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章 明珠有淚 (五)

廿三章 明珠有淚 (五)

春風已至,楊柳抽芽,河渠兩岸,一片新綠。

一聲悠長的吳儂軟語歌謠,隨着呼來船,在淺淺的上清溪蒲上空,盪出一層層漣漪。

「小柳花~,垂枝丫~,春風一吹沒了它~。

軟如絮~,細如紗~,揚起一捧當雪花~。」

艄公用舟楫抵著河渠的石牆堤壩,讓船緩緩停下。

「客!到嘞呀~!」艄公收起舟楫,指了指上面的石板路:「上岸往前直走,莊子很大,不到百步你就看見了。」

他船上的客人帶着白斗笠,原本聽着歌謠出神,被叫了一聲后,才回過神來。

她咳嗽了兩聲,自從離開玉蕊庄,身體明顯不如之前舒坦,加上短短几日已經換過兩次葯,身體的負擔更重,略微勞累些,都難以喘氣。

梁嘯雲從荷包里拿出幾個銅板,在手裏掂了掂,交給艄公,沒有致謝,徑直下了船。

踏上青石板的台階,在臨河的半邊街面上走了不多幾步,一個巨大的宅子映入眼帘——青磚黛瓦,院子裏幾顆參天大樹的枝葉從探出牆外,茂密的青葉黃花,遮出一片陰涼。正是淺犖庄。

這條小街僻靜,沒有幾人,她定睛望去,那樹蔭下,站着一男一女兩個青年人,身形十分眼熟。男子倚靠着圍牆,盯着頭頂的樹枝發獃,一副懶散的樣子。女子雙手抱胸,眼神迷離,似乎在物外神遊,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梁嘯雲認出兩人,原本想調頭離開,卻不忍咳嗽一聲。

梁珍兒被聲音引起注意,一眼認出是那白紗斗笠,用胳膊肘輕輕撞了韓臨淵,使個眼色,快步走過去。

「你們怎麼知道這裏?」梁嘯雲略有責備之意,她這次出行,原本只想自己來。

「你一路上打聽了無數次,既然都已經到了姑蘇,除了來這裏。還能去哪?」韓臨淵白了她一眼,似乎在嫌棄她問這麼愚蠢的問題。

「你倒是聰明。」她瞥一眼,看梁珍兒的眼神里微有怒意,又道:」你們腳程倒快,居然趕在我前面來了。既然都找到了,那去叫門吧。」

她這話原本是對梁珍兒說的,大有穩住梁珍兒,讓她不要當場發作的意思。但韓臨淵這幾日當慣被兩人驅使,腦袋一晃,走到門口,咚咚咚,連敲三聲。

三人原本是死敵,可短短几天相處下來,相之間的關係起了微妙的變化。

梁嘯雲想用韓臨淵報仇,捨不得殺他;韓臨淵想跑,卻身中蠱毒,離開梁珍兒,只有三日可活;梁珍兒又對韓臨淵起了情愫,記恨自己的奶奶做出那樣的事情,卻也不敢名言。每個人都藏了一肚子的事情。

「吱~!」

應門的是個莊子上養蠶的中年婦人,開口便是一句吳語:「倷尋啥凝。」

韓臨淵大概明白是問自己是誰,或者是要找誰。他也不知道梁嘯雲是來找誰,只能回頭,問梁嘯云:「她問你話呢!」

梁嘯雲聞言,走上前,客氣的說道:「請問,貴庄莊主是否姓謝,可在府上?」

一路上,韓臨淵哪見過梁家這兩人說話這麼守禮,不僅輕聲慢氣,連敬詞都用上了。

「你是要買蠶,還是買絲。府上今年不收桑葉了,你要是賣桑葉,去前面街上,有人收。」中年桑婦也能說些官話。

「我們不是來做生意的。我找謝莊主。」

「你是誰啊!」桑婦又問了一遍。

「我叫梁嘯雲,煩勞你通報一聲,說『半草澗』的故人來訪。」她話音剛落,從院中出來另外一人,衣着華麗,留着小鬍子。

「是誰啊!」那人隨口問到桑婦,又對韓臨淵幾人問道:「請問幾位是?」

只瞧了他一眼,梁嘯雲的神情已經隱約有些觸動,她看着來人:「你是昭仁、還是嘉和啊?」

「我是嘉和。姑娘是?」他聽梁嘯雲的聲音,還以為和梁珍兒一樣是個小姑娘家。

「我是半草澗的傳人。你叫我雲姨就好。」說完,撩起半邊斗笠面紗,露出完美無瑕的那半邊臉來,只給謝嘉和看了一眼。

「雲姨?」謝嘉和摸不著頭腦,眼前的斗笠姑娘聲音稚嫩,皮膚更是吹彈可破,怎麼敢說是自己的雲姨?

