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椒房阿監青娥老】③

【第60章·椒房阿監青娥老】③

李輔國都快忘了,他還有一個名字。

這字眼太過久遠,久遠到突然出現,便能將他凝聚的心神驟然撞散。

他的笑容全部褪去,他的嘴唇緊緊地抿著。他直直地盯着蕭江沅,眸波幾番流轉,似恨似怨。可他還是翻身下馬,走到蕭江沅面前。

「還記得初見之時,你與我說的第一句話么?」李輔國早就比蕭江沅長得更高了。此時他垂下眸,便能看到蕭江沅眼角的皺紋和兩鬢的白髮。有碎發在蕭江沅雪白的頸側隨風而舞,他想伸手去幫她捋捋,卻終究沒有抬起手來。

「你是斷然不會記得的,因為那對你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可我記得你介紹了他的身份,讓我向他行禮。」李輔國諷然輕笑,「如今你終於又喚起我的名字,卻是讓我為他牽馬。」

「堂堂太上皇的馬,牽便牽了,就算我如今位極人臣,歸根究底,也不過是個奴婢不是?」李輔國說着轉過身,與蕭江沅一同牽起了韁繩,開始往太極宮裏行進,「你不必如此擔心,前頭便沒什麼了,今日為的,本就只是遷宮而已。」

至於方才的架勢,不過是他故意擺出來,嚇嚇李隆基的罷了。他就是想看到李隆基從高處跌落之後的慘狀,憔悴也好,狼狽也罷,只要不是從前的那些討厭樣子,他都樂見。他甚至想過,會不會有朝一日,李隆基也會向他下跪,捧着他的靴履,低入塵埃地懇求他。

李隆基說得對,沒有新皇的默許,他不敢太過分,畢竟今日權勢得來不易,他還想長長久久地享受下去。

可惜的是,新皇不僅默許,其內心深處恐怕還希望見到,李隆基被他折辱,就像新皇昔年被李林甫死死壓制一般。

李輔國看得很清楚,新皇對李隆基的恨意一點也不比他的少,還更悠長更深刻,似是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

既如此,他還有什麼不敢做的呢?如今的李隆基對他來說,不過一隻微末螻蟻,生死榮辱都在他股掌之間。他曾幾何時無比盼望有這一日,可這一日真的來了,一時的歡喜和痛快過去之後,他卻只剩下空虛和茫然。

他把蕭江沅、李隆基和陳玄禮都關進了神龍殿,隨行的老兵則直接帶出宮去遣散。神龍殿四周的宮牆和宮門都被他派人嚴防死守,不容他們踏出神龍殿宮牆一步。

宮門緩緩關上。熟悉的紫衣背影逐漸隱在宮門后,李輔國靜默地望着,終是什麼都沒說。

忽聽不遠處傳來一聲:「你這閹奴好生厲害!」

李輔國轉頭一看,竟是太子與和政公主,在王承恩的帶領之下趕了過來,方才的話便是出自和政公主之口。

新皇不比李隆基猜忌兒女,對於長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和三女和政公主最為信任疼愛,李輔國雖位高權重,但還沒到肆意猖狂百無禁忌的時候。他恭謹地向太子與和政公主行了禮:「不敢當公主誇讚,只是竭誠盡忠,辦好聖人交待的事罷了。此刻上皇已然遷宮,奴婢也要儘早返回大明宮,向聖人復命了,告退。」

「且慢。」和政公主不吃這一套,「阿耶讓你為祖父遷宮,可沒讓你出兵軟禁。」

「奴婢怎敢軟禁上皇?這都是為了保護上皇不被外人所擾,免得上皇一時糊塗,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有礙大唐安穩。聽聞公主通達明理,又是聖人最貼心的女兒,想來聖人的心意,公主定能領會。」

「你的意思是,這是阿耶的……」

「三娘。」沉默已久的太子忽然開口。

和政公主與太子乃同母兄妹,兄長又是太子,故而一聽他開口,她便立即緘口,稍退了半步。

太子溫然而笑,雖客氣卻看不出真實的喜怒:「護送祖父遷宮一事,本該是我等子孫出力,今日辛苦李開府了。」

「不敢當。」

「太極宮這麼大,各個宮門也有守將,若是為了保護祖父,何必局限於神龍殿一處?」

「殿下有所不知。大部分宦官宮人都在大明宮,太極宮只留了數十人負責日常打掃,上皇年事已高,若是任他在整個太極宮裏來去自如,萬一出點什麼問題,奴婢等顧之不及,後果實在擔待不起。」

