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開始攻城(上)

第六十八章 開始攻城(上)

其實都不用高台上的謝厚胤在後面下令指揮,因為且不說雙方隔了這麼遠,在情況瞬息間就會千變萬化的大型戰場上,根本就來不及等待上頭傳達命令再行動,而且有之前在營地里的數百次演練與教導,一些東西已經完全變成了本能,這些士兵們在面臨不同情況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會知道該以什麼樣的方法去應對。

這也是為什麼但凡是訓練,就總是一成不變的枯燥,不停地重複著相同的東西,其實就是為了在關鍵的時候,讓身體記憶的本能代替頭腦靈活的思考。

或許在那一刻,差別只在於前者快了後者一點甚至無法去計量的時間,但那就是生與死的差別,武道上是如此,戰場上也是如此,通過不斷訓練所產生的本能反應,絕對是極其有效的。

他們明白,敵人的這一輪攻勢固然猛烈,甚至一度成功地打散了他們的前方隊形,可越是強大的攻勢,中間的疲軟期就只會越久,他們只要能夠抓住這個時間差,那就能越過前面生與死的邊界線!

在發現敵人那種可怕的「長矛」不再射出之後,他們的精神頓時一振,因為這成功地證明了他們的理論,再加上後方百戶長大人們的怒吼,他們開始不再把注意力都放在兼顧陣型的方面,而是放肆地開始向前奔跑了起來!

這種需要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努力互相配合與協調的鐵桶方陣,在這一瞬間,因為他們各自奔跑的速度不同,所以一下子就變得非常松垮了起來。

士兵們不再去看身邊的同袍,與他們協同步調,而是低着腦袋,雙手舉著盾牌防禦的同時,盡量地把自己的身體都藏在盾牌的後面,然後腳下加緊速度往前沖。

這些盾牌的防禦性能,其實遠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出眾,看起來好像還不錯,但其實就只有外面裹了一層薄薄的鐵皮而已,內里都是非常柔韌的藤木編製。

原因一是衛國沒那個本事給幾十萬大軍人手配備一個完全由鐵鑄造的盾牌,那根本就不現實,就算把衛國境內所有鐵礦都挖空了估計都沒這麼多鐵可以用,更別說他們也沒那麼多工匠可以參與打造。

況且若是純鐵制的盾牌,個個都重達數十斤,普通的士兵連提起來都困難,跟別說抓着盾牌往前跑了,所以綜合之下,這種相對而言比較輕盈,同時也有一定防禦能力的藤盾才是最好的選擇。

只是大小有限,遮住了上面就遮不住下面,所以他們的前路,其實仍然會走得很是艱險,而且通往最後勝利的阻礙,其實遠遠不止一堵城牆以及這些瓮城,「馬面」等等防禦建築。

在這堵有十餘米高的城牆的正前方,還有很多其他的障礙,要想過來,首先得走過一段撒滿了鐵蒺藜的路,這需要用專門的犁耙來清除,不然人一旦踩了上去,那絕對腳就被扎穿了。

接着,他們還得依次再過好幾條挖得很深的壕溝,雖然裏面不像一般的護城河那樣灌滿了水,可也充滿了削尖了的木棍,以及拒馬槍等物,像這種地方,那都得靠着人命去填。

因為在清掃前面障礙的時候,他們無法同時兼顧防禦,更何況一旦堵在一個地方不動,那就是最好的靶子,尤其是要想運送那些體積和重量都非常巨大的攻城器械過去的話,更是必須要填平壕溝。

要將那些挖得很深的壕溝很快填平,其實最好用的東西就是屍體,所以說犧牲是必然的,打從一開始,雙方的指揮,其實都明白這件事,只不過是那些身在局中,被命運無情玩弄的人自己不知道而已。

磅礴的大雨,無情地拍打在外面裹着鐵皮的盾牌上,發出一陣「噼里啪啦」聲響的同時,崩裂成了更為細小的水珠散落開來,天空之中,雨落不停,就彷彿老天爺也在為這些可憐人即將到來的悲慘命運而哭泣。

