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尾聲
1
春節剛過，就有喜訊傳來。村裏要修路了，據說是上面的專項扶持資金撥了下來。林父打來電話，說：「咱村在外面工作的都捐了款，有的捐了五百塊哩。子陽，你能捐多少？」林子陽想了一下，說：「爹，我捐一千，你看中不？」林父聽了，在電話那頭一口氣說了幾個中。
白楊給林子陽打來電話，說她在省城的一家傳媒集團找了份工作。工作與在電視台的老本行有些關聯，是廣告與影視製作之類的，沒用多少時間她就適應了工作。白楊的爸媽幫她照顧著孩子，一家人待在一起挺好的。林子陽聽到這個消息，在替白楊高興的同時，心裏卻感到一陣酸痛。
讓林子陽感到欣慰的是，岳笑川憑藉給白閱之做手術時的突出表現成了醫院的副院長。聽到這個消息后，林子陽特意回去了一趟。那天晚上他和岳笑川喝了很多酒，還是在那個名字叫「家常菜」的飯館。那天，也不知什麼原因，開始喝酒的時候，林子陽一直樂呵呵的，高興得嘴巴都快合不攏了。可是，喝到最後，他忽然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掩面大哭起來。
岳笑川怎麼勸也不勸不住。讓人感到吃驚的是，過了一會兒，林子陽又破涕為笑了。岳笑川說，那天晚上林子陽神經真有些不正常。
春風吹來，西郊鎮處處春意盎然。所有工程已經開工。尤其是興建新學校的進度進展迅速。照這個速度下去，暑假過後的開學典禮一定能在新學校舉行。
在生態農業種植園的帶動下，西郊鎮各家各戶都搞起了綠色蔬菜種植。他們正在為打造西郊鎮「生態農業」這個亮麗的品牌在田間地頭忙碌著。值得一提的是，有的種植戶受生態農業種植的啟發，還嘗試着引進了中草藥種植。據說，西郊鎮的土質若是適合這些中草藥生長的話，將會獲取很高的收益。
在這個生機盎然的春天裏，林子陽的心情好得出奇。
2
讓林子陽一直感到忐忑不安的，是那份辭職報告。幾個月都過去了，一直沒有消息。
說實在話，此時的林子陽還真捨不得離開西郊鎮了，他彷彿已經在這裏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東西。他不得不從內心裏承認遞交那份辭職報告的舉動的確有些魯莽。可是，再去向張副部長伸手要回那份報告，林子陽是萬萬不能去做的。因此，那份報告如同一根粗大的魚刺，結結實實地卡在了他的喉嚨。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讓他經常感到坐卧不寧。
這天，林子陽剛從種植園回來，就接到了白楊的電話。白楊的聲音有些特別，她特別的聲音讓林子陽差點從樓梯上摔下去。她說：「子陽，你聽說了沒有，董梅老師病了，是胃癌晚期。據說時間已經不多了……」林子陽腦袋嗡嗡作響，白楊後面的話，他再沒有聽清楚。
林子陽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辦公室，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腦袋埋在兩手之間許久都沒有緩過神來。
林子陽決定去趟省城，他必須要趕在董梅離這個世界之前，見她最後一面。
手頭的工作很多，可是，林子陽還是想着要儘快趕到省城。從接到白楊電話的那一刻起，他的思緒已經飛到了董梅身邊。
在林子陽決定去省城時，他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他想在趕往省城之前去看望一下陳牧天。
3
看守所的牆真高，高牆上還拉着鐵絲網。走進看守所的大門，林子陽的心情驟然緊張起來，他邁著沉重的步子向前走去。
透過厚厚的玻璃，林子陽見到了陳牧天。他以前油亮的分頭已被剃光，西裝領帶也被一件刺眼的馬夾所代替。他表情獃滯，用遲緩的目光瞅了林子陽一眼，便將腦袋扭向一側。
林子陽沖着話筒大聲喊叫，陳牧天愣愣地望着窗外，他遲遲沒有拿起面前的話筒。又過了好些時間，他仍然像被人點中死穴似的一動不動。
無奈之下，林子陽摸出筆和紙，寫下一行字：「董梅老師病了，是胃癌晚期。」林子陽猛然見到，陳牧天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眼裏閃動着晶瑩的淚光。
林子陽以為陳牧天會拿起話筒和自己說點什麼。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陳牧天忽然掉頭跑了回去。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把獄警嚇了一跳，急忙快步跟在了他的身後。
