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蚍蜉要撼樹(三)

第十一章 蚍蜉要撼樹(三)

第十一章(三)

8

陳鳴鶴的電話,勾起馮家偉許多美好記憶。原本是最默契的朋友,因為他一個「腦殘式」的決定,將十幾年的情誼全部葬送。

想到這些,馮家偉不斷叩問自己,當前自己所做的事是不是也是「腦殘式」的。近些年,他越來越看不懂這個紛擾的世界,有時居然連自己也難以看懂。

萬泉酒店是馮家偉曾經工作過的地方,重返故地,若是小有成就,心情自然歡愉。可是,馮家偉現在這個樣子,便和上刑場相差無幾。若不是對陳鳴鶴有所虧欠,讓他去萬泉酒店,必然一口回絕。

來到酒店,馮家偉才知道什麼叫「自作多情」。這裏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根本沒有人記得他,也沒有人認出他,彷彿他壓根兒不曾在這裏工作過。

走進包間,馮家偉頓時傻眼,屋裏除了陳鳴鶴和郭乘峰,還有孟原和劉磊。他頓時明白陳鳴鶴的用意。這不僅是鴻門宴,還有一枚糖衣炮彈。

仍然一對四。

孟原的長條臉像揉搓過的麵包,似乎比以前好看許多。五個人邊吃飯邊說話,很快陳鳴鶴便將話題移到雷氏集團的投資項目上。

看得出,陳鳴鶴的情緒很激動,說:「家偉,真沒想到你會變得這麼不可理喻!你還是當年的馮家偉嗎?分明是無賴嘛!」「無賴」這個詞用在馮家偉身上並非是第一次,大概是習以為常的緣故,他並未有異常反應。

接下來,四個人對馮家偉輪流攻堅,孟原和劉磊嘴上像抹了蜜,竟然與他稱兄道弟。

馮家偉有些招架不住,孟原和劉磊的嘴臉讓他感到噁心。他必須堅持下來,因為陳鳴鶴和郭乘峰在場。

這頓飯吃得很尷尬,與其說吃飯,還不如說遭罪。

整個過程,馮家偉很少說話,除了點點頭,就是咧咧嘴。這種情形下,他不想說廢話,更不想拍著胸脯保證什麼。

從包間出來的時候,喝得搖搖晃晃的陳鳴鶴,突然拉住馮家偉的手,說:「家偉,知道嗎?你現在就是一個另類、一個無賴。你這樣下去很危險,你懂不懂?你想找工作,春鳴公司的大門隨時為你敞開。你不要鬧了,好不好?」

馮家偉很清醒,知道陳鳴鶴為他好,這些話也是從心窩子裏掏出來的。

可是,馮家偉像著了魔,體內有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驅使他抗爭下去。與現實抗爭,與他仇視的人抗爭。

他原本希望村民能和他站在一起,可是希望已破滅。即便單槍匹馬,他也要抗爭到底。

馮家偉定定地望着陳鳴鶴,什麼也沒說。可是,當陳鳴鶴轉身離開時,他喊道:「鳴鶴,對不起!」

陳鳴鶴停住腳步,回過身來,猛然看到馮家偉眼裏盈滿淚水。

陳鳴鶴獃滯地看着馮家偉,他怎麼也不相信,當年手握接力棒風馳電掣地第一個衝到終點的快槍手,經歷十多年的風霜雪雨,居然淪落到當眾流淚的境地。

陳鳴鶴扭過頭去,快速上車。他是春鳴公司的總經理,強勢人物,這種場合,斷然不可以流淚的。

若是一頓午飯就能改變馮家偉,馮家偉就不是馮家偉了。這枚糖衣炮彈讓他的信念愈加堅定。他認定的事,不會輕易放棄,正如當年他選擇考公務員。

若是陳鳴鶴和孟原以為一頓飯就能搞定馮家偉,那也太小看他們了。這只是他們行動的第一步,接下來又請來許多說客。

雷山明確交辦的事,孟原不敢怠慢,他已將自己後半生完全押在雷山身上。

孟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請來馮家偉所有的親朋好友。

馮娟、馮父、馮母、徐海順,還有馮家偉的一些同學朋友,都是馮家偉至親至愛的人。人的最大弱點,就是經不住勸。可是,馮家偉橫下心來,拿出一副鐵石心腸,任他們說得天花亂墜,他就是不為所動。

馮母當着他的面都抹了眼淚,也未能奏效。

讓馮家偉意想不到的是,於主任也來了。她先是長吁短嘆,又一陣噓寒問暖。她說孟原為了這個化工項目起早貪黑,很不容易。說到傷心處,她幾次哽咽。當談及關鍵問題時,馮家偉低頭不語。