「咻!」

一根歪歪扭扭的箭矢,在雨中不停地旋轉着,劃破了密集的雨幕,帶着一股旋風,朝着這邊激射過來,好巧不巧地落在了他不慎暴露在外的右邊肩膀上。

這個完全是因為自己的運氣不佳而挨了一箭的士兵,其實也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這一箭一下子刺穿了他的衣服和皮膚,扭曲著直接扎進了他的骨肉里,一瞬間那是痛徹心扉。

他忍不住慘叫了一聲,手中下意識地一松,盾牌順勢往下一滑,還未等心中一涼的他反應過來將手裏的盾牌再度提起,緊接着又是一箭射來,絲毫沒有給他一個能夠悔過的機會,直接插進了他脖子的正中央,染著血的箭頭,甚至一下子從後面刺穿了出來。

他一下子跪倒在地,雙膝重重地砸到了地上,濺起了一團泥漿,然後直接丟下了手裏保命的盾牌,瞪大了眼睛,一臉驚恐,無神地看着頭頂烏黑的天幕,雙手十指在空中不斷地扭曲著,努力地想要去抓住還留在自己脖子裏的箭桿,將其給拔出來,但又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並沒有立即死去,可他已經失去了基本的思考能力,因為對於死亡的極度恐懼,已經完全吞噬了他的精神。

每個人都會畏懼死亡,恐懼著那虛無的黑暗,這並沒有錯,更

何況他其實也不過只是一個二十歲的普通男子罷了,他本還有大好的人生,還未見過山與海,貪戀生命就更為正常了。

在被朝廷給強制徵召,離開家鄉,隨着這次的大部隊來到燕州之前,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農夫而已,子承父業,靠着幾畝良田,背朝着天,在黃土地里辛苦討生活罷了。

他最大的孩子,現在剛剛三歲,是個聰明的娃,不到十個月,就會奶聲奶氣地叫「爹」了,當時他們一家子都笑得很開心。

他本想着,之後多去鎮上的富戶家裏打打短工,攢點錢,之後哪怕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他上私塾念學,哪怕以後中不了舉,哪怕一輩子只是做個賬房先生,也算出息了,最起碼這輩子不再需要跟他這個爹一樣過得這麼艱難就夠了。

對他而言,上戰場拚命,真的是打生下來頭一遭的事。

這是一件非常遙遠的,甚至從來不會出現在他偶爾的幻想里的事,但命運有時候就是這麼喜歡跟人開玩笑,他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竟然也被人強行塞了一把刀,趕去當了兵。

之前在燕州的時候,幾次攻城戰,他也都是躲在後面搖旗吶喊,別說是上陣殺敵了,基本上還沒見到敵人,戰鬥就已經結束了,所以當他被叫到了名字,知道自己被挑選出來作為先鋒隊的時候,他當場就嚇得尿了褲子。

更讓他感到無比絕望的是,他甚至沒有勇氣去改變這件事,沒有什麼抗議,申訴,因為他知道,那根本就沒有用,對方也不是什麼蓄意報復,事實上,他跟隊長的關係還算不錯,這只是單純的運氣不好而已,因為他們挑人靠的是抓鬮。

後來他也知道了,不止是他,當天很多人都被嚇得尿了褲子,癱在地上起都起不來,最後是被人拖回帳篷的。

想像一下,如果你被人通知在幾天之後就要死了,而且你知道,這就是既定的命運,你無力更改的命運,你會怎麼想呢?

