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8章 虛虛實實
第958章虛虛實實
陸瑁在吳地素來有君子之風,身為世家子,卻與貧寒有志者交遊相處,甚至還常常把自己珍藏之物與他們分享。
郡中即便是不認識陸瑁的人,也願意把妻女託付給他。
這樣的人,你要說他是一個偽君子,馮刺史是不信的。
但你要說活了幾十歲的陸瑁,被委以重任,出使大漢。
現在僅僅單純是為了諮詢治國之道,馮刺史同樣也是不相信的。
畢竟張溫的事情才過去幾年?
最重要的是,馮刺史前兩天才跟張小四大吵了一架。
在馮刺史的深刻反省中,他認識到,拋去孫策時期留下來的元老集團不說,孫權掌權后所拉攏的江東大族裏,陸家是最受信任的。
畢竟吳郡四姓里,陸家家風就是佔了一個忠字。
陸瑁身為陸遜的親弟弟,天然就是吳國的忠臣。
所以陸瑁方才那番言語,求教可能是真的,但十有八九不單單是一個求教那麼簡單。
馮刺史心如電轉,手頭卻是不敢怠慢:「陸公,你真是要折煞我也,坐,請先坐下!」
他扶着陸瑁坐下,然後又親自給他倒了一杯熱茶,然後自己這才返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陸公啊,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說着,他呷了一口茶,然後繼續說道,「我任涼州刺史,專註伐賊之事。」
「不瞞陸公說,我雖身為刺史,但從未參加過朝會,就是這街泉亭侯之爵,其實也是在隴右拜受。」
「所以陸公要與我談治軍之道,我倒是還能說上兩句,但這治國之道……」
說到這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歉然一笑。
陸瑁作勢就要起身。
「哎,哎,陸公,不急不急,且先聽我說完。」
馮刺史連忙壓了壓手,「不過我雖不知治國之道,但好歹也是任了一方刺史,故這牧民之術,倒還是知幾分。」
「兼之永這些時日讀史,正好偶有所得,恰好陸公來問,倒是可以與陸公說說心得。不過此乃永一家之言,疏漏之處,還望陸公海涵。」
陸瑁聽到這裏,連忙拱手道:
「君侯何須自謙?但請講來便是。」
馮刺史又呷了一口茶,這才說道:
「所謂治國,不外乎整軍牧民治吏,其中之要,錢糧二字耳。」
陸瑁眉頭一挑,似乎要開口說話,但也不知想起了什麼,目光閃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出聲。
馮刺史說話的時候,眼瞼雖是垂下,盡量不讓陸瑁探視到自己的內心。
但陸瑁的這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動,卻是沒有逃過他的暗中觀察。
「永觀史書,諸國久立之後,必有久積弊政,但凡有志者,無不圖變以延國祚。」
說到這裏,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陸瑁,道:
「不拘是漢,還是吳,雖說皆是開國不久,實則多承後漢之制,其弊亦承之。」
「永觀魏賊前些年已開始行九品中正法,豈非變乎?」他頓了一頓,又道,「故在永看來,漢吳亦當圖變強國,以伐賊人。」
雖然不贊同馮永這番話里的某些看法,但驟聞「圖變」一語,讓陸瑁就如醍醐灌頂,眼前猶撥黑雲而見朗朗晴空。
只見他脫口而出地說道:
「故君侯在涼州主持考課之制,亦是圖變?!」
馮刺史微微一笑:「陸公此次前來問詢治國之道,其實也是因為考課之事吧?」
陸瑁暗自吃了一驚:「君侯何以知曉?」
這些日子你天天跑去學堂大門蹲著,門房秦大爺都認識你了。
我還能不知道?
馮刺史心裏嘀咕了一下,臉上神色不變,徐徐道:
「整軍也罷,牧民也好,就算是治吏,都是需要人去做的。而這些事,良才做之,則多能成良治;庸者做之,則多是惡政。」
陸瑁一拍大腿,叫好道:
「妙啊,君侯此言,可謂大善矣!」
馮刺史謙虛道:
「陸公過譽了。」
陸瑁擺了擺手:「君侯請繼續說下去。」
馮刺史清了一下嗓子,食指與中指駢成劍,指向虛空:
「故欲治國,則需求良才,而這求良才之法,」頓了一下,馮刺史又說道,「時不同,則法不同。」
「比如察舉之弊,想來陸公自明,不須永多說。」
說着,他又意味深長看了一眼陸瑁:
「至於吳國當以何法求才為佳,永從未去吳地,自是不敢多言……」
陸瑁點了點頭,長嘆一聲,起身對着馮刺史躬身行禮:
「得聞君侯一席話,瑁獲益良多,請受瑁一拜!」
「陸公當真是要折煞我啊!」
馮刺史連忙上前,扶起陸瑁。
兩人對話許久,皆是心有所感,此時執手,不禁相視一笑。
馮刺史心裏暗道:如今漢魏皆求變以圖良才,唯有吳未動,陸瑁此番回去,十有八九會勸說孫權。
以孫十萬外寬而內暴的性格,特別是在大漢與魏國皆變的情況下,孫十萬至少也會在表面做個樣子。
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到時候吳欲學大漢而不可得,學魏那就是極大概率的事情……
而陸瑁想的是:馮明文此人,果真不愧是有「小文和」之稱,才智過人。
不過幸好,此人過於重利,以為治國乃是以利為先,卻是失之偏頗。
吾觀蔣琬有治國之才而不知兵,馮明文知兵而不知治國,二者若是得逢明主,則漢國可興。
然今漢家天子卻不過庸人之資,素無主見,恐空有能臣良將而不能用啊!
