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樓·血薇_血薇_第一章 血薇

聽雪樓·血薇_血薇_第一章 血薇

我的名字叫血薇。

有這樣一個娘娘腔的名字,據說是因為我的顏色——不像其他的同類,我並不雪亮晶瑩、寒意逼人,周身反而泛著微微的緋紅色光芒,就像是紅薔薇花瓣一樣。

我知道我很有名。

每次當主人把我從鞘里抽出來的時候,我都能看見對面的人露出畏縮的眼神和脫口而出的驚呼:

「血薇劍!」

難怪他們,因為,我實在是太有名太有名了……

五十多年來,飲過多少江湖中豪傑英雄的血,我已經記不得了。唯一記得的是我身上的顏色越來越亮麗,每次一出鞘,緋紅色的劍光都能照得人不寒而慄。

「血薇,不祥之劍也,好殺、妨主,凡持此劍者,皆無善終。可謂之為魔。」

我不明白那個號稱天下第一相劍大師的孟青紫為什麼會對我有那樣的評價。

這個只見了我一次的傢伙,居然在《刀劍錄》裏用如此惡毒的話來詆毀我和詛咒我主人。

以至於「魔劍」這個帶着偏見的稱呼,成了我在武林中的代稱。

可是我並不想殺任何人,包括我的歷任主人,甚至在每一次飲了人類的血的時候,我都忍不住想吐

因為,握着我的那雙手,畢竟同樣也是另一個人類啊……

人心險詐,殺戮本來由世人自尋,為何卻把惡名推卸到刀劍的頭上?

我的前任主人,那個被武林人視為洪水猛獸的邪派高手「血魔」舒血薇,一生殺人如麻,在武林中惡名昭彰——但是只有我知道,所謂的「血魔」原來也並不是一個魔,而是被人生生逼成了魔!

如果不是有人苦苦相逼,那麼前任主人終其一生也只是一個浪跡天涯的孤膽劍客而已,不求聞達於江湖,只求心安理得地在天地間鋤強扶弱、笑傲江湖。

血魔是我追隨過的最令我同情和敬佩的主人。可惜的是,雖然他因為武藝絕世而沒有被正派人士殺死,但到最後卻由於心志錯亂而自刎——死的時候,才二十八歲而已。

那時候,我躺在他的血里,看着這個孤膽劍客的凄涼下場,不禁開始問自己:難道,那個相劍大師說的是真的,我真的是不祥之劍?我真的只能給人帶來不幸?

或許,我應該就這樣讓自己被黃土埋葬吧?

然而,我終於還是沒有隨着主人葬入黃土。

那個時候,一隻手把我從血泊中拖了起來,緊緊抱在懷裏。由於我的重量太重,那個人用一隻手幾乎拿不住,於是,另一隻手立刻緊緊同時握住了我——讓我驚訝的是,那居然是一雙小孩子稚嫩柔軟的手。

忽然又有什麼滴落到我身上,濕而熱的液體——是血嗎?我習慣性地想。

然而,我錯了。

那不是血——我忘了,人類所能給予我的、和血一樣潮濕而溫熱的,還有……淚。

當然,我品嘗到前者的概率遠遠大於後者——對於我來說,後者比前者珍貴億萬倍。

「爹爹……」那個孩子把我抱在懷裏,看着血泊里死去的主人,低低喚了一聲,聲音清脆得如同風送浮冰——「連你也不要阿靖了嗎?誰都不要阿靖了嗎?」

我看見淚水從她眼裏流下,然後順着腮,一滴滴落到我身上,混入她父親的血里,一起滲進黃土。

那是個才八歲的女孩子,很清麗,但是眼裏卻帶着冷冷的對任何事情都不信任的光芒,不知為何,讓我忽然想起了懸崖上臨風綻放的紅色薔薇,那樣的美麗不可方物,卻遍佈着讓人無法接近的毒刺。

當然,無論她怎樣呼喚,她的父親是永遠無法回應了——這個介於俠與魔之間的人,就這樣拋下年幼的女兒,去尋求心靈的永久安寧了……任憑那麼小的孩子掙扎在險惡的江湖。

我從看見新主人第一眼起就喜歡她——因為她是唯一一個沒有給我血,卻先給我淚的人。

或許,這樣能破解加在我身上的不祥的宿命吧。

三年後,十一歲的新主人第一次讓我嘗到了鮮血。

「怕什麼?殺人又怎麼樣呢?那些人和豬狗有什麼區別?……反正我沒有親人,反正沒人說我做得對不對,反正我只是沒人要的孩子!」十一歲的主人看着屍體冷冷地笑,我聽見了她內心說着這樣的話,「既然你們要我死,我就只能先要你們死!」

「任何人都不會在乎我,那麼我也不會在乎任何人……」

「我絕對不會為任何人哭。」

在殺人時,我不停地聽見她內心這樣反覆着。

殺戮之門一開,走進去就永無回頭之路,一直到死。

命運……如果真的有所謂命運的話,那麼命運的轉輪從開始轉動后,所有人就都在命運的流程里生、離、死、別,隨着命運之輪的轉動永不能再停歇!

十四年以後。

洛陽。朱雀大道。聽雪樓。

在堂中所有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中,主人冷冷地揚了一下秀麗的眉毛,然後一抬手——「刷!」如同一道亮麗的閃電般,我一掠而過,牢牢地釘入檀木茶几。知道主人是要鎮住樓中不服她的人們,我在眾人面前盡情地展現著自己的光輝,輕輕搖曳,幻出清影萬千。

「血薇劍!」

我一如既往地聽見了人們的驚呼,還有竊竊私語,但是,沒有人再敢懷疑年輕的主人的武功和能力——人類都是這樣欺軟怕硬的嗎?看着冷漠的主人,我卻有些高興地笑了。

「你……是舒血薇的什麼人?」我聽見有人驚訝地問主人。

看來,前任主人雖然離世那麼多年了,名頭依然響亮得很啊……一看到我,所有江湖人都會立刻聯想起那個昔日以一人之力挑戰整個江湖的邪派絕世高手。

一隻熟悉的手輕輕把我從几上拔起,然後,我聽到了主人淡淡的回答:「我叫舒靖容,大家以後叫我阿靖就好。」

堂中的氣氛忽然凝結——我發覺所有人都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主人,戒備中帶着嫌惡。我知道,那是因為她是「血魔的女兒」。因為這個身份,主人從小受盡了白眼與冷落,沒有一個可以說說話的夥伴,那樣孤苦飄零地一個人過了二十二年。難道來到了聽雪樓,情況也沒有任何改變嗎?

