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葉半青黃(二)

庭葉半青黃(二)

翌日清晨,岑黛從香閨軟榻里將昏昏沉沉的寶瑜給撈了出來,取了狐裘將她裹了個嚴嚴實實。

一番動作將懷裏的小丫頭從頭到尾折騰了一個遍,她竟然依舊沒能醒全。岑黛重重嘆了一口氣,牽着她出門去,瞧見荀鈺和憲之早已收拾齊整,一大一小兩個長得極像的人俱是衣衫整潔、脊背挺直。

岑黛瞧著好笑,同荀鈺一併領着二人出了院子。

憲之表面規矩,暗地裏伸了手指去戳妹妹肉乎乎的臉頰:「小魚兒昨夜沒睡好么?怎麼還這麼困?」

寶瑜眼睛也不睜,軟綿綿道:「既然看見我困,何必還要來鬧我。」

一句話將天聊死,憲之扯了扯嘴角,再不說話了。

到正廳時,周芙蘭同寶髻早已經在位置上坐好了。

寶髻是荀家這一輩的長姐,如今十歲,穿着綉著喜鵲登梅的大紅袖衫,儀態極佳,頗有大家閨秀的氣度。

憲之立刻睜大了眼,笑道:「大姐大……」

寶髻一眼橫過來,憲之連忙改口:「大姐姐。」

岑黛見着一群孩子湊在一處,乾脆也不再多管,兀自坐到一旁同周芙蘭說笑。

瞧著大人不再看這邊,寶髻理了理衣衫,起身端了溫熱的蝦仁粥遞給寶瑜憲之:「先吃了飯暖肚子,待會兒到了馬車上再睡也不遲。」

寶瑜接過小瓷碗,睜不大開的眼睛裏一片清明,邊啜著粥,邊小聲問:「宥之呢?」

寶髻同她坐在一邊,面上表情規矩:「三兒去取東西了,馬上就過來。」

憲之彎了彎唇角,同母親一般精緻的眉眼笑起來看似分外親和,只是眼底的暗色卻與荀鈺像了十分:「都打算好了今日的活動?」

寶髻揚眉,忍着笑:「難道你沒有準備好?」

憲之眉眼彎彎:「今年也就這麼一次機會,哪裏能夠懈怠?」

另一邊,周芙蘭靜悄悄地打量著一群蘿蔔頭,拉住岑黛:「這群小祖宗怕是又在盤算著霍霍什麼了。」

岑黛捏了捏眉心:「由着他們罷,難得一群小孩兒高興,咱們還能不讓他們玩兒么?」

周芙蘭笑睨她一眼:「你管不住他們兄妹兩個?」

岑黛撇了撇嘴:「瑜兒還好,雖並不多話,但是個面冷心熱的性子,懂事乖巧。憲之卻得了他爹的真傳,面上瞧著親和聽話,實則面熱心冷,點子總多,我壓不住他,只能想法子叫兩人互相看顧。」

周芙蘭再也忍不住,抿著嘴笑:「要慘還是你慘。」

岑黛咬了一口白玉糕,笑道:「不過有你家的寶兒在,這兩個小祖宗也無須我多費心。」

荀家的這一群小蘿蔔頭很是聽寶髻的話,便是再皮的宥之,只消寶髻揚聲一句話,也能原地規矩下來。

周芙蘭眼底溫和:「他們這些小輩,自有他們自己的一套相處習慣,咱們這些長輩啊,看不透的。」

沒過多久,荀鈞領着宥之也到了廳里,眾人吃過了東西墊了肚子,便一併乘車入宮。

寶瑜一路上都在打瞌睡,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到了宮門前才堪堪清醒。宮城肅穆,張嬤嬤早已候在軟轎不遠處,朝着眾人福身。

