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靜世(7)

第十二章 靜世(7)

且說齊雅等了一晚上的消息,到了天光也不見有人回來,心裏頭好不慌張。

齊老夫人早早兒的,遣了小丫鬟來,說是要齊雅過去陪她吃早飯。

齊老夫人對吃食一貫講究,早飯自然也是上好。但齊雅一心惦念著派出去的那三個人,無心品嘗。一頓飯吃下去,如坐針氈。

「小雅,你身子不舒服嗎?怎麼只吃了這麼一點?」齊老夫人留意到,齊雅並沒有吃什麼東西。還以為齊雅是因為昨晚聽了自己的話,心生鬱結,遂出聲詢問。

「大娘,我沒什麼,許是昨晚沒有睡好。」

吃飯的當兒,與齊老夫人相熟的幾位太太,也紛紛過了來。一幫子太太們在一起,多不過家長里短、打麻將……。齊雅心裏有事,是極不想陪的。但到底不忍令齊老夫人不高興。

到了中午,吳午卻來了。那幾個人久不歸來,齊雅心裏已有了幾分猜測。沒想到,何濕衣那邊來的,卻是這麼快。

「齊小姐,我家上校要見您,煩請您走一趟。」還是吳午一貫說話的腔調,齊雅聽着,卻感覺彷彿夾雜着一股子暢快之意。

汽車出了熱鬧的街市,便是敞闊的泊油路,外面是廣闊的天地,齊雅待在車廂里卻覺得異常的難耐。她幾次欲問吳午些什麼,終是咽回了嘴中。

她一向要強。在家裏的時候,因為年歲最小,家裏的人事事順遂着她。是以,並不知曉何為求不得?生在齊家這樣的人家,那裏看過別人的臉色,多是給別人臉子看。但遇上了何濕衣,好似這一切的驕傲都如被施了術發,失去了靈驗。

齊雅的心裏,已隱隱可預料即將發生什麼事情。但終究是忍不住,想要再見一見何濕衣。

「齊小姐……齊小姐,到了。」齊雅在車中坐着,思緒飛出去很遠,吳午站在車門外,喊了幾次也未覺察。

「嗯,謝謝吳長官。」齊雅回過神來,急忙下車,歉然的朝吳午淺笑道。

吳午從來沒見過這麼安靜的齊雅,心裏到底生出了不忍。眼前的這個小女孩,自從自己跟隨在何上校身邊,便時時能看見她的身影。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真的認為,何上校娶齊小姐,只是時間問題。齊雅從前幾年的稚嫩天真,到近幾日的狠絕自製,他都是看在眼裏的。但他相信,不管她怎樣的變,她對何上校的心意始終是沒有改動分豪。

「齊小姐,待會兒你與少校好好說……」齊雅已走出去一段距離,吳午猶站在車門邊不動。

「吳長官不是站在嚴老師那邊的嗎?」齊雅聽見聲音,身形略定,迴轉過身子,朝着吳午燦然一笑。

吳午身子僵直。

齊雅邁著步子朝醫院裏去,脊背挺的筆直。她知道,吳午並沒有跟隨而來,只是遠遠的目送著自己的背影。她亦知道,吳午的心意是好的,但她並不想去承接這近於可憐的好意。

她雖是輸了,但並沒有輸掉一切。

正是醫院午飯的時辰,前面大廳除了值班的護士並沒有什麼人。地面光潔,踏在上面能聽見清脆的聲響。穿過前台時,齊雅甚至看到,兩名小護士注視着她時的艷羨之色。

從大廳去到何濕衣病房所在的三樓,是一段不短的距離。但齊雅卻走的特別鎮定且快速,走到微敞的病房門前,甚至還不忘先敲一下門。

病房門打開,有護士正在服侍何濕衣吃飯,看見齊雅進來,隨即屏退了小護士。

「不着急,你先用完飯再說吧!」齊雅從容的自尋了一張椅子坐下。

何濕衣未發話,正在準備收拾的小護士顯出左右為難的神色。

「不需要,我有話要與你談。」何濕衣揮手示意小護士離開,聲氣很是冷淡。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對,昨晚的事是我做的。你想怎樣呢?」齊雅一派自如的看向何濕衣。

「你既是這樣暢快,何大哥也不與你兜圈子。這是最後一次,如果你膽敢再動清淺,休怪大哥不念往日的情分。」何濕衣頓了頓,復又道:「你我雖訂婚,但我並無意娶你,這是大哥對不住你。」

