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焚心

番外二 焚心

三月三,上巳節。

十五歲的傅元錚就是在這一天第一次見到了十二歲的陸宛玉。那時候,他剛安葬了唯一陪伴他的老忠僕福伯,而陸宛玉則出身官宦世家,是修內司長官的獨生女,因為醉心窯務,時常扮作男裝,來往於各個窯口之間。

傅元錚是前翰林學士承旨傅俊彥的嫡孫,但父母早亡,全靠福伯打理一切。然而從這個春天開始,他除了那點僅夠度日的家產,已經一無所有。當時陸宛玉剛從家裏溜出來,一個人在河邊玩水。玩著玩著,她就看到了傅元錚。

傅元錚正屈指扣著一桿青綠色的竹簫,緩緩吹奏。陸宛玉聽着那似是循環往複、悠悠不盡的曲子,不自禁地居然生出了幾分傷感之意。

一曲奏罷,她竟然一時忘了還要去窯場的事兒。

傅元錚也看到了她。

「此曲甚妙。」陸宛玉跑到近前,問道,「敢問兄台,曲名為何?」

「《憶故人》。」傅元錚淡淡道。

從那以後,陸宛玉除了去窯口,最緊要的事就是找傅元錚玩兒,聽他吹曲兒。傅元錚最初不太願意搭理她,但他謙恭有禮,經不住她的死纏爛打,也就任她坐在一邊。時間久了,有這麼一個人在,竟也成了一種習慣。

後來陸宛玉才知道,傅元錚不太搭理她的最大原因,是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沒有認為陸宛玉是個男人。男女授受不親,這點他還是謹遵的。可是,陸宛玉一直也想不明白,自己在窯口混了這麼久都沒被認出來,這個人又是怎麼一眼就把她看穿了的?但傅元錚就只是微笑,不肯說。

再後來,傅家宗族裏的長輩們找到了他,把他交給了一個也在朝為官的族叔傅允淮撫養。此後,傅元錚住進了大屋子,有了一大串的兄弟。長輩們告訴他,他排行老六。

這樣一來,宛玉要找他,就沒有之前那麼容易了。見得少了,陸宛玉覺得自己越發想念那個永遠清雅恬淡的人。有時候想得晚上睡不着,好容易睡著了,夢裏又都是他,書中所謂「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她算是徹頭徹尾地明白了。晚上睡不好,白天她連窯口都不願去了,就想坐在他身邊,靜靜地聽一支曲子。

於是得空,她就去他家巷口的茶寮坐着,兩隻眼睛就盯着大門,只要他出門,她就有辦法把他拉走。就這樣,她眼睜睜地看着他從一個老成的少年變成了俊挺的青年。再坐着聽他吹曲的時候,她已經不再管曲子妙不妙,而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人看了。

傅元錚長大了,陸宛玉也到了及笄的年歲。那一日,她換上了女裝,鵝黃的窄袖褙子,內搭胭脂紅的抹胸,加上煙粉色的長裙,清新可人,亭亭玉立。傅元錚第一次見到著女裝的她,素來平靜的眼眸也泛起了些許波瀾。

晚上,傅元錚讀經,每一個字跳入眼中,都化成了女裝的陸宛玉。一顰一笑間,儘是柳嚲花嬌之態。

忽而蠟淚滴盡,傅元錚正打算喊人來添,抬眼間,卻見一道女子的側影正在窗外。他暗自嘆了口氣,真真是害了相思了嗎?

他起身去開門,往外一看,竟見着了一身是泥的宛玉,不禁嚇了一跳,

「你怎麼進來的?」

她盈盈一笑,「翻牆呀。」

他愣在當場。

「明日我便及笄,可以嫁人了。」她睜著亮閃閃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

「嫁人……」他從未聽過女孩子說嫁人說得那麼理直氣壯,他家裏的妹妹們,對此都是羞於啟齒的。

「爹說,工部員外郎家的二公子準備來提親。」她紅潤的唇微微一努,嬌羞滿面。

傅元錚聞言,呼吸微窒。

「我要是嫁了他,從此以後,便不能再來見你了。」她又向他走近一步,抬頭間,兩人已近在咫尺。

雙方一起沉默良久。

最後,還是傅元錚先開了口。他的氣息有些不穩,聲音有些沙啞:「若我說,請你嫁於我,一輩子與我在一起,你願意嗎?」

話音剛落,只見陸宛玉就在他眼前嫣然一笑,輕啟薄唇道:「那你告訴我,一輩子是多久?」

「一輩子……」傅元錚被問住了,滿腹的學問竟說不出一輩子的長短。

「一輩子就是……」宛玉突然踮起了腳,在他的唇角輕啄了一口,然後在他耳邊一字一頓道,「至死不渝。」

傅元錚只覺得她前半句還如羽毛般撓得他渾身躁動,而後一句,卻那樣堅定,直擊他的心弦。嗡的一聲,他所有的理智霎時潰散,伸手便一把抱住了她,口中喃喃道:「你放心,我會想辦法。」