我感覺到主人心裏掠過一絲淡淡的苦澀。從主人八歲起,我就跟着她了。一直到十年後,我和主人才達到了心靈默契的境地。以後,我能知道她的喜怒哀樂,而她也視我如同她的生命。

她自幼經歷的一切,只有我知道,也只有我懂。

那是令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歧視、寂寞、排斥和放逐。但令我安心的是,主人沒有被打倒,她是那樣堅強地活了下來,並且得到了足夠在江湖中生存下去、不畏懼任何人的力量。但是,經過了那樣的童年和少年時期,主人的內心變得驚人的冷漠和孤僻,不依靠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固執地拒絕著親情友情和愛情,唯一信仰的,只有自己所掌握的力量而已。

那樣蒼涼的心境,讓我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她還是一個剛剛二十二歲的韶齡女子。

十多年過去了,前任主人已經去世,江湖局面也早已經不同往日,然而即使到了現在,我的主人居然還是被籠罩在陰影里,因此受到如此的排斥嗎?

聽到周圍發出的竊竊私語,站在聽雪樓白樓的正堂中,主人沒有說話,修長的手指輕輕撫着我的鋒芒,看着面前驚疑的眾人,眼睛裏有譏諷和輕蔑的光。這些大驚小怪的人們,又有哪一個足以和她共事?

「咳咳……好了,大家都見過新的領主了?」忽然間,我聽見有微弱、但是極具威勢的聲音在屏風后響起來,伴隨着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一時間,凝結的氣氛彷彿又加上了令人屏息的靜穆,堂中所有的人低頭、垂手、各自退下去按次序站好了隊。

我感覺到主人握着我的手指也起了微微的變化。

我知道,是他來了。

「參見樓主!」那個人的腳步聲從後堂傳出時,所有人齊齊躬身拜見,聲音里是發自內心的崇敬和仰慕,這也難怪,面對坐擁半壁武林江山的樓主,沒有人不從內心感到敬畏。

看到那個白衣人從後堂轉出,連我的主人都遲疑了一下,在所有人都俯身行禮后,才把我放回鞘中,單膝點地,對着來人行禮:「舒靖容參見樓主。」

然而,她的聲音冷如冰霜,絲毫沒有旁人的虔誠和敬慕。

她行禮,只因為她知道對方是自己效力的對象,是應該行禮的,然而,她的內心,根本不向那個人屈膝,也從不會向任何一個人屈膝。

我在鞘里,有些感嘆地看着斂容沉靜的主人,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對另一個人行禮。唉……儘管是那樣冷漠孤僻的一個人,儘管想要避世獨居至終老,可到頭來終於也不得不捲入這個江湖的是非中去。

那個可以收服主人並使其聽命的聽雪樓主,的確配得上那個「人中之龍」的稱號啊!

所有人都在白樓大殿裏對他們的主人俯身行禮,然而此刻,聽雪樓主卻有些急促地咳嗽起來,咳聲空洞而輕淺,許久,終於喘上了一口氣,微微笑答:「阿靖……何必客氣。起來吧。」

在他俯身來扶主人的時候,我看見他的手,腕骨很細,手指修長,看上去完全是書生的手,無力得很,不像是練過武功的樣子,然而,我卻知道,藏在他袖中的,卻是那柄令天下武林聞之變色的第一刀——「夕影刀」!

在他的手握住那把刀的時候,任是天地風雲都會為之震動。

刻骨銘心地記得那一刻,那袖中的夕影刀滑過我的攔截,帶着一種說不出的風華和風致,輕輕挑落了主人臉上罩着的面紗——然後,在生平第一次失敗的恥辱和震驚中,我覺得主人的心忽然發生了異樣的變化。

敗落的沉寂里,我聽到主人忽然開口,清清楚楚地承認:「我輸了。你比我強……我承認。」

「那麼,請遵守你我之前的約定吧。」比試結束了,臉色蒼白的蕭樓主解下腕中的手巾,擦著額頭細密的汗珠,一邊說,一邊不停地輕輕咳嗽,他咳嗽的時候全身都在微微地抽搐,似乎要把肺咳出來一樣。

他是有病的。當時我就想,後來,我才知道他得的居然是不治之症。

聽到他開口,主人沒有猶豫或者推脫,立刻單膝在他面前跪下,俯身冷然道:「好,既然輸在了你的手上,我舒靖容願意如約加入聽雪樓供樓主驅遣,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

「咳咳……」蕭憶情苦笑着,不停咳嗽,「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一旦你發覺我不是最強的,你自己能殺死我或者別人比我更強,你就會立刻背叛,是嗎?」

「哈……難道你會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談得上什麼背叛!」主人冷冷地笑了起來,帶着微微的譏誚,抬眼看這世上第一個能擊敗自己的人,「而且,天下只有最強者才能駕馭血薇,如果你能被別人打倒,那麼我當然要離開你!」

「哦……是嗎?我記住了。」蕭憶情微微咳嗽著,若有所思地看着什麼,有一些女氣的眼睛裏有冷漠迷離的光閃動,緩緩回答了一句,「我喜歡用快刀,雖然它有割破手的危險。」

主人沒有發現,那個時候,樓主的眼睛一直望着的,是旁邊樹上剛剛綻放的一朵緋紅色野薔薇。

「如果你不是最強者,我就會殺了你,相對的,如果我對你不再有用,那麼你也可以除掉我。」主人冷冷地說,「這就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那就是聽雪樓主蕭憶情。

三年前,自從前一任聽雪樓主、他的父親蕭逝水三十九歲英年棄世之後,才方弱冠的他中止了在雪谷老人門下的學業,匆匆步入江湖,召回了樓中四散的人馬,以病弱之軀撐起了搖搖欲墜的家業。

然而,讓那些認為他不過是個文弱公子的江湖人吃驚的是,在五年裏,聽雪樓在他的帶領之下召集了如雲高手,幾年內拓地萬計,以洛陽為中心,把勢力拓展到了長江以北的所有地區!

聽雪樓。這個二十年前還是籍籍無名的幫派,如今已經隱隱有領袖天下武林的架勢了,而聽雪樓主蕭公子不世出的英才和武功,也成了江湖中的又一傳奇。

如今,第一次隨着主人來到聽雪樓總部,會見樓中各位領主舵主,我又有一些不安,同時,也感覺到了主人內心傳來的不安,這個蕭樓主,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幾乎都是我見過的唯一絲毫不遜色於主人的奇才,而且,他還成功地擊敗了主人,讓主人為他所用。

真不愧是人中之龍。

主人在他的殷勤攙扶下緩緩起身,不置可否地走向了堂中的第四把交椅。要知道,聽雪樓在她加入之前,已經有了除蕭憶情以外的兩位副樓主:高夢非和南楚。作為新來者的主人,在這個森嚴龐大的機構里,又會坐在什麼位置呢?