總之,在知道了這個消息之後的這幾天裏,他都在極端的恐懼里渡過,他甚至覺得自己打從一開始被叫到名字的時候,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而且營地里的很多人,那些往日偶爾還能與他插科打諢的同袍們,竟然也以一種看死人的眼神在看他,那種憐憫,那一聲聲搖頭嘆息,這才是更加讓他絕望的。

他沒有懷疑過這個結果,因為他知道,作為攻城的先鋒隊,或者說陷陣營什麼的,之後能活下來的可能性具體是多少,他都知道。

作為第一批上陣的,他們最主要的目的其實就是給後面的人鋪路而已,說白了就是肉盾,是替死鬼,就連他們的主帥,估計都沒對他們報什麼期望。

最先上去的一萬個人里,最後能有幾個人成功地活下來就不錯了,可他能有那麼好的運氣么?

他不信,因為如果他的運氣足夠好,他不至於在當時被官府的人選中從家鄉過來這裏。

更何況他還明白,要想成功地在那樣的環境裏活下來,不光是需要運氣,還需要足夠的實力來作為支撐,不然一個人的運氣哪怕再好,在這種誰都可能喪命的戰場上,也很難活到最後。

在想明白這一點之後,他哭了。

一個大老爺們,在一個尋常的夜裏,抱着自己的腿,在帳篷的角落裏輕聲地嗚咽著,他甚至不敢放聲大哭,因為他不想發出太大的聲音吵到其他人,被其他人同袍們看到自己這幅可憐的樣子,這是他最後可以抓住的尊嚴了。

可身處同一個營帳的戰友們,還是在夜裏被他壓抑的哭聲所驚醒了,也或許在這種時候,其實誰都沒辦法安安心心地睡着吧。

雖然在半夜被人吵醒是一件足以讓人氣到砸桌子的事,可看着角落的那一幕,從被窩裏爬起來的眾人,誰也沒有說話,更沒有去責備這個將他們吵醒的人,每個人都低着頭,在黑暗裏默默地想着什麼。

他們同病相憐,在這樣的大時代下,個人的命運,顯得是那麼的微不足道,尤其是像他們這樣的人,就像是海里的一顆水珠罷了,只能被裹挾著往一個地方走,完全沒有自主選擇方向與命運的權利。

他們不是那些時代的弄潮兒,他們不是端木朔風,也不是謝厚胤,更不是什麼吳先生,他們就只是一群,被命運的力量推著上了刑場的可憐蟲,他們只是一群普通人,但讓人感到無可奈何的是,他們其實根本就沒有做錯什麼,卻偏偏要無端地接受這種可怕的命運。

他們的生命,他們的一切,都成了那些人用來堆砌自我夢想的基石,可絕無一個人會在事後想起他們,懷念他們,感謝他們的付出,給予他們一些遲到的補償。

沒有那些東西。

今天他們這麼多人一起在命運的安排下死在這裏,又能算個什麼呢,不管最後勝利與否,他們不過就只是後世的史書上所一筆帶過的幾個數字罷了。

史書上會寫什麼呢?

「涼州一戰,傾力而為的衛晉聯軍一共戰死了多少多少人」,如此而已,甚至都沒有一個非常準確的數字,只能是約莫罷了,約莫十萬人,約莫十

五萬人。

但之後的閱讀者絕對不會想到,現在這個肩膀和脖子上各中了一箭的年輕人,就只是組成了這串長長的數字中微不足道的一個而已。

他的一生,他的過去,他的未來,他曾經的夢想,對未來的期許,他與其他人的羈絆,他放下了的,放不下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構成了他的東西,他整個人,被這樣被犧牲掉了,成為了這個戰場上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可之後的榮耀,所有用了他的生命所換取到的東西,卻都不屬於他,他甚至根本不配擁有一個姓名被後人所記住。

在這之前,有誰曾經問過他願意與否么?

沒有。

因為誰也不會在意他的個人意願,更不會在意他的一生究竟是怎麼樣的,他們心安理得地用他的生命作為一份籌碼,去換取一些他們所渴望的東西。

畢竟只是一個普通士兵的命運罷了,他算什麼呢,難道他能抵得上那些波瀾壯闊的夢想,豪情萬丈的戰鬥嗎?