多年的風霜在張嬤嬤的面頰上印下了一道又一道痕迹,連同那一頭保養極好的烏髮,如今也白了許多。遠遠看去,像是白色的雪。

張嬤嬤面上依舊笑得和藹,同岑黛提及豫安正在長寧殿候着兩位外孫。

岑黛抽了抽眼角,直覺自己再也不是娘親的貼心小棉襖了,無奈只得將兩小蘿蔔交給了張嬤嬤,自己則同荀家眾人一同前去拜見越崇帝楊承君。

憲之牽着寶瑜的小手,幫着她稍稍擋着風,看向張嬤嬤:「岑家的表妹來了么?」

張嬤嬤回道:「僉都御史月前受了風寒,今年無法赴會,不過大長公主殿下今早便將岑櫻小姐接進宮來,這會兒正在長寧殿。」

憲之抿嘴笑了笑:「那感情好,我和妹妹待會兒就去尋她。」

——

待一群大人敘舊完畢、宴席大開時,一群小蘿蔔頭們就偷偷溜出了大殿。此前岑黛始終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囑咐了一句「小心」便不再多說。

憲之帶着兩個妹妹趕到東宮殿前的花園時,便見寶髻朝着他們招手。

「玄青呢?」寶髻清點了人數,蹙眉。

憲之一路小跑過來,微微喘著氣:「在後頭,我們出來的時候,他還在那邊兒看顧小公主呢。」

話音剛落,楊玄青的聲音便從身後傳過來:「來了來了!諸位久等!」

身着明黃蟒袍的小少年急匆匆趕來,眼睛裏笑意明顯,流光溢彩的:「我將將才尋了借口脫身,幸好是及時趕過來了。」

寶髻微微鬆了口氣,又道:「人都來齊了,咱們就直接進去?」

楊玄青應聲:「我早前就遞了消息,特地讓宮人來了文華殿的門,一路上都不會有人攔着我們。」

一群人豎起大拇指:「兄弟上道!」

小蘿蔔頭們左顧右盼,眼看着沒在周遭發現神出鬼沒的小德公公和張嬤嬤,便立刻提起裙擺、撩起袍角地鑽進了一旁的長廊下。

天上又開始紛紛揚揚地下雪了,岑櫻眨了眨眼,小聲問:「那文華殿中果真藏有秘密?」

憲之一邊捂著寶瑜的手,一邊回道:「應當不會有錯,我爹娘和陛下早年師出同門,曾在這文華殿中求學半載。我那天才聽老師喚來了小德公公,提及殿中庫房裏有一隻大木匣子,還問是否是陛下早年落下的東西。」

