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七回
太子的瘦奶媽早就無乳可餵了，人也乾瘦得像條麻布袋。她自願留在宮中服務，已是個職位不高的女官了。此刻她仗着自己奶過太子，口不擇言地說道。
幾個知道太子脾氣的老太監一聽瘦奶媽此言，當即閉眼搖頭，心中直怨這老女人不識趣。
果不其然，太子心中的暗火燃成了熊熊烈火：
「誰說貞兒這種人有得是？你是？她是？你們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能跟貞兒比嗎？」
說着，他拂袖而去。他要去把貞兒要回來。
他走得很快很急，幾個隨侍太監得一溜小跑才能跟上他。
「貞兒，沒關係的，我一定能把你要回來！」
他咬着牙，心裏反覆說着這句話。
似乎是心有靈犀，當朱見深往周貴妃宮裏趕時，貞兒正在受周貴妃的責難。
貞兒過來后，周貴妃居然讓貞兒涮馬桶、掃茅廁，還讓她跪在地上擦那些傢具。
貞兒四歲進宮，雖說是小答應，卻因人勤快乖巧，太后又喜歡，倒不曾受過多少刁難。
如今，人到中年了，又剛受過太子寵幸，心裏本巴望着日子有些轉機，不料一跤跌下來，倒當起最末等的粗使丫頭來了。
更可氣的是，周貴妃不斷地朝地下吐痰，吐一口就要貞兒擦乾淨，可一擦乾淨，她又接着吐，還有幾口痰吐到貞兒身上了。
「……你哭，你委屈？我這個當娘的才委屈呢！我那細皮嫩肉的兒子，倒讓你這個老刑徒給糟踏了，你說我該不該唾你？唾你一千口我也不解恨哪！」
世上事真是無一不難，周貴妃要持之以恆地吐出痰來，也夠她累的，她不得不借說話之機休養生息，養精蓄痰。
貞兒聽着，臉上很溫順很平靜，只見她一絲不苟地擦着地上的痰跡，對自己衣服上的污穢，卻眼角都沒瞟一下。
周貴妃突然不吐痰了。她蹲下來，仔細地研究著貞兒，只見貞兒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
她慢慢地站起身，轉到外間，對一個老太監耳語了幾句，老太監搖了搖頭：
「貴妃娘娘，這樣怕是不妥吧？萬一太子跟咱要人，咱拿不出，怎麼辦？」
「就說給放出宮了。總之，這女人留不得，你沒瞧她剛才的模樣，水波不興地忍着，心裏還不知道怎樣恨我呢，太陰險了。她要在太子身旁，太子怎麼奈得她何？」
周貴妃一副擔憂的表情，對此老太監又發表了不同的看法：
「娘娘，貞兒這人脾氣最好，人緣也最好，宮裏上上下下的誰不誇她呀！」
言下之意是看不出貞兒的陰險。周貴妃嘴一撇：
「哼，你懂什麼？女人我見得多了，她有幾根腸子我還不知道？做了她!只是千萬要機密。萬一有個閃失，你就得滿門抄斬！」
周貴妃咬牙說出最後四個字，然後一扭身，留了個高挑、冷漠的背影給老太監。
老太監嘆了口氣，想了想，終於還是來到一個櫥子前，從一個小抽屜中取了包藥粉，將藥粉倒在一隻描金紅花碗盛的綠豆湯里。
爾後，他朝周貴妃做了個手勢，便來到大殿，裝出非常同情的樣子，悄悄地將綠豆湯端給貞兒。
「孩子，你的事我們都看到了，別太難受。人嘛，神仙老虎狗，都得做。看你熱的，喝了它吧！」
老太監的幾句話，說得貞兒眼淚淌了下來，她感激地朝老太監道了謝，端起碗正要喝，可老太監眼中那突如其來的淚水和複雜的眼神，特別是他那雙不太自然的手，卻使貞兒有所警惕，她抹了把汗，將碗放在案桌上：
「公公，我怕娘娘會看見，到時連累您不好，先放這兒吧！」
「貞兒！」
老太監極失望地呢喃了一句，蹣跚著走了。
貞兒看看闃無人跡的大殿，又看看自己衣袍上的痰跡，她正要伸手去擦，不料太子突然從門外闖了進來。
「貞兒，快跟我回去！」
「太子!我……嗚嗚!」
貞兒一直未曾流淚，但此時見了太子，她就像離散多年後終於找到親娘的孩子，幸福、傷心一齊湧上心間，讓她雙淚長流。
「天哪，半天不見，你就……就憔悴了這麼多！」
朱見深端詳著貞兒，心疼之極。說着話，他在貞兒臉頰上親了一口。
太子到來一事，早已有人去告訴了周貴妃。周貴妃施施然過來，正巧見到他在吻貞兒，她狠狠地咳嗽了一聲。
「母妃，我來接貞兒回去！」
朱見深禮貌而冷淡地說道。周貴妃白了貞兒一眼，堅決地說：
「不行！」
「為什麼？」
朱見深瘦長的軀體倏忽間好像又長高了一寸，他脖子上的青筋掙出來，像幾條粗壯的藍蚯蚓。
「她不適合你。」
周貴妃站起身，抓住兒子的手，懇求地說：「孩子，你聽娘一句話，她真的不適合你。」
「你是說她的年紀？娘，是我要她，我都不嫌她老，你嫌她幹什麼？娘！」
朱見深企圖打動周貴妃，但周貴妃軟硬不吃，就是不鬆口。
朱見深吸了口氣，眯縫着眼，上前一步，冷冷地說道：
「也行，你不讓她回去，我就天天睡不着。從小我就和她睡慣了的，睡不着嘛，身體自然會垮，垮了身體呢，父皇肯定要另立太子，另立太子了呢，你當然很高興，是不是？」
他說完真的掉頭而去。
周貴妃眨巴着眼睛想了好一會兒，終於悟到了利害。
「太子！太子！」
她焦急地喊著，但朱見深已經不見了。她氣沖沖地走到貞兒身旁，冷不防甩了她兩個大耳光：
「滾回去！只是我警告你，今後你要是想怎麼搗亂，我一定讓皇後用家法治你！還不快滾！」
貞兒攜著包裹，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在空無一人的永巷中。
她輕輕地哼著歌，忽然間扭了幾下腰肢，白皙嫵媚的臉上露出歡快、得意的微笑。
下意識地，她又從脖子上把也先送給她的玉墜拿出來吻了一下，一邊喃喃自語：
「也先大王，我不嫁給你不也挺好嗎？哈哈，小太子！」
她仰起蝤蠐般的脖子，對着天空「格格」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