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蒼生之舞

第144章 蒼生之舞

就在斗篷人悄然離去的時候,若有所感的楚稷,側頭望向那幽幽深林,入目之處一片漆黑。

他直覺有人在暗處窺伺,但是放眼看去,卻並沒有發現任何人的存在。

是錯覺嗎?

楚稷思忖之時,渾身浴血的葉諍已經走到他身旁。

那邊的混戰雖然還沒有結束,但任誰都能看出,楊志源的人手已經是強弩之末,也不需要葉諍繼續持劍抵抗了,那些將士寧願看到四皇子退到邊上,也不願意他繼續奮戰在前線增加不必要的危險。

葉諍心領神會,乾脆來找楚稷了。

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翻盤無疑讓葉諍大為精神抖擻,眉宇間都是快意,伸手就要去拍楚稷的肩膀——

楚稷往後側了側,避開了他泥乎乎的手。

葉諍笑容一僵,頓生氣惱,跟孩童似的非要撲到楚稷身上,讓這個愛潔的龜毛傢伙好好感受一下泥土的芬芳!

楚稷不慌不忙地又退了幾步避開葉諍的撲抓,沒等葉諍繼續撲過來,蒼朮已經默默上前擋住了葉諍的玩鬧。

葉諍知道蒼朮是個石頭性子,只聽他家主子的話。

「沒意思。」他撇嘴。

「心情好些了?」楚稷從蒼朮背後走出。

葉諍苦笑:「你看出來了?」

他的玩鬧,只是在藉機發泄心頭鬱結之氣而已。

也可以說,是一種逃避。

葉諍笑容淡化,回頭去看那被泥土掩埋的礦山,語氣不免悵然:「這一次是我魯莽了,如果我能謀定而後動,好好按照我們原定的計劃實施,就不至於會死這麼多人了。」

他帶來的幾十個侍衛,現在只剩下零零散散幾個人,還皆身負重傷,一人垂死。

葉諍不禁想,若是他能按照楚稷的計劃好好來,是不是就能避免現在的慘痛局面了?

按照楚稷預先的計劃——葉諍以身為餌,入華方山將楊志源的人逼出來,順便引得楊志源主動攻擊他們,等撐到天亮,楚稷會以楊志源刺殺皇子的名義搬來兵馬,並帶着人從華方山外圍攻楊志源的人,兩面夾擊,確保楊志源再無翻身可能。

他們手上並無陛下給的密令,又不能把證據遞出去,要調動兵馬,又不至於讓葉諍回到長安之後受人猜忌陛下懷疑,就必須師出有名。

這個名便是——楊志源在樟州作惡,事情敗露后竟然刺殺四皇子,冒犯皇家威嚴,其罪當誅。

計劃可以說是完美無缺,唯一的難處,就是楚稷要怎麼勸說附近州府的刺史,讓他同意調動兵馬了。

葉諍沒想到,楚稷沒遇到難處,反倒是他,一時熱血上頭,打亂了節奏。

他不由得有些喪氣。

楚稷瞥了他一眼,難得安慰道:「這世上並未完美無缺的計劃,若不是你選擇貿然行事,那些礦工,斷然沒有活下來的可能。」

葉諍咦了一聲:「你知道我們昨晚發生了什麼事?你不是才剛來?」

「大致推斷。」楚稷掃了葉諍一眼,這種事情還需要了解?現場局面已經把事實擺得明明白白了好嗎?

葉諍笑了:「也是,你這個傢伙,還有什麼能不知道的。」

就像這次讓楚稷親自去求援,也就只有他能做到,就連葉諍心裏也沒有底氣,他孤勇直入華方山,靠的全是一腔對楚稷的信任。

沒想到,楚稷不僅按照計劃來了,還比計劃的時間來得更早。

對了,他怎麼來得這麼趕巧?

沒等葉諍把疑惑問出口,楚稷便已開口道:

「況且,我也預料按照你的性子,不可能完全按照計劃行事。」

楚稷語氣淡淡又透著強大的全局掌控力,讓葉諍不免欽佩之餘,又生出些疑惑:

「我怎麼覺得你是在罵我呢?」

楚稷哼了哼,不可置否。

兩人說話間,戰鬥也已經接近尾聲了,眼看着他們要留兩個活口下來嚴加拷問,那兩個俘虜卻口冒鮮血倒地死去了。

「又是死士?」葉諍皺眉,怎麼楊志源這麼多死士?

而且楊志源都死了,這些人竟然還願為他去獻出生命?

「罷了,反正楊志源罪證確鑿,且這麼一大座礦山擺在這裏,都是實打實的明證,他想抵賴也抵不了!」葉諍惡狠狠道。

他突然聽見身旁的楚稷發出疑惑的聲音。

葉諍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見遠方那片像是攪毀亂成一團的水墨畫般的狼藉中,靠近大樹樹榦的位置,一個泥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楊志源!」

楊志源還活着——他命令手下,以身體和性命為自己築成人牆,背抵著大樹,拼盡全力才僥倖逃得一死——像是奇迹。

不是上天給楊志源的奇迹,而是上天為了那些無數枉死冤魂而給出的奇迹!

