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人生的路千萬條

01、人生的路千萬條

凌晨四點,天邊已泛起魚白肚,街道上依然半明半暗,異常空曠寂靜。

一輛計程車緩緩開過來,就像漂浮在汪洋大海中的一條小船。

開車的是個中年男人,面色有些晦暗浮腫,目光也有些獃滯渾濁。他一會兒看向馬路兩邊,一會兒掃幾眼手機屏幕。

十五年前,陳凡下崗了。

在鄉鎮企業跟一幫老娘們兒一起剪了幾年線頭后,又在一家外資企業打掃了幾年衛生。

三年前,陳凡咬咬牙四處舉債,花80萬買了一張計程車營運執照,成了一名計程車司機。

這是本市有史以來計程車營運執照的最高價位了。

這個縣級市有一個奇葩政策,計程車都是個體的,而且限制名額。

這樣一來,計程車營運執照便洛陽紙貴,成了有門路的達官貴人們的生財之道。

最早的計程車營運執照只要兩三萬,最貴的時期也沒超過10萬。

但經過層層倒賣,價格越漲越高。

經濟越不景氣,漲得越離譜。

20萬,40萬,50萬,70萬,80萬。

陳凡就在最高位上接手了。

哪知巔峰之後,便是谷底。

陳凡拿到計程車營運執照第二年,網約車便出現了。

是個人有台車就能開出租。

這個80萬的營運執照一分不值。

雖然婆娘只要哪天不爽了,就拿這事兒來噁心他。

但陳凡被婆娘噁心大半輩子了,早就百毒不侵了,每一次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可一旦陳凡自己想起這事兒時,還是懊惱的想抽死自己。

又在馬路上慢慢溜了一會兒,眼瞅著天光漸漸亮起來了,陳凡嘆口氣:「就這樣吧,該回家了。」

一腳油門,提速、換擋。陳凡正把車子開回馬路中央時,胸口裏面突然就像被人狠狠揪住了一樣,鑽心地痛。

他本能地又把車子開迴路邊,降速、換擋,擺正車輪,拉起手剎。他機械地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后,便一頭栽倒在方向盤上,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

陽光正照在眼皮子上,陳凡感到異常的溫暖。

這麼快就到中午了?

真捨不得睜開眼睛啊,彷彿一睜眼,這份溫暖就跑掉了。

但陳凡還是掙扎著,努力睜開雙眼。

咦,這是怎麼回事?

身旁不遠,雪白的牆上有幾個醒目的大字:浪費可恥!節約光榮!

大字是用紅油漆寫的,看起來還很新鮮。

這不單位的食堂嗎?

怎麼回事?

自己十五年前就離開單位了。食堂也早化作一片瓦礫了。

抬頭看看不遠處的幾張熟悉的面孔,陳凡更納悶兒了。怎麼一個個突然就變年輕了?

王越、姜勇、李華勝統統都變成年輕人了。

還有老孫、老郝,他們不是死了嗎?

陳凡頭皮都炸開了,我這是到了哪兒了?

「秀才!發什麼呆呢?」

陳凡轉過身來,是臭油!

看着她那張年輕的面孔,陳凡突然反應過來了:難道是重生了?回到大學畢業,剛參加工作那會兒?

陳凡心裏頓時五味雜陳,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對陳凡來說,眼下才是他一生中最光彩照人、最意氣風發的時刻。

很多人都覺得童年時代,或者讀書時代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但陳凡並不這麼認為。

童年時代是無知者無畏,是無知的快樂,算不上真正的快樂。

讀書時代被學業壓着,很多事情不能自己做主,只能算半個人,快樂更無從談起。

唯獨眼下,大學剛畢業,天之驕子,正被社會和家庭寵愛着。

同時,經濟也獨立了,有能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才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刻。

可這也意味着那一個自己已經死了,拋下了一雙兒女,拋下了兄弟姐妹。

一想到這裏,陳凡又忍不住悲從中來。

「秀才!」臭油又靠近了些,「昨晚值班了是吧?」

「嗯。」陳凡一下想起來臭油的本名了。

臭油的本名叫李青,因為李青與瀝青諧音,當地人俗稱臭油。不知哪個稍微有點文化的,就把這個外號送給了她,漸漸地都沒幾個人知道她的本名了。

「一看你就不經常熬夜。我剛開始熬夜也是,白天怎麼也補不回來。」

陳凡點點頭,正好也輪到他了,他趕緊把手裏的飯盒遞進食堂窗口。再對裏面的飯菜隨手指一指,然後把飯票遞進去。

大媽很照顧他,兩三塊錢的菜把飯盒塞的滿滿的,饅頭只能放在飯盒蓋兒上。

九零年代以前,大學生還是比較受歡迎的,各個單位都對大學畢業生照顧有加。

回到座位上,陳凡還是懵懵懂懂的狀態,一連掐了自己大腿兩次,才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你也吃饅頭啊?」李青坐到陳鵬對面說。