傅元錚避開護院,偷偷把宛玉送出後門,轉身正要回房,卻在廊前見到了他的四哥——傅元鐸。在眾多的兄弟里,傅元錚與這位四哥長得最相像,也最為親近。

只是傅元鐸從小身體就不好,一直病懨懨的。

「四哥?」

傅元鐸輕咳了一聲,欲言又止,最後只道了聲:「早些睡吧。」

「夜涼,我送四哥。」

「不必了。」傅元鐸看了他一眼,徑自轉身,路上復又一陣輕咳。

三天後,工部員外郎家的二公子馮青從馬上掉了下來,摔斷了腿,據說還傷了腦袋。

傅元錚聽到消息時,有些錯愕。他本是想找族叔求情,趕在工部員外郎家之前去提親。可恰巧這幾日族叔公務繁忙,還出了城,以至於他手足無措,每日都如熱鍋上的螞蟻,甚至還去求了四哥……

枯坐了一會兒,便有熟悉的咳嗽聲從門外傳來。沒等傅元鐸敲門,門便開了。

「有空嗎?與我下局棋。」傅元鐸看了他一眼,音色清冷。傅元錚微垂了眼帘,似有些心不在焉。

傅元鐸沒有理他,徑自走了進去,在棋桌旁坐下。

「常世伯月前推薦我去御書院考選棋待詔。」傅元鐸緩緩伸手,從棋罐中夾起一顆黑子,放在左上的四四位,「昨日來人說,中了。」

傅元鐸因為體弱,無法參加科舉,這是他長久以來難以言說的痛處。棋待詔不是官員,沒有品級,只是給了他一個去處而已,實在算不得什麼喜事。傅元錚正不知是否要開口道喜,傅元鐸便先道:「今日由你執黑先行吧。」

「為何?」傅元錚一開口,便後悔不已。往日他與四哥下棋,四哥從未贏過。今日他心不在焉,聽到讓他先行,便脫口而出。走到棋桌前,他甚至窘迫地不敢去看傅元鐸。

反而傅元鐸倒並不在意,他漆黑的眸子流光一轉,淺笑道:「因為執白我也會輸,那麼倒不如顯得大度一點。」

傅元錚看着他放下最後一顆座子,只覺心頭一酸,「四哥哪裏是棋不如我……」

傅元鐸恬淡回應:「輸就是輸,哪來那麼多借口。以你的資質,要是不那麼耿直,便真可承大父遺志,甚至更好。」

傅元錚不懂,四哥對他何來這樣的評價。

「有些事,只要能達目的,便不擇手段。」傅元鐸悠然道。

傅元錚忽地看向他,不覺悚然一驚,以他的聰明,似猜到了什麼,卻不願相信,「四哥,莫非那事是你做的?」

傅元鐸莫測一笑,「你覺得是,那就是吧。」

傅元錚拿起棋子的手微微一滯,原來墜馬一事不是天助,只是人為。

隔天,傅元錚吃了早飯就匆匆出門。不出所料,陸宛玉正一身細布襕衫端身坐在茶寮最外面的一桌。待傅元錚撩袍在她邊上坐下,宛玉便朝他一笑,道:「是你,對不對?」

傅元錚先是一愣,而後立馬明白了,她是在問馮二公子落馬事件。他沒有扯謊的習慣,「是我四哥。」

她的笑開始擴散開來,「原來你還有同夥。」看來她認定了是他主宰了整件事。傅元錚也無意再解釋,便沒有答話。

宛玉見他不答,只當他是默認,咯咯地笑了,又道:「一會兒我得去窯里走走,你陪我吧。」

「嗯。」

「中午請我去容月樓吃飯?」她開始得寸進尺。

「自然。」他溫和輕柔地回答。

進出窯口需要特定的銅製腰牌,這個宛玉早已備好。離開茶寮時,就順手塞給了傅元錚,「拿好了,不然你可進不去。」

傅元錚將銅牌拿到手中,翻來覆去地看了看,上頭有姓名、職務、身高、特徵等信息,不禁失笑,「原來我叫袁朗。袁朗,元郎?」

宛玉被他道破了用意,紅了臉嗔道:「不喜歡?不喜歡那就還給我。」

「不。」傅元錚趕緊藏入懷中,笑道,「我很喜歡。」

一入窯場,宛玉就如一尾活魚入了水裏,每個關鍵的地方都有她熟識的師傅。在坯房裏,她一屁股就坐到了髒兮兮的凳子上,抱正泥頭后,對着傅元錚一招手,「你來幫我轉輪吧。」

傅元錚依言走過去,搖動石輪上的細長木棍,石輪就開始快速地轉了起來。宛玉低着頭,認真地提壓,一擠一拉間,泥團就開始有了樣子。

石輪很快慢了下來,傅元錚復又轉了一次。直到拉完整個器形,宛玉都沒有抬頭。那一刻,金色的陽光從窗上的直棱間射進來,將她濃密的睫毛投影在紅撲撲的雙頰上。眸色已然被隱在了暗處,但卻透出了認真而堅毅的光。傅元錚就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她。

一個經瓶成形了,宛玉小心翼翼地將它從石輪上取下,放到一邊。此刻,一縷秀髮從她髮髻間溜了下來,她伸手想去整理,不料卻抹了自己半臉的泥。她倒是毫不介意,轉頭對着有些失神的傅元錚展顏一笑。

