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大澤隱龍蛇

第369章 大澤隱龍蛇

沼澤之中,一片片銀亮的,那是水光。一片片黝黑的,那是草甸。

不是熟悉這沼澤中地理的,很容易踏上淤泥,然後無聲無息地陷沒其中,直至化為一截枯骨,也無人知曉。

此時,卻有一人,靈活地在一處處黝黑的彷彿斑點似的地面上跳躍着,快速地前進。

這些黝黑處,有些就是軟塌塌的稀泥,可他似乎能牢牢記住哪些是可以踏上去的,走的沒有一絲遲疑。

在沼澤區的中央,有一大片黑黝黝的區域,這裏用木頭和稻草搭了幾間三角型的矮棚子。

幾處矮棚中間,燃著一堆篝火,這裏距外界有十幾里地,不用擔心火光傳出去。

火上架了一口殘破的鐵鍋,鍋里一些野菜葉子和泥鰍隨着沸水翻滾著。

趙恆一身泥痕,衣袍皺巴巴的,蓬頭垢面的樣子,比一個乞丐還要狼狽。

他的幾個隨從也目光獃滯地坐在旁邊,非常靜謐,偶爾,只有半濕的木柴在火中發出噼啪一聲脆響。

那個穿過沼澤區的人出現了,趙恆抬起頭,目中露出一絲亮光,但他沒有說話,他一直想知道外界的情形,可是一次次失望,現在連詢問的勇氣都沒有了。

「陛下,我打聽到消息了。」

趙恆一聽,一下子激動起來,臉上神色一動,乾涸在頰上的一道泥巴裂開,掉下一塊:「快說說,我宋國如今情形如何?」

「很不妙啊陛下,前朝胡太后在獲悉毅王大軍盡數沒於葫蘆谷后,立即鼓惑舊部,制伏了忠於陛下的幾位文武大臣,獻城於楊瀚了。據悉,現在楊瀚已任命胡太後為大澤太守,另有蘇燦部將士屯兵大澤,整個大澤已經安定下來。」

趙恆一聽「安定」,心中頓時涼了半截。

若大澤不穩,他還有機可趁,若是軍民安定,他豈非全沒了機會?

斥侯道:「我大澤如今男少女眾,而蘇燦軍中,多的是青壯男子。胡太后還大力促成那些適婚少女與蘇燦軍士聯姻。陛下,這一對婚姻,拴住的就是一個瀚軍,綁定的就是一戶甚至一族,人心大定啊,我們……」

趙恆閉了閉眼睛,咬牙切齒地道:「胡可兒!只怪我心慈面軟,當初稱帝后,就該一杯毒藥,送她下黃泉,若非如此,我也不至於……」

趙恆把牙咬得咯咯直響,半晌才長長地吁了口氣,道:「只有這些消息么?」

斥候道:「我還打聽到秦人一些消息。據悉,靳無敵走投無路,便去抄了六曲樓的老巢,可是,六曲樓中金銀財寶雖多,糧食卻沒多少。更糟的是,他為了打下六曲樓,集中了現在所能調集的所有精銳,結果……」

趙恆鐵青著臉色道:「結果怎樣?」

斥候苦笑道:「結果,西路,楊瀚派徐不二親自統軍三萬,日夜兼程,趕到六曲山,靳無敵尚未決定下一步行止,大軍已在山下卡住了他們的退路。」

趙恆沉聲道:「瀚軍多步卒,少騎卒,三萬人,擋得住靳無敵決死一搏?」

斥侯垂著眉,道:「還有徐公公、木翼,統兵三萬,日夜兼程,抵達六曲山下,與徐不二匯合。徐公公這三萬人中,有近一萬,竟是沿途招募的秦人勇士,精於騎射,十分驍勇。」

趙恆心中一震,失聲道:「楊瀚好大膽,新降之軍,他就敢如此放心使用?」

斥候道:「毗鄰東海的秦人,本就不大馴服於靳無敵。更何況,這些秦人,個個都有親人已被瀚軍用船運往西山,這……無異於人質在手,那些秦人騎卒,只怕……是不會反了楊瀚的。」