仔細想來,馮家偉剛到酒店時,於主任對他也算照顧,怎麼說也是他的頂頭上司,現在低三下四地求他,讓他心如刀絞,無言以對。

馮家偉真是一頭犟驢,寧願得罪全世界,認準的事也決不退縮。

9

雷山氣得直喘粗氣,罵道:「姓馮的就是一個無賴!」

孟原連忙說:「雷總,現在所有人都說他是無賴。」

雷山擺擺手,說:「既然他是無賴,就隨他去吧,只要不出事就好。」

孟原這才如釋重負地走了。

孟原看來,馮家偉就是一個頑固不化的書獃子,也搞不出什麼花樣兒,於是不再理睬他。

雷氏化工廠如期開工,馮家偉依然在網上瘋狂發帖。除此以外,他還經常到南州市和北陽區相關部門反映,有時還在路邊拉條橫幅抗議。

馮家偉的所作所為,對雷氏集團化工廠的投建沒有絲毫影響,可他依然故我地做着這些事情。

在別人眼裏,馮家偉儼然就是一隻沒人理睬的癩蛤蟆。時間久了,他漸漸感覺到一個人太渺小了。原來,他曾將自己比作蚍蜉,現在才知道,其實他連一隻蚍蜉也不如。他根本撼不動大樹,之前的決定不過是引人鄙視的笑柄。

馮家偉並沒有放棄,一直在抗爭。即便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也要堅持。

紅底白字的橫幅是在打印店定做的。內容是:嚴重抗議雷氏集團化工廠投建!打印店的女老闆不想找麻煩,說什麼也不接這單活。馮家偉願意多出二十元錢,女老闆再三叮囑,別說在她店裏做的,才勉強應下來。

馮家偉常在距離雷氏集團總部最近的路口,將橫幅掛在兩樹之間,然後在橫幅旁邊一待就是一天。剛開始,還引來許多關注的目光,後來路人就見多不怪了。

中午,路上的車很少。馮家偉感覺有些累,在樹下剛想睡一會兒時,一輛白色麵包車「嘎」地停下來,車上躥出幾個壯漢,氣勢洶洶地來到馮家偉面前。

馮家偉睜開眼,睨視他們,並未有絲毫害怕。如今的他,沒有什麼能讓他感到害怕了。

為首的是穿牛仔褲的男子,大聲罵道:「你這個瘋子,趕快離開這裏!」

馮家偉沒理他。

牛仔褲一揮手,兩個壯漢衝上去便撕扯橫幅。

馮家偉倏地站起來,擋在兩個壯漢面前,喝道:「住手!」

牛仔褲又揮一下手,幾個人對着馮家偉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拳腳雨點一般落在馮家偉身上,他痛苦地抱着頭在地上滾來滾去。直到他死豬一般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牛仔褲才喊道:「算了,別打了。」聽他那口氣,彷彿是大發慈悲,做了善事。

這些人從樹上扯走橫幅,鑽進麵包車,揚長而去。

馮家偉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人是劉磊找來的。

明天有個觀摩團來雷氏集團參觀,孟原讓劉磊想辦法將馮家偉弄走。移走一塊石頭容易,弄走一個大活人的確挺難。劉磊就找到社會人,狠揍馮家偉一頓。

10

馮家偉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上,感到渾身酸疼。他本想站起身看看橫幅在不在,可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他現在什麼都不想,只想躺在冰涼的地面上多睡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馮家偉隱約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開始,他以為聽覺出現問題。他已經被這個世界拋棄了,誰會喊他的名字?可是,他分明聽見有人在喊他。

馮家偉緩緩地睜開眼睛一看,頓時怔住了,眼前站着一個女人。

若是換作另外一個人,對方看見他落水狗般的樣子,他不會有絲毫羞澀。可是,眼前這個女人不一樣,讓他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恨不得馬上化作一縷青煙被風吹走。

11

來人是方瑩。

見到方瑩的一剎那,馮家偉頓時感受到莫大的委屈,淚水在眼圈裏來回打轉。若不是他極力剋制,怕是早已淚流滿面。

方瑩擔心地問:「家偉,你沒事吧?要不要叫救護車?」

馮家偉忍着疼痛,從地上爬起來,怔怔地說:「我沒事……你……怎麼在這兒?」

男人的嘴巴,在女人面前格外硬,天大的困難也說沒事。

方瑩眼裏浸著淚水,說:「我剛好路過……」

馮家偉抹一把嘴角的血水,再看方瑩一眼,羞怯地低下頭。

方瑩焦灼地說:「快上車,我送你去醫院!」說着,她拽著馮家偉走向停在路邊的轎車。

要在以往,馮家偉不可能上方瑩的車。可是,現在的方瑩剛遭受莫大的傷害,她和自己一樣,肚子裏滿是哀傷和委屈。她脆弱的情感再也經不起任何碰撞。不經意的一次觸摸,都有可能被擊得粉碎。