「是啊。」陳鵬拿起大方饅頭,咬一口,頓時感到沁人心脾。

雖然兌了一半兒的富強粉,但這饅頭真是有面味兒。不像若干年後。人沒人味兒,面也沒有面味兒了。

李青四下看看壓低聲音:「這裏的米飯千萬別吃了。」

「怎麼了?」

「燒心的慌,搞不好是陳糧米。」

「不至於,可能你胃不好。」

「大概是吧。」

其實李青長得不難看,雖然有點尖嘴猴腮、面黃肌瘦,但眼睛很大,眼睫毛很長。

而且有些女人往往表裏不一……

有一年,陳凡他們質檢科組織洗海水澡,把化驗室李青她們幾個年輕人也叫上了。

結果,穿着泳衣的李青令人大跌眼鏡。

她的身體並不像臉那麼黃瘦乾癟,還挺白嫩的,該瘦的地方瘦該胖的地方胖。

不光饅頭有面味兒,豆角燉土豆也熬的很到火候。這種久違的大鍋飯真是別有一番味道。

吃完了,陳凡洗好飯盒走到門前,又有些懵逼了。

他都想不起來自己上班的科室在哪個位置。

正東張西望時,李青過來拍他一把:「多曬啊,還不趕緊回辦公室歇著。」

陳凡想起李青她們化驗室就在樓下,就趕緊跟了上去。

回到辦公室時正好只有溫科長一個人在,陳凡可以好好平復一下心情。

總體來說,這是好事。重活一世,又能跟親人們再次相逢,就等於什麼也沒失去啊。

都說世上沒有後悔葯,這不就是妥妥的後悔葯嗎?

上一世,遺憾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而且,眼下陳凡就像已經看過考題走進考場的考生一樣,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首先要做的就是發大財!

人生的煩惱和矛盾百分之九十都跟窮有關。

窮是萬惡之源!

這一世一定要做個大富豪!

當然,沒必要登上富豪榜。

就像馬粑粑說的,一天賺幾十個億沒意思,賺幾十萬最幸福。

越想越激動,陳凡都忍不住想跳起來沖溫科長大喊:「老子不幹了!」

但他還是在心裏不停地提醒自己:淡定!淡定!

真是生理決定心理啊,年輕人就是容易衝動。

陳凡一眼看到桌子上剛送來的幾份報紙,連忙抓了過來。

一張是《人民日報》,一張是《遼寧日報》。先看了下日期,1988年7月23日星期六。

報紙上刊登最多的就是各種闢謠,反正就是說沒有通脹,商品漲價都是妖言惑眾。

作為過來人,陳凡知道眼下的真實通脹率已經達到百分之二十左右了。

此時的銀行利息很高。

一年期定期儲蓄的利息是百分之七點二,八年期定期儲蓄利率是百分之十點四四。但它依然敗給了通脹。錢在銀行躺着,就平白無故損失百分之十。

所以,眼下的人們都爭搶著把銀行的錢取出來,去搶購各種商品。有些銀行儲蓄所甚至被擠兌一空,不得不關門歇業。

這反過來更放大了人們的緊張情緒。

陳凡的腳在桌子底下想伸開一下,立刻就被什麼東西頂住了。

低頭一看,是兩箱肥皂。

其它桌子底下也放着洗衣粉、食鹽、面起子等各種生活用品。

這都是科室里的老娘們兒搶購回來的。

這會兒的人們就像蝗蟲過境一樣,得着什麼搶什麼。最搶手的是電器。比如電風扇、洗衣機、電冰箱之類的,哪怕壞掉的,大家也爭先恐後往家裏搬。

陳凡不由得有些心動。

這不就是機會嗎?發財的機會!

隨便弄點東西都能賣出去。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

現在是任何商品都緊俏的年代。

大家都在絞盡腦汁找貨源,你又能有什麼渠道?

除非提前囤貨。

這場全民大搶購是從1988年春天開始的。現在下手已經太晚了。

這麼一想,陳凡頓時有些泄氣了。

先前他還興奮不已,覺得人生的路千萬條,自己隨便選一條都鋪滿了金山銀山。

可仔細想想又沒那麼簡單。

股票、房子這種賺錢的名堂是沒跑的,可那是后話。

起碼得先拿到第一桶金。

到底該幹什麼呢?

不光房子、股票,只要陳凡能想起來的營生基本都是「后話」。

比如到西柳市場買櫃枱。

眼下,西柳市場是東北最大的服裝批發市場。

東北地區的服裝零售商,規模大的南下石獅,規模不太大的一般都到西柳。

最近兩三年,西柳市場的露天鐵皮房子已經由最初的5000元一個漲到10000塊一個了。

而陳凡知道,到了90年代,西柳市場將搬進大樓,一個鐵皮房子頂一個櫃枱。一個櫃枱賣4萬塊。

可這也得有本錢啊,一萬塊眼下可不是小數目。

陳凡每個月的工資還不到六十元,不吃不喝一年都攢不上1000元。

越着急越沒有頭緒,陳凡忍不住汗都下來。

「怎麼了?小陳,你不舒服啊?」溫科長看到了,連忙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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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來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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