死得乾淨利落,實在是太便宜他,他應該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千刀萬剮不足以解其恨!

葉諍立刻叫人把楊志源抓了起來,他身體也到了極限,發怒吼了兩聲就暈了過去,估計暫且不知自己已經全盤皆輸。

葉諍一改郁色,大為暢快。

「對了,姜九郎呢。」他突然想起了某人。

葉諍順勢往礦工所在的方向看去,卻只看到一個神情迷茫無措的計星。

葉諍和楚稷走了過去。

「計星,你家九郎呢?」

計星的眼睛不再平靜如湖,而已波瀾滔天:「……不見了。」

「不見了是什麼意思?」葉諍一口氣哽在心口,只覺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姜羲不見了,難道是楊志源手下的漏網之魚抓走了她?

葉諍大怒,就要派人搜尋的時候,楚稷卻伸手拍拍他。

「看。」

看誰?哦,計星!

葉諍便看到眉頭緊皺的計星,忽然看向某個方向,然後大步跑了出去。

「看來是找到人了。」楚稷說。

……

姜羲沒有被人抓走,她只是太茫然,太茫然,茫然到迷迷糊糊間起身往外走,不自覺走出很遠。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竟然身在楠江臨岸的一塊陡峭碣石之上。

這塊石頭原本是山坡上的石頭,如今下方的楠江江水漲起來,江水已經到了大石下方,水花拍打,濺起水珠冰涼了姜羲的臉。

她的思緒陡然清醒,抬頭望天。

此時,四下闃然,靜寂無人。

此時,天地之大,唯獨有她。

她的目光不覺空寂,似乎看出了很遠,甚至看到了洪水一路肆虐而去,民房被衝垮,百姓苦不堪言,屍橫遍野蒼生塗炭。

神啊神,你之怒火,為何牽扯無辜?

天啊天,你之漠然,可曾懷有悲憫?

姜羲笑了,雪白的側臉在此刻更是白得近乎透明,薄如蟬翼的皮膚幾乎能看到下方的青色血管,油然生出超脫塵世的聖潔高貴之美。

她伸手褪去沾滿泥巴的外袍,露出的白色內袍乾淨不染塵埃,貼身的弧度勾勒出少女初綻的姣好曲線,彷彿含苞待放的青澀花朵。

她彎腰脫去溺水中浸泡得不成樣子的牛皮靴,露出盈盈一握的纖細玉足,赤腳踩在嶙峋凹凸的大石之上,不顧那銳角把她腳底硌得發紅生疼。

她抬手拆去束髮的柳木簪,三千青絲盡數垂落,隨着江風吹拂而飄飄揚揚,雲鬢染墨如霧氤氳,一雙平靜無波的蒼茫眼眸似乎遠眺穿過了茫茫星河。

褪去臟污,脫下束縛,拆去桎梏。

她抬首望天,發出一聲輕呵,像是在與老友問好。

然後——

她舒展手臂,柔軟如柳的身軀隨風而舞。

她仰頸高歌,蒼古之音盤亘山脈而不去。

沒有蘭湯沐浴,沒有桂花酒漿。

沒有環佩琳琅,沒有芋瑟鼓樂。

她孑然一身。

漫天大雨傾盆,她是天地間最純粹雪白的一抹靈魂。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

曾經,她身居神壇之高,無悲無憫俯視眾生。

「長太息兮將上,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心低佪兮顧懷。」

如今,她赤腳踏着污泥,於塵世中踏足而歌。

「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縆瑟兮交鼓,簫鍾兮瑤簴。」

曾經,她威嚴宛若天神,世人為之景仰狂熱。

「鳴篪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

如今,她取下所有不凡,只芸芸眾生一凡人。

「應律兮合節,靈之來兮蔽日。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

曾經,她身披瓔珞腰掛蘭草,周身琳琅神光煌煌。

「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撰余轡兮高駝翔,杳冥冥兮以東行。」

如今,她沒有華服只有白衣,周身煢煢再無配飾。

神君啊,你是否還能聽到我的聲音?

神君啊,你是否還會聽從我的意志?

……

我乃姜羲,巫族之姜,太陽之羲。

縱然無人能看到我的歌舞,我仍然願為這天地祈禱。

縱然我不再是號令神意的大巫主,但我仍希望蒼天之上能聆聽這一切。

……

姜羲用儘力氣跳動一曲神舞,哪怕江河仍然咆哮,大雨不減勢頭,她仍在艱難起舞,為這山間生靈,為她胸中之意。

姜羲以為,這只是困境中的無力掙扎。她早已經沒有了力量成了凡軀,所以,從一開始她就沒抱任何希望。

殊不知,平凡中的守望,才最為動人。

除了她,還有九霄之上的天意在看着這一切。

蒼生之舞,不為祈神,只為蒼生。

------題外話------

原來上推了,編輯說要加更,所以今天應有三更。

不過早上起晚了,這是第一更,繼續碼第二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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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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