「就這些?」齊雅眉頭輕蹙,故作嬌嗔一笑。

何濕衣微微皺眉。

「嚴老師,我自不會再動她分毫。但至於訂婚一事,並不是你我就能作準的。」

「你想如何?」何濕衣知曉,而今的齊雅已不再是昔日的那個鄰家小妹妹。她既是肯這樣說,必是心裏已然有了打算。他的心裏,頓然輕鬆了不少。

「你手握重權之時,便是你我解除婚約之日。作為條件,在你握有重權之後,需得助我重振齊家。」齊雅道。

「好,一言為定。」何濕衣朗聲答應。

日子一天天過去,清淺以為,自己會等不到見到何濕衣的那一天。沒想到,卻能夠這麼快的見到他。只是幾日不見,人清瘦了不少。對着這樣的他,她滿腔的悲憤突然失卻了宣洩的出口。

再見面,沒有竭斯底里,沒有惡語相向。只有長久的靜默,與空寂。站在這樣空茫的安靜里,何濕衣心頭滿滿的喧囂欣喜,一點點安靜了下來。

天氣陰沉,清淺抬頭,何濕衣的臉也好似是埋在暗啞里:「我想去看看父親。」

「好,我陪你。」何濕衣聲音輕啞。

父親的墓在惠山上,與潘小姐的墓在一處。清淺回府第二日,便請人告訴何濕衣她要為父親移墓。她並不能出門,一應事情都是管家李叔與吳午在辦。府里上下掛白,她將上次不小心摔碎的那一盤棋,從土裏挖出來。洗凈,終日待在父親的小院裏黏合那一盤碎棋。

那棋是上等的瓷,碎的也很徹底,她黏好最後一粒棋子,整整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

管家李叔將府里上下打理的很好,院子裏的假山,流水潺潺。已近暮秋,花木並不茂盛,傭人特地在草木頹敗的假山邊,擺了幾盆子菊花。大朵大朵的蟹爪,肆意蔓延。

清淺將黏合好的棋子整理好,用藍色的碎花布袋包住。這個藍色的碎花布袋,還是自己小的時候剛進私塾,父親特地買的。那時候家裏還並不算富貴人家,又或者父親不能太顯漏富態。第二天便是去私塾的日子,父親出診,很晚才回家。她亦不睡,犟著性子,一定要等到看見父親答應的書袋。

夜裏還在下着雨,父親看見門廳里的自己,似乎吃了一驚。蹲下來問自己:「清兒,這麼大晚上的怎麼還不去睡?」

「哇,您果真是忘記了。」一夜之間積壓的氣悶,在感知到父親沒有買回書袋,瞬間爆發。

「喲喲,不要哭,不要哭,爹爹這就去給你買。」出診一天,父親應該是很疲累的,但卻還是背着自己,走出了家門。

回程的路上,雨水簌簌,幼小的自己趴在父親的背上。自己的背上,是藍色的碎花書袋子。長大一些了,自己也喜歡時時的挽著父親。

這樣的時光,是再也回不去了……

李叔是在這個時候來問清淺,老爺的墓安置在哪裏。清淺當即便想到了惠山,那個地方,是自有記憶起,與父親待着最快樂的地方。且碧姨的墓也在那裏,清淺想,父親是樂意與潘小姐呆在一處的吧!

一路車行,何濕衣坐在清淺的旁邊。清淺的手裏,緊緊拽著藍色碎花布袋包裹的棋局。集中注意力,看向車窗外。其實,不用回頭也能感知到,何濕衣一直留意着她,小心翼翼。她只做不覺。

等到了惠山,兩人一路無言的行了一段路。越是迫近父親的墓地,清淺逾走的快起來。待到看見父親的墓碑,清淺近於奔跑。

兩個並排的墓碑,嶄新潔凈。

父親的名字,鮮紅的硃砂,勾畫在白色的大理石上。

直到這一刻,幾日裏積攢下來的淚,終於止不住流了出來。清淺將帶來的棋盤擱在墓前,然後,便是長久的跪在墓碑前,一旁的何濕衣靜靜立着。一直到太陽落了山,整個山上陷入昏沉。