傅元錚斂神正色,伸手去幫她整頭髮。宛玉嫣然一笑,嘴裏說道:「這個得放幾天陰乾,我帶你去看燒窯吧。」

傅元錚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大火從一個巨大的煙囪中噴涌而出,窯眼上紅光陣陣,十分令人震撼。只覺得那不起眼的瓷土經過如此這般的燒造,居然就脫胎換骨,此中之道,太過玄妙。

從窯場出來,宛玉一直嚷着肚餓。傅元錚便徑直帶她去了容月樓。容月樓是京城最負盛名的酒樓。它的菜色很精緻,佈置很典雅,因此京城裏的有錢人都趨之若鶩。

宛玉是第一次來,看着那光素漆盤中整齊排列的木刻餐牌,有些不知怎麼選擇。還是傅元錚曾經跟着族叔來過一次,對幾道菜印象深刻,便由他都點上了。

「肫掌簽、群仙羹……看起來就很好吃的樣子。」宛玉看跑堂的一走,便揉了揉肚子,嘻嘻地笑。

傅元錚微笑道:「你喜歡便好。」

菜上得不快,但每一道上來都極其漂亮。也許是餓了的緣故,宛玉吃東西很快,但是舉止卻不難看。傅元錚坐在對面,安靜地看着,偶爾也拿筷子夾起一小點菜,用小碟子託了,送去她嘴邊。

忽然,宛玉放了筷子,看向傅元錚,長久地凝視了一番,道:「如果每天都可以與你這樣對坐着吃,心愉悅便好食,我想我很快會變成膏人吧。」

傅元錚原本以為她要說出什麼深情的話語來,結果卻被憋出了一聲大笑,「那你是想胖,還是不想胖呢?」

宛玉假裝思考了一會兒,鄭重地問:「如果我變得圓圓滾滾了,你還要我嗎?」

傅元錚也學着她沉吟半晌,等到宛玉都急了,他才緩緩道:「只要是你,怎樣都好看。」

宛玉被逗笑了,樂道:「我曾經很恨自己不是男兒身,但我爹對我說,不是男兒才好呀,男兒生不了這麼漂亮。你大約快趕上我爹了。」

「世伯高見。」傅元錚點頭。

一日相處,兩人直到日落西山才依依惜別。傅元錚堅持要在巷口看着宛玉進家門,而望着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時,他突然很想很想立馬就去提親。

回到家,傅元錚在門口遇上了從宮裏回來的傅元鐸。此時,他正一身緋色,與去時不同。傅元錚知道,這大約是聖上有賞了。沒等他問,傅元鐸就開口道:「賜穿緋服,享五品官員待遇。」他平靜地說着,看不出喜怒。

「恭喜四哥。」

傅元鐸看了他一眼,輕咳了幾聲,低啞道:「明年是大比之年,到時便是我恭喜你了。」

傅元錚聽了,心裏有些發酸,但到了嘴邊,只得一句:「承四哥吉言了。」

一連幾天,傅元鐸都是早出晚歸。傅元錚則是安心在家中研讀經義,他與宛玉約定,金榜題名之日,便是備禮聘娶之時。當日,他曾將母親遺物一枚玉環贈予宛玉,而宛玉亦曾許諾將還贈一禮。

這日中午,有下人送來一個精雕的木盒,說是有位公子贈予六少的。傅元錚心下疑惑,詢問了半天,下人卻說不出半點有用的字句來。他便打發了下人,兀自捧了木盒進屋,打開看去,是一個窄肩、瘦長的雞腿式經瓶,腹部繪有一對展翅的鳳凰,曲頸昂首,尾羽飄逸,配上肩頸部的纏枝花紋,極富動感。最令他驚喜的,是在腰部的隱秘處還堆雕了四個字:天長地久。傅元錚失笑,經瓶本為盛酒器,天藏地酒,天長地久,倒真是別有意思。

他珍而重之地將它放置到書案上,卻在底部摸到了一個款識,倒過來看,恰是一個古篆的「玉」字。

再見傅元鐸的時候,傅元錚覺得,他整個人更單薄了。寒冬剛至,他便披上了厚厚的狐裘,即便如此,他的臉看上去依舊是蒼白似雪。這日,第一場冬雪紛揚而落,傅元錚敲開了傅元鐸的房門。此刻屋內正燃着火炭,他進屋不久便熱了一頭的汗。

傅元鐸笑道:「在我這裏還拘什麼禮,非要把自己熱出病來嗎?」話沒講完,他便覺得喉嚨有些癢,匆忙間隨手摸出一條錦帕。

傅元錚正脫了外頭的襖子,抬眼間就看到錦帕上隱隱有一枝山茶。因這錦帕是白色,而繡的山茶花也是白色,若不是他眼力好,還真不容易發現。他心中一怔,這該是女子之物,為什麼四哥會有?

