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皇家無情

第174章 皇家無情

葉諍的江南之行,在景元帝面前是一番說辭。

到了孟太後面前,又要隱去景元帝讓他查探刺史李長風被殺一案的真相,刪刪改改變成另外一番說辭。

孟太后那看似平淡,卻能刺破他一切內心所想的眼神落在身上時,葉諍只覺得頭皮發麻,不知何時背上已是冷汗津津。

但他還是硬著頭皮說完了在腦海里編出來的說辭,不管孟太后信不信。

孟太后聽完,數着手腕上的白玉珠串,神情並無太多變化:

「江南,那是個好地方啊,人傑地靈,才子輩出。我孟氏以前也出自江南,後來遷來長安,起初還要回去拜拜宗祠,到後來,連宗祠也遷來長安了,便再也沒有回去過。不過,我還記得幼時江南的風景,人人都道江南好啊。」

她感嘆著,似乎想起了楊志源在江南的一系列惡行,搖搖頭,

「這麼好的江南,怎麼能蒙受這麼大的苦難呢?聽說樟州洪水,你離開的時候,可有什麼應對的舉措?」

葉諍心念微動,原本不打算在孟太後面前多說的,結果卻是將穆孟兩家為首的江南眾多世家,為了水災災民所作的一系列舉措,從賑災救治,到施粥搭棚,如此種種,都說得十分詳盡。

「朝廷呢?」

「……樟州官場受了大動蕩,如今新的樟州刺史還沒上任,所以朝廷這邊的動作就要稍稍……」

「呵呵。」

孟太后一聲冷笑,手上轉動的白玉珠串啪地停了,而她抬眸時,眼裏赫然是片片寒光,以及說不盡的譏諷。

葉諍知道孟太后是在譏諷誰,一時噤若寒蟬,不敢多言。

等孟太後手裏的白玉珠串重新開始轉動了,殿內冷凝的氣氛才稍稍緩和。

「樟州刺史楊志源啊。」孟太後半眯着眼睛,白玉珠串不疾不徐,偶爾碰撞發出的清脆琳壋聲,成了這殿內處孟太后聲音以外的唯一聲響。她回憶起了過去,悵然道,「想當初,還是我命他去的江南。」

葉諍像是被雷劈中了,他抬頭不可置信地望着孟太后時,耳畔而是骨縫摩擦的吱呀聲,四肢僵硬而肌肉緊繃。

孟太后……說什麼?

「當年我也是對他寄予厚望的,誰曾想他竟如此貪婪不堪,倒是我看走了眼。」孟太后嘆著氣,似乎很是傷感,「都退下吧。」

包括葉諍在內的所有人,都退出了宮殿,獨留下孟太后孤單冷寂的身影。

葉諍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起身告退的,當熱騰騰的太陽照在他身上,背上冷意仍如跗骨之蛆不曾退散的時候,他才恍然如夢醒。

「四,四哥,你沒事吧?」朝陽公主怯生生地站在他旁邊,擔憂地望着他,「你額頭上,好多汗。」

葉諍僵硬地接過朝陽公主遞來的手帕,扯出笑:「沒事,趕路太累了。」

朝陽公主又看了他幾眼,懂事地沒有多問,跟一干宮女嬤嬤離開了。

葉諍一步一步往外走着,等他跨出門檻時,守候在外的木言快步走開。

「主子!」

葉諍知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示意木言扶他去馬車上。

當馬車內只有與他相伴長大的木言時,葉諍胸口翻滾咆哮的那些情緒才能盡數發泄出來。

他掩著臉,低低笑出聲來,似笑,又似悲泣:

「最是無情帝王家,世人說的話如今我總算是懂了……陛下……我的阿爹……原來不過是將我當成投石問路的石子……」

木言靜默的臉上難得顯露出慌張,他趕緊扶住葉諍:「主子,您在說什麼呢。」

葉諍從手掌里抬起赤紅的眼,輕呵道:

「你知道嗎,那楊志源,原來是太後殿下的人。」

……

……

紫宸殿內,送走了四皇子,又來了一個七皇子。

但此刻的氣氛,卻與四皇子在時的冷肅截然不同。

七皇子連蹦帶跳地走進來,連行禮都顯得漫不經心,但景元帝卻笑得合不攏嘴,叫人送來茶果。

七皇子就是個年十二的小少年,也沒什麼正事,卻素來在這處理日常政事的紫宸殿來去自如。

今天也是如此,他就跑來跟景元帝說了會兒話,什麼池裏的錦鯉長肥了,什麼妹妹昨天又欺負人了,什麼太子大哥又送了他新鮮玩意兒。

紫宸殿裏都是他一個人妙語連珠的聲音,景元帝更是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滿臉都是慈父的溫和柔意。