「我們回去吧!」何濕衣俯下身子,想要攙扶起清淺。

「我不會跟你回去了。」清淺揚起臉,滿是淚痕的臉上,竟然淡淡的朝着何濕衣笑了一笑。

「嚴清淺。」何濕衣看着清淺的樣子,莫名的恐懼襲來,渾身止不住顫抖。

「你吃了什麼?」何濕衣的眼裏似是要噴出火焰來,眼眶也是紅的。他緊緊拽著清淺虛軟的身子,急切的逼問。

「你說,你快說。」何濕衣抱起清淺的身子,一路狂奔下山。山路崎嶇,他連連摔了跤,只是每一次落地,都死死的將清淺護在懷中。

大滴大滴的汗水滴落到清淺的臉頰上,滾燙,似是要灼傷她的臉。可是,抱着她的人,身子卻是那麼僵冷。清淺在意識陷入昏沉前想,就這樣吧!大家都解脫了。

再醒來時,已是躺在了浣山官邸二樓的房間里。何濕衣並不在,丫鬟小西看見她醒來,連忙擦拭乾眼角的淚水,問清淺需要些什麼。

「小西?」清淺看着小西,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還活着。

「小姐,您怎麼這麼傻,幸虧李叔早已覺出你的不對勁。您托張媽去醫院開的安眠藥,並不全是真的……」小西說着,眼淚又流了下來。

清淺緩緩的撫著小西的發,不能言語。

「小姐,您現在不是一個人,您要愛惜自己呀!」小西咬咬牙,終於照着何濕衣臨走時囑咐的話,與清淺說。

「你……你說什麼?」清淺撫在小西發間的手一僵。

「您……您懷了孩子,快四個月了。」小西看到清淺的表情,一時間,竟有些踟躕。

「怎麼會……怎麼會。」清淺簡直難以置信,這些日子,她心情鬱結,身體上的一些變化也並不放在心上,卻未曾往這上面去想過。

「何濕衣在哪裏?我要見他。」靜坐了一會兒,清淺轉過頭來問向小西。

「今天凌晨,何夫人……何夫人的病發作,何上校一大早趕去了懷江醫院。」小西看清淺的樣子,知道她此時,心裏必定是極不好受。

小姐昏睡這一夜,何上校一直陪伴在身側,寸步不離。就連着公文,都是在小姐的床前審閱、批複。何上校看着小姐的神情,令小西不想去恨他,儘管小西知道,是何上校害死了老爺。今早,何上校突然得了通知,才不得不趕去了懷江醫院。

清淺本是冷厲的神情,在聽到小西的報備時,有一瞬間的愣神。

「我想再睡一會兒,你先出去吧,待他回來了,我要見他。」清淺側身,便要繼續睡。

「小姐,何上校叫您醒了就不要再睡,吃些東西,到花圃里轉轉……」小西還待說下去,看見清淺靜靜看着自己。抿著唇,默不作聲的樣子。迅疾,止住了話頭。

小西是聰慧的,瞬即明白過來。她這樣說,小姐必然是生氣了。可是,何上校說的話,卻也是為小姐的身子好啊!

待到小西退出了房間,清淺埋藏在被子下的嘴鼻才得以呼吸。

窗帘已被拉開,外面暖溢的陽光透過窗子照射進來。陽光的顏色告訴清淺,此時,正是上午的時間。房間很亮堂,空氣里有淡淡的花香瀰漫。原來,是床前的柜子上,小水晶玻璃瓶里插著一把雛菊。小小的,白色的花,凌亂的開放在一堆綠色里。

清淺看着那一朵朵的小白花,心裏充斥着難以言說的悲鳴。她懷了孩子了,對這個孩子,該歡喜還是該厭惡?她在這樣的抉擇中難過慌忙。

何濕衣,你在哪裏?我想要見你。

此時的懷江醫院,卻是另一番景象。

醫院三樓裏佈滿兵哨,禁止通行。一眾身披戎裝的軍尉們,齊集醫院大廳外,無一人被批准上樓。上一次北地滋事,恰逢何夫人病症發作,幾位軍官也是在場。這一次,北地宣戰,又遇何夫人病危。這其間的一些軍官,已是第二次碰上這遭,自然是懂得看眼色。

只是等了這大半日,並不見司令與何上校下樓。醫生護士,傭人丫鬟也無一可見,這無端端令人心裏發起憷來。

臨近正午的時候,三樓突然傳來一陣緊湊的槍響。大廳里,醫生病人頓時慌做一團。這一眾戎裝里,自然有十分效忠駱榮凱、何濕衣的。有幾個軍尉,不顧衛兵的阻攔,強行上了樓去。