他沒再盯着看,而傅元鐸也很快收起了帕子,同時看向他,似有探查之意。傅元錚裝作不見,心下暗想,四哥如此小心,應是有不便明說的隱秘。想他這些日子來,進出無非宮廷與家中內院,家中丫鬟自不可能,莫非……若是宮內之人,可絕非善事……

「找我何事?」傅元鐸問。

「無事便不能找四哥了?」傅元錚反問。

傅元鐸沒有再糾纏,隨口問了句:「書看得如何?」

「四哥可要考考我?」

「那倒不必,你的成績,只會遠在我之上。」

傅元鐸確實沒有說錯,大比之日,傅元錚登甲科進士,為欽點探花郎。他不負約定,於當晚便稟明族叔,願儘快能去陸家下聘。族叔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但究竟還是沒有反對。

傅元錚回房時,廊下的夜風很大,很有些山雨欲來的味道。

傅家下了聘,請了期,陸家便開始張羅嫁妝。宛玉的閨房裏一日一日地滿當起來,到處堆著用紅帛包着的器物。那些紅帛映在宛玉臉上,一如窗外的春花。

在傅、陸兩家紛紛忙碌的時候,傅元鐸病倒了。

傅元錚得知后,去廚房拿了傅元鐸的葯,朝他房中而去。

屋中門窗緊閉,傅元錚推門進去,屋裏幽暗不明,還有一股子腐朽的悶氣撲面而來。他略皺了皺眉,喊了聲:「四哥?」

傅元鐸側身躺着,驟然而來的涼風和聲音喚醒了他,他有氣無力地回了聲:「六弟?」

傅元錚將葯碗放到桌上,點亮了油燈。

「是我,我給四哥送葯來。」

有了亮光,傅元錚總算看清了傅元鐸的面容。他原本蒼白的臉現下有些異常的紅,原本總是閃著神採的目光也變得有些渙散。傅元錚走到床前,伸手一摸傅元鐸的額頭,便是一驚,「四哥,怎麼這麼燙?」

傅元鐸沒有多餘的力氣,只是半睜了眼睛,低聲道:「老毛病了,吃幾帖葯就沒事。」

傅元錚趕緊扶他坐起,給他餵了葯。傅元鐸一聲不吭地喝了,看着他把碗放了回去,又道:「婚期定了嗎?」

「定了,就在半年後。四哥快些好起來吧。」

傅元鐸彷彿沒有聽到他後面的話,只是喃喃道:「半年後……」

傅元錚離開的時候,傅元鐸看着他的背影,心裏沉重地嘆了一聲:對不起。

因為訂了婚,傅元錚偶爾也會進出陸家。這日天好,陸家庭院中的玉蘭已不見花影,而太平花卻開得正盛。

「聽聞六公子封了寶章閣待制?」宛玉躲在花間,東瞧西看,而這聲「六公子」委實有打趣之意。

傅元錚看着她,只是柔聲笑道:「仕途未積跬步,不值一提。」

宛玉聽着,更覺得他謙恭有禮,毫不因登科而自大,便又多歡喜了幾分。忽地摘了一朵花,跑到他面前,嬌笑道:「這朵好看,你蹲下些,我與你簪上。」

傅元錚捉了她的手,搖了搖頭道:「太素了。」

宛玉任他握著,哧哧地笑着捉弄他,「也是,六公子前程似錦,應是奼紫嫣紅插滿頭才是。」

傅元錚聞言,手上略一用力,便把她拉入了懷中,輕聲道:「敢笑我,要罰。」

「罰什麼?」宛玉抬頭,胸口怦怦地跳着。

傅元錚的眼中浮起幽光,伸手輕輕托起了她的下巴,細細地摩挲著,而後俯下身,在她的眉心處烙下了一吻,那裏有一顆小小的美人痣。

這年的立夏不僅落了雨,還打了雷。

傅元錚從宮中出來的時候,沒有上自家的馬車,而是一路蹣跚著淋雨而去,彷彿被挖了心的比干。

賜婚嘉純公主,這本應該是天下男子都引以為榮的事。嘉純雖然母親早逝,但母家是世家大族,歷代在朝為官,根基深厚。且傳言她貌有國色,人亦聰慧,一直得到當今天子特別的喜愛,從小便把她養在身邊。長大后,天子還許她有自己擇婿的權利。而如今,她誰也不選,就偏偏挑中了他——傅元錚。

聖旨已下,再無更改。

出宮時,他看到了一隊宮人端著一盆盆的白茶花從他眼前過去。因為眼熟,不禁停下來多看了兩眼。帶路的黃門諂笑道:「駙馬爺也喜歡這白茶花嗎?這可是嘉純公主的最愛呢。」

那日,傅元錚是被家僕從城南的酒肆中抬回家的。他一向節制,從不醉酒,而這一醉,便天昏地暗地睡了過去。再醒來時,他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傅元鐸。

傅元鐸默默地餵了他醒酒的葯湯。傅元錚半閉着眼,不言不語。

「午後你進宮,宛玉就來找過你。」傅元鐸半天才開口。

「我明日便去看她。」傅元錚說着,突然睜眼,直直地盯着傅元鐸,

「四哥——你沒有別的話要跟我說嗎?」

傅元鐸蹙眉凝視着他,欲言又止。

傅元錚冷笑,「四哥沒有話對我講,但我倒是有一句話想問四哥。不知四哥是否會為了所愛之人,不顧一切呢?」

傅元鐸怔了怔,隨即苦笑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不妨告訴你,如果可以兩全,我不會逞一時意氣。」

第二天,從陸家回來,傅元錚直奔屋裏。方才她還興高采烈地對他說,要自己親手燒制嫁妝……這樣的女子,他怎可相負?