從看守所出來，走在那條細長的沙石路上，林子陽驚奇地看到，一個紅衣女子正迎面走來。來人是馮曼瑩。幾個月沒見，她清瘦了許多，臉色也有些黯淡，看上去很憔悴，彷彿是一夜未眠的樣子。
見到林子陽，馮曼瑩面部毫無表情。灰白色的臉如同一個削了皮的蘋果，沒有半點光澤。林子陽問：「看他來了？」馮曼瑩停下腳步小聲嗯了一下。兩個人誰也沒說話，對視了片刻，最終還是擦肩而過。
林子陽停住腳步回過頭，望着這個神秘的漂亮女人一步步走進了看守所的樓房，心中暗自疑惑。馮曼瑩和陳牧天之間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關係？在長期的交往中，兩個人是碰撞出了真實的愛情火花，還是在利益的驅使下所滋生出的愛情贗品？
直到馮曼瑩落寞的身影在林子陽的視線里消失，他也沒能想出問題的真實答案。
4
林子陽趕到省城時，天上下起毛毛細雨。春雨貴如油。這種雨是奈何不了行人的。讓林子陽感到困惑地是，每次來省城天氣都是這樣糟糕。
在光線昏暗的病房裏，林子陽終於見到了他所敬重的恩師董梅。她臉色蒼白，頭髮凌亂，人瘦得已經不成樣子。林子陽眼睛一酸，淚水簌簌落下來。聽見有人來，董梅緩緩睜開眼睛。看到林子陽的那一瞬間，她散亂的目光忽然亮了一下，氣若遊絲地說：「子陽……你來了……你還好嗎？」
林子陽俯下身去，低聲說：「董老師，我很好……」他頓時感到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後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董梅定定地望着林子陽，說：「牧天的事我知道了……」說完，她合上了眼睛，臉上是一副痛苦的表情。上學時董梅很看好陳牧天，陳牧天今天落到這個下場，她心裏當然不好受。
沉默了許久，董梅又睜開眼睛，說：「牧天什麼都好，就是私心太重！早晚還是出了事。」林子陽小聲說：「董老師，事已至此，您也別太難過……」他本想把來時見過陳牧天的事說出來，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
董梅用充滿期待的目光望着林子陽，說：「子陽，走好後面的路啊！」這句有氣無力的話，在林子陽聽來，卻彷彿重如千斤。他愣了一下，才把嘴巴貼近董梅的耳朵，說：「老師，我會的，您放心。」
董梅的表情終於恢復了平靜。林子陽剛要再說點什麼，這時，病房的門緩緩地開了。林子陽下意識地回過了頭，一個留着短髮的男子手捧一束漂亮的康乃馨走進來。見到男子的一剎那，林子陽頓時愣住了！他驚愕得將嘴巴張成了一個雞蛋形狀，許久沒有合上。若不是怕驚到董梅，那一刻他一定會失聲尖叫起來。
來人居然是安峻山。這個一直讓林子陽感到神秘的男人，怎麼會出現在董梅的病房？林子陽滿臉驚疑，說道：「安部長……」董梅又睜開眼睛，說：「是峻山來了？」安峻山急忙應道：「是我，你好些了嗎？」見到林子陽，安峻山表情顯得很平靜，沒有感到絲毫意外。
林子陽不知道安峻山和董梅存在着什麼樣的關係，他退到一邊。安峻山呆在病床旁邊，兩個人小聲說了一會兒話。董梅似乎累了，她連續喘了幾口粗氣，說：「峻山，我累了。你和子陽聊會兒吧。」說完，她又緩慢地合上了眼睛。
5
安峻山沖林子陽輕輕擺了一下手，林子陽會意地走出病房，然後輕輕掩上了門。
走廊上很靜，只是偶爾有護士邁著輕盈的步子從這裏走過。林子陽和安峻山靜靜地坐在椅子上，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些時間，還是安峻山先開了口：「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吧。」林子陽連忙點了點頭。
於是，安峻山用凄切的話語，給林子陽講述了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在一個經濟很不發達的小鎮上有一所高中。學校不是很大，一個年級只有兩個班。男孩在一班，女孩在二班，兩個人都是班裏的第一名，每次考試從來沒有例外。可是，全校排名有時男孩是第一，有時女孩是第一，兩個人從高一到高三包攬了全校的前兩名。
班級第一，對男孩和女孩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能成為全校第一。因此，兩個人都暗地裏較著勁。高三那年，男孩心裏漸漸萌生出一個念頭，若是他和女孩能考進同一所大學，兩個人能繼續在一起學習，一起散步聊天，再不是一對爭得你死我活的對手，該會多麼好啊！
