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五十

林紅經歷了一個無聲的凌晨。宋鋼被兩個生前的工友抬到床上時,林紅意識到他的身體斷了,兩個工友抬着宋鋼的手腳走向床邊時,宋鋼的身體彷彿被摺疊起來了,屁股擦著水泥地過去了,他身上的樹葉在掉落下來。宋鋼躺到床上以後,他的身體就從摺疊變成了整齊地鋪開,有幾片樹葉掉落在了床上。劉副和宋鋼生前的兩個工友走後,黎明前的劉鎮寂靜無聲,林紅坐在床上雙手抱着膝蓋,淚水長流地看着安靜的宋鋼和安靜的樹葉,她的腦海里時而模糊一片,時而清晰如新。模糊的時候就像黑夜一樣黑暗寂寞,清晰的時候宋鋼在說話、在微笑、在走路、在充滿愛意地撫摸着她。這是兩個人甜蜜的秘密,沒有任何人可以滲透進來。現在二十年的共同歲月戛然而止了,此後的歲月沒有共同了。林紅覺得渾身發冷,覺得孤零零空洞的寒冷,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是自己害死了宋鋼。為此她痛恨自己,她想尖聲喊叫,可是她沒有喊叫,她無聲地揪下了自己一把頭髮,捏在手裏使勁拉扯,她的頭髮劃破了她的手指,讓她的兩手鮮血淋淋。她可憐巴巴地看着已經永遠寧靜的宋鋼,嘴裏一聲聲地說:

「你為什麼要走?」

然後她心裏湧上了很多委屈,她想到宋鋼走後自己孤立無援,在煙鬼劉廠長那裏遭受到的種種委屈,不由哭訴起來:

「我還有很多委屈沒有告訴你,你就走了……」

第二天上午林紅收到了宋鋼自殺前寄出的信。宋鋼的信寫了有六張紙,每一行字都是感人肺腑。宋鋼告訴林紅,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覺得很幸福,他感謝林紅一直陪伴在他身邊,他說自從他的肺壞了以後,他就想着要和林紅分手了。可是林紅告訴他,無論發生什麼事,她都不會和他分開。他說就憑這句話,他也死而無憾。他請求林紅原諒他的自殺,不要為他難過,他說和林紅共同生活二十年,勝過和別的女人共同生活二十生,他對自己的人生心滿意足。宋鋼還充滿歉意地告訴林紅,一年多前他不辭而別,就是想掙到足夠的錢,讓林紅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可惜他沒有掙錢的本領,只帶回來了三萬元,就壓在枕頭下面。宋鋼希望林紅沒有自己這個負擔以後,可以好好生活了,依靠自己的能力去好好生活。宋鋼最後說,他不恨李光頭,更不恨林紅,而且也不恨自己,他只是先走一步,他會在另外一個世界裏時刻眺望林紅,他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會重逢,那時候他們就永生永世在一起了。

林紅把宋鋼的信讀了一遍又一遍,也哭了一遍又一遍,把信紙全都哭濕了。然後林紅哭泣著起身,脫下宋鋼的衣服,給他擦洗身體時,注意到了他胸口的紅腫。她驚慌的手捏著毛巾,從宋鋼胸口的紅腫擦到腋下已經化膿的傷口時,她渾身顫抖了。她擦乾眼淚將宋鋼的傷口看了又看,不一會眼淚就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再次擦乾眼淚,再次仔細看起了宋鋼的傷口,隨即她的眼睛又模糊了。她不知道這兩道傷口如何而來,不知道宋鋼漂泊在外時發生了什麼。她手裏拿着毛巾獃獃地站立很久。她流淚,她搖頭,她疑惑,她迷惘,她不知道。直到她從枕頭下面拿出宋鋼用舊報紙仔細包好的三萬元,那一刻她差點昏厥過去,雙腿一軟跪在了床邊。看着散落在床上的鈔票,她終於知道了,她把床上的錢一張張拿在顫抖的手裏疊起來,她從宋鋼胸前的紅腫和腋下的傷口裏知道了,這裏面的每一張都浸透了宋鋼的血汗。