謝嘉和雖然猶豫,但來人既然和「半草澗」有關係,也不敢怠慢,請幾個人到前廳,沏了最好的茶。

「姑娘是半草澗的傳人?我們年年都去半草澗,那裏已經荒廢很久了,據我所知,半草澗也沒有別的傳人,姑娘是誰的弟子啊。」

「我和你娘一樣,師從『澀溪醫仙』。即便你不叫我雲姨,也該叫我一聲師伯。」梁嘯雲說話的時候,眼神從來沒有離開過謝嘉和,看的他十分不自在。

伯仲叔季。梁嘯雲自稱師伯而非師叔,暗指自己是謝嘉和母親的師姐而非師妹,更是令人疑惑。

「姑娘《半草九經》練到第幾本?」謝嘉和沒有直接叫她師伯,反而試探道。

「半草澗的絕學,只有五經,哪來的九經。」梁嘯雲也知道他是在試探,隨口便答道:

「你爹左肺有個傷疤,一變天就咳嗽,嚴重的時候,喘不上氣。為了這個病,他一輩子都在服藥。」

她見謝嘉和依舊半信半疑,又背出藥方:「一錢丹參、半錢毛冬青、半錢桃仁、三分赤芍、三分牡丹皮、半錢生地、八厘川芎、一錢柴胡、半錢紅花、一錢枳殼、半錢甘草,地藏花或做藥引。上藥水煎,每三日一副,每服三日,則需停葯五日。」

謝嘉和這才又信了幾分,致歉道:「不是信不過你,實在難以相信除我之外,半草澗還有傳人。」

梁嘯雲眼裏有些失落:「你娘,她沒有跟你提起過我嗎?」

「沒有,亡母只說她還有一個師姐,叫『赤練』,但是每次說到她的事情,都只是提及,避而不談關鍵。」

梁嘯雲也不想說破自己就是赤練娘子,聽着謝嘉和稱亡母,即便她心裏有所準備,還是忍不住觸動,一連咳嗽幾聲,差點停不下來。

梁珍兒幫她拍背,又聽她問道:「你娘是什麼時候過世的?她身體向來很好,怎麼會……是生病了嗎?」

「家父肺傷是舊疾,在安史之亂的時候,又加重了些。亡母雖然一直精心調理,家父還是在四年前的冬天病故。母親思念父親,茶飯不思,日漸消瘦,不到半年也隨父親去了。梁嘯雲聽着這話,眼裏的淚水已經止不住,雙目被激的通紅,只是因為帶着白紗斗笠,所以才沒有被看見。

「這些年,你娘對你爹應該是很要好吧。」

「舉案齊眉,琴瑟和諧。要說是對神仙眷侶也無不不可。」

梁嘯雲對這個答案似乎並不意外,長呼出一口氣:「二人的墳塋可在附近?我想去拜祭。」

「按照亡母的要求,她和家父都葬在一起。母親大人囑咐過,她不想被別人打擾,要在那裏等一個人。如果姑娘實在有心,後院有家父家母的牌位,可以一祭。」

「咳咳咳……咳咳咳咳……」聽了謝嘉和一席話,梁嘯雲止不住的咳嗽,不論梁珍兒怎麼順氣,都難以止住。

她半天才道:「你哥哥,昭仁什麼時候回來,我也想見他一面。」

「就在後院。」謝嘉和喊婢子去後院叫人,又道:「拿一瓶我釀好的枇杷露來。」

梁嘯雲接過枇杷露,沒喝先聞了聞:「沒加甘草,多放了些冰片和銀丹草,是照着以前你娘給你爹的方子配的吧。」

她看着枇杷露卻沒有喝,只是放在桌上,微微笑道:「我記得你爹最不喜歡甘草,嫌那個味道沖,每次喝葯,都要備好蜜餞壓一壓……咳咳咳咳……」

梁珍兒看奶奶今日的身體如此不濟,還想勸說她喝掉枇杷露。梁嘯雲卻只是擺手。

如果說謝昭仁之前還心存疑惑,現在已經完全相信眼前的這人和他父母相識了,這些生活里的小事情,如果不是故交,又怎麼會知道。

幾人談笑間,大哥謝昭仁也從後院出來,身後還帶着一個十多歲的青年。

梁嘯雲只看了他一眼,倏的起身,震驚的無以復加,楞了白天,才從記憶里回過神。

「你長的可真像他呀!」說完可又是兩聲乾咳。

謝昭仁沒頭沒腦聽這麼一句,半天才反應過來:「你是說家父嗎?我和嘉和都是隨父親多一點,長的都很像。」

聽他說話,梁嘯雲才知道眼前的人和自己想像的那個他並不一樣:「他年輕的時候也是你這般模樣,不過沒你這麼高,也沒有你白。沒你這般儒雅,一身的英氣,倔的很。」

初見謝昭仁的時候,不知怎麼的讓梁嘯雲的思緒,一下回到四十年前,塵封了幾十年的回憶,不斷的浮現在腦海里,她忽然覺得今天好累,五味陳雜之下,腦仁綳的疼痛欲裂。

「今日打擾了。謝謝二位莊主,見此一面,我也了卻心愿,祝你們萬事順遂,一生無憂。」

梁嘯雲忽然變得慈眉善目起來,又對韓臨淵和梁珍兒說道:「我們走吧!」

只見韓臨淵的眼神落在剛從後院出來的小夥子身上——正是安慶方。

他身材還是像以前一樣瘦削,沒什麼脂肪,不過卻壯實了許多,精悍的胳膊被曬的黝黑,兩塊胸肌已經能透過衣衫看出來,人的精氣神也大不一樣,這大概就是卞長生每日洗髓伐骨的好處了。

韓臨淵和他對視,忍不住互相打量,兩人很奇怪的都覺得對方似曾相識。

可惜,直到梁嘯雲三人出門,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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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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