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心聲
離開聖壽殿,沐弘前往清河公主的住所。他擔心公主得知出嫁代國的消息會傷心難過,趕去安慰她,讓她寬心。
公主在茶室里烹茶,神色淡定,臉上看不出絲毫不安。她往茶碗裏注入茶水,雙手推到沐弘面前,仔細看了他一眼,驚訝道:「沐弘,你出什麼事了?」
「沒有啊……公主何出此言?」沐弘摸了摸臉頰,有些詫異。
「你每次過來,都會有些變化。這次的變化最大,就像……」公主手托香腮斟酌了一會,「……就像那棵死了一半的樹。」
「這……微臣不解,請公主明示。」
「湖邊有棵柳樹,被雷電劈中,枯死了半邊。你就像這棵樹。」
深埋在心底的悲痛竟被她一眼看穿,沐弘內心震動,久久說不出話來。
「我們一起去看看吧。」公主提議。
夕陽餘暉灑滿湖面,萬點金光閃耀。柳枝濃密,在湖邊形成一道綠色的屏障。
「就是這一棵,」公主帶着沐弘一路尋過去,「你看,它這半邊的枝丫都枯掉了。我本以為它死了,第二年開春,它卻爆出了新芽,現在長得和以前一樣高大。」
沐弘伸手撫摸著枯枝,焦黑的樹皮,輕輕一剝就掉落下來。
「枯死的這一半卻是活不過來了。」
「但是另一半更加茂盛,把這些枯枝都遮住了。」公主說。
只是遮住了而已。沐弘撫著柳樹苦笑:僅僅死了一半么?還以為心已成灰。
「沐弘,你遇到什麼傷心事了?」
「微臣的一個朋友離世了。」
「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珍重。」
「他這麼年輕,就遭人毒手……我恨自己沒能救得了他……」
「沐弘,世事無常,生死有命。你儘力了,就不要再責怪自己。」
沐弘轉過頭,遇到公主關切的目光。夕暉勾勒出她柔美的側影,有如凌波芙蕖,明艷照人。在這座皇宮裏,唯一純潔無辜的就是這位公主了。逝者已逝,眼前的女孩才是需要保護的人。若能讓公主明媒正娶嫁到秦國,總比當俘虜抓進秦宮有面子。這件事他還得再去督促太后。
「公主不用擔心。」
「擔心什麼?」
「你的婚事。」
公主望着寬闊的湖面,一隻白鷺在水面掠過。
「我是皇宮裏的一名囚徒,身不由己,還不如這隻白鷺,自由自在。」公主的聲音里浸透著哀傷。
「公主放心,你不會嫁給代王。」
「是么?」
「公主的夫君雄才大略,年富力強,是萬人矚目的一代明君。」
公主搖搖頭,「我不想當公主,不想嫁君王。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寧可當一個平民女子,嫁給一個普通人,與他執手相伴,白頭偕老。」
「公主……」沐弘第一次聽到公主吐露心聲,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輩子是不可能了。」公主輕嘆一聲,夕陽就落下了水面。
高泰不肯接受尚書郎的任命,只願意以布衣的身份來給中山王講學。
「中山王想要學什麼?」
高泰身穿一襲布袍,盤腿坐在蒲團上,手裏搖一把鵝毛扇。沐弘和慕容沖坐在他對面。他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身材削瘦,面容和善。沐弘聽說他是吳王僚屬中數一數二的人物,但從沒接觸過。此時見他的態度不亢不卑,既不搭老師的架子,也沒有面對皇子的卑怯,覺得這人應該有兩把刷子。
「我要學軍事。」慕容沖說。
「最好學點歷史。」沐弘說。
高泰微笑問道:「中山王為什麼要學軍事?」
「我以後還是要當大司馬的,當然要通曉軍事戰略。」
「那麼,太史令為什麼想學歷史?」
「這個……察己可以知人,察古可以知今,古今一也,人與我同耳。」
高泰一揮鵝毛扇,說:「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征戰史,自有文字記載以來,戰爭從未停息。國家內部,國家之間,種族內部,種族之間,衝突不絕,殺伐不斷。軍事與歷史息息相關,不可割裂。講歷史就是在講軍事,講軍事也離不開歷史,正好兩個一起講。當今局勢,秦、燕、晉三國鼎立,類似於漢末魏、蜀、吳三國時代。那麼,我們就從三國講起……」
沐弘心想:「正好,我對三國很熟悉。」
高泰口才極好,講起來滔滔不絕,條理清晰。腦子就像裝了個圖書館,引經據典,談古論今,想要什麼內容,直接就抖摟出來,不打一個咯楞。沐弘聽他的講課,彷彿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三國,方才明白自己讀的演義大都是說書先生的杜撰。
高泰也不是只會掉書袋,他語言平實,深入淺出,如同講故事一樣,把聽眾牢牢吸引住。沐弘心想,如果當年中學的歷史老師有這樣的水平,他對歷史就能了解得更加透徹,穿越到這裏也不至於兩眼一抹黑,看不清前塵後事。
一個上午不知不覺過去,高泰結束今天的課程,留下一串書目,要求學生課後閱讀,明天進行討論。沐弘送高泰出宮,順路去太學找書。一路上,他和高泰邊走邊聊:
「久聞先生大名,果然名不虛傳。今日聽了高先生講課,在下受益匪淺。」
「太史令過獎了。」高泰淡淡一笑,「聽說是太史令在太後面前推薦了高某。」
「是的。先生為何不願接受尚書郎的職位?」
「如今朝中都是太后和太傅的黨羽,高某與他們合不來。」
「朝廷里烏煙瘴氣,大臣們只會溜須拍馬。眼下正需要高先生這樣的能人志士來輔佐朝政。」
高泰擺擺鵝毛扇,「上位者不肯聽從,說什麼都沒用。申紹的榜樣在前面,我可不想去坐牢。」
「高先生是鮮卑人嗎?」沐弘問。鮮卑人的相貌深目隆鼻,五官立體。高泰面容平整,看上去不像。
「非也,高某是漢人。」
「漢人……為何給鮮卑人做事?」
高泰詫異地瞥了他一眼,說道:「吳王英明睿智,對我有知遇之恩,我自當為他效勞,供他驅使。」
「吳王已經走了。先生不願當燕國的官,為何不去晉國,為漢人效力?」
高泰呵呵一笑:「晉國盛行門閥制度,當官要看門第,朝政都被世家大族壟斷。我這樣的平民百姓沒有出頭機會。」
沐弘說:「階層板結,庸碌的人憑藉家族佔據高位,有才能的人沒有上升途徑,這種國家不會長久的。」忽然覺得,相比起死氣沉沉的晉國,燕國倒是顯得自由開放。
高泰頗感驚訝:「太史令年紀輕輕,就有這樣的見識,實在難得。但晉國曾經一統天下五十一年,如今雖然處於偏僻的吳越之地,在很多人心裏,它仍是天下正統,短時間還亡不了。倒是大燕帝國岌岌可危。」
說話間,兩人出了後宮,拱手作別。
沐弘心想,高泰已經看出燕國窮途末路,來日無多。他不願當官,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但是漢人該不該幫外族做事,這個問題,他仍然沒有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