兼之諸葛孔明身體病弱,怕是不久於世,待彼去后,漢國是否仍有如今之盛,還是兩說。
不過也好,如此一來,我大吳無憂矣!
……
兩人各懷心思,臉上卻是惺惺相惜之色。
歡談之後,在馮刺史的再三挽留下,陸瑁心滿意足離去。
不日之後,吳國使團收拾行李,啟程南歸。
待他們行至隴右冀城,涼州的第一場大雪就紛紛揚揚下來了。
時間已經來到了建興十三年的冬日。
吳國使團很多人根本沒有辦法適應西北的天氣,在寒氣的侵蝕下,有近十人當場就感染了風寒。
不過幸好漢國的醫學比較先進,再加上這些年早就在西北積累了不少經驗,對治這等風寒自然是手到擒來。
雖說如此,陸瑁等人亦是加緊趕路,不敢再耽擱。
直到回到漢中,感受與西北大是不同的溫暖,這才鬆了一口氣。
漢家天子得知吳國使團從涼州歸來,親自召見了陸瑁。
而趁著這個空檔的機會,秦博拿着馮刺史的推薦信,悄悄地前去拜訪丞相府參軍李遺。
李遺得到消息,竟是親自出來迎接:
「有勞秦校事送來兄長書信,遺不勝感激,裏面請,有請,請!」
秦博一看到李遺這副熱情模樣,心裏就是一喜,暗道聽聞這漢國年青才俊大半以馮君侯馬首是瞻,如今看來果然不差。
有馮君侯的推薦,看來荊州糧食之事,怕是可以無憂矣!
他一邊想着,一邊跟隨李遺來到前廳。
「秦校事請坐,前幾個月秦君來到漢中時,遺竟不知秦君與兄長交好,以致失之交臂,實是失敬。」
「李君言重了,所謂客隨主便,某到漢中時,沒有過來拜訪,才是真失禮。」
兩人客氣了一番,寒喧過後,秦博這才向李遺提出此行的目的。
哪知李遺聽了,眉頭卻是一皺。
秦博本以為有了馮明文的背書,此行當是沒有什麼大問題,卻是沒有想到李遺竟是面露難色。
這讓他心裏「咯噔」一下。
只聽得李遺「嘖」了一聲,又是一嘆,這才說道:
「唉,秦君來遲矣!」
秦博連忙問道:
「李君此言何意?」
李遺看向秦博,問道:
「秦君可知,如今南鄉交易所的糧價標價幾何?」
「吾才至漢中,如何得知?」
李遺豎起三根指頭。
秦博大吃一驚:「三百錢?!」
李遺點頭。
「怎麼會這般貴?」
三百錢自然不是吳國的大泉五十,也不是漢國的直百錢,而是實實在在的五銖錢。
事實上,往來漢吳之間的商隊,在很多時候,寧願收漢國的直百錢,也不願意收吳國的大泉五十。
原因也很簡單,這些年漢國早就不鑄直百錢了,價值是實實在在的。
但吳國的大泉五十,那可是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薄,裏頭甚至還摻著大量的鐵,質量極差。
而在南鄉交易所,衡量各類大宗物資的價格,五銖錢就是唯一的標準。
倒賣各類物資的老油條們都知道,前些年坊間流傳有一個傳言:
那就是無戰事時,糧食不得漲過兩百錢。
因為過了兩百錢,百姓就可能有人在挨餓。
過了三百錢,就會開始出現真正的饑饉。
當然,這兩年已經有了變化。
糧價比前些年似乎要高一些,常常在一百七八十錢浮動,到達一百九十九錢的也有。
這並不代表着大漢百姓肚子餓,相反,這幾年不少百姓家裏的存糧,比十幾年前多得多。
為什麼糧食會漲價?
一是因為朝廷對糧價的保底,保護百姓種糧的積極性。
二是因為南中那邊的銅礦開發得越來越多。
但不管怎麼說,糧價到達三百錢,確實太高了,不是好事。
若是蜀中本地的糧價已經高達三百錢,那再加上運到荊州的費用,成本只怕是要到四百多錢了。
想到這裏,秦博的臉色就難看了起來。
毛料專賣,按計劃是後年才能有貨;
紅糖專賣,必須要找到新的甘蔗來源,糧食的供應是前提。
如此說來,到手的三件大功豈不是要飛走了?