可一到房中,傅元錚卻怔住了。

傅元鐸端坐在他房中,像一尊石佛,彷彿已經等了他很久很久。

「怎麼了?四哥。」

傅元鐸眼眸微轉,指著對面的棋桌,輕聲道:「六弟,我這兒有一局棋,原是個番人擺的開局,有三十六座子,你可願與我一試?」

傅元錚愣了愣,在這個節骨眼要對弈,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開局時,傅元鐸開口:「我不同意。」

憑什麼?傅元錚不服,然心不在焉,中盤一再失守。

混戰中傅元鐸又說:「如果你一意孤行地要抗旨,不僅這個家會被毀,她這輩子定然還是用不上那些嫁妝。」

不到收官,他便已潰敗不堪。這是他第一次敗給傅元鐸,而且,是慘敗。

傅元鐸看着他,微微一嘆,最後別有深意道:「不是不讓你娶,只是晚些時日。難道這樣你也等不了?」

傅元錚冷笑,再娶,便不是妻了。他盯着那局殘棋,不言不動,彷彿入定了一般。

晚上,傅元錚如遊魂般在院中走着,心中一時像塞滿了團團亂麻,一時又像被挖空了,有涼風簌簌地穿過。不知不覺間,他已到了後院。後院有一處禪堂,平日裏只有家僕會去灑掃,而近日,裏頭卻點起了燭火。

他走近,發現族叔和四哥正在裏頭。

「如今的朝廷,貌似繁華,實則腐朽不堪。我年輕時,曾經也有萬千抱負,幻想要以一己之身,懲奸除惡,眼裏不容一點沙子。如今才明白,那樣是做不好官的……」族叔悵然。

傅元鐸沉默不語。

族叔神情黯然,「如果當年不是我太過固執,一意不聽你大父之言,賭氣站在主和派一邊,也不會讓你被人奪去為質,又下毒陰害,以致成如今這番模樣。」

傅元錚心中大駭,他一直以為四哥只是從小身體不好,原來這其中還另有緣由。

傅元鐸終於抬起了頭,輕咳了一聲,波瀾不驚地開口:「父親曾教兒,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身子弱,不能科舉入仕,又未嘗不是老天眷顧。」

族叔眼中氤氳起水汽,喃喃道:「可是這次……」

傅元鐸打斷道:「若有嘉純母家一系的支持,則勸說君王北定中原指日可待。六郎雖然初入官場,但以他的玲瓏心竅,必能權衡利害。他會是個識大體的人,我信他。」

傅元鐸的話不啻落石,重重地打在傅元錚的心上。當年,他的父親就是位耿直的清官,每日所思所想,無非為國盡忠,為民請命。但如此宵衣旰食的結果,便是英年早逝,累死任上。他猶記得,父親臨終前的告誡:「做忠臣,往往要比做奸臣更懂得詭詐陰險之道,方才能真正為國為民做點實事。」

他閉上眼睛倚向廊柱,心中苦澀至極。原來,現在他的選擇已不止關係到他一人一家了。嘉純公主的母家勢力在朝廷內盤根錯節,但對於北伐收復中原一事卻一直態度不明。若他能做了嘉純的駙馬,傅家所在的主戰派便多了一分勝算。若他真的因為一己之私慾,毀家去國,便是圖了一時的暢快,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傅元錚最後平靜地接受了賜婚,傅陸兩家的訂婚無疾而終。最諷刺的是,嘉純公主的陪嫁瓷器,竟仍由陸家負責。

傅元錚沒有再去陸家,但他每日出入傅府,都會停下來,靜靜地往巷口的茶寮處望上一會兒。

而陸宛玉也再沒有來找過傅元錚,就像從此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

天已入秋,婚期臨近,關於陸家的消息卻沸沸揚揚地傳開了。據傳,當今聖上某日穿了一件紅袍自宮中一件白瓷旁走過,側眼間,見那白瓷被映成了一種極誘人的紅色,便下令修內司御窯場務必燒出這種紅色瓷器。但此種紅色釉極不穩定,特別不易燒成。如今,從窯工到修內司長官陸宗興,均惶惶不可終日。

這日,傅元錚休沐在家。下人送來一封信,說是門外有位公子帶給六少的。傅元錚伸手接過,只見信封上清清秀秀四個字:傅六親啟。

他心神一震,趕緊打發了下人,打開看去——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這每一個字,都如釘子般從他的眼中直戳到心裏。尤其那最後幾個字,每一筆都透著決絕的寒意。

陸府。秋葉蕭瑟。臨窗處,宛玉正翻著一本老舊的冊子。此冊是她某日在窯場得來的。說也蹊蹺,那日一名生面孔的窯工迎面急匆匆地走來,還差點撞到她,這本冊子就是從他身上掉下來的,但他走得急,宛玉後來一直沒找到這個人。她翻看之下,發現這冊子中專門記錄一些奇聞逸事。其中一則寫道:有孝女為救燒不出欽定瓷器的窯工父親,以身殉窯,身死器成。