「阿靖,坐這裏。」就在此時,我聽到了樓主的輕聲吩咐,然後我看見他拍了拍身邊榻上的空位,示意她過去,主人呆住。聽雪樓主是如此冷靜縝密的人,這樣在眾人面前明顯地表示出對於一個新來者的倚重,是主人所不曾料到的。

想了想,她終於輕輕走過去,坐在他身側。

後來,我才知道那只是一個開始而已……是主人和他以後攜手開始長達三年征戰的序幕。

金戈鐵馬,並騎戰場剿滅各方不想稱臣的勢力,將霹靂堂雷家等江南三大世家滅門。

鐵腕平亂,鎮壓樓中醞釀已久的叛亂,手刃二樓主高夢非,囚禁蕭憶情的師妹池小苔。

勢力南擴,派出大批人手,征服苗疆最神秘的幫派拜月教。

……

三年的時間,就在滿目的鮮血中這樣漂過了……三年裏,有過多少驚險與生死,然而,他們的手始終握在一起,刀和劍始終指向同一個敵人。

三年裏,很多事情發生了,也有很多事情在無聲無息中改變了。包括人的感情。

當宣佈武林一統時,萬眾對他下跪、宣誓效忠之聲震動雲天。那個時候,坐在建立曠世武功的病弱年輕人身邊的,是我的主人——臉罩輕紗,面無表情,似乎一切輝煌都與她無關。

這只是證明了一件事而已:她所追隨的人,的確是最強的。

她只追隨強者,只相信絕對的力量,就像我一樣。

在聽雪樓的正殿中,面紗后的主人端坐在武林霸主的身邊,幾乎享有和他對等的權力。人中龍鳳。

那就是所有參加這個曠世盛會的武林人心中暗自的評語。

看到各方來朝拜、萬眾歡呼的盛大場面,樓主披着金色的猞猁裘,蒼白的臉上難得地帶了淡淡的笑意,彷彿有生命燦爛的光輝籠罩在這個病弱的人身上。等到儀式結束,他稍稍抬了一下右手,示意:「各位在大會上盡可縱情暢飲,以後,全武林就是一家人了。」

然而剛剛說完這句話,忽然間,樓主神色急變!

在那麼近的距離中,我清楚地看見他的手在發抖,他胸口急劇地起伏着,死灰色以驚人的速度瀰漫上了他亮如秋水的眼睛,樓主,竟然在這個時候當眾發病!

似乎是用巨大的毅力控制着,他的手雖然僵在半空,但是身形卻沒有癱倒。

「阿靖……」那一瞬間,我聽到了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輕聲呼喚我的主人。坐在他身側的主人聽出了他語氣中的異樣,面紗后的目光也是微微一變,遲疑了一下,終於伸手握住了他發抖的右手,輕輕按回到榻上,低聲問:「怎麼了?」

樓主低聲道:「快……扶我離開這裏,在我當眾倒下之前!」

那一瞬間,這個剛登上天下武林霸主之位的人,目光竟然是那樣的脆弱與無助。

主人把另一隻手從我身上鬆開了,輕輕伸過去,按住了他背後的穴道,柔和的內力源源不斷地注入到他身體里,緩衝他所承受的痛苦。一邊施救,主人一邊拉着樓主的手,並肩站了起來,對旁人開口——

「各位請慢用,樓主還有一些事情急需處理,先暫時失陪了。」

病魔來得如此迅速兇猛,此刻樓主身體里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他把全身的重量壓在主人的手上,勉強支撐著,微微向台下的各路英雄點頭致意,便和主人攜手轉身告退,而接下來場面上的應酬,則完全交給了南楚和高夢非。

在兩個人那樣親密地攜手離開時,我看見了台下所有人都露出了異樣的眼神,紛紛私下議論,畢竟,像這樣年輕的霸主身邊長期存在着一位美麗的女性,讓人不得不不遐想。武林中早已有傳言,猜測兩人之間是否有着暗生的情愫。

只有我明白,事情遠遠不是外人所想的那麼簡單。

剛離開大廳,離開眾人的視線,樓主便爆發似的咳嗽了出來,唇角沁出血絲,全身由於劇烈的抖動而近乎抽搐。也許是感覺到了手上攙扶著的人越來越無力,主人抬頭看了樓主一眼,眼光里竟然有一絲絲關切與憂慮。

她扶着他,幾乎是疾沖向密室,用肩膀撞開了門。

「把門關上……你走。」跌坐到軟榻胡床上的樓主掙扎著,吩咐,「走!」

我也知道,每次發病的時候,完全失去防禦能力的樓主,是絕對不允許任何人在他身邊的。因為在那個時候,即使是一個三歲的孩子,也能在他昏迷時一刀殺了他。

然而,看着此刻在痛苦中掙扎的人中之龍,主人的眼睛裏卻忽然騰起了淡淡的水霧。那一瞬間,自以為和她心意相通的我,竟然分辨不出她內心此刻的想法。

主人沒有如言離開,反而不出一言地在榻邊坐下,把我從鞘中拔出,橫放在膝上,撫摸著鋒利的刃,就這樣靜靜地守護在一旁。

樓主目光複雜地看着橫卧膝上的我,又看着守護在一旁的主人,彷彿想說什麼,卻終於筋疲力盡地倒下,沉沉昏睡。

看着那沉睡的、蒼白的臉,和臉上那一絲幾近於安心的神色,主人面紗后的眼睛裏竟然有淚水盈睫,但是,卻始終沒有滴落。她忽然伸手,輕輕拂去了他額上的亂髮。

我明白,今日外面來朝賀的江湖幫派魚龍混雜,其中不少是心懷憎恨卻不得不服從於聽雪樓權威的人,在此刻將發病的樓主一個人留在這裏,的確是太危險了。所以,她選擇了留下來,在一側為他護駕。

而他,竟然也允許了她攜劍接近毫無反抗能力的自己。

主人啊……你愛眼前的這個人嗎?你愛這個病人,你愛這個霸主嗎?

那一刻,就是以為和主人心意相通的我,都不能明白主人對待樓主的真正想法。

他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無數次,我看到他們都在激烈地爭執,最嚴重的那一次,是聽雪樓南擴時征服江南五大幫派,樓主為了斬草除根,對霹靂堂下達了滅門追殺令。而為了維護一個人叫雷楚雲的人,主人堅持着不同的意見,在密室里的爭論中話不投機,主人激憤之下竟然拔出我,直指他的心口!

