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玉督(二)

第35章 玉督(二)

第35章玉督(二)

三日後,督城城郊軍營。

「公子,我們軍師現在有事,請你們在這稍候片刻。」一個普通營帳內,士兵背書似的報告完,拿眼偷看了歸晚幾眼,發現他面無表情,訕訕退下。

拿過茶杯喝了一口,發現茶水已經涼了,三兩片發黃的茶葉漂浮着,歸晚心頭暗惱,她豈會看不出,這軍師是故意讓自己難堪。想不到自己思前想後,終決定是誤會也好,是杞人憂天也好,要把擔憂的事告之林瑞恩一二,如今卻受着這種待遇。

一惱之下,正想甩袖走人,袖中突然掉出一塊瑩白的玉,她捏起,端詳片刻,耐著性子重新坐下。這世上,錦上添花比比皆是,雪中送炭卻少之又少,林瑞恩幾次幫助,她又何必為了小事,耽誤了正事。

看她又坐下,樓盛暗暗鬆了口氣。

又過了許久,帳簾重新掀起,文質彬彬的軍師慢慢走了進來,看到歸晚和樓盛,先現出驚訝的樣子,然後笑意融融地走上前:「我當是誰,稀客稀客,原來是樓夫人……大駕光臨!」

明知這笑里虛情假意成分多,歸晚也還之盈笑如蘭:「客氣了,軍師才是大貴人,想見之一面真是不易。」

哈哈大笑幾聲,軍師口中客套,只當聽不懂歸晚的諷刺:「不知夫人來有何事指教?」這個女人的確不簡單,普通的官家夫人,哪個受得了這種閑氣,她身份尊貴非常,依然能忍一時之氣,也是女人中少見的了。

不再繞圈子,歸晚把一個月前所見所思全部都講了出來,她思路清晰,兼之口齒伶俐,軍師也是聰明人,立刻就明白其中含義。

聽完后,軍師眉深皺,有些不敢置信,半晌后才跳出一句:「真的?」

歸晚當然不會回答他這個蠢問題,誰會用這種軍國大事開玩笑。軍師站起身,臉色森然,步了兩個大圈子,時不時打量歸晚和樓盛,只見他們態度坦然自若,只能輕聲嘆道:「樓夫人,看來,目前要請你在軍營暫留一晚了。」

看來此次事關重大,軍師也怕擔上責任,把她留在軍中,萬一這事是個謊報,他大可以把歸晚推出去,說是樓相夫人謊報。好個狡猾的老狐狸,如是想道,歸晚一派爽朗,點頭允諾。

人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如今一片好心,倒也惹來一身腥,看來,好人真是做不得。笑里摻進了些慨然,歸晚當晚在軍營中過