她數日未眠,整日整夜反覆地看着這個故事。

此刻,她在等。若他能趕來告訴她,他不娶公主,那無論天涯海角,淡飯黃齏,她也願生死相隨,即使背上不忠不孝之名。但,若天黑前他不到……

「六弟。」傅元鐸推門而入,這幾天他的咳嗽似乎好了許多。

傅元錚把信藏到背後,攥了攥。

「不用藏了,她送來的時候,我正瞧見了。」傅元鐸背對着夕陽的方向,臉上的表情隱在暗處,周身一片朦朧。

傅元錚心一橫,道:「如果我反悔,四哥會攔我嗎?」

傅元鐸冷哼一聲道:「計劃我們都說定了,若你要反悔,現在放倒我很容易,踩着我的屍體,你走吧。」

傅元錚突然猛地一撲,剎那間,便將傅元鐸撲倒在地。傅元鐸的背重重地撞在地上,疼得他眉頭抽了抽。但他沒有喊出聲,只是平靜地睜開眼,盯着傅元錚看。明明是傅元錚撲倒了他,可傅元錚卻顫抖得厲害,他叨叨地念著:「為什麼要逼我?為什麼?為什麼……」一滴淚砸在傅元鐸的額上,又從邊上滑了下去,留下一條冰冷的痕迹。

「六弟……」傅元鐸閉上了眼睛,嘆道,「我不逼你,你自己決定。」

片刻后,他覺得身上一松,傅元錚已卸了力道,跌坐一旁。

傅元鐸鬆了一口氣,他明白,傅元錚已經做出了選擇。

落日隱去了最後一絲餘暉。陸宛玉抬頭看了看天,唇邊浮起一抹微笑,眼淚卻從眼眶涌了出來,模糊的淚光里,往日與他的歡樂一幕幕閃過,那樣多的從前,原來都是假的。

欽定的交付日越來越近,窯場卻始終燒不出那種紅色的瓷器。

若是逾期,便是欺君。

翌晨,旭日初升,陸宛玉就到了窯場。不久前,她親手做了一個凈水瓶。那瓶形似廟裏的凈水瓶,但又有不同,它細頸,向下漸寬變為杏圓狀垂腹,足圈外撇且較大,肩部一側配以鳳首流。在瓶腹處,她畫上了小小的石頭和蒲草,並配上了那首《秋風詞》。

這一個瓶子與窯工們做的一起放入了窯中,這是他們最後的希望。所有人都懸著心,緊緊地盯着那衝天的窯火。

午間,大夥兒漸漸散了去吃飯。

突然間,窯內瞬間烈焰騰騰,從那個巨大的煙囪直衝雲天。看色師傅正在吃飯,突然摔了碗,急沖了過去。

「有人殉窯了!」不知誰第一個喊了出來,隨即窯場亂成了一片。

七日後,開窯。

滿窯的瓷器都碎了。只有一個形似凈水瓶的瓶子完好無損,且釉色殷紅,晶瑩潤澤,宛如血染。

修內司長官陸宗興將瓶獻於殿上。今上大喜,欲加官封賞,陸宗興堅辭不受,並以身體不堪留任為由請辭。今上挽留了幾次,便隨了他去。

嘉純與駙馬大婚日,此瓶便隨嫁而去。

洞房中,巨大的龍鳳紅燭照得屋內如同白晝。傅元錚驟見那瓶子,看到那首早已烙入骨髓的《秋風詞》,只覺喉頭一股腥甜,隨即一陣猛咳,他用手捂住嘴,有血染紅了掌心。

冬天的第一場雪如期而至。駙馬傅元錚的屋子門窗緊閉,一點聲響都無。嘉純身着狐裘,接過侍女手中的湯藥,獨自推開了房門。

「駙馬,該吃藥了。」她的聲音如黃鶯出谷,格外動聽。

傅元錚默然,只靜靜地坐着。

嘉純將葯端到他面前,一口一口地喂著。看着他一點點吞咽下去,她的眼光漸漸溫柔起來。

一碗湯藥不知餵了多久,放下后,嘉純從袖中抽出錦帕,替他將唇邊殘留的一點葯汁擦去。

突然間,傅元錚一抬手,抓住了嘉純的腕子。他用的力氣極大,彷彿要將她的腕子捏碎。

嘉純吃痛間,手一松,錦帕從指間滑落。傅元錚的眼光隨着那帕子落到地上,落地后,上頭赫然是一朵雪白的山茶!

他猛地笑了起來,又在狂笑中咳成了一團。

「你早就知道,四哥不是我?」他艱難地問了出來。

嘉純點點頭,沒有隱瞞,「這不難知道。」

「那你還選我做駙馬?你不怕……」

嘉純的眼神很堅定,「我別無選擇。賭了,不一定會贏;不賭,卻一定會輸。」

傅元錚頹然,「我賭了,輸得精光。」

婚後,傅元錚第一次走出了駙馬府。兩個月了,有些事,他想印證。

然而,一到傅府門口,他便被眼前的景象驚了。整個傅府到處都纏了白色的布,一片凄涼景象。他蹣跚進門,家僕們都認得他,只獃獃地喊了一聲又一聲的「駙馬爺」。

「我就知道,你遲早會來找我。」傅元鐸披麻戴孝地跪在靈前,凄然道。

傅元錚看着傅元鐸,看着那張與自己有七八分像的面孔,如今,因為他的病,兩人倒是像足了九分。

「這是怎麼了?」他的嗓子很啞,就像吞了炭火,毀了一般。

「父親自請去了先鋒營,可惜,沒有馬革裹屍。因為亂石之下,根本辨不清了。」傅元鐸已儘力平靜地敘述,然而聲音還是禁不住地有些顫抖。

傅元錚跪下,在靈前磕了頭,又上了香,「阿叔既是為國捐軀,何以家中這般凄涼景象?」他不解。

「父親已經等了太久,這次的時機並不好,但他等不及了。其實你知道,想要朝廷收復失地的,從來就只有傅家。而一個嘉純,終究還是無法動搖她整個母家的立場。」傅元鐸眨了眨眼,然而,他的眼中已沒有了淚水。今時今日,家破人亡,他不想再獨自扛下那麼多的秘密。既然傅元錚來了,他便要說出來。