楊玄青接了話茬,繼續道:「彼時小德公公只道是父皇特地將那匣子留在文華殿庫房中的,還說那東西本就該留在文華殿,強調不必太過上心。」

寶髻笑道:「若是能夠找到那隻匣子……」

此時的寶瑜早已經完全清醒了,平靜接話:「說不定能看到一些有用的東西。」

一行人已經踏進文華殿大門,入眼便瞧見了一片紅梅林。

墨枝紅花白雪,在寂靜無聲的環境中就像是一幅畫。熱烈的顏色給紛揚大雪帶來了一抹生機,加上背後軒昂殿宇的襯托,更顯空曠寬闊。

「我以前曾想像過文華殿內是這般景象。」寶髻小小的個子站在欄桿前,仰著小腦袋望着庭院中冠幅極廣的高大梅樹。

楊玄青抿著嘴笑:「好看嗎?」

寶髻點了點頭:「明明只是一片梅林,景色卻並不單調,甚至還叫人覺得心氣開闊。」

楊玄青道:「這片梅林少說也是歷經了三朝,至於究竟存活了多久……卻是未可知了。」

憲之左右望了望:「這些晚點再說,我們出來得有些時候了,趕緊去庫房罷。」

楊玄青和寶髻一撫掌:「對,得先辦正事兒。」

宥之思及自己早前看過的史書,邊走邊沉吟道:「在十年前的那場亂局中,三位作用最關鍵的人物都出身於文華殿,也不曉得他們會在那匣子裏存放什麼東西。」

寶髻猜測:「當年遺留下的各種關鍵證據和後手?」

楊玄青遲疑:「父皇留下來的有關治國安邦的典籍?」

岑櫻抿唇:「當年發佈過的聖旨?」

憲之笑出了一口大白牙,激動地搓了搓手:「總不會是逆賊的人頭?亦或者是一缸人彘?」

眾蘿蔔頭靜默了一瞬:……

寶髻握住岑櫻微微顫抖的手,一白眼過去:「小二正常一點,嚇到櫻櫻了。」

岑櫻心說不我沒有,其實我也覺得很興奮啊。

討論到最後,是寶瑜掩嘴打了個哈欠:「或許並不會是那些東西。」

一群人紛紛轉過頭來,看向眯着眼的小丫頭:「快說說,你聽到了什麼風聲?」

寶瑜道:「我曾聽娘親提及過十年前的那場動亂,最後還做了一個總結。」

憲之豎起了耳朵:「什麼?」

寶瑜看他一眼:「娘親當時語氣隨意,同我說『三個各有缺點的臭皮匠,四捨五入也相當於一個諸葛亮了,自然敵得過亂賊』。」

關於後半段,她還特意模仿了岑黛當時的忍笑語氣。

宥之哽了哽:「三個臭皮匠留下來的東西……能是什麼?」

憲之耷拉下腦袋:「反正肯定不會是人頭了。」

一群人心下愈發好奇,忙快步行至庫房,由個子最高的憲之和楊玄青開了大鎖,而後一群人緊隨其後、輕手輕腳地往裏走。

白日的光線充足,眾人能夠看清擺在庫房中央的大木匣子。因庫房中每隔一段時日都有宮人灑掃,因此房中並沒有多少灰塵。

寶髻的手都放在匣子上了,關鍵時刻卻有些發怵,慫道:「噫,不會真的是血淋淋的人頭罷?」

寶瑜面無表情上前:「大姐姐別聽他胡說,我陪你開。」

匣子沒上鎖,兩個小丫頭微微一使勁,便將蓋子掀開。

六顆小腦袋頓時湊在了一起,六雙眼睛下眨呀眨。

「這些都是什麼啊……雜七雜八的,什麼都有的。」

宥之揀起一隻放在最上的小荷包,頓了頓:「這綉工勉強像模像樣,可真放在外頭,鐵定是拿不出手的。」

憲之夠著腦袋一瞥,連忙撫掌:「這綉工我眼熟,我爹有好多衣服上都是這種歪歪扭扭的刺繡,一定是我娘……」

寶瑜連忙在他腰上一掐,低聲:「給娘一點面子。」

憲之悻悻,也低下來聲音:「我不說了。」

一群人該聽的東西都聽道了,也不欲戳破,轉而去看其他的東西。

「歪歪扭扭的花燈……瞧著似乎很有些年頭了。」寶髻指著匣子角落出的兩隻丑花燈:「彩色燈籠紙都褪色了,骨架都枯黃枯黃的。」

幾人點點頭,不敢拿手去碰,生怕這兩隻花燈一碰便爛了。

楊玄青又揀起一張紙箋,輕輕展開。

上頭只寫了一行字:「同流混清濁,高思入玄青」。

念到最後兩個字時,他很是頓了頓,而後補充道:「這是父皇早年的字跡。」

小太子的名字出處破案了。

一群人點點頭,看向匣子裏的最後一樣東西……是一條畫筒,在這堆東西中,或許是保存最好的一個了。

憲之挽起了袖子:「莫不是我父親的畫作?」

楊玄青也來了精神:「我只見過父皇書房中的那捲《燕京冬雪圖》,不知這一副是荀首輔的哪張畫作?」

一群小孩兒小心翼翼地從畫筒中取出畫軸,三人一組捏住兩頭,緩緩地將畫卷鋪展開來。

同樣也是一幅燕京街景,只用了單調的墨色描繪。楊玄青定睛看去,發現並非是冬雪圖。

他又去尋畫卷角落處的落款,第一眼瞧見的便是三個紅彤彤的印章痕迹。

「楊承君、荀鈺、岑黛……」楊玄青抽了抽嘴角,

蓋章蓋着玩兒呢這是?