那樣的殺氣,和主人如同草芥一般殺戮其他人時,是沒有什麼兩樣的。

我知道樓主和主人之間有過嚴重的分歧,曾經有幾次,甚至到了決裂的邊緣,然後,卻莫名地又相互退讓,繼續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繼續合作下去,只是彼此的眼中閃過冷淡而不信任的光芒。

我還知道主人心底有着幾個關懷和在乎的人,其中大半,就是毀在樓主手上的……

在每一次爭執起來的時候,我能清楚地感覺到主人心中的恨意和殺意,令人心驚,不容忽視,她是恨他的,恨這個為了目的不擇一切手段的男人;可同時,她又是那樣被他那驚才絕艷、氣吞河山的強者風格所深深吸引,不由自主地臣服於他。

我甚至知道蕭憶情真正的壽命本來只有二十二年,過了那個期限,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忍受旁人不能忍的煎熬,從閻王手裏賒來生命!他忍受痛苦生存下去的目的很簡單:因為生命太過短暫,所以他只想在死之前統一分崩離析三十多年的江湖,他想用前人沒有的功業,為自己鑄造一個永恆的豐碑。

那麼即使死了,他還會活在傳說里。

他很會用人,也很會殺人。聽雪樓三萬多子弟,幾乎每一個人都對他既敬且畏,宛如天神一般地崇敬,只要他的一句話,就不顧生死地去完成那個指令。然而,在他心裏卻始終波瀾不驚,冷淡而平靜,從無喜怒。

有時候,我想,主人也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劍而已吧?只是用來殺人的工具而已。只是因為名劍難求,所以也才分外地珍惜。

「如果你不是最強者,我就會殺了你,相對的,如果我對你不再有用,那麼你就殺了我。」

「好,如果有一天你自己動手殺了我,那麼,我所有的一切,就都遺留給你。」

那樣無情而冷靜的約定,彷彿是兩個為了利益走到一起的商人,簽訂的一個契約而已。

「如果,你是病死的呢?」

「蕭憶情只會死於兵刃,不會死於床榻。」他的回答是淡漠的,彷彿看穿了生死。

「如果萬一是呢?」主人不退讓地繼續問。

「那麼……請你代替我照顧好樓里的子弟。起碼,不要讓他們被四方蜂擁而來的復仇者屠戮。」

他沉默了一下,這樣回答。那是他第一次流露出對於手下的眷顧和溫情。那個一直以武力強行征服武林的人,第一次談到了對自己身後的擔憂:「當然,你同樣可以自行出任樓主,成為最強者……或者,替我守護它,一直到出現新的繼承者為止。」

主人微微冷笑,我很驚訝地看見她的笑容中居然有一絲從來沒有的悲傷,宛如一朵開在冷雨中的紅薔薇。纖麗,冷漠,而又充滿戒備。

「沒想到蕭樓主也會說這樣的話啊……」她笑着,開始撫摸我水一樣的刃,好幾次,我都擔心她的手會出血,因為我感覺到主人的心很不安靜,根本沒有平日和我的默契,手指在不停顫抖。但是,她的聲音卻還是如平日一樣的冷淡:「但是,我憑什麼接任?無親無故,我只是你的下屬而已,何況南楚還在,我又是血魔的女兒,別人不會服氣我當樓主的。」

樓主沒有回答。忽然,他伸出了手,輕輕接過了我。

我很驚訝,主人居然沒有拒絕。

十幾年來,我第一次被握在另一個人的手上。他修長纖弱的手指撫過我的身體,我輕輕低吟了一聲,那是怎樣充滿控制力、殺氣和魅惑的一雙手啊……我甚至可以想像出我如果在他的手中,將會展現和主人手裏完全不同的另一種風采!

一剎那間,我甚至有些羨慕他袖裏的那把夕影刀,雖然知道那個傢伙不見天日的日子也很難過。

「那麼,嫁給我吧。阿靖!」他輕輕用食指彈了彈我,聽着我發出的呼應,忽然在劍聲中說了一句,「做我的妻子,在我死後名正言順地接收我所有的一切。」

脫離了主人的手,我感應不到她內心的想法,然而這一次,我卻清清楚楚看見了向來冷漠的主人瞬間變了臉色,似乎有薔薇般的顏色染上了她的雙頰。

能讓聽雪樓主屈身求婚的,天下之大,恐怕也只有我的主人一個了……真好。除了對方,他們兩人都幾乎找不到另一個如此相配而能力對等的人來共度一生了吧?我在他手裏欣慰地想。

「不。」忽然間,我聽見一個字從主人口中吐出。她眼色有些恍惚,但是卻掙扎著說了關鍵的一個字。

摩挲着我的手停住了,我在那一瞬間感覺到一種難以克制的震動,然後,我看見蕭樓主淡然地問了一句:「為什麼?」

「因為……」主人停頓了很久,我想,可能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吧?

「因為我不想做寡婦。」

終於,主人回答了,薔薇色的臉迅速變成了慘白,清澈的目光裏帶着複雜的感情。

「我不想為任何人哭。」

血。我身子一震,忽然感覺到有溫熱的血,流淌在我身上!

「啊……該死,我居然忘了我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了……」樓主忽然咳嗽起來,咳得慘白的雙頰泛起了病態的潮紅,微微苦笑,「不好意思……抱歉。」

我能感覺到他肺里咳出的帶着腥味的空氣,我知道那是肺癆。我想,他的確是活不了多久了,他很痛苦。痛苦的感覺從他的手心裏傳遞了過來,讓我全身不禁顫抖起來。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的心裏會忽然覺得很冷,冷得如同浸在冰水裏。

不錯,我居然忘記自己是一個命在旦夕的病人,只是苟延殘喘地活着而已……

真是愚蠢,居然向她那樣的女人要求愛情。

我聽見他心裏傳來這樣的話。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這個不可一世的蕭樓主實在是可憐得很。要知道,孤獨長大的主人,內心裏充滿了尖刺和盔甲,是從來不會相信和愛上任何一個人的……他真是自討苦吃了。

「你弄髒了我的血薇。」忽然,主人伸手,把我從他手上拿了回去,微微蹙眉。然後,從懷裏拿出緋紅色的絲巾,輕輕擦拭。

可她不知道,我很興奮呢!

聽雪樓主的血!試問天下有幾柄劍能夠如同我這般幸運?