「六弟,你還記得馮青嗎?」

「工部員外郎家的二公子?」

「就是他。當年你認為是我一手策劃了他的墜馬,我沒有否認,卻也沒有承認。」

傅元錚倏地看向他,傅元鐸往靈前添了黃紙,繼續道:「當日墜馬事件確是意外,而我,只是想借這個事,讓你欠我一份人情。」

「為何?」傅元錚不解。

「因為父親一直想要拉攏嘉純的母家支持主戰,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我們兩家聯姻。若是聯姻,聖上最寵愛的嘉純公主無疑是最佳人選。至於我們傅家的人選,不用我說,你也懂的吧……」

傅元錚當然知道。每個人都說他最像大父,以後前途不可限量。

「按照父親的計劃,你必須要娶嘉純。可你當時已對陸宛玉情根深種。我必須讓你覺得,我是與你站在一邊的,必要時候,才可勸得動你。況且陸宗興原就不會讓女兒嫁給馮青。所以,這個現成的人情,我如何能不借?」

「原就不會……」

「對,因為陸宗興根本瞧不起馮家。馮家巴結宰相,其中勾當,臭不可聞。」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要緊。我只想問,那日你露了嘉純的錦帕與我看,是有意還是無意?」

傅元鐸終於等到了他這句。提起嘉純,他的心復又有了疼的感覺。

「果然瞞不過你。嘉純有自己選擇夫婿的權利,因此我以棋待詔的身份經常出入宮廷,便製造了與嘉純的偶遇。我冒了你的名字,卻沒想到失了自己的心。」傅元鐸眉頭深鎖,「果然,機關算盡,也算不過天意,算不得人心。」

「既然嘉純有自己擇婿的權利,那為何不能是你?」

「呵,呵呵,六弟,你是前翰林苑承旨的嫡孫,又是探花郎。我是什麼人?我只是個出身還過得去的病秧子,借了點關係做了個沒品沒級的棋待詔,賜穿緋服對我來講只有諷刺。我開始同意父親的計劃,因孝義,也因心裏對你的嫉妒。但騎虎難下之後,我卻不願意騙你。」

「四哥……」

「那晚禪房內的話,雖是故意說與你聽,然句句屬實……」傅元鐸彷彿

要把一肚子壓在心裏不見光的秘密全部倒出來。

傅元錚突然打斷道:「那晚阿叔說,說你的身體——」

「對,我不是天生的病秧子。」傅元鐸的手在袖裏緊了緊,「算了,時過境遷,也回不去了。不過,你派出去的人,因為見不到你,把一個東西送到了我手裏。」

傅元鐸起身道:「跟我來。」

再次進到傅元鐸的房裏,傅元錚只覺得恍如隔世。傅元鐸拿出了一本老舊的冊子。冊子裏有幾頁被翻破了,上面記載了一個故事:有孝女為救燒不出欽定瓷器的窯工父親,以身殉窯,身死器成。

「來人姓程,說這是有人故意讓陸宛玉看到的。至於是什麼人,他說,朝堂權謀,你比他更清楚。」

「他人呢?」傅元錚顫抖地翻閱著那個故事,咬牙問。

「他說,這是欠你的人情,今後便兩不相見吧。」傅元鐸也看過這個冊子,自然明白一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看來,嘉純的母家才是幕後的贏家。」

傅元錚聽罷,前塵往事終於都明了。然而對於族叔和眼前人,他卻也恨不起來。他們為了家國,利用他,算計他,讓他失了心愛之人,可是一個丟了命,一個丟了心,又何嘗好過?這一場博弈,沒有贏家。即便是嘉純母家那些自視高明的人,他們真的贏了嗎?他笑,北邊來的烏雲已經蓋頂,只是他們一葉障目,看不到而已。

「我終於全明白了。好,我成全你們。」傅元錚定了主意。

又是一年上巳。

這一天,嘉純公主與駙馬出奔。今上震驚,命大索天下,未果。不久,北人大舉入侵,朝廷倉皇應戰。嘉純母家一系,因投敵叛國之罪證被人在朝堂上一一列數,不容狡辯,全族悉數被誅。

三年後,在樊丘的城郊,一座新建的民房內,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正在與一隻母雞鬥爭。這個書生面白勝雪,唇色略淡,但眉眼間儘是人間歡喜。

