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尾聲

此後便是很多年。二十年,或者是三十年,沈瑄自己也記不清了。時間緩慢流逝,翩翩少年不經意間被一湖秋水染上兩鬢霜華。

瑛娘的話,他其實是不大信的,無非是寬慰他罷了。然而傷好之後,終究不肯死心,竟一直找去房陵州。可惜所謂的神醫雲家只有一片廢墟。若不是記着吳劍知的囑託,他也許真的活不下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巫山掌門捎信來,說從房陵雲家得到靈藥,屍毒已解,性命保全,然而她不願回來。信使攜來了她的信物——那支湘妃竹簫,又傳口信:「我原是無知薄弱,擔當不起如此沉重的過往,請賜再生符一帖,永不相見。」

她還活着便好,他不無欣慰地想。當年許下三個願望,「妾身常健」,終是遂了心愿。只是歲歲長相見,成了永不相見。也許最後一個願望,總是不能成真的。

他配了再生符,讓巫山的信使帶走。自此之後,再沒有任何消息。他曾經考慮過是不是自己也服下此葯,盡數忘卻了才好,免得前塵往事如潮水般夜夜湧來,免得總是怨恨命運弄人、恩仇跌撞……然而終究還是捨不得忘掉。那支湘妃竹簫藏於衣袖,被他時時把玩,最後竟連字跡也模糊了。

沈瑄對江湖上的事沒什麼興趣,每天只是搖著小船,在洞庭湖的四水兩岸來來往往,為四鄉漁民看病。雖然如此,江湖上卻沒人敢小瞧這看似破敗的三醉宮。都知道沈瑄不僅是個武功絕頂的高手,更是一個妙手仁心的神醫,人人有求於他。

所以,天台、鏡湖、南海、武夷各家漸漸式微,丐幫和廬山派還算屹立不倒,江鄉一帶新崛起的圓天閣獨霸江湖,一聲號令莫敢不從。但三醉宮,卻始終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後來沈瑄也收了徒弟。長徒卓渙之和養女小謝俱有所成,名動江湖。醫藥方面的學問也有人繼承。季如藍則早已遠走塞外。

瑛娘將她的幼女陳緣送到舅舅處。那女孩兒雖柔弱,但學得一手回春功夫,連圓天閣的墨醫生也很佩服。陳緣後來嫁了圓天閣主歐陽覓劍,算是洞庭門中歸宿最好的孩子。

只是小謝總是飄蕩無依。沈瑄遊歷江湖時,將她從滅門屠殺的血海中救回撫養,讀書習武,俱按沈家家傳規矩,與自家親生女兒無異。小謝長到十五,沈瑄看她行止神態,竟與當年的小妖女蔣靈騫多有相似,不覺慨嘆,唯恐她也一樣命途多舛,便將她送往廬山,跟隨名門正派的前輩女俠們學學規矩。不料該發生的總會發生,小謝一入江湖,便於十八歲上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從此便不再單純快樂。

後來她多年闖蕩,聲名鵲起,但遭遇坎坷,終究不曾嫁人。沈瑄為她着急,卻又催不得。一催之下,她反倒笑,說要陪義父一輩子,給義父送終。

此時沈瑄已老,所謂一輩子,也沒剩下多少時日。看着小謝孤苦,回想起自己少年時,不知怎的似乎又聽見那人在耳邊悄聲道:「請賜再生符,永不相見。」如此決絕,連痛都不肯留下。

這年初春,小謝自江鄉訪友歸來,說是遇見一個巫山門下弟子。

「那人如今在天台山中學劍。」小謝羞赧道。

沈瑄心裏一震:「天台山?」

「他師父的一個親戚,劍法精妙,一直在天台山中隱居。」

從剡溪入天台,綿延幾百里的驛道上,飄然而來兩騎白馬。小謝並不多問,只小心地跟在義父身後,看他神思迷茫,像是在時間的長河中夢遊。

這路在記憶中顯得那樣清晰,嵐靄、松濤、山花、瘦石,清澈的溪流里,漂滿了殷紅的碧桃花。

「赤城山居」已變成了真正的廢墟,天台宗和赤城老怪的傳說亦漸漸為人淡忘。山腳下一抔隆起的黃土,在凄迷的荒草叢中若隱若現。墳頭上立着一塊石碑,碑身龜裂,但還是能認出一行碑文:「天台蔣聽松之墓。」

約好了在赤城山居碰面,那人卻遲遲不到。小謝有些懊惱,請義父暫且休息:「我去把這傻子捉來。」沈瑄微笑着看她離開。等了一陣子,卻還沒回來。覺得風冷,他便起身,自己繼續往前。

他牽着馬在山道上躑躅,心中一片茫茫,也不知想到哪裏去。這樣漫無目的地不知走了多遠,夕陽漸漸沉入遠處碧沉沉的深淵,山中空氣變得寒冷起來。小道一轉,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洞簫的清音。沈瑄舉目看時,原來溪流對面是一個農家院落,竹籬茅舍,十分清靜。院外河邊,有一樹碧桃繽紛搖落。花下一個小小水榭,有人在吹奏洞簫。

他一時怔住。他想看她的頭髮是不是已經白了,想看她是不是憔悴如斯。她說「永不相見」。他也曾想「永不相見」。這一步很短,卻如隔雲端。中間經過了千山萬水,再也無法安然回到起點。這不是真的。對面那個單薄的形影,對他來說是一生中最浩大的水月鏡花,不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

在她的簫聲里,他忽然想起一個主意:「將這首詩默念完,一遍。」他對自己說,「就一遍。假如她恰好回頭,就過去跟她問好。假如沒有,我就走開,再不回來……」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假如她回頭了,他要對她說什麼?她應該早就不記得他了。她會問他的名字嗎?她會問他從何而來嗎?他又應該如何作答?

洞簫纏綿不絕。

千岩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曾經有一度分離,他的思念如潮水般不可遏制,摧折他的生命。後來的重逢竟又如此短暫殘酷,什麼都沒來得及講清,就這麼生生地永世隔絕。如果告訴她,他們曾經相識,她會相信嗎?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隔着如此漫長的時間,所有話語都變得無力。不知道便是知道,不知道說也無益——那不過只是每個人自己的孤寂。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唯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不應該再打擾她,也不應該再見。他只需要知道自己從來不曾忘記。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這一生都已經快要走完,就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她永遠不會知道某一日,鳳簫歌里,他曾路經。隔水相看,悵然而歸。

……使我不得開心顏。

她到底沒有回頭。很重的心忽然輕了,走吧。他覺得臉上有些冰涼,卻只是風吹過來一片碧桃花瓣而已。

走吧。他慢慢爬上馬背,覺得只那麼一會兒就站得筋骨酸痛。真是老了,老了啊。

「師父!」一個清音忽然從身後響起,劃破這片空寧寂靜的山谷,「你在這裏呀!」

他吃了一驚,竟從馬上滑下來,未及站穩,又不自覺地朝河流對岸望過去。

簫聲停了,一陣小風吹來,碧桃花又簌簌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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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記·十周年紀念版(全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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