比不上的。

後世的人怎麼會關注他呢,他們的心,早已被閱讀這些史詩所帶來的激蕩心情所填滿了,可他們忘了,其實他們也不過只是被命運無情玩弄的芸芸眾生里的一員而已。

是了,除了當事人自己,以及所有關心他的親人以外,還有誰會在意他此刻的犧牲呢?

在這種時候,誰能想到他除了衛國士兵的身份以外,還是一個孝順的兒子,一個負責人的父親,一個深愛着妻子的丈夫呢?

他無力地跪在地上,雙手虛抓着那根射入了他脖子的箭矢的箭桿,嘴裏「咕嚕咕嚕」地往外不停地冒着血,他嘴巴一張一合地,正在努力地,呢喃著一些非常模糊的音節。

他是真的真的不想死,也從來沒有像這樣真切地感受過生命的流逝以及自己對它的留戀。

他很想重新把握住它。

這一刻,他人生曾經經歷過的一切都在閃回著,畫面里,有那操勞了一輩子,腰桿都挺不直的父親和母親,有在他眼力嬌俏迷人,無人可以媲美的賢惠妻子,還有自己那兩個可愛的孩子,他對他們還有那麼多的期盼和作為父親最美好的祝福。

他多想看着他們長大呀。

他雙手顫顫巍巍地抓住了箭桿,想要拔出它,讓一切都倒退到原來,那時候的田園牧歌,哪怕生活辛苦了一些,哪怕日子確實平淡了一些,哪怕處處都是捉襟見肘的無奈和苦澀,但好歹還是有一線希望的。

累了一天之後,摟着妻子,抱着孩子,一家人躺在床上,已經足夠滿足了。

可現在,什麼都沒了。

其實他不懂,他真的不懂,為什麼要跟涼國人開戰,雙方難道有什麼仇恨嗎,還是他們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而城牆上奪去了他生命的士兵們,其實也只是普通人而已。

他們為什麼要為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的意志去付出自己的生命呢?

憑什麼?

漸漸地,連那些意味不明的呢喃聲,他都已經發不出了。

喉嚨被箭矢所穿透,其實短時間內並不算致命傷,因為傷口被堵住了,只要不一下子拔出來,血並不會像被刀砍到了身上那樣流出,但整個過程足夠痛苦,這種慢慢地感受着生命流逝的過程,也足夠折磨人。

他很害怕,非常地害怕,他跪在地上,渾身都在抖著,眼裏除了一片漆黑之外,已經沒有東西了,他完全不知道身後的隊友已經直接越過了自己,繼續地往前沖著。

「噗!」

突然又是一箭從人群的縫隙中穿來,正中他的腦門,他被箭矢上的力量給帶得往後倒去,而下一刻,同袍們的腳直接踩在了他的身上越了過去。

毫無憐憫,連看都不會多看他一眼,因為倒下的人,已經太多太多了,這時候所有還活着的人,心裏都只剩下了麻木。

他們只知道,這時候絕對不能猶豫,越是猶豫,死得只會越快,哪怕他們也清楚,前面其實只是一條斷頭路罷了,到了最後的終點,他們還是得被逼躍下懸崖,結束自己的一生,可他們還是必須得跑得再快一些。

「嘭!」

投石機與弩車都已經再度裝好了石頭和弩箭,城牆上的士兵們完全是機械般地在重複著這個過程,一個個都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操縱一切武器,去殺死這些素未謀面,不知道彼此身份的陌生人。

他們不需要去思考其他,他們只知道,敵人死得越多,死得越快,他們等下的損失,就越少,換句話說,只有對方死了,自己才能得到活下來的機會。

戰場之上,也不會留給人一個思考的時間,沒有什麼傷春悲秋,這就是你死我亡的鬥爭,不容許一點點的猶豫,誰心軟,誰就是輸家,誰猶豫,誰就會死,因為敵人絕對不會心軟,敵人絕對不會猶豫。

這就是戰爭,它無情又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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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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