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玄 （6）
我從沒想過這一生，會遇到這麼多大事。原以為逃出鄴城那一夜是此生最可怕的劫難，後來才發現，那不過是一支插曲，一次熱身，此後我親身經歷的事件，每一件都比它兇險；親眼所見的滅國屠城，每一次都比它血腥。
未央宮和鄴宮一樣，充斥着爭風吃醋，爭權奪利。天王專寵王妃和鳳卿大人，使他倆成為眾矢之的。王妃溫婉和順，別人捏不到她的錯處，但鳳卿大人肆無忌憚，給他自己和王妃招了不少的黑。後宮眾人的怨氣層層堆積，總有爆發的一天，我很替他擔心，沐大人也勸鳳卿大人收斂鋒芒，低調做人，他卻毫不在意，我行我素。
災難來臨前都是有跡象的。只因空中出現災星異象，據說是燕滅秦的預兆，外面鬧得沸沸揚揚，對鮮卑人喊打喊殺。我就搞不懂，燕國已經沒有了，怎麼還能滅秦呢？沐大人說，這些都是借口，陛下對鮮卑採取懷柔政策，重用了前燕國的官員，宗親大臣對此不滿，藉機搞事情，想要除掉鮮卑。他囑咐我嚴加防範，當心暗算，如有異常就去通知他。
國家大事我不懂，背後有大人撐腰我就定心了。這段時間，宮裏眾人態度確實起了變化，眼神鬼鬼祟祟，說話夾槍帶棒。以前他們就算瞧不起我，表面上還是裝得很熱情，畢竟我的主人是鳳卿大人，他們得罪不起。我擔心一個人提防不過來，向大人提議增加人手，小順子小桂子在雜役所幹得辛苦，跟我提過兩次，好兄弟就該互相幫忙，趁這個機會正好把他倆調進來。
打擊來自於苟太后，一出手就要把姐弟二人置於死地。若不是沐大人及時趕到，王妃和鳳卿大人就要沒命了。沐大人得知太後下手，二話不說直奔前殿求見陛下。沐大人總能當機立斷，做出正確的判斷，而我遇事就發暈，頭腦里一片空白，跟了大人這麼久，他的本事我一成都沒學到。
這是我第一次面君，慌得話都說不清楚。陛下卻立刻反應過來，像頭猛虎一樣撲了出去，打馬直奔太后居所。
昭陽殿裏愁雲慘霧，鳳卿大人被打得血肉模糊，王妃哭得嗓音嘶啞。陛下衝進去大吼一聲，把行杖的黃門侍衛拳打腳踢，踹翻在地。他抱起鳳卿大人，就像捧著稀世珍寶，滿臉痛惜惶急，兩隻眼睛變得血紅。這一刻，我感覺到陛下是深愛鳳卿大人的，並非只是把他當作一個床第間的玩物。
兵甲把鳳凰殿團團圍住，進出都要持有令牌，醫藥食物由專人反覆檢驗。其實除了太后，別人哪敢加害鳳卿大人？陛下調用金吾衛入宮，也是為了顯示他對鳳卿大人的愛護，警告眾人不可輕舉妄動吧。能夠當到太后的都是厲害角色，鄴宮的可足渾太后，把持朝政，弄權禍國；秦宮的苟太后，插手陛下的私生活，都不是善茬。不過，太后厲害，沐大人更厲害，哄得住可足渾太后，說得服苟太后。
災星的事情過去后，鳳凰殿的護衛也撤掉了一半，我以為可以過太平日子了，不料太后的手伸到我的頭上來。
那天醫師沒有按時把葯送過來，我見鳳卿大人有沐大人陪着說話，就自己去太醫院催問。沒走到太醫院就被一群黃門侍衛圍住，宣太后口諭，召我去昭陽殿。我被七八個人高馬大的侍衛圈在中間，沒有逃脫的餘地，心裏明白太后是在秋後算賬，進了昭陽殿我就別想出來了。
我被侍衛們押著向昭陽殿走去。那次我帶着陛下趕去救人，後宮的人都親眼見到了，把我當成罪魁禍首，這樣也好，過會兒太后問起來，我就把闖宮見駕的罪責全攬在自己身上，保全大人。我這條賤命死活都無所謂，能為大人而死，死得其所。這麼一想，雖然兩條腿還在發抖，心情倒是平靜下來。