一個春天的黃昏，男孩在操場邊見到了女孩。男孩兩隻手把衣角擰成了麻花，費了老大的勁才說：「你想報考哪所大學？」金色的陽光下，女孩長長的秀髮很好看，男孩心裏一陣慌亂。女孩眨了一下明汪汪的大眼睛，說：「我想報考海城大學，我喜歡走在軟軟的沙灘上看海。你呢，想報考哪所大學？」
其實，男孩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見女孩問他，他便隨口說道：「我想報考北疆大學。我喜歡北國的皚皚白雪，雪花落下來的樣子真的很美。」女孩隨即咯咯地笑起來，男孩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樣，在填報志願時，男孩毫不猶豫地報考了海城大學。可是，當海城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來到時，他卻意外地聽說女孩被北疆大學錄取了。男孩彷彿遭受了當頭一棒，他頓時傻眼了。女孩居然欺騙了男孩。
後來，男孩和女孩都去了各自的大學去讀書。要知道，兩所大學相隔數千里之遙。男孩一個人孤零零地去了海城大學。這件事，男孩一直耿耿於懷。為此，進入大學后他沒給女孩寫一封信。
一晃十年過去了。男孩遇到了他高中的老師。老師告訴男孩，女孩為了更改高考志願，和父親鬧翻了。原本是要報考海城大學的她，不什麼原因卻改變主意，非要報考北疆大學不可。
男孩幡然醒悟，女孩更改高考志願是為了和自己能一起考進北疆大學啊！男孩痛苦地低下了頭。他隨意的一次謊言居然讓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為此，他和生命中最美的那輛愛情列車擦肩而過……
那個時候，男孩和女孩都已經有了各自的家庭。男孩幾經輾轉終於找到了女孩，十多年沒有見面，兩個人看到對方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說，淚水嘩地淌下來。
這個凄美的故事，讓林子陽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他的腦海里又浮現出了白楊年輕時的身影……他知道，故事中的主人公一定就是安峻山和董梅，於是，他問：「故事中的主人公就是董老師和您吧？」
安峻山眼裏閃動着異樣的光芒，輕輕點了一下頭，說：「你們班組織完畢業十年同學聚會後，沒過多久，我們高中同學就搞了一次聚會，是我組織的。董梅見到我，跟我說她有一個學生叫林子陽，在海州市農業局工作。她非常看好他，並且對他充滿了期待，可是這次見面他卻顯得很落寞。她讓我如果方便的話，了解一下是什麼原因導致這名學生變得這麼消沉。於是，回到海州后，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向肖樹青了解了你的情況……」
驀然間，林子陽明白了一切。自從參加了畢業十年同學聚會後，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發生了驚人的改變，原來，幕後的導演居然是董梅老師……
安峻山的表情又凝重起來，說：「我見到你的辭職報告了，它一直在我的抽屜里放着。你讓我很失望，如果這件事董梅知道了，她會更失望！這樣看來，你並非是董梅所說的那樣，是一個敢於擔當的人。」
林子陽羞慚地低下頭，呢喃道：「安部長，我知道我錯了，我可以……收回我的辭職報告嗎？」說完，他用祈求的目光望着安峻山。
安峻山沒說話，他嘆息一聲，說：「有一件事我正好給你透露一下。市委組織部和城北區委進行了溝通，已經形成決議，準備讓你到城北區任副區長，接替陳牧天所分管的工作！」說完，他用灼灼的目光緊盯着林子陽。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一時間林子陽居然不知道該怎麼來回答。說實話，他的確有點捨不得離開西郊鎮。
安峻山說：「我知道你捨不得你的生態農業種植園。這件事你不用立即答覆我，不過，你要知道，城北區這個更大的舞台足以能夠讓你去實現生態農業夢的！」
林子陽忽然問道：「我若走了，西郊鎮的工作準備交給誰？」
安峻山看了林子陽一下，說：「這個問題不應該你來操心。不過，我今天可以破例向你透露一下。西郊鎮已是今非昔比，你的貢獻不小啊，十幾年來的遺留問題都讓你頂着壓力解決了。如今，西郊鎮的工作已步入正規。組織上經過慎重考慮，準備讓郭志明重新回去工作。他的身體恢復得很好，醫生說繼續工作沒有絲毫問題。郭志明本身也願意繼續回西郊鎮工作，他把一生的精力都交給了那片土地，他和西郊鎮有着深厚的感情啊。」
