觀想的朝霞一般,溫暖,有力,好似要照盡四海八荒,十方天地。

多麼奇異的三個人啊,任憑誰在旁邊看了,也知道這三人必然不是什麼普通人。

老人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收起了一直蓄勢待發的拳架,盯着對方三人,皺了皺眉,沉聲詢問道:「你是何人?可是來找我的?」

老人沒有想過要去問諸如「衛兵呢,衛兵在哪兒」這種極其愚蠢的問題,也沒有直接開口呵斥對方,稍稍權衡了一下之後,更沒有選擇主動出擊,因為他知道,既然來了,那想必就是有話要與他說的,若是要殺他,剛才自己在院子中央打坐,心神最為放鬆的時候,就是最好的機會,不必刻意等到現在。

年輕人雙手攏袖,微微一笑,態度和煦,讓人如沐春風,他開口,聲音不大,也不小,給人一種在冬日裏喝下了一杯熱茶的舒適感覺。

「初次見面,我姓顧,單名一個蒼字。」

老人聞言,一雙眼皮子下意識地落了下來,稍稍反應了一下后,陡然間抬起頭,將雙眼猛地瞪大,呼吸陡然間急促了起來,他顫顫巍巍地問道:「太,太子?」

顧蒼一直眯着眼睛,笑容不減,當下微微點頭,算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然後伸出青色經脈纖毫畢現的右手,帶着一絲調侃的語氣道:「老將軍既然知道了,還不請我過去坐坐?」

老人身子一顫,臉上的神色幾度變幻之後,竟然直接朝着顧蒼下跪,一抱拳,嘆息道:「太子,老臣有罪啊!」

顧蒼臉上的表情卻是絲毫未變,不過是聲音冷了幾許罷了。

「老將軍既然知道什麼是錯的,為何又要一再犯錯呢?」

這個難題,老人自然是答不出來的,他只是垂著腦袋,幾乎是哀求地說道:「太子,此地危險,您還是請先隨老臣進屋吧。」

他現在所住的這處小別院,其實離着涼州都不算遠,也一直都在許錦棠的嚴密監視之下,畢竟他對幽州軍的潛在影響力太大了,一旦他起事,所能造成的破壞也太大了,許錦棠可以念著舊情不殺他,但絕不可能放任他到處亂跑,便只能將其軟禁起來,當然了,這一切,其實也幾乎算是他自願的。

顧蒼笑了笑,好似整個院子都隨之暖了幾分,他側過頭,朝着後面的二人道:「你們看,這老將軍其實還是念著咱們大涼的好嘛,就憑您這一句,我就知道這次自己沒來錯。」

顧蒼說罷,也不耽擱,更不憂心對方會害他,便隨之慢悠悠地走入了裏屋中,並且還特意讓這兩位羅酆六天之一,當今世上最頂級的刺客兼保鏢們留在了外面看門,其實比起什麼會不會被人給發現,會不會被人所暗算這種事,他顯然是更怕冷一些。

老人走進屋之後,一邊說着「請太子稍等」的話,一邊先識趣地埋頭搗鼓了一陣,把屋裏那個久未動用的炭爐給點着了,然後恭恭敬敬地將其提起,搬到了顧蒼的面前後,這才搓着手,壓低了呼吸聲,有些惴惴不安地低頭站到了他的對面。

顧蒼伸出手,朝着老人熱情地招呼著,就好似見到了自己的長輩一樣。

「老將軍還是坐下吧,不管是談年紀還是論資歷,您都不用這般客氣的。」

羅驚雲一直低着腦袋,雙手絞在一起,十分不安地慢慢搓動着,看那樣子,就好似一個被學塾的先生拿板子在教訓的,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他壓着嗓子道:「罪臣,不敢言坐。」

顧蒼嘴角一翹,笑道:「錯都是他許錦棠自己做下的,孽那是始於數代之前的先人埋的伏筆,又與您何干呢?」

羅驚雲趕忙道:「見到有人在做錯事,有能力阻止,卻袖手旁觀,犯的錯與其等同。」

顧蒼一邊聽,一邊微微頷首,但轉瞬間,整個人的表情便嚴肅了起來,語氣也多了幾分責難的意思。

「嗯,你說的很不錯,在大涼律里,你犯的是包庇和連坐的罪名,世人若是都學你這般視而不見,那聖人們用了幾千年的時間才為大家建立起來的好世道,都將崩潰了!」

這話說得很重,簡直是把他打成了千古罪人,老人聞言,慌忙跪倒在地,拜伏道:「老臣知罪,還請太子指點罪人一條補救之法!」

羅驚雲雖說未曾見過顧蒼的真容,但也有所耳聞,對方從形象上來說,是符合的,再者說許錦棠也不可能用這樣無聊的方式來試探他,故而對方自報名號后,其實他便已經信了七八分,再加上這人的獨特氣質,一般人是絕對模仿不了的,尤其是在他這樣見過了形形色色人的老頭子面前,換個假的來,能唬住他才真是見了鬼了,畢竟他當年可是跟老將軍許盡忠一起,見過年輕時候來幽州巡遊的皇帝陛下的,那種皇族貴氣,威嚴氣度,哪兒是一般人能有的。

一國太子,已經是身系國家根基,他是儲君,也是國家未來的希望所在,這樣一個對大涼而言極其重要的人物,敢在這種局勢之下,堂而皇之地跑來亂成了這個樣子的幽州,你敢說他手頭沒有一點依仗?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哪怕他自己是個沒腦子,狂妄自大,目空一切的蠢蛋,難道皇帝陛下會允許他就這樣跑過來送死?

怎麼可能嘛!

其實自從幽州政變以來,老人一直都在暗地裏思疇,朝廷不可能對許錦棠這種封疆大吏沒有防備,沒有反制的手段啊,要知道,這可不是歷史上那些主弱臣強的無奈年代,想大涼三代人,那全都是罕見的明君,個個都是真正有雄才大略的狠人,能讓你一個臣子騎到自己頭上拉屎還什麼都做不了?

今天在他面前的太子爺跑來,在老人看來,就是最直接的,朝廷要出手的訊號,故而他一直都表現得十分恭敬,從未想過其他。

顧蒼烤着手,雙眼之中,火光躍動,他輕聲道:「其實老將軍您都知道,許錦棠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的,且不說他憑着手頭這點人能否打進京城,就說優勢兵力一旦在涼州被牽制之後,後面蜀國打過來,他能如何?所以他只是在找死,而且是拖着你們整個幽州軍一起找死,你不該看不清的。」

老人跪在地上,無言以對,唯有沉默而已。

他哪兒不懂呢,只是他能怎麼辦,無非是希冀着許錦棠真的能把方方面面兼顧到罷了,說白了,既然左右都不對,那還不如就像現在這樣,把自己抽身事外,看着就好了,只是他根本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會被太子爺給親自找上門來質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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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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