「我不想為任何人哭。」主人忽然夢囈般地看着我重複了一遍。我感受到了她內心忽然而起的彷徨和無助。這樣軟弱的情感,幾乎是從來沒有在主人堅硬如冷鐵的心中出現過的。他居然能讓主人的心在剎那間柔軟起來……真不愧是聽雪樓主。

努力啊……再加一把勁,可能就會打動主人了呢!哪怕再重複一遍剛才的話也可以啊!

我默默地為他鼓勁。然而,他再也沒有說什麼。一直到死之前,他再也沒有說過和這次類似的話!

或許,人類的自尊都是那麼脆弱而敏感的吧?

擁有權力地位如他,和冷漠無情如她,更加如此。

這次,兩顆心第一次擦肩而過。

後來的兩年多時間裏,這樣的情況不止一次地出現,兩個同樣驕傲優秀的人,因為各自的顧慮和誤解,一次次在冷漠和僵持中錯過了真情流露的機會;而在這樣複雜微妙的關係中,隔閡一天天地累積起來,橫亘在兩顆心之間。

我想,可能我是世上最了解主人的了,她那樣從小遭受不幸的女子,對於「幸福」「愛情」之類的東西,實在是不信任得很。她習慣了孤獨,習慣了一個人,如果忽然讓她的生命出現另一個相關的靈魂,要兩個人相互信任、至死不渝,我知道,主人是不會習慣的。

她還是不能信任任何人,絕對不會把自己的生死和情感託付在另外一隻手上。

「我不想為任何人哭。」

只崇敬力量、只追隨最強者的她曾經那樣說。我明白,那是因為她害怕自己會哭而已,她害怕這世界上會有另一種東西令自己變得軟弱,重新回到童年時的那場噩夢裏去。

可憐的主人……我要如何才能告訴她:只有會哭的人,才真正懂得去愛,才能擁有真正的幸福,這是我從老主人一生的經歷中領悟出來的,可惜,我無法告訴她。更加無法讓她知道,就是她號稱「血魔」的父親,也是會哭的。

可我只是一把不能說話的兵器,一把不祥的兇器而已。

主人是武林中的奇女子,也是出名的心狠手辣。在三年的時間裏,我喝的血就要比在老主人手裏十幾年的都多!多到我自己都不寒而慄。

主人她……太狠心了。她甚至沒有把那些人當作同類。

很多很多次,主人和樓主一起征戰四方,在沙場中並駕馳騁,腥風血雨中,我的清光和夕影刀的華麗交織在一起,刀劍相逢的瞬間,互放出的光芒令天下所有人目眩神迷。

那幾乎是完美的殺人藝術,死亡散發出前所未有的魅力和吸引力,幾乎讓所有人為之不顧生死!

似乎和對方比試着速度,主人經常在殺場上和樓主進行殘酷的殺人比賽。

然而,每一次,在我進入對方心臟的時候,都發現那夕影刀已經在那裏等我了……然後,和刀在敵人體內相觸的時候,我都可以看見主人失望和不平的神情。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不能擊敗他!

「嗨,你知道不?我家的公子,他很喜歡你的主人呢……」在短短相遇的時刻,我聽見刀這樣對我說,在另外一個人的心臟里。

我只有苦笑。我想,主人也是喜歡樓主的吧?但是,卻相互戒備傷害得那麼深,而我們這些不會說話的兵器,又能夠做什麼呢?

「為什麼要我放了她?」那一天,蕭憶情指著另一個人,責問我主人,「你不是說過,寧可放過六十歲老人也不能放過十六歲孩子的嗎?」

那是一個才十二歲的女孩子,名字叫石明煙,因為父母所在的崆峒派被聽雪樓所滅而落到了樓主手裏。她縮在角落裏,瘦小的身體微微發抖,然而眼神卻是冷漠而尖銳的,帶着恨意,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那兩個給她家族帶來死亡的魔鬼。

那個時候,我根本沒有預料到,那樣一個孤女,將會毀滅整個聽雪樓!

「因為她像以前的我。」主人淡淡回答,「她不會哭。」

「哈……奇怪的借口。」樓主怔了一下,失笑,「阿靖,不能給我一個有說服力的理由嗎?」

「我希望她能比我幸福。」許久,主人終於低着頭,似乎是不經意地說了這麼一句。在說這一句話的時候,我覺得主人的心震動了。

聽到那一句話,樓主的眼神也變了。本來就帶着妖異女氣、美麗不可方物的眼睛裏,忽然也閃著有些類似於嘆息般的光,低聲問:「是嗎?……阿靖,原來你一直不幸福嗎?為什麼從來沒聽你說起過?」

他用蒼白修長的手輕輕覆上了主人的手,然而,這一次主人沒有閃避。我感覺到她心裏漾滿了苦澀和酸楚,似乎缺乏和平日一樣的堅毅。

「說了有用嗎?」她似乎也夢囈般地回答,「我知道今日的你可以給予別人一切:權勢、地位、金錢,但是,你能給我幸福嗎?樓主。」

「不能。」樓主的手顫抖了一下,然後,我看見他用迷離的眼神看着遠方,淡淡回答:「連自己都沒有的東西,我怎麼能給你呢?」

他又默然良久,才低低道:「阿靖,幸福,不是任何人能給予你的,要你自己去尋找才行。」

「可能嗎?」主人慘淡地笑了,笑中仰起臉看着樓主,問,「三年了,我手底下殺過多少人?流過多少血?背負着這樣深重的罪孽,還能談得上什麼幸福嗎?」

那是悲哀、宿命的笑容,那一剎那,我幾乎以為主人會哭……會違背她以前意願地哭出來。我想,如果那一刻主人哭泣的話,樓主是會擁抱她的,是會用那淡藍色的手帕溫柔地拭去她的淚水,將她擁入懷裏,告訴她無論幸與不幸他都會永遠在她身邊的。

那麼,兩個人的幸福,都會在剎那間來到他們身邊。

人類所謂幸福,原來並不是遙不可及的啊。

然而,她還是沒有。她只是悲哀而又冷漠地看着他,眼睛裏有清澈的光。彷彿懸崖上的野薔薇,用驕傲的刺來維護著脆弱的花蕊。

她是不會哭的。

於是,他伸出去擁抱她的手,就停在了那裏。

「所以,我不許你傷害她!」主人伸手,護住了那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面紗后的眼睛閃動着不多見的決絕,「其他人隨便你怎麼處置,但是絕對不許碰她!」

我看見樓主雙眉輕輕皺了一下,然後冷淡地說:「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我必須把它連根拔起!或者廢了她,我才放心,你莫忘了,當年你放走的雷楚雲,今天對於聽雪樓是怎樣的一個威脅!」