林子陽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說：「老郭來主持西郊鎮的工作我就放心了！」安峻山看了林子陽一眼，說：「郭志明是一名原則性很強的同志，這次查獲陳牧天貪腐的案子，他功不可沒。要不是他主動到市檢察院自首，主動交代了收下玉米種子回扣款的問題，又怎麼能查獲陳牧天這隻大碩鼠呢。」
林子陽剛想再說些什麼，安峻山站起來，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林子陽愣愣地望着安峻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想到他和董梅之間所發生的凄切而又美麗的故事，禁不住又想起了自己和白楊上學時所發生的事，心中頓時感到一陣悲愴。
6
在離開西郊鎮之前，林子陽總感覺有一件要緊的事還沒有做，可是他又怎麼也想不起是哪件事。但是，他又完全可以確定自己的確是漏掉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吃過早飯，林子陽無聊地瀏覽著網頁。這時，他才恍然想起今天是清明節。於是，他快步下了樓，開車疾駛而去。
在一片長滿了野菊花的墓地前，林子陽停住車，手捧著一束鮮亮的馬蹄蓮向墓地深處走去。門向東的墳前站着一個女人，墓碑前放着一束和林子陽手裏完全一樣的鮮花，女人是羅欣。天氣有些冷，凄冷的風吹亂她的秀髮，她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墳前。聽見身後有動靜，她才緩緩轉過身來。
林子陽清晰地看見，羅欣的眼裏有晶瑩的淚花。她吃了一驚，說：「你來了？」林子陽嗯了一下，再點點頭。他一步步走到墳前，深鞠一躬，小心翼翼地把那束馬蹄蓮擺放在墓碑前。
羅欣一臉悲傷，說：「林書記，聽說你要走？」林子陽點點頭，羅欣又說：「能在這裏見到你，我很欣慰，我可以送你一句話嗎？」林子陽不假思索地說：「當然。」羅欣想了一下，說：「你是個好官。不過，做個好官並不難，難的是能夠一直做下去！」
林子陽兀地想起了什麼，說：「老門才是一個好官呢！這句話，難道之前你也告誡過他？」羅欣大概是被林子陽敏捷的思維所折服，她用讚許的目光望着林子陽點了一下頭。
林子陽又說：「羅校長，這句話對我來說很重要。謝謝你！」羅欣沒說話，兩個人沉默良久，然後都會心地笑了。
7
臨行前，林子陽謝絕了所有的歡送和宴請。他是一個人到城北區人民政府報到的。
林子陽從秘書手中接過鑰匙，走進了那間門上有着「副區長」字樣的辦公室。裏面的擺設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之前他曾多次來過。那個時候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是這裏的主人。他愣愣地望着牆壁上用篆書寫的那幅裝裱精緻的毛筆字，在那裏站了很久。上面寫着：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笑望天外雲捲雲舒。他默默地讀著這兩句話，驀然間，他感到自己彷彿置身在夢境之中。
桌面上鑲嵌著兩張精緻的照片，一張是白楊，另一張是馮曼瑩，兩個女人都笑得燦爛。林子陽愣愣了瞅了一會兒，把馮曼瑩的相片抽了出來，然後對摺，馮曼瑩那張笑靨如花的臉頓時扭曲起來。
林子陽把照片撕得粉碎，然後天女散花般地把紙末丟進了垃圾筒。
坐回原處，他從皮夾里抽出一張照片，是吳玲的。他端詳了一會兒穿着淡藍色連衣裙的吳玲，然後仔細地把照片嵌在了白楊的旁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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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健，作家，山東廣饒人。已出版長篇小說《同學會》《公考》《假如讓愛多等一天》《一起走過那年的雨季》等。《同學會》曾獲黃河口文藝獎，黃河口文化之星。短篇作品見於《小說月刊》《青年博覽》《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新民晚報》《博愛》等多家期刊。作品曾入選《名家微型小說精品》《中學生成長經典書系》《中國微型小說百年經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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