部將王波忍不住問道:「孟國那邊可有動靜?」

斥候搖了搖頭,王波嘆息一聲,道:「可惜!」

趙恆冷冷地道:「沒什麼好可惜的,孟展此人,性情優柔、目光短淺,成不了大事,指望不了他。」

王波焦躁地道:「陛下,難道我們就沒有一絲希望了么?」

趙恆披頭散髮,閉目良久,緩緩地道:「現在,還有三條路走。」

圍坐在篝火旁的眾人頓時精神一振,急急問道:「哪三條?」

趙恆道:「第一條,大家各自散去,趁著兵荒馬亂,很容易改變身份。從此藏身民間,改頭換面,要活下去,相信還是容易的。」

這些人都是趙恆心腹,原本都有大好前程,逃出去改頭換面,做一個市井小民?他們無根無底,甚至連小民都做不成,或許要打些零工,飢一頓飽一頓地度日,這是所有人都無法接受的。

王波立即問道:「第二條路呢?」

趙恆唇角露出一絲譏誚之色,緩緩地道:「殺了我,持我人頭,去見楊瀚。弒主之人,楊瀚不會重用。但是,獻我首級,又是大功一件,楊瀚不會不賞,做個富家翁,還是做得到的。」

王波嗔目道:「然後被人戳著脊梁骨,萬人唾罵而終么?陛下萬萬不可再說這樣的話,我等能追隨陛下至此,個個都是忠肝義膽,絕不會背叛陛下的!」

眾人紛紛表態,哪怕胡思亂想時真的有過這樣想法的,也是慷慨激昂,不落人後。

趙恆漸漸露出一絲令人心悸的微笑,道:「那麼,我們還有最後一線機會翻盤。」

眾人齊刷刷望向趙恆。

趙恆道:「為何洪大哥戰死三山,我趙恆能輕易繼位?為何我趙恆赴秦國一游,江山便易了主?為何靳無敵一敵,局面便潰爛的不可收拾,如今楊瀚竟可驅使秦人弓騎,圍剿於他?全因為一句話:底蘊!」

趙恆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我們,都是匆匆立國稱帝,底蘊,着實太淺了,這大旗變幻,自然如同兒戲,卻偏偏能夠成功!楊瀚,也存在着跟我們相同的問題!」

趙恆目光炯炯地望向眾人:「大澤城中,現在表面上都投向了胡可兒,可是朕只要出現,還是能夠左右一些人脈和力量的。靳無敵一介莽夫,已是必敗無疑了,介時楊瀚要取孟國,必以大澤為據點。如果我們利用地利,在大澤殺掉楊瀚……」