他們上去的時候,只覺得整個三樓,異常的靜謐。

猩紅的地毯,長長延伸至走廊盡頭。走廊里,空無一人。

幾名軍尉不假思索,朝着何心婉所在的病房裏奔去。病房的門半敞着,幾個人都是軍中一等一機敏的人。此時,並不敢貿然推門進去。

正待透過縫隙,探看裏面有何異動。便聽見「啪啪」的腳步聲,從病房裏面的套間里傳來。眾人紛紛挺直脊背,靜候在門外。過不一會兒,一行握著長槍的近衛兵從病房裏出來。想來定是剛剛門邊的守衛,聽見槍響,沖了進去。

「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有性子急切的,抓住出來的一名守衛,連連相問。

「夫……夫人過世了。」那守衛嘴唇動了幾動,終是低聲說了出來。

一眾人,當即頓住。

這司令夫人雖屬新晉,但素聞司令對其甚是疼惜,上次病發便可見一斑。而且那何上校,且是司令親生兒子,想來這位夫人在及早的時候便與司令是認識的。這個當口離世,確實是棘手。

「剛剛那槍聲是怎麼會事兒?」

「槍是司令開的。」

眾人一聽,更是有了計較。有軍尉還待問些話,「咯吱」門被打開,門內站着的赫然便是何濕衣。

「何上校。」有機警的,瞬即打斷同伴的問話。

「北地進犯之事,司令業已獲悉。但他身體抱恙,此事有賴從長計議。常部長,你先召集大家,半個時辰之後,軍部開會。」何濕衣一掃眾人,對着一位年齡較長的說道。

「是。」那名常部長屬駱榮凱親信,又是親何濕衣繼任一派,自然是點頭應承。

眾人隨着那名常部長一同下了樓去,走道里又恢復空寂。何濕衣站在這空無一人的走道上,平和的臉上,漸染上悲痛。

走廊上的長椅套了厚實的棉墊子,精緻繁複的花紋,格外好看。何濕衣輕輕的撫摸著上面的花紋,手指節都是顫抖的。

凌晨接到電話趕來這裏的時候,母親已經陷入恍惚。病房裏,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着母親,父親執拗的握住母親的手。顯然,自己是最後一個趕到。

母親那樣的難受,臨走之際,卻還是用着微弱的聲音,想要聽着自己喊一聲:「父親」。

她去的那樣的不安心。

她不過是這亂世中的一個柔弱女子,她的一生,為了兩個男人,活的這麼的苦。

何濕衣在長椅上坐了片刻,駱榮凱的聲音還猶在耳邊:「你母親去了,我要好好陪她。外面的那些人,你且替我打發了。」雖只是這樣輕巧的幾句話,可是,為了這個,他已等了許久。只是沒想到,卻是在這樣艱難的時刻得到。

何濕衣掏出懷錶看了一下,開會的時間差不多快要到了。遂起身,許是坐的久了,身子竟止不住踉蹌了一下。牽動傷口,頓時陣疼。扶住牆面,鬆了松襟口,正大步朝着樓梯口處去。

待到了軍部,駱榮凱手下的親信政要皆已到齊。秦一謙也在坐,看見何濕衣進來,心裏喜憂參半。司令願意將眼前的局面放權給何濕衣處理,已是暗喻,司令之位即將更替。

但這樣的時機,北地內戰剛歇,經濟頹敗,正是要借與南部的這一役重振士氣,重整資源。那北地新晉總司令陳瑾城少年氣盛,又是極好戰的,此番,這場仗只怕是極難打。

而今的局面對濕衣來講,是最好的,也是最壞的。

那些駱榮凱的老部下,在軍中與何濕衣的交往並不密切。雖有傳聞,言及這位年輕上校智勇過人,乃大將之才,皆都不以為然。再加之何濕衣雖為司令之子,礙著何心婉的身份在那裏。恭敬之外,輕視也是有之。

秦一謙在軍中算是老資格,率先朝着何濕衣行了禮。一眾官員,其中雖有還不甚服氣何濕衣的,到底還是隨即效仿。

會議開始初,司令部秘書長顧西延宣讀司令政令:「茲鄙人身有不適……故着我兒何濕衣晉陞少帥銜,代理總司令職務。」之後,何濕衣便請了清婺鎮的駐地司令,詳細介紹清婺鎮地形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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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需清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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