「那若是從大明宮裏抽調些人手過來呢?」

「大明宮裏人手尚且不足,興慶宮裏那些宮人宦官都是要帶回去的。況且上皇晚年頗喜清靜,身邊又有人侍奉,想來也不喜歡太多不相干的人在。」

「李開府指的不會是蕭開府吧?若我沒有記錯,她的年紀也不小了,也該需要人照料。」

「殿下放心,照料上皇等人日常起居之人,奴婢還是安排好了的。」

「李開府行事周到,難怪阿耶器重。只是我仍有些擔心,不如把宮門打開,再放個人進去。」

李輔國看了一眼太子身旁的王承恩,沒有應聲。

太子繼續道:「阿耶這是要奉養祖父,日後我等子孫還會常來盡孝,這宮門一直關着,恐不大好。姑母們若是見到了,只怕要傷心流淚,尋阿耶哭訴,若是我那個姑祖母,大鬧紫宸殿也說不準。這若是傳了出去,天下人要如何看待阿耶?李開府可莫要一時糊塗,辜負了阿耶的一片孝心啊。」

「殿下所言甚是。」李輔國只稍稍一想,便命人將宮門打開,把王承恩放了進去。

待李輔國告退之後,和政公主奇道:「阿兄怎的對他那麼客氣?」

太子朝宮門鄭重一禮,轉身便走。他凝視着李輔國的背影,低聲道:「他如今的權力,可比昔年蕭開府最盛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將來……我或許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和政公主忙跟上去:「阿兄是說,張皇后她……」

太子朝妹妹搖頭一笑:「生母更疼愛自己的兒子,人之常情,只不過……」

「只不過,她自疼愛她的,不能妨礙到你。」

「三娘真是聰明。」太子忍不住摸了摸妹妹的頭髮。

和政公主躲道:「我都是四個孩子的阿娘了……」

「你不進去看看祖父?」

「……我更想去找阿耶問個清楚。」

「問了又能如何?對外,阿耶還是個孝子,就算真有那樣不孝的心思,也不能宣之於口。」

「我不信阿耶是這樣的人,他就不怕你有樣學樣?」

「祖父和阿耶之間的事,說不清楚的,你我還是不要插手得好。」

聽阿兄都這樣說了,和政公主只好暫時作罷。

遷李隆基去太極宮,自然是新皇的旨意。他可以好好奉養父親終老,卻不能給他任何起複的機會,太極宮比興慶宮更讓他放心。至於李輔國的所作所為,他就算想不到具體的,也知道個大概。他不反對,也不干預,最多在危及父親性命的時候,幫上一把,就像他當年做太子時,父親對他的那樣。

再無其他。

王承恩剛踏進神龍殿,便見一個容顏年輕卻已有白髮的宮人,正好奇地繞着李隆基打量。

這神龍殿內外,就只有這一個宮人?

神龍殿倒不像興慶宮那樣破敗,是真的被修繕過,入眼皆是天家富貴,可落在王承恩的眼裏,卻更像是一個冰冷的金絲牢籠。

他萬分難過和自責,若是他把太子與和政公主早點請來,可能此時,上皇都回到興慶宮了。

不行,他得打起精神,上皇若要在此處度過餘生,只憑那一個宮人定是不夠用的,他得擔負起照顧上皇和師父的責任來。

他剛走過去兩步,就見那宮人嫌惡地皺起了眉,語出驚人道:

「……怎麼老成這副樣子?」

王承恩任是脾氣溫軟,此刻也不由得大怒地沖了過去,擋在李隆基身前:「你……你這小小宮人,竟敢如此放肆!」

說完,王承恩向李隆基、蕭江沅和陳玄禮行了禮:「奴婢來晚了,還請上皇降罪。」

不等李隆基開口,宮人涼涼地道:「都落魄成這樣了,還能降罪呢?」

「你!」王承恩剛要上前,就被蕭江沅拉住。

蕭江沅淡淡一笑:「這位阿監,時辰也不早了,是否該準備午膳了?」

宮人「嗯」了一聲,抬眸定定地看了一眼李隆基的臉,忽地輕哼轉頭,便往殿外走去。

蕭江沅和陳玄禮紛紛意味深長地看向了李隆基。

李隆基也被這個宮人弄得又愣又惱又無奈,見蕭江沅和陳玄禮的眼神過於明顯,輕咳道:「我不認識她,我也沒見過她。」

這聲音不小。宮人剛邁過門檻,腳步便是一頓:「午膳你們自己看着辦吧!」

說完便消失在殿門口。

李隆基扶了扶額:「我真的沒見過她。」

蕭江沅淡淡地環視了一番:「這裏確實比興慶宮要好一點,只是我們幾個人要同住,也不知床榻夠不夠用……」

「阿沅……」

蕭江沅就像是沒聽見一般:「承恩,你態度好些,去與那個阿監一起準備午膳。陳將軍,你我一同去看看床榻?」

王承恩和陳玄禮立即應聲,跟着蕭江沅一同離開,留下李隆基一人獨自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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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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