趙恆深深地吸了口氣:「一切,都會魔幻般地改變!爾等,可願與朕一起,搏這一場天大的富貴?敗,唯死而已。一旦贏了……」

趙恆目光炯炯地望向眾人,十幾個困獸一般的人沉默了片刻,目中都漸漸露出近乎瘋狂的戰意,一個個跟着站了起來,咬牙切齒地道:「我們拼了!」

……

洪府。

洪林稱帝后,新建了皇宮,洪家的宅子全給了族人居住。

如今,皇宮變成了楊瀚的行宮,縱然楊瀚不在這裏,旁人也沒道理住進去,那是僭越,可以辦你個圖謀不軌的。所以,胡太后又搬回了洪府。

后宅深處,一幢紅樓。

夜色已深,樓上猶有燈光透出。

胡可兒登上二樓,推門進去,兩個丫環一個坐在榻前,側着身子,另一個坐在桌前,雙手托著下巴,在打瞌睡。

一見胡可兒進來,兩個丫環連忙站起。

胡可兒小聲道:「凡希怎麼樣了?」

床前丫環低聲道:「剛剛醒來,喝了幾口熱水,又睡去了。」

胡可兒瞟了眼桌上,問道:「葯吃了么?」

丫環苦起臉道:「小姐嫌苦,婢子……」

胡可兒擺擺手,道:「你們退下吧!」

兩個丫環斂衽退下,胡可兒對跟在身後的一名女侍道:「放在桌上吧。」

那女侍把一摞文書放在桌上,也悄然退了出去,順手把門輕輕掩上。

胡可兒擴了一下胸,寬去外袍,掛在曲枝木的衣架上,輕輕走到榻前。

燭光下,洪凡希正睡着,臉蛋兒紅撲撲的,彷彿初綻的桃花,秀髮鋪散一枕,襯得愈發嬌媚。

胡可兒伸手摸了摸洪凡希的額頭,洪凡希輕輕哼了一聲,微微張開眼睛,看清是胡可兒,陡然一喜,眼睛張開來,雀躍地叫:「娘。」

「嗯,你這丫頭!」

胡可兒嗔怪地說了一聲,轉身取過葯碗:「張嘴!」

洪凡希苦着臉道:「苦!」

胡可兒板着臉道:「良藥苦口。」

洪凡希嘟著嘴兒道:「良藥就一定苦口么?就不能既是良藥,又不苦口么?」

胡可兒氣笑了,道:「那你便去研習醫術吧,想辦法研製些不苦口的良藥來。」

說着,胡可兒已把湯匙遞到洪凡希嘴邊,洪凡希無奈,只好皺着眉頭咽下,一張小臉皺成了糰子,懊惱地道:「都怪娘親,那楊瀚……」

「叫大王!」

胡可兒嚴肅地道:「私下裏,也不可冒犯,你要知道,雖然大王寬宏,可三山上下,對我們卻未必沒有敵意。我們畢竟是新附之臣,一切都要小心,莫要予人把柄!」

洪凡希皺了皺鼻子,道:「好啦好啦,大王就大王。那大王一看就是極好說話的人,娘親偏生惶恐,想出那樣的昏招兒。要不是……被人剝光了送進宮去,我又怎會著了風寒。」

胡可兒臉兒一熱,故作從容地冷哼道:「身子弱就說身子弱,有容怎麼就沒生病?」

胡可兒把一碗葯都都給她喂下,又取水來叫她漱了口,才道:「好生睡吧,娘在這裏陪你。」

洪凡希看看桌上那一摞案牘,道:「娘忙到現在才回來,還不睡么?」

胡可兒坐回桌邊,把燈移近了些,輕輕捶著后腰,道:「萬事開頭難。很多東西還在梳理,同時還要應付趙恆餘黨暗中的破爛和阻撓,再過兩日便輕鬆了。」

胡可兒說罷,打開案牘,便在燈下一一批閱了起來。

洪凡希側卧在榻上,托著下巴,看着母親。

燈下,只著小衣,打散了頭髮的胡可兒,瞧來實是美麗。

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此時神態放鬆而專註,燈光一潑,宛如露潤嬌荷,尤其水鄉女子肌膚保養得宜,玲瓏剔透驚人的白嫩,彷彿蒙上了一層清靈澄澈的水霧般瑩潤動人,那是一種成熟婦人沁入骨髓的柔媚靈動。

尤其是她此時只著小衣,柔軟貼身的羅衫,胸前一道完美的溝壑,隨着她翻閱案牘的動作,胸前賁起的優美曲線便是一陣宕盪,靜室暗夜中看來,說不出的綺靡!

洪凡希雖是女子,也覺得此時的娘親風情萬種,說不出的誘人。

胡可兒批著案牘,似乎也能察覺女兒在看她,手下毛筆不停,只是淡淡問道:「你不睡覺,看我做什麼?」

洪凡希笑嘻嘻地道:「昏天黑地睡了一整天了,現在只是有些發熱,睡不着。」

洪凡希又看一陣,忽然道:「娘,你真好看。」

胡可兒頭也不抬,只是埋頭批閱著案牘,道:「甜言蜜語,拍娘的馬屁。說吧,你又想要什麼了?」

洪凡希道:「女兒此言發自肺腑,才不是拍馬屁。」

她頓了一頓,試探地道:「啊,我聽說胡容表姐說,嗯……」

胡可兒聽着蚊子哼哼,淡淡地道:「有屁就放。」

洪凡希鼓起勇氣道:「有容表姐說,大王不喜歡我們,是因為……他不喜歡青澀稚嫩的女子,嗯……他,他喜歡娘親。」

胡可兒筆尖一沉,在案牘上捺了一個點兒,抬頭看着洪凡希。

洪凡希趕緊道:「這可不是我說的,表姐說,外邊都傳開了。表姐還說,蘇燦大都督還特意下過軍令,叫軍士們不可欺壓地方,對娘親任命的官吏差役,多些禮敬尊重,就是因為,嗯……大王喜歡娘親……」