五天以後,宋鋼的遺體火化時,我們劉鎮的群眾再次見到林紅,看到她的眼睛像電燈泡似的又紅又腫。這時的林紅已經沒有眼淚了,她面無表情目光冷漠,當宋鋼的遺體被推進火化爐時,她沒有像群眾想像的那樣失聲痛哭,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她在心裏對化成灰燼的宋鋼說:

「無論我做過什麼,我一生愛過的人只有你一個。」

李光頭也收到了宋鋼的信,李光頭也讀得眼淚汪汪。宋鋼在信里回顧了兩個人悲慘的童年,兩個人的相依為命。提到了自己回到鄉下以後,如何長途跋涉進城來看望李光頭;提到了他十八歲那一年回到劉鎮參加工作時,李光頭如何幸福地上街去給他配鑰匙;提到了兩個人第一次領到工資時的喜悅;然後提到了林紅,這時候宋鋼的語調變得愉快了,林紅沒有愛上李光頭,林紅愛上了他,宋鋼差不多是驕傲地這樣寫。宋鋼告訴李光頭,他為李光頭的每一次成功暗暗高興,他說媽媽臨死前囑咐他要好好照顧李光頭,他現在很高興,見到媽媽的時候沒有任何顧慮了,他會告訴她,李光頭如何了不起。寫到這裏宋鋼又感傷起來,他說自己非常想念爸爸宋凡平,如果沒有那張全家福的照片,他肯定記不起爸爸的模樣了,希望那麼多年過去后爸爸的模樣沒有變化,他在陰間遇到爸爸時可以一眼認出來。信的最後一頁,宋鋼囑咐李光頭為了他們的兄弟之情,一定要給林紅一個好好的安排。宋鋼信里的最後一句話是:

「李光頭,你以前對我說過: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們還是兄弟;現在我要對你說:就是生離死別了,我們還是兄弟。」

李光頭也把宋鋼的信讀了幾遍,他每讀完一遍就扇自己一個耳光,然後痛哭幾聲。宋鋼死後,李光頭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不再去公司上班了,整日待在他的豪宅里沉默不語,只有劉副一個人可以進入他的豪宅,可以站在他的面前。劉副向他彙報公司的經營時,他像個幼兒園的孩子望着老師那樣望着劉副,劉副彙報完以後聽取指示時,李光頭往窗外看了一眼,嘆息一聲說:

「天快黑了。」

劉副站了一會,什麼指示也沒有得到,只好提醒李光頭:「李總,您的意思是……」

李光頭扭回頭來,可憐巴巴地看着劉副說:「我現在是個孤兒了。」

林紅在整理宋鋼的遺物時,發現有兩件應該交給李光頭:全家福的照片和宋鋼抄寫下來的李光頭當廠長的任命文件。林紅把兩件遺物裝在兩個信封里,讓劉副轉交給李光頭。李光頭從劉副手中接過兩個信封,首先打開的信封里滑出了全家福的照片,掉到了地上。李光頭跪在地上撿起照片,拿着照片和另一個信封走向了自己的書桌,坐下拉開抽屜后摸索了很久,找出了另一張全家福的照片。李光頭將兩張照片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起,推進抽屜。然後站起來走向劉副時打開了另一個信封,看到二十多年前宋鋼親手抄寫的任命文件時,他的腳步停止了,疑惑地看着上面的字,看到下面宋鋼當初用紅墨水畫出來的公章時,李光頭知道這是什麼了,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一頭栽倒在地。

宋鋼遺體火化的這一天,李光頭才走出他的豪宅,他不要平治不要寶馬,獨自一人眼睛潮濕地走到了火化場。宋鋼被推進火化爐的時候,林紅沒有哭泣,李光頭失聲痛哭了。然後李光頭淚汪汪孤零零地走出火化場,黑平治白寶馬緩緩地跟隨着他,他回頭看見了大發脾氣,讓黑平治滾蛋白寶馬滾蛋,然後擦着眼淚繼續獨自走去。我們劉鎮的群眾見了驚訝萬分,他們說:

「沒想到李光頭變成了林黛玉……」

李光頭不去公司上班,他重新回到了福利廠,那個曾經叫劉鎮經濟研究株式會社,後來又改成了劉鎮經濟研究院的地方。宋鋼漂亮的字體抄寫了當初的任命文件,勾起李光頭對往事的很多回憶,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手下的十四個忠臣了,現在李光頭想念他們了。

李光頭的突然出現,讓兩個仍然一邊下棋一邊悔棋一邊對罵的瘸子一陣驚喜,他們喊叫着「李廠長」激動地跑出來時,一個摔了跟頭,一個踉蹌地撞在了門框上。李光頭像是父親對待兒子一樣,扶起摔倒的瘸子,又撫摸撞了門框瘸子的青腫額頭。然後李光頭拉着兩個瘸子的手,走向另外十二個忠臣。兩個瘸子激動地喊叫:

「李廠長來啦!李廠長來啦!」

三個傻子和四個瞎子聽到了,五個聾子沒有聽到。四個瞎子的反應比三個傻子快,他們手裏的竹竿指點着地面往門外走,只有一個走出來了,另外三個擠在門口了,誰也不讓誰,他們嘴裏喊叫着「李廠長」,他們的眼睛眯縫著,讓他們張開的嘴看上去好像大得離奇。三個傻子也反應過來了,他們同時走到門口,看到李光頭時也是一口一個「李廠長」了,可是門口被三個瞎子堵住了,三個傻子不管不顧,六隻手同時推了出去,讓堵住門口的三個瞎子摔了三個嘴啃泥。又是李光頭一個個把他們扶起來,然後瘸傻瞎九個忠臣滿臉幸福地簇擁著李光頭走進了會議室。端坐在會議室里的五個聾子這時才知道喜從天降了,紛紛從椅子裏跳起來,兩個會發聲的聾子也叫起了「李廠長」,三個不會發聲的聾子嘴巴跟着一張一合,口型依舊完美。李光頭站在他們中間,聽着一片「李廠長」的叫聲,聽夠了以後擺擺手,又指指會議室里的椅子,讓他們全部坐下來。十四個忠臣坐下來以後還在嘰嘰喳喳,一個瘸子喊叫着讓他們安靜,另一個瘸子對着五個聾子重複做出捂住嘴巴的動作,會議室里立刻安靜下來了,從前的瘸子正廠長對另外十三個忠臣說:

「歡迎李廠長講話。」

十四個忠臣鼓掌了,李光頭一擺手,掌聲立刻停止了。李光頭將十四個忠臣一個個看過來,然後感嘆起來:

「你們都老了,我也老了。」

三個傻子聽到李光頭說完了話,唯恐落後於他人,搶先鼓掌了。五個聾子不知道李光頭說了些什麼,傻子鼓掌了,他們立刻跟進。四個瞎子胡亂追隨潮流,也在使勁鼓掌。兩個瘸子覺得剛才的話似乎不應該鼓掌,可是眾人鼓掌,自己不得不鼓掌。李光頭擺擺手說:

「我剛才講的話,不宜鼓掌。」

兩個瘸子立刻放下了手,四個瞎子也放下了,其後是五個察言觀色的聾子,三個傻子繼續鼓掌,看到其他人的手都放下了,就沒有信心了,也放下了手。李光頭抬頭看看會議室,又通過窗口看看外面的樹木,連聲嘆息了。李光頭嘆息起來,十四個忠臣的臉色一個個凝重了。李光頭感慨地回憶起二十多年前初進福利廠的情景,他一邊說着一邊從胸口掏出宋鋼抄寫的廠長任命文件,展開來讀了一遍,讀完后將任命文件舉起來給十四個忠臣看看,十四個忠臣個個探頭俯身過來,李光頭苦笑着說:

「這是手抄版,正版放在縣委組織部的檔案里。上面的公章從前是紅色的,現在變黃了,這是宋鋼親手抄寫的,公章也是宋鋼親手畫的,他一直珍藏至今,他為我高興,還專門為我織了一件遠大前程船的毛衣……」

李光頭難過得語塞了,兩個瘸子和四個瞎子神情戚戚,三個傻子似懂非懂,看到李光頭的講話停止了,馬上抬手「噼噼啪啪」地鼓掌,五個聾子這一次小心了,他們看看李光頭哀傷的表情,又看看使勁鼓掌的三個傻子,猶豫不決。兩個瘸子對着三個傻子低聲喊叫:

「不宜鼓掌,不宜鼓掌。」

三個傻子東張西望了一番,感到形勢不妙,掌聲就停下來了。這時李光頭一臉傷心的神情,講述起了自己和宋鋼的歷歷往事,講到宋凡平慘死在汽車站前,他和宋鋼如何孤立無援時,李光頭難過得說不下去了。兩個瘸子擦着眼淚,首先嗚嗚地哭了起來;四個瞎子雙手握住竹竿,抬起他們的臉,淚水從他們沒有光芒的眼睛裏緩緩流出;五個聾子聽不到李光頭在說些什麼,他們看到了李光頭的悲傷,李光頭的悲傷從他們的眼睛裏傳達到了他們的心裏,五個聾子哭得和兩個瘸子一樣傷心;三個傻子仍然似懂非懂,看到偉大的李廠長正在悲傷之中,看到另外十一個夥伴傷心流淚,他們張開嘴巴「哇哇」大哭了,他們後來居上,哭得響聲震天,一下子壓住了十一個夥伴的哭聲。

此後的十多天裏,李光頭每天都來到這個所謂的劉鎮經濟研究院,一遍遍講述著往事,十四個忠臣忠心耿耿地哭着。李光頭自己不再落淚,他的悲情故事讓十四個忠臣淚流滿面。十四個瘸傻瞎聾忠心耿耿的悲傷,給了李光頭巨大的安慰,彷彿自己的悲傷已經轉換到十四個忠臣那裏了。李光頭一邊講述往事,一邊安慰他們,讓他們不要難過,李光頭越是安慰他們,他們越是難過,十四個忠臣推波助瀾地哭成一片。李光頭深深感到,天高地厚茫茫人間,只有十四個忠臣可以分擔他心裏的悔恨和悲傷。

然後李光頭回到公司上班了,他來上班是為了完成宋鋼生前的囑咐。他要劉副給所有的生意夥伴打電話,要在他自己開的那家飯店裏擺上三天的豆腐宴,要把他認識的有錢人都請到劉鎮來。劉副擬定名單以後,拿着電話哇哇叫了一天,告訴他們李光頭的兄弟宋鋼死了,請他們捧場來吃一頓追悼宋鋼的豆腐宴。一天下來劉副的嗓子啞了,他把全國各地的生意夥伴都請了過來,把本城本縣有頭有臉的人也都請了過來,窮人和沒頭沒臉的一個不請。

李光頭的豆腐宴從早餐就開始了,一直到午餐到晚餐,有些人坐了幾小時的飛機,又坐了兩小時的汽車趕來時都是深夜了,李光頭就增開了夜宵豆腐宴。宋鋼火化以後,李光頭再次和林紅見面了,兩個人冷眼相對,形同陌路。李光頭和林紅披白麻戴黑紗,在飯店的門口站了三天。那些來赴豆腐宴的貴客,每個都塞給林紅一個大信封,信封里少的放了幾千元,多的放了幾萬元。銀行里的人每天都看到林紅來存錢,每次都存進來一大包的錢。三天下來,林紅收了一百多個信封,群眾說她收了幾百萬元,群眾說她數錢時把手指數腫了,把手腕數脫臼,把眼睛數出血水來了。

擺完了豆腐宴,李光頭對林紅說:「宋鋼交代我,要給你一個好好的安排,你還要我做什麼?」

林紅說:「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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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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