前面就是昭陽殿巍峨的殿宇，兩邊綠蔭蔥蘢。走在綿長的宮牆下，人顯得分外卑微。太后弄死我就像弄死一隻螞蟻，沒有人會在意，更別想有人來救我。我在這世上孑然一身，我死了也只有沐大人會感到難過吧？
「站住……」後面有人追上來，擋住去路。
「沐大人……」我撲倒在地，淚灑塵埃。
大人把我留在殿外，自己去見太后。我跪在廊下，看着大人走進殿門，門簾垂落，擋住他的身影。如果大人出事，豈不是我害了他？大人為鳳卿大人奮不顧身，那是因為鳳卿大人是燕國皇子，身份高貴，而我只是個低賤的奴婢，大人何必為我冒生命危險。大人若是被太后降罪，我也一樣沒法活，這樣死去就沒有價值了。
不過一刻鐘，大人就完好無損地出來了，回去的路上說說笑笑，好像啥事都沒有發生過。我不知道他用什麼辦法讓太後放了我們，但我確信，世上沒有他解決不了的難題。這兩年，他又長高了些，仍是瘦弱斯文，和身強力壯的武夫沒法比，但他做的事，沒有哪個武夫能夠做到。他不但聰慧過人，而且心懷仁慈，保護身邊每一人，無論是皇子還是我這樣的奴婢，他都不會撒手不管。我相信他是神仙選中的人，我相信他就是神。
一年後，鳳卿大人出宮去了平陽，命我去合歡殿侍奉王妃。與刁鑽刻薄的鳳卿大人相比，王妃實在是太寬容了，在王妃身邊服侍也是相當的輕鬆。王妃對下寬容，對己卻很自律。每日一早起身，伺候陛下用完早膳，送別陛下后便穿戴整齊去皇后和太后處請安。皇后態度冷淡，還能保持應有的禮節，太后就很不待見，時常在眾多嬪妃面前羞辱王妃，吹毛求疵，找茬子懲罰她，夏天站在陽光下暴晒，冬天跪在雪地里受凍，王妃甘之如飴，毫無怨懟之色。
「娘娘何必每天去受這種罪？」在冷硬的青磚地上跪了一個時辰，我兩個膝蓋鑽心地疼，心裏有氣，忍不住抱怨出聲。
王妃緩緩走在前面，嗯了一聲，表示疑問。
「太后想盡法子折磨咱們，奴婢都要吃不消了，何況是金枝玉葉的娘娘？」
「害你受累了。」王妃淡淡地說，「我沒事，明天我一個人來，你不用跟着。」
「哪怎麼成，鳳卿大人出宮時，命奴婢照看好娘娘，是奴婢沒用，讓娘娘受苦了。」
「不干你的事。」王妃微微搖頭。
確實不干我的事，都是她弟弟乾的好事。鳳卿大人仗着陛下寵愛，肆意妄為，招來大量仇恨。他走了，留下王妃孤零零一人，那些人見王妃柔弱，可著勁地欺侮她。
「奴婢斗膽相勸，娘娘再怎麼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也不可能討得太后歡心，何不離她遠一點？」
「我禮敬太后，並非要討得她的歡心。」
「那是為了什麼？」我很迷惑。
「侍奉太后，孝順太后是嬪妾的本份。太后辱我罰我，該有她的道理，也是她的權利，如果太后認為她這麼做是正確的，那麼就讓她遵循她的道，我遵循我的道。」
我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其實王妃沒必要這麼委曲求全，鳳卿大人走後，陛下專寵王妃一人，下了朝只在王妃宮裏歇息。王妃只需略提一提，陛下肯定會護着她，不捨得她受苦。
何況還有沐大人呢。鳳卿大人不在，沐大人擔心王妃孤單，時常進宮看望王妃，陪她品茶吟詩，我只要和沐大人說一下王妃的境遇，大人也會想辦法的。但是王妃在陛下面前絕口不提，也不許我告訴沐大人。王妃倔起來，倒和鳳卿大人挺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