洪凡希說完,抓起被角,把嘴巴藏起來,只用一雙眼睛看着胡可兒,怯怯地道:「我真的只是聽說的。」

胡可兒面無表情地看了她半晌,重新低頭,拿過案牘,淡淡地道:「這些傳言,我也知道。」

洪凡希「哦」了一聲,好奇地看着胡可兒。

胡可兒道:「娘親什麼年紀了,大王哪有可能看得上?不過,這傳言,也是有的,而且,娘早就知道,卻從不曾辯解,還曾在蘇燦將軍面前,若有若無地誘導,讓他覺得,確有其事。」

洪凡希瞪大眼睛,吃驚地道:「為什麼?」

胡可兒道:「自已想,若是連這都想不明白,你就白長了個子,根本不長腦子。」

洪凡希歪著頭想想,恍然道:「我明白了!也真是難為了娘親。」

胡可兒嘆息道:「你現在知道,持家不易了吧?尤其,是這麼一大家子。」

洪凡希點點頭,突然道:「不過,有一句話,我是不信的。」

胡可兒筆一停,好奇地抬頭:「什麼事?」

洪凡希道:「娘說大王看不上你的話,娘這麼好看……」

胡可兒又好氣又好笑,女兒這麼說,是真心贊她好看了,胡可兒心情大好,也不與她計較,只拿毛筆點了點她,便自低頭批閱。

洪希凡躺回枕上,望着頭頂,自言自語地道:「其實,娘要是真被大王看上,倒也不錯。」

南疆部落風氣,女人夫死改嫁乃是常態,且不說這個世界沒有理學,便是有,在三山洲也是行不通的。因為一個女人在那樣惡劣的自然環境下,家裏沒個壯勞力,是根本活不下去的。

與大澤毗鄰的秦人,連父親的妻妾,兒子當家后除了生母都要全部接收的,風氣比大澤更狂放一些。

胡可兒聽在耳中,卻沒理她,洪希凡突然又爬起來,托著下巴問胡可兒:「娘喜不喜歡大王?」

胡可兒眼皮都不撩一下,淡淡地道:「不喜歡!」

洪希凡撇撇嘴,道:「那娘親為他治理大澤,如此賣命。」

胡可兒道:「這是因為,三山一統,盡歸大王,這是天命。我胡洪兩家,此時不竭力效忠,未來在三山如何能佔得一席之地?」

洪希凡驚訝地張大了雙眼:「娘才與他相識幾天,如此信他本領?」

胡可兒輕輕搖了搖頭,秀髮披散開來,更映得眸中辰星。胡可兒道:「娘,不是信他,是信氣運,信天命。你想想大王這幾年的所為,娘相信,他必是天命所歸!」

「天命啊……」洪希凡這年歲,還不懂得敬畏天命,只覺得神奇無比,一時間暢想出神,也不知道琢磨什麼去了。

胡可兒低頭批著案牘,一撇一捺、一豎一橫間,一個恍惚,紙上,忽然浮現出了楊瀚騎在馬上,回眸向她深深一望的畫面。

胡可兒筆端不由得一停,凝神再看時,模糊了的字跡復又清晰起來。

胡可兒輕輕地吁了口氣,心虛地瞟了女兒那邊一眼,復又收回目光,輕輕撫向充作鎮紙,壓在案牘之上的一口刀鞘。

沒有刀,只有鞘。

手指輕輕撫過鞘上寶石,胡可兒的心忽然踏實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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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異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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