屋內走出一年輕女子,雖是粗布荊釵的打扮,舉手投足間卻優雅至極。

「四郎,三年了,你還是如此狼狽。」她的聲音溫柔得可以滴出水來。

傅元鐸轉頭,沖着嘉純一笑,「明日是宛玉的祭日,六弟一定會來,我要親手給他燉一鍋雞湯。」

嘉純點頭道:「這幾年,他是太苦了。」

「我從不奢望他會原諒我,但我會一直感激他的成全。」傅元鐸神色暗了暗。

嘉純走近他,拈著帕子替他擦了擦汗,柔聲道:「他想做的都已經做到了,至於那個子虛烏有的元尊,你還是勸他別再執著了。但願這次,他可以留下來。」

傅元鐸看着近在咫尺的妻子,伸手挽住了她的肩,點了點頭,「嗯。」

那一天到了很晚,傅元錚才孑然一身,沐著月色從遠處緩步而來。如今的他,竟病骨支離得比傅元鐸還要瘦弱。那一身皂色的袍子在他身上,飄飄蕩蕩的,完全沒了形。一頭漆黑的長發草草束著,與那袍子倒是混成了一色。還有那一雙眼睛,有如無底深潭,冰涼沒有溫度,只有間或轉動時,才讓人覺得他不是個瞽者。月下的他,膚色又極白,這黑白二色的衝撞,令人不敢直視。

傅元鐸給他開門,引他坐下來,又盛了一碗雞湯遞給他,他接過去,卻只喝了半碗。

「不好喝?」傅元鐸問。

傅元錚搖了搖頭,沒有答話。這些年來,他的嗓子似乎越來越壞了,有時候,他自己也習慣了做一個啞巴。

「也許,神通廣大的元尊真的只是一個傳說,否則你找了這麼多年,怎麼就是沒找到呢?」傅元鐸嘆息道,「別再找了,讓我們照顧你,好嗎?」

傅元錚的眼珠子動了動,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發出聲響,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傅元鐸沒料到他能這麼輕易地答應,一時間高興得竟忘了回應。

第二天一早,天剛剛亮,傅元錚就走到了不遠處的一個小土坡上。在那裏,他曾埋下了當年陸宛玉第一次送他的經瓶作為墳冢,並留了一塊木刻的碑牌,上書:「愛妻傅氏宛玉之墓。」

早上的墓碑上凝了晨露,閃閃的,像淚。傅元錚從懷中掏出一塊帕子,靜靜地擦拭著,一來一回,又復來回。等到旭日東升,那金燦燦的光落到了傅元錚的臉上,他浮起了一絲笑意。

這日,他親手在陸宛玉的墓邊種下了一棵相思樹。他說,從別後,相思還如一夢中。

傅元鐸發現,傅元錚的記憶正一天天地消退,他似乎越來越呆傻,忘了生是何人,身在何世,甚至,連傅元鐸和嘉純也認不得了。

一日,小雨淅瀝,傅元鐸去鎮上採買些日用。在集市的盡頭拐角處,被一個東西絆了下,差點摔倒。回頭看去,竟是一個滿身是血的黑衣人。他本不想惹事,然往前走了沒幾步,又聽此人痛苦地呻吟了一下。心下一軟,他又折了回去。翻過人身看到臉,他驚了——這張臉他認得,就是當日拿了那本老舊冊子送到他手上的程姓男子。

傅元錚曾說過,此人是一個獨來獨往的殺手,只認錢做事。他無意間小小地幫過此人一回,他便心心念念要償情。可見,此人雖為冷血之事,卻不是無情的人。傅元鐸決定救他。

蹣跚著將人背到住處,傅元鐸卻發現傅元錚不見了。他與嘉純兩人在附近找了半天,才在附近山上的竹林中找到了全身濕透的傅元錚。那時的傅元錚撫著一桿竹子,來回地看,又聽着它被雨打時發出的聲音。看到傅元鐸的時候,他大著膽子衝過去,指了這枝求他砍了。

回去后,傅元錚把這竹子製成了一桿簫,成日就坐在屋前的大石頭上,吹着那首《憶故人》。

又一段日子,傅元鐸總覺得買來的紙少得很快。後來的一個夜裏,他起來如廁,發現傅元錚安靜地坐在月光里,正翻著一疊紙。

傅元鐸心中疑惑,悄悄走近一看,每張紙上都畫着一個女子,女子或坐或立,或顰或笑,十分傳神——正是陸宛玉。

傅元錚突然轉頭,看到了傅元鐸,他停了手上的動作,指著其中一張紙問:「她是誰?」

傅元鐸望着他——自己畫的,卻不知畫的是誰。傅元鐸要伸手去拿,他又不許,趕緊藏到了身後。

「六弟,她叫陸宛玉,是你的妻子,她最喜歡聽你吹《憶故人》了。」傅元鐸把他扶起來,輕輕地告訴他。

然而,隔天一早,傅元鐸一出門,就看到了坐在屋前大石頭上的傅元錚。他正吹完一曲,緩緩地放下手中的竹簫,回頭竟然沖着傅元鐸微微一笑。

傅元鐸不知多久沒見過他笑了,走上前去,笑道:「這麼早。」

「我要去找她。」傅元錚有些茫然地回答。

傅元鐸疑惑道:「找誰?」

「我的妻子,陸宛玉。」

「可是她已經死了。她的墓就在那邊。」

傅元錚順着傅元鐸手指的方向看去,遠遠地,那光禿禿的小山坡上,有一棵綠綠的樹。他遙望着那株不大的樹,悶聲咳了幾聲,嘴角卻揚起了笑,「是啊,我要去找她了……」

生生世世,直至圓滿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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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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