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她恨
穆昭短暫地暈了一會兒,很快又醒了。
有兄長想要來幫他把穆玉姝抱走,卻被他用手臂擋開了。
「我可以的,我來。」他堅定地一遍又一遍重複自己的話。
然後,他一手攬著穆玉姝,一手撐著床榻,緩緩站起來。
他來不及去擦嘴角的血跡,把穆玉姝一步步抱起放到床上,幫她整理頭髮,雙手擺在腹部,再用被子幫她蓋上。這樣看上去,就好像穆玉姝只是睡著了一樣。
「阿翁。」
穆昭看見,站在桌前的穆宗,拿開金髓之玉,抽出壓在下面的那張信箋。上面留了清減幾句話,卻是穆玉姝的筆跡——
『十三哥親啟:
嬋兒的鴆酒是我換走的,你不要怪她,就按原來打算的那樣,好好安置她們吧。
阿爹的罪行我已經知曉,念著阿娘和哥哥們要獨自上路,我實在心有不安,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一路同行,畢竟我也是阿爹的女兒,也是穆家的子孫,該承擔的也不該去逃避。
這塊金髓,是我想送給姜九郎的禮物,十三哥你要告訴他,就算我不喜歡他了,也讓他不要忘了我。這也許是我的私心,但我希望在那個少年的心中,哪怕只留有一丁點的位置,我便已經心滿意足了。
我的死訊記得告訴阿爹。
十三哥,能夠做你的妹妹我真的很幸福,此生我先走一步,願來世做你的姐姐,照拂你一世平安。
還有……雲朝山的海棠真的很美。
妹,玉姝,絕筆。』
看完了信的穆宗對穆玉姝的選擇恍然明白:「這丫頭,自小就是個敢愛敢恨的性子,長大了依然沒變啊。」他把紙遞給穆昭,淡淡吩咐,「處理好吧。」
穆宗的背影逐漸離開穆昭的視野。
蒼老,蹣跚,再也不復巍峨。
……
穆玉姝的絕筆信,穆昭在逐字逐句看過後,仔細折起來收好。
信上穆玉姝的心愿,他也會挨個完成。
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着金髓,找姜羲。
此時穆家眾人都已經散去了,穆玉姝的遺容需要婢女們來打理,他們不便在場。穆家雖然不設靈堂,但是家裏人還是要去看他們最後一面,守着他們入土為安的。
穆玉姝的海棠院,重歸冷清,來來往往的大多是忙碌的婢女們。
姜羲與計星站在海棠樹下鮮少人注意,直到穆昭走過來。
姜羲眼角泛紅,看到穆昭過來,音色肅肅蕭冷:「抱歉,若是我多留一會兒的話,或許十四娘就不會……」
穆昭輕輕搖搖頭:「這是她的選擇。」喉嚨哽著的那口血噴出來之後,穆昭反而想通了,「就像我阿翁說的,她從來就是個敢愛敢恨的性子,就像瞧上了你便追着你,就像恨了她阿爹……便果決地走了。」
姜羲掩眸說不出話來。
「這是她讓我送給你的。」
穆昭展開手掌,掌心躺着一塊流光溢彩的玉,正是穆玉姝的貼身之物,他們稱之為金髓,姜羲稱之為神金。
姜羲心一驚,立馬推拒:「這個東西怎麼能給我呢?它太貴重了!」
「但這是十四娘所希望的,她的遺願,我每一件都希望幫她達成。」
被穆昭看着,姜羲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了。
想到穆玉姝:「好,我收下。」
姜羲接過那塊神金時,只覺得它在掌心滾燙得驚人。她忍着難受,把神金緊緊握住,那股灼燒之意才一點點褪去。
是她的錯覺嗎?