「啊對了!阿爹!我想起來還有事呢!我先走了!」

「你能有什麼事?能比你阿爹這個做皇帝的還要忙?」

「那當然!可重要了!」七皇子扭頭就跑了。

至於擺在桌案上冷掉的茶果,他看都沒看一眼。

景元帝對小兒子的風風火火搖頭笑嘆,眼角餘光瞥見一個宦官步履匆匆地走過來,笑意逐漸遠淡。

「聖人,四皇子被太後殿下請去了。」

「哦?」景元帝也不意外,他拍拍手,轉身在龍椅上落座,「跟四皇子去江南的人回來了嗎,讓他過去來。」

「是。」

沒多久,一個風塵僕僕的老宦官被領了進來,見了景元帝就深深跪伏在地。

若是葉諍楚稷在此,必然能認出這老宦官,就是隨他們去江南連續呆了幾個月,一直跟隨他們的宮廷宦官。

在江南一路,老宦官都是鮮少言語,存在感極為寡淡,大概回到長安后,葉諍都記不起這個老宦官的長相。

但是此刻,這個老宦官卻跪在景元帝面前,將葉諍楚稷在江南的所作所為一五一十地盡數道來。

與聽葉諍說話時不同,這時的景元帝,聽得很認真,時不時還是問出疑惑,老宦官則皆對答如流。

聽完之後,景元帝沉吟不言,隨手翻開葉諍遞上來的奏疏,掃了兩眼又放下,另外拿出一沓厚厚的冊子,冊子上還沾染著血跡,看上去髒兮兮的,卻是有人以性命護著,最後送到景元帝面前來的。

而那個送來的人,正是御史李長風。

他那個失蹤的侍衛,不是失蹤,而是帶着這證據,殺出了重重包圍,將它送到了景元帝面前後,才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景元帝翻了翻冊子之後,用遞上來的濕帕子擦了手,隨口吩咐:「這冊子,拿去燒了吧。」

「是。」

「沒想到,樟州之地竟然還有這麼大一座金礦。那裏的情況如何?」

「據四皇子所說,山塌之後,那些金礦礦洞也被掩埋了,重新開採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非一日之功。」

景元帝不僅沒有不滿,反而挑眉笑道:

「如此正好!」

……

……

長安關押重犯的牢獄之中,從江南一路押送到長安的楊志源,也在其列。

這一路,葉諍懶得搭理他,也沒有折磨他,腹上的刀傷經過一段時間將養,也有了好轉的架勢,倒是比在樟州牢裏半死不活的狀態,好上太多。

長安的牢獄,關押過很多人。

有皇親國戚,也有重臣貴胄。

楊志源在這些人裏面,真的不算顯眼的一個。

人生即將走到盡頭,他曾經的滿腔抱負,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場空。不,或許早就是一場空了——

楊志源還記得,十多年前,那時候他意氣風發、籌措滿志地踏上了前往江南的道路。

江南一地與帝京長安的關係特殊,那是江南四姓的自留地,比起大雲建國不過百餘年,江南世族對江南的經營已經花費數百年,可謂是根深蒂固。

後來江南走出了一個臨海孟氏,一個縉雲寧氏,皆在長安攪動風雲,成為一方巨擘。剩下來看似低調的南康穆氏與東陽盛氏,也身居江南中心樟州,牢不可破把持着整個江南的權力。

所謂的樟州刺史,從來都是一個虛職,一個擺設罷了。

那時候太后在朝,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打開江南的局面,便想着從內攻破樟州的地方勢力,打開整個江南的壁壘,將江南徹底歸於朝廷。

於是,她派出了自己的心腹——三十多歲的楊志源。

那時的楊志源在長安,本有着光明輝煌的前途,但在太后一聲令下,楊志源仍願意肝腦塗地,並主動請纓,頂着外人以為他被外放貶謫的輕蔑與誤會,只身前往江南,一心想為太後殿下完成她的野心!

曾經的楊志源,也是胸懷天下、身負理想之人啊!

可這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化的呢?

是他在江南呆了兩三年都沒有任何成果,一直坐着冷板凳的時候?

還是朝中政權更迭,太後退居興慶宮,他這些背負在外的人已然被遺忘的時候?

或是當他最黃金最適合打拚的年齡都即將過去,滿腔抱負也沒有得到施展機會的時候?

那些被忽略、一事無成的時光,讓楊志源的所有雄心壯志,都開始在陰溝里發酵變質,那些不滿與陰暗逐漸腐蝕了最初的純粹,之後靈魂開始腐爛出惡臭,楊志源卻在日復一日的怨恨中,幡然醒悟——

這世上的道理,本就沒有絕對的公平。

就像人吃肉,狼吃羊,天地的正理從來就是弱肉強食。

若他不是小小的七品官,而是手握重權的一方大臣,太後殿下可曾會輕易放棄他,任由他在江南腐爛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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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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