那個名字令主人微微震了一下。

是的,雷楚雲,這個名字,是他們兩人之間永遠的忌諱。

「不可以。」主人毫不退讓,冷冷道,「我會保護她。我要她完整、幸福地過完人生。」

不顧樓主的反對,主人拉起那個孩子走了,把她帶回了自己住的緋衣樓。

或許人和人之間的確有着某種說不出的緣分吧?主人那樣溫柔細心地對待那個陌生的孩子,叫她妹妹,雖然那個孩子絲毫不領情,她一生都沒有對別人那麼好過。

我知道,她是把這個懷着仇恨的孩子當成了童年時的自己,她想扭轉這個孩子的生命軌跡,不願意看到她成為另一個自己。

「我不想為任何人哭。」

「所有的付出都是必須要有回報為前提的,沒有人會無條件對另一個人好……他只是想讓我死心塌地為他所用、去征服武林而已。為了這個目的他不惜動用一切手段,包括他的感情。」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武功,成為了對於他沒有利用價值的人,那麼,現在說過那麼動聽的話的人,就會棄我如敝履。甚至,他手裏的刀就會割斷我的咽喉。」

「自小就不會有人在意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也能活得很好,我不需要任何人……」

很多很多次,我都聽見主人反覆地在心裏這樣說,本來稍有動搖的心,在一次次反覆的自我暗示后重新變得生硬如鐵。

從那個時候,我就隱約有絕望的感覺,彷彿預見到了某種不祥的結局,為什麼我是一個啞巴呢?為什麼我不能說話!

我的主人啊……為什麼你不伸手抓住面前近在咫尺的幸福呢?

在和夕影刀相擊的剎那,我忍不住發出了痛苦的呻吟,我受傷了。

他的血再一次流淌在我身上。

而主人的血也從他的刀尖上滴落。

夕影刀淡淡的青色鋒芒里,閃著血洗過後的明澈。然而,由於方才那劇烈的撞擊,那把號稱天下第一的刀刃上,也如同我一樣,留下一道長長的缺口,宛如撕裂的傷。它在空氣里微微震動着,我也聽見它在呻吟,然而,我們相對而視的時候,忽然都忍不住苦笑。當然,那是無聲的苦笑。

愚蠢的人類啊,相愛的人們,為什麼總是要自相殘殺?

「怎麼,我主人的血……溫暖嗎?」我苦笑着問它。

「就像我主人的血一樣。」夕影刀微微喘息著,大概從來沒有受過這樣嚴重的傷,它說的話有些不連貫,「哎,我說,怎麼樣,先動手的還是你的主人吧?」

「但是誤會卻是由兩個人一起累積起來的啊……」我喃喃地說。

因為戒備和冷淡,從不交流內心想法的他們,多年來心中的疑惑也越來越深,有太多的事情無法彼此諒解,無法彼此溝通,才導致了今天這樣兵刃相見的慘劇吧?

「蕭憶情!拿命來!」

本來是在密室等候她來議事和商量東擴計劃的,然而,等來的卻是奪命的一劍!

在出鞘之時,我就感覺到了主人內心令人震驚的憤怒和悲哀,就像是十五年前,看見父親自刎倒在血泊里的感覺!出手時是那樣快速狠毒,那一擊,幾乎達到了她武術的巔峰!

「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一剎那,我聽見主人內心的吶喊聲,同時,也看見了等待的樓主震驚的目光。在聽雪樓最安全的密室里,他輕袍緩帶,因為病弱畏冷手上還捧著一個紫金手爐,看來絲毫沒有料想到這個朝夕相處的得力助手會向他刺來奪命的一劍!

像此前的千百次一樣,我準確無誤地刺入了他的心口。血流出來,溫暖的血。

然而,我卻感到了徹骨的寒冷。

「叮!」在到達他心臟的千鈞一髮之際,我猛受重擊,從胸膛里彈了開來。我看見有一片淡淡的青色寒芒從樓主的衣袖中流淌了出來,帶着凄艷而凌厲無比的氣勢攔腰截住了我。寒芒迅速地在蕭憶情身畔展開,宛如初秋零落的雨絲。

「叮、叮、叮……」轉瞬之間,一連相擊了七次!

每一次的撞擊,都激發出絢麗的光芒。

我終於又一次看見了夕影刀。

然而,因為生死旦夕,夕影刀發揮出了極大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殺戮著周圍的一切。面對主人近似於瘋狂的劍法,樓主出盡了全力。夕影刀幾乎快得如同電光,在我每一次欺近他身側的時候都用極其凌厲而兇狠的招式把我逼了回去。

忽然,主人的手腕一抖,我身子也一震!

驂龍四式的血薇香影!主人終於用出了必殺的一招!如風一般迅速,我在空中挽起三個劍花,然後在虛實三個光圈中如毒蛇一般驀然吐信!

電光火石之間,樓主居然空手接住了我!

那樣修長蒼白的手指,就這樣硬生生地在瞬間令我靜止了,那是什麼樣的一種手法?那是什麼樣不可思議的力量!

我穿過了他的掌心,然後就被他的手指在一瞬間牢牢定住。

就在我無法動彈的剎那,夕影刀自下而上,如同挑起紅燭下新娘的蓋頭一般,從主人胸膛中斜斜刺入,又帶着血珠輕輕挑出——

我發出了不敢相信的厲聲尖叫:「主人!主人!」

「嘶——」刀風過後,我聽見主人壓抑地哼了一聲,然後,我就覺得她的手一震,血如瀑布般順着手指涌到了我身上!

主人捂胸踉蹌後退,終於氣力不繼,單膝跪倒。我用力支撐着她,讓她不至於倒下,但是看見她胸口那致命的一刀后,我忽然失去了力氣,軟倒在地!失去了支持,身子一軟,主人跌落在密室的地面上,再無法站起。

「為什麼?阿靖……為什麼背叛我!」以手捂著心口湧出的鮮血,樓主不可思議地看着地上垂死的主人,他目光中的悲哀和絕望令我目不忍視,「為什麼連你都會背叛我!」

我想,他是太認真了,認真到已經忘了自己曾經對眼前這個女子明白地說過,如果她有殺死他的能力,就把他的所有遺贈給她。

「那……那算是……背叛嗎?」奄奄一息的主人吃力地回答了一句,卻再也無法繼續說下去,剛才他在瀕死時自救的那幾刀,已經毫不留情地削斷了她胸口的血脈。

「知道嗎?阿靖,我本來以為……咳咳,這世上至少還有一件東西是可以相信的……」樓主的激憤在最短的時間內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苦笑,認命的苦笑。他咳嗽著,目光的蕭瑟之意更加濃厚。

然而,他咳出來的,都是黑色的血沫——

是的,我清楚地知道,我刺中了他。剛才主人那樣猝及不防的一劍,也已經刺破了他的心脈,引起了他體內那個痼疾的徹底崩潰!