姜羲凝視着玉殼下翻湧流淌的萬縷金絲,想起她與穆玉姝臨分別時,把這塊神金掛在了她的脖子上,結果兜兜轉轉到了她自己手上。
冥冥之中,彷彿有緣。
「我會好好珍惜的。」姜羲鄭重其事地把神金掛在脖子上,壓在衣領下,貼近心口的位置。
沒有剛開始觸碰時烙鐵般的灼燙,只有絲絲縷縷的溫熱暖意渡進她的心臟,還不斷溫養着她的身體。
穆昭見了,眉目反而都舒展開來。
他樂意見到十四娘的寶物被姜羲這樣鄭重對待。
「對了,如有空,去一趟雲朝山吧,那裏的海棠真的很美,這是十四娘說的。」
「我會去的。」姜羲再一次答應下來。
只是現在,心境又截然不同罷了。
……
穆昭要辦的第二件事情,是去牢獄,見見他的好四叔。
在今日之前,穆昭只是怨,只是抗拒,只是不願意去相信。
今日之後,穆昭心裏,對他素來敬重的四叔就只剩下恨了。
昏暗惡臭的牢獄通道里,牆上跳躍的火光照映着穆昭徐徐前行的影子,樸素乾淨的衣角在地面上逶迤而過,直到來至一間牢房前,站定。
穆徹盤腿而坐,手邊小桌子上放着油燈跟一杯清茶,而他卻垂眸靜默,似是在閉目眼神。
靜謐無聲的空間里,穆昭衣角掃過的唰唰聲音尤為清晰。
穆徹睜開眼時,笑得清淺溫潤:
「十三來了,可是來送四叔的?」
「不是。」穆昭斬釘截鐵地應道。
穆徹彷彿沒有聽到穆昭壓抑在喉嚨里的恨意,只是疑惑地哦了一聲。
穆昭沒應他,而是問:「四皇子沒有準備你的鴆酒嗎?」
連四叔也懶得稱了。
穆徹沒怎麼在意:「大概會稍晚。」
「四嬸和兩位兄長已經上路了,他們走得毫不猶豫,比起你來……更像是南康穆氏的人,勇敢,毫無畏懼,有所擔當。」
「是我對不起他們。」他輕輕地說,「不過,你阿翁應該也將我逐出南康穆氏了吧。」
「你已經知道了。」
「怎麼會不知道呢,我可是你阿翁的親兒子啊,與他相處幾十載,怎麼會不知道你阿翁是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呢?他若厭了我,必然要把我這種大奸大惡之徒逐出族譜,免得玷污了穆氏的千年清譽。」
穆昭沒想到,穆徹對穆宗的種種行為倒是看得透徹,連逐出族譜免損清譽都想到了。
是啊,他一向都很聰明的。
「那你不問問十四娘嗎?」
穆徹聞言,笑得無比篤定:「你阿翁也應該將十四娘安排好了,大概是以假死送她離開樟州,去江南偏遠小城,過一輩子富貴清閑的日子吧。這樣也不錯,十四娘她本來就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離開之後,說不定她能活得更好。」
「原來你連阿翁對十四娘的安排都猜到了。」
「你阿翁疼愛十四娘,定然有所不忍。」
穆昭嗤笑道:「所以這就是你能夠放心篤定的原因?因為你最疼愛的十四娘逃過一劫,其他的便什麼都不重要?哪怕是你的夫人,你的兒子們死了,你也能保持鎮定無動於衷是嗎?」
穆昭忽然想起一件似乎不甚重要的小事——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
十四娘與兩個哥哥在一起玩耍,穆昭也在,十四娘不慎被七哥絆倒了,穆徹恰好經過,就見穆徹當即大怒,對着兩個兒子一通斥責,看他們的眼神毫無溫度。
直到伸手把摔倒在地的小穆玉姝抱起來,眼神才逐漸柔和,溢滿了暖暖的明光。
兩位兄長在穆徹威嚴下戰戰兢兢的樣子穆昭至今仍能清晰回憶。
那時候他小,什麼都不懂。
而現在他明白了。
穆昭就是偏心,他把所有的疼愛都給了十四娘,也把自己最柔軟最良善的一面展現在女兒面前,同時也忽略了兒子們,將他們看得可有可無。
這是一種自私。
對兩位兄長而言,也是一種悲哀。
「那如果我現在告訴你,十四娘也走了呢?」
穆徹笑意逐漸冷凝僵硬,偽裝的溫和從容也一點點在龜裂。
「……你說什麼?」
穆昭一字一句地重複,眼裏是滔天的恨意:「我說,十四娘也走了,她親自用一杯鴆酒了結了自己的性命!」
穆徹猛地起身撲向穆昭,卻被柵欄擋住了去路。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前一秒還溫潤柔和的穆徹,現在卻赤紅着眼睛睚眥欲裂,宛若腳踩着崩潰瘋癲的邊緣!
穆昭不甘示弱地沖他怒喝:「你知道她為什麼會做這個選擇嗎?因為她恨你!她恨你殺了她正直偉大的父親!她恨你毀掉了她的整個世界!她的恨意讓她只能選擇這種方式來報復你!」
「不……不可能……」穆徹搖著頭,無力跌坐在地,眼前一陣陣發黑。
「穆徹,你以為我是來告訴你四嬸他們上路的消息嗎?不,不是,因為我知道他們的死對你來說無足輕重!」穆昭恨恨道,「是十四娘讓我來的,是她讓我把她的死訊告訴你。記住穆徹,十四娘是因你而死的,是你親手殺了十四娘!你就算墜入無間地獄,也前往不要忘記這個事實!」
穆昭甩袖轉身,沒走出兩步,就聽到身後傳來野獸般的嘶吼。
「十四娘,你還真是了解你的阿爹。但是用你的生命來懲罰他,值得嗎?」
喟嘆破碎在微風裏,消失不見。
而穆徹卻跪伏在地,心絞痛得渾身開始抽搐,雙手成爪狀死死抓着地面,瞬間指甲崩裂鮮血如注。
穆徹就像是感覺不到痛意,他痛苦地張著嘴巴,就像是快要渴死在岸上的魚。
「……十四娘啊……我的……女兒……」
他終於後悔了。
而後,兩行血淚落下,四肢僵直硬挺,便再無聲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