正是這個原因,在方瑩面前,頑固不化的馮家偉變成一個乖巧聽話的孩子,一聲不吭地隨她上了車。

在附近的一家診所,醫生對馮家偉的傷口進行了清洗和包紮。

出了診所,方瑩說:「我送你回家吧。」

馮家偉又是一聲不響地隨方瑩上了車,一路上誰都沒說話。轎車在樓下停下時,馮家偉並沒有馬上下車,嘴唇顫動幾下,問:「方瑩……你還好嗎?」

方瑩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後視鏡,說:「還好。」

沉默片刻,方瑩才說:「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一輩子誰能總是一帆風順……」

馮家偉點頭,說:「是!」

方瑩長嘆一聲,問:「家偉,我可以去你家坐坐嗎?」

馮家偉沒有拒絕,也沒有同意,只是嘆息。彷彿他們之間除了嘆息,再沒有更好的交流方式。

馮家偉在前,方瑩在後,一起上樓。

12

門開了,屋裏凌亂不堪,像豬窩。

馮家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結果手碰到纏在頭上的繃帶,訕笑一下,說:「屋裏亂了些……快坐吧。」

只是一個「亂」字,便讓方瑩想起那年去南大上學前,她在馮家偉家看到的情景。她心裏亂作一團,頭低得厲害,問:「你還記得去南大上學的前幾天,我去你家時的情景嗎?好像也是這麼亂。」

馮家偉的臉紅了,說:「記得。」

僅僅一個簡單的回憶,便一下子縮短了他們的距離,彷彿又回到懵懂的青春時代。

沉默良久,方瑩說:「家偉,你讓我很失望。現在你簡直就是一個無賴……」說這些話時,她的臉是淺灰色。

馮家偉頓時怔住了。

若是別人說他是無賴,他能理解。近些天來,他的所作所為,甭說別人,就連他自己也有些難以置信。可是,他萬萬沒想到,方瑩也將他視為無賴。要知道,他奮力抗爭的對手是雷山,是傷害過方瑩的那個負心漢。

難道自己真的錯了?這個念頭在馮家偉心中稍一出現,便瞬間消失。他說:「方瑩,你知道嗎?那個項目是有嚴重污染性的,會危害到當地村民的健康。我目睹過何莉去世前痛苦的樣子,我真的不想雷氏集團的化工廠危及村民的健康!沒人幫我,沒人理解,也就罷了。難道我為村民奮力抗爭,還要接受你們的指責嗎!?」

方瑩滿臉歉疚,說:「家偉,我並不是這個意思。你怎麼不在自己身上花費一些心思呢?也不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見方瑩落下淚來,馮家偉的情緒一下子平靜許多。

方瑩說:「我問你,反對雷氏集團投資化工廠的事,對你來說真的很重要嗎?」

馮家偉沒有半點猶豫,說:「我可以放棄一切,唯有這件事不會放棄!」

方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好!」僅一個字,彷彿用盡了她渾身力氣。

馮家偉怕剛才的話傷及方瑩,充滿歉意地看她一眼。

方瑩起身說:「我要走了,有事打電話吧。」

馮家偉沒說什麼,也站起來。

走到門口,方瑩停住腳步,說:「家偉,對不起!以前的事,請你原諒……」

馮家偉一臉漠然,說:「已經過去了,別再提了。」

方瑩躑躅片刻,說:「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說,卻沒說出來……」

馮家偉怔怔地望着她。

他們對視片刻,又相繼將目光移開。

方瑩彷彿一下子蒼老許多,沉默良久,才說:「其實,那年我去找你,本想對你說……」她抬頭看馮家偉一眼,馮家偉正直愣愣地望着她。

方瑩很痛苦,說:「本想告訴你……我會一直等着你。可是,我卻看到你和一個女孩在一起。你知道嗎?回來后,我哭了一個晚上……」

馮家偉頓時想起那年考完試,他和藍海茵在一起,方瑩來找他時的情景。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忽然感到腹腔內有把鎚頭,瘋狂地見什麼砸什麼,五臟六腑被擊打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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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健,作家,山東廣饒人。已出版長篇小說《同學會》《公考》《假如讓愛多等一天》《一起走過那年的雨季》等。《同學會》曾獲黃河口文藝獎,黃河口文化之星。短篇作品見於《小說月刊》《青年博覽》《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新民晚報》《博愛》等多家期刊。作品曾入選《名家微型小說精品》《中學生成長經典書系》《中國微型小說百年經典》等。

新浪微博:@zj孫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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