樓主吃力地緩緩走過來,把主人輕輕從地上抱起。她已經無力反抗,頭輕輕地垂落在他的胸口,說不出一句話。他低下頭,然後,就這樣看着她,看着她死灰色眼睛裏映出來的自己的影子,苦笑着嘆息:「我本來是想信任你的……可是,居然是你來刺殺我!你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

「我……我本來也想相信你的!」掙扎著,主人用盡所有力氣冷冷笑着,諷刺地看着他,「可你……可你到了現在,還在對我演戲!蕭憶情……蕭憶情……你做了那樣的事,還讓我怎麼相信你!」

我感覺到主人的心跳在漸漸微弱下去,我也漸漸絕望。

然而,我看了看身邊的夕影刀,發現它也這樣絕望地看着我,我忽然知道,樓主此刻也定然是垂危了。

「我做了什麼?竟然讓你這樣殺我而後快嗎?」樓主愕然地問,終於看不得主人嘴角不斷流出的殷紅的血,解下手腕上的絲巾輕輕為她擦去,目光中,有難以言表的痛苦和茫然。他的手一從心口放下,那裏的血就如同噴泉般涌了出來,每一滴,似乎都帶走了他的一分生命。

「你……你……為什麼……為什麼要派人斬斷明煙的雙足?!太狠了……蕭憶情,太狠了!我說過,我不許你這樣對她的!」主人的眼裏放出了不顧一切的光芒,同樣痛心疾首地失聲大呼,「真的要斬草除根?對一個孩子也不放過!……我……我說過……不許你……不許你碰她的!」

問一句,就努力吸一口氣,這樣,她才能堅持着不昏死過去。

「什麼?!」樓主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彷彿被人當胸一擊。他噴出了一口血,然後支持着,驚訝地分辯:「我……我不知道……我沒有派人做這件事!」

「哈……說謊。」

主人冷漠地笑着,眼睛裏的光卻漸漸黯淡了,我感覺她握着我的手慢慢鬆了開來。不要死!主人,不要放開我啊!要知道一旦放開手,我們就永不再見了!

難道,我真的是不祥的嗎?

「我沒有……真的沒有!」樓主有些惱怒地微弱地回答,但是身子已經沒有了支持的力量,只好抱着垂死的主人,倚著牆壁坐下。即使坐擁武林的他,此刻也是如此的無助,頹然看着懷中漸漸死去的女子,失去血色的唇中忽然吐出了從未說過的溫柔話語:,「我是那麼那麼的愛你,怎麼會對你……說謊?」

「說謊……你說謊……」主人執拗地重複著那句話,但是意識已經漸漸模糊。

「沒有……我沒有!」樓主也執拗地反駁著,神色漸漸委頓。

血從他們的身體里不停湧出,漸漸匯聚成一處,染紅了地面。

「樓主!靖姑娘!你們……」半個時辰過後,按時來參加密室會議的屬下驚叫着,想把滿身是血的兩位掌權者抬出去就醫。然而,神智尚清醒的樓主微弱地喝止了他們:「別動!沒用了……去,把明煙帶過來,我……我要問她話……咳咳……快……」

「嘻嘻……」失去雙足的小女孩是被武士們抬過來的,然而,看見密室里鮮血滿身的兩個人,她忽然詭異地笑了起來,眼睛裏閃耀着惡作劇得逞后的興奮和幸災樂禍:「嘻嘻……」

「難道……是你自己做的?」看見孩子眼裏的光芒,陡然間,蕭憶情驀然想通了什麼似的,不可思議地問了一句,「是你?!」

「殺了我爹娘,你們都得死!」明煙詭異地笑着,然後,看着昏迷中的主人,眼裏露出惡毒的嘲諷,「殺人兇手!居然叫我『妹妹』!還說什麼讓我完整幸福地活着……笨!難道不知道,自從你們殺了我家人以後,我根本無法『幸福』了嗎?

「砍掉自己的一雙腳算什麼?只要能讓她相信是你下的手,就是割下自己的頭我也願意!

「無論如何,看不到你們兩個人死,我就無法幸福!」

我忽然間不寒而慄——她的目光,簡直和十四年前的主人一模一樣!那麼小的孩子,卻有那樣狠的心腸!能狠得下心自殘嫁禍,親手割下自己的雙足,這根本不是普通十幾歲孩子能做到的啊!

好厲害的孩子……仇恨哺育的孩子!

「刷!」周圍的屬下齊齊拔刀,全部對準了這個孩子。

「住……住手……」微弱地,因流血過多陷入恍惚狀態的樓主喝止了屬下,苦笑着,對那個十二歲的孩子微微點頭,道,「很好……你打敗我了……那麼,在我死了以後,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給你……如何?」

那個孩子本來已經閉上了眼睛等待死亡,忽然驚訝地睜開了,用那早熟而堅韌的目光看着這個武林中傳奇人物,有些驚疑不定。

「什麼?樓主,她殺了你和靖姑娘,我們怎麼能奉她為主!」

「她是殺人兇手!」

「殺了她,為樓主報仇!」

周圍的屬下群情洶湧,紛紛嚷了起來。

「誰……誰敢不聽從我的命令?!反對的,殺無赦!」在用力吸一口氣,讓自己延長片刻的清醒后,樓主嚴厲地看着手下,然後,苦笑着,微微咳嗽。

「你們……你們其實都錯了……不是她殺的……我們,是被彼此間的不信任和猜忌毀滅的……咳咳,她……她只是利用了這一點而已啊……

「真正錯誤的……是我們兩個人自身,不能怨誰……

「這個小傢伙……是個人才……厲害,真的厲害……咳咳,我早就說過,誰能打倒我,就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給他,請大家尊重我的諾言……我蕭某,一生雖然下手……下手不留情……咳咳,但是……卻絕不做無恥無信之事!

「三弟,你……你明白么?」

帶頭而來的三樓主南楚怔了怔,終於不再說什麼,只是流着淚點了點頭。

等這一切交代完畢,他再也不管屬下和女孩呆若木雞的樣子,回過頭用極其溫柔的語調,對處於彌留之際的主人低聲耳語:「看見了嗎?阿靖……不是我,不是我做的!這個孩子好生厲害啊,咳咳……我們都被騙了呢……」

「說謊……說謊……」然而,昏迷中,主人只喃喃地重複著那一句話。

「真是的……咳咳……看來,只有到那邊,才說得清楚吧……」樓主微微苦笑,然後,伸手握住了主人的手,「一直以來,都有很多很多話……始終沒有和你說……去……去那邊說個清楚吧……到了那邊,我們還有時間很多時間……很多很多的時間。」

然後,我忽然感覺主人的身體一震,有大力傳入,剎那間震斷了她微弱的心脈!