自己此番出來,正是因為朝廷上下皆視校事府為眼中釘,若是不能及時拿出成果,鞏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誰知道後頭會發生什麼事情?
「李君,吾聽聞,蜀地糧價一直不高,怎麼會突然就漲了這麼多呢?」
秦博有些焦慮地問道。
若不是馮明文在涼州那邊,秦博就要懷疑小文和是在玩自己,或者是想趁機提價。
「不瞞秦君,這些日子,有從北邊和西邊來的人,要買一大批糧食囤著過冬,所以糧價這才漲了許多。」
「北邊?那不是魏……」說了一半,他又覺得不太對,漢人怎麼可能賣糧食給魏賊?
還有西邊?
李遺咳了一聲:「是羌胡。秦君,你有所不知,我大漢視漢夷如一,這些年,不少胡夷跟着得了不少好處,好不興盛。」
「所以手上也是有不少好東西,胡夷嘛,不善耕種,這眼看着就要過冬,可不得趕緊把養了一年的牛羊換成糧食……」
秦博一聽,頓時就瞪大了眼。
還有這等事情?
漢中怎麼起來的?
南中鬼王的名稱是怎麼來的?
你當我真不知耶?
我才從涼州回來,你知道伐?
真當我不知道什麼叫兩腳牲口?
現在你跟我說漢夷如一,胡夷興盛,居然還能炒糧價?
興盛你個阿母咧!
只是秦博看着李遺臉上沒有一絲作假,而且這等事情,只要去打聽一下,就能打聽出來,根本沒辦法隱瞞。
這讓他又有一些狐疑:莫不成當真有這麼巧?
李遺心裏卻是篤定得很。
沒錯,這一回糧價上漲,背後確實有興漢會的影子。
但白手套確確實實是胡夷頭人。
以馮鬼王在陰平武都隴右的號召力,想要拿幾個胡夷部族過來擦屁股,有的是人搶著湊上來舔。
咋啦?
胡夷不是大漢子民?
不能買糧食?
只要官府不出手,興漢會就是糧食交易的最大莊家。
那些賣糧的,巴不得最好天天漲!
秦博來到漢中,最多也就是慕名去南鄉逛了一圈,看看傳聞中的群鬼亂舞之地。
他連交易所的交易規矩都不知道,又如何知道群鬼亂舞之地有多少彎彎道道?
看到秦博這副模樣,李遺臉上亦是有些愧色,似乎對不能完成兄長所託很是羞愧。
只見他安慰道:
「兄長來信里,言秦君有意尋財源以補府庫,一心為君上分憂,遺亦是極是欽佩的。」
頓了一頓,他繼續說道,「這糧食之事,一時半會是沒有辦法解決,但遺會一直幫秦君看着,但凡價格回落,遺會立刻派人通知秦君。」
秦博有些意舉闌珊:
到時候校事府不知會變成什麼樣矣……
除非能再找到一件功勞,讓校事府渡過此次危機。
「所謂錢糧嘛,現在糧食沒辦法,但這錢財一事,遺倒是還有一個辦法……」
「噢!」秦博精神一振,「請李君教我!」
「秦君請隨我來。」
李遺帶着秦博來到一間屋子門口,吩咐守在那裏的下人:
「把屋裏的燈燭全部點上。」
然後領着秦博進入屋子,李遺又令下人把門窗全部關上。
「秦君請看。」
「這……這……」
但見屋內燭火璀璨,一排一排的火光,在九枝燈上跳躍着,紅黃交錯的火焰突突地放着光,照得屋內比外頭的還敞亮。
即便秦博常年出入宮中,也從未見過這麼多的蠟燭一齊被點上。
也就是說,即便是天子,也不會一次性地燒這麼多蠟燭。
因為蠟燭作為貢品,是非常珍貴的。
秦博艱難地咽了咽口水,他的眼睛已經花了。
「秦君請看。」
李遺打開一個箱子,裏面整整齊齊擺着的,全是蠟燭。
他拿出一支,遞給秦博,「秦君摸一摸,圓不圓?」
「圓。」
「滑不滑?」
「滑。」
「白不白?」
「白。」
「美不美?」
「美!」
「李君何來此物,竟是又圓又滑又美又白……」
秦博愛不釋手,他是真沒見過這等蠟燭。
吳國的貢品蠟燭,那都是黃色,而且淡黃暗黃雜黃的都有,黃都黃不到一塊。
哪像手裏這等上品,圓滑如脂,美白如玉。
李遺嘿嘿一笑:
「這個秦君就不要管了,吾只問,若是此物給校事府專賣,可暫解秦君之憂否?」
秦博猛地抬起頭來,緊緊握住手裏又圓又滑又美又白之物:
「李君手裏有多少這個東西?」
「不多,明年可分秦君大約三四萬支吧。」
這特么的還不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