憲之抽開身,也繞過來瞧,繼續往下念:「師門同游燈市,戊申荀鈺筆。」

寶瑜淡道:「戊申年……是亂局平定之後的第二年,二哥是那一年出生的。」

楊玄青突然笑彎了眼:「想必……父輩的那些人,年輕時候的情誼一定很深罷?」

他曾聽楊承君提及自己幼時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出宮去看一看燕京城的上元燈市。

後來他問父皇如願了嗎?

那時候楊承君抑制不住地笑,說在某一年,終於有人帶他去看了。

——

大殿之中。

因時間過去了許久,荀鈞心下不大放心,已經同小德子去尋孩子們了。荀鈺始終在位置上坐得端正,無言地瞧著一群女眷都圍在皇后那邊瞧小公主。

楊承君行至近前來,道:「小德子卻才同我說,子鈺將那些文書送過來了?」

荀鈺頷首:「你想收了那雲州十六城?」

楊承君笑了笑,周身氣勢已經成熟穩妥了許多:「那塊地富饒,我當然想要。」

荀鈺揚眉。

雖說意見不同,可他已經不會率先否定楊承君了。

他相信楊承君同樣知曉雲州十六城易守難攻的特殊地勢,故而在等待他的解釋。

楊承君同他對視一眼,笑着又道:「只不過……我不想用南國人的方式拿下這快地。」

他毫不在意地在荀鈺身旁坐下,懶得在意君臣禮數,彷彿二人依舊是當年在文華殿求學的師兄弟:「雲州十六城再往南走幾座城池,有一片高聳的山地。高山不僅是天然的壁壘屏障,更可以構建成為居高臨下的城牆關口,易守難攻。」

荀鈺已經聽懂了他的意思,眼裏帶了笑意:「承君好生貪心。」

楊承君笑道:「有時候,腳踏實地的貪心是可取的。如今大越國內平定,兵強馬壯,糧草充足,為何不能擴張領土?」

他眼中稍稍閃過冷光:「更不必說,那南國作妖了許多年,若是朕這一回輕易饒過了他們,怕是不僅討不到好名聲,反而還要被那群外族人當做軟弱可欺。」

荀鈺道:「的確。」

他細細思索過後,又道:「陛下此次所做的決斷極佳,微臣佩服。」

楊承君睨他一眼:「子鈺誇了十年了,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荀鈺心下好笑:「可也沒見你聽膩了。」

他說:「我以後得堅持不懈地誇你,叫你心下滿足之後,以後再也聽不進奸臣的吹捧讒言。」

楊承君笑着搖了搖頭:「我是那種人么?」

兩人安靜了片刻,荀鈺又道:「話說回來,如今憲之雖為太子伴讀,可心性仍舊不夠穩妥,未來十多年或許都當不得大用。」

楊承君看向他:「不夠穩妥在其次,你最憂心的,其實是荀家的將來罷?」

荀鈺眼底平靜:「盛極必衰,終有一日,荀家必定會沒落。這是不爭的事實。」

如今的荀家太過耀眼,風頭太盛,或許需要一段時間的沉寂休養。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更不必說不是每一輩荀家子弟都能夠腳踏實地。再往後,荀家說不定就會像當年的莊家一樣,府中子弟都不出彩、目光短淺。故而在那之前,我需要穩住荀家的根基,為後輩留下更多的蔭蔽。」

楊承君默了默:「子鈺思慮長遠。」

荀鈺閉了閉眼:「縱然目光長遠,可人生卻短暫。我能夠做的,只有竭盡全力延長荀家的壽命,這是每任荀家家主所必須肩負的責任。」

楊承君輕輕嘆了一口氣:「家如此,國亦然。」

他笑說:「之前在我們這一輩,你我問心無愧。」

表情寡淡的荀首輔極其難得地笑了:「是,問心無愧。」

——

(全文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嬌雀兒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嬌雀兒
上一章下一章

庭葉半青黃(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