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玄 （9）

第二天，大人就帶着公主離開了阿房。我也想跟去，但我當上大內總管就不能離開皇上了。況且，大人已經不需要我了，他和公主遠走高飛，何等的逍遙自在，我只有祝他們幸福。

大人和公主走後，我只需服侍皇上一人，反倒清閑下來。打掃完院子，我望着屋檐上方的晴空，揣想着他們倆現在走到哪裏去了。春暖花開的日子，就該外出遊山玩水，享受美好生活，而不是上陣廝殺搏命，大人離開這裏是對的。

青磚地面的縫隙里鑽出好些綠草，我拿個小鏟子蹲在地上把它們一一剷除。這些草籽都是被風刮來的吧，落到泥地里還能長大，落在平台上，即使拚命從石縫裏掙扎出來，也是註定要被拔掉的。草籽無法決定自己落在何處，人也一樣，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從鄴城到長安再到阿房，我沒想到自己會輾轉這麼多地方，遭遇這麼多的人和事。我侍奉過的三位主人，皇上狠戾，公主溫柔，雖然性情不同，但他倆出身高貴，都不把奴僕當回事。只有大人把我當人看，關心我、教導我、救護我，我欠大人的情一輩子也還不清。我本想一直跟在大人身邊，然而世事難料，事與願違，我和大人還是分開了。這不是我能決定得了的，我只有遵從大人臨走時的囑咐，伺候好皇上，期待重逢的到來。

白玉闌幹上搖曳著一株小草，能在那麼堅硬的地方生長也是神奇。我走過去想要拔掉，卻見莖幹的頂端開出一朵粉紅色小花，不過豆粒大小，卻在綠葉的襯托下分外嬌艷。我看了好一會，沒有動它。宮內寂寂無聲，只有我一個人對着一朵花，此時不遠處的戰場上無數的人馬正在拼殺，箭矢橫飛，鮮血四濺，一條條生命痛苦地死去，而我卻在這裏悠閑地欣賞花朵，還有比這更奢侈的嗎？這樣的命運我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大人離開不到兩個月，長安城就支撐不下去了，先是天王出走，緊跟着太子也逃跑了。失去了軍隊保護，鮮卑大軍長驅直入，一連三日燒殺搶掠。

我出去轉了一圈，又回到了這座熟悉的宮廷，然而物是人非，一切都已改變。未央宮換了主人，原先那個寬仁的君主落敗，新主人是個嗜血的魔王。

哀嚎聲、哭喊聲越過高牆傳進宮殿裏，血腥氣積聚在半空多日不散。「他這是要把全城的百姓都殺光呢。」我想，「他就這麼恨他們嗎？如果大人在的話，一定會拚命勸阻皇上的，兩個人爭執起來，只怕大人又要坐牢了。這樣看來，大人還是不在的好。」

對於外面的屠殺，民眾的呼號，皇上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有時站在太極殿外的高台上，久久地凝望連綿的宮闕，有時在宮殿裏徘徊，撫摸著龍椅龍案，神情恍惚，彷彿是在夢遊一般。這些就是他追求的東西吧，為了他一個人的追求，成千上萬的人慘遭荼毒，死傷狼藉。皇上是真龍天子，我一個奴婢不敢評論，皇上做了他認為應當做的事，但凡事都有代價，我只擔心這個代價會很高昂。

士兵把幾百名宦官押到廣場上排成隊列，宮裏需要人手幹活，只能從原有的內侍里挑選。我看着他們不知該如何下手，皇上只是下令，他不會給我詳細的指點，我只能努力開動自己的笨腦筋。當年秦人招募鄴宮的內侍來長安，開列的條件就是年輕力壯，二十五歲以下，身體健康沒毛病。這回我要的人不多，年齡還可以往下壓。年紀小的好管教，在宮裏時間短，認同感和忠誠度相對較低。

我挑了一些十來歲的孩子，命他們站到一邊。隊伍里突然竄出一個人，「撲通」跪倒在我腳下，哀求道：「葉大人，您收下小人吧。」

這人衣裳骯髒，頭髮灰白，兩頰的皮肉耷拉下來，活像條瘦弱的老狗。雖然多年沒有碰面，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他就是雜役所的張主管。

「大人，求您救救我。」他爬過來抱我的大腿，「當年都是小人的錯，大人不計小人過，您收下小人，小人願意做牛做馬，伺候大人……」

我正要一腳踢開他，心念忽轉：此人負責雜役所多年，經驗豐富，我們這些從鄴宮過來的降奴，都領教過他的手段。現在的情形和當年相似，我需要這些降奴幹活，又擔心他們搞破壞，正需要一個有經驗有能力的人來管理。

「你在秦宮多年，忠於天王，我怎能留你？」我故意逗他。

「天王，不，苻堅，把我們帶上絕路，自己卻逃走了。小人都恨死他了，小人是大燕的忠僕，對大燕皇帝忠心耿耿，日月可鑒……」他一通賭咒發誓，不停地磕頭懇求，我冷冷地看他表演，直到他磕得頭破血流，才滿意地點點頭，收下了他。

隊伍末端站着幾個老年宦官，面容枯槁，白髮飄搖，低着頭一動不動，就像枯死的樹木。我一路走過來，所經之處那些人無不抬頭祈盼，期望我能看上他。我手裏掌握着他們的生死大權，手一指就把人帶出生天，手一揮就讓他沉入地獄，這種感覺太過奇妙，彷彿擁有了通天徹地的能力，自己都要飄飄然起來。

「黃總管，請跟我來吧。」我對一個老頭說。

他漠然瞟了我一眼，沒有反應。

「黃總管，皇上和公主在宮裏時，承蒙你關照，幫了不少忙。皇上心裏清楚，會赦免你的。」

黃總管搖搖頭，「沒這回事，我從沒有幫過他。」

我一愣，這人莫不是被嚇壞了吧？看他模樣又覺可憐：公主出宮那時，他來傳旨解圍，精神氣十足，現在卻蒼老頹廢，隨時就要入土似的。

「別的不說，沐大人闖宮見駕，你若是阻攔拖延，皇上就危險了。旁人不知，大人和我都心存感激。」

「這是天意。」黃總管嘆息，「我是陛下的人，只為陛下着想。陛下喜歡一條狗，我就幫他養好這條狗，陛下喜歡一隻貓，我就幫他養好這隻貓。僅此而已。」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把皇上和公主比作貓狗，這老傢伙一定是瘋了。其實皇上根本不曾提到他，是我自作主張，想要給他留條活路，不想沒換來感激，反而給自己添堵。

「陛下撇下我們時，我就不想活了，苟延殘喘到現在，只是為了親眼目睹你們這幫叛賊的惡行，好到閻羅王面前告狀。」他惡狠狠地瞪着我，「並不是你們有多厲害，而是陛下的一念之差，毀了大秦帝國。你們也不會長久的。」

士兵把挑剩下來的宦官押了出去，郊外又要增添幾堆荒墳。張主管自覺地忙活開了，把人分班，安排工種，分配任務，低聲下氣地請示我，詢問我的意見。他確實是把好手，我就放手讓他干去了。活着到底是為了什麼？有人死皮賴臉地求生，有人卻棄之不顧。當最後一刻降臨到我頭上，我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