不要!不要死!我失聲驚呼。

然而,我還是從主人無力的手中墜落……在墜落的同時,我看見同時落下的夕影刀。

原來,今天是一切終結的日子。我的又一個主人,死了。

又一個輪迴結束了。

我終於確認,我是一柄不祥的魔劍。

雖然一直以來,和我一起的夕影刀總是安慰我,說他們之所以死,完全是因為人類性格中的弱點,和我沒有半點的關係。但是,我知道我是不祥的,自始至終,我都明白主人和樓主間的誤會和心結,然而,我卻偏偏無法說出來!

她是我最喜愛的主人,然而,她卻死得比以前任何一任都早。像懸崖上綻放的紅薔薇,她可以在惡劣的環境下倔強地成長,風霜不侵,雨雪不折,然而,卻一樣在心魔的肆虐下夭折。

幸好,那以後我成了無主之劍。

出於對樓主的崇敬,聽雪樓建立了祠堂,把我和夕影刀供在了上面,作為那個恩威兼顧的樓主在聽雪樓所有子弟心中地位的見證。在每年的忌日,總有成千上萬的樓中子弟前來拜祭,怔怔地看着刀流下淚來。

我知道,雖然樓主以武力強行征服江湖,殺戮無數,但是在下屬的心目中,他卻是完美得近乎神的化身,可是,那樣的人中之龍,卻無法直面自己內心深處的矛盾。

聽雪樓里的人經常說刀劍閣里經常在半夜傳出嘯吟之聲,是神兵利刃渴血的長吟,然而,他們錯了,我和夕影刀,早已經不再有對血的渴望。

每夜每夜,我們只是在敘述過去的往事。

「我家公子,實在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哪……」在深夜裏,當萬籟俱寂的時候,夕影和我說起了往昔種種,不由流露出由衷的自豪,「當然,他對手下恩威並重,對自己嚴厲自製,行事有氣吞河山的大將之風,這些外面人的讚揚,我都聽厭了……但是……誰又知道公子的缺點呢?」

聽它說起蕭樓主,我也不由地仔細傾聽,要知道,對於主人,恐怕沒有誰比我們刀劍更了解了。而對於這個在主人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我知道的卻並不是很多。

「他生性高傲而專制,一生中以權力武功俯視天下,可惜偏偏纏身的絕症又讓他每時每刻面對着死亡……所以,有時候主人的內心是被分裂成兩半的。」

「他重權嗜殺,卻害怕死亡;他冷淡決絕,為人極重理性,可另一面又非常寂寞和脆弱;他極度重視個人尊嚴,不讓臣服腳下的人有絲毫抬頭看他的機會,但是,他卻一生都在尋找能讓他平等對待的人……這樣的他,連和他朝夕不離的我都捉摸不透啊……」

夕影苦笑了起來,月光在它青色的刀鋒上流動,宛如淚水。

「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公子喜歡你的主人,但是,你主人竟然說了那樣的話……那一個剎那,你不知道公子心裏有多難過。那是他十五歲后唯一的一次哭泣。」

我不想做寡婦。我不想為任何人哭。

我知道,就是這兩句話!——我彷彿還能看見說話時,主人眼裏恍惚的神色。

一轉眼,已經是七年過去了。聽雪樓還是統領着武林。

樓主一生英明,到了最後做出的決定,也沒有分毫差錯。

南楚在代行了五年樓主之職后,帶着嬌妻秦婉詞退隱江湖。如今的樓主,已經是那個坐着輪椅的孩子石明煙,已經是當今武林的主宰者。在她身上,似乎同時兼具了主人的冷漠堅韌和蕭樓主的深沉練達。在她井井有條地處理著龐大幫派內部的事務時,沒有人能夠想像,她是一個女子,而且是一個殘廢的少女。

可以說,從某種意義上,她也是大度的,面對殺害父母的仇人,她還是同意了在樓里建造供著靈牌和刀劍的祠堂。

甚至,不知道為何,雖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在幾次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竟然看見新樓主悄悄地進來,撫摸着我,怔怔地出神。

雖然時隔多年,但是,我還是有些恨她——主人一生都沒有對別人那麼好過,然而,這個「妹妹」卻是用那樣狠辣的計劃暗算了她和樓主。雖然她有完全的理由,但是,我還是不能原諒!

她今年二十一歲了,已經是一個美麗的少女。但是,因為「聽雪樓主人」的顯赫身份,武林中幾乎沒有人意識到她還是一個女子,而且是一個很美麗、孤獨的少女。

在看着她發怔的臉時,我忽然覺得她很像我少女時的主人。

如今回想起來,當年蕭樓主讓她接受自己遺留的所有一切時,恐怕也想到過,給予別人這樣巨大的榮耀和地位,同樣也是另一種懲罰吧?

無論誰,坐在這個位置上,都會被永恆的寂寞和不安包圍。

今天晚上,子時,門悄悄打開。一個推著輪椅的影子從門外進入。奇怪的是,我發現今夜的她居然是一副遠行的打扮,身邊還帶着包裹。

和往昔一樣,她來到神龕前伸手取下我,橫在膝上,撫着我的劍刃,沉思了許久。不知道為何,這一次我能感覺到她的內心極不平靜,彷彿有驚濤駭浪掠過,其中,好幾次閃現過我主人的名字。

她的臉上,忽然有複雜的表情。

「妹妹……一定要幸福啊!」

忽然間,在她內心某一處,我彷彿聽到了主人在微笑着囑咐,聲音里完全沒有在世時的冷漠和孤僻,只是如同一位溫柔善良的姐姐。

「幸福?」

在撫摸過我的鋒芒時,我聽見她哽咽著說了這兩個字。

「靖姐姐……靖姐姐!」她低低喚了一聲,抱着我,把溫暖的臉頰貼在了我冰冷的脊背上。然後,我感覺有什麼濕熱的東西濺落。

這一次,我知道,那是淚水。

從那一刻起,我是真心地希望她能夠找到自己的幸福。

沉默了許久,她想了想,輕輕拿起了我,佩帶在了腰邊。然後,輕盈地搖著輪椅,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離開了聽雪樓。

門外,月華如水。

我的第二十七位主人,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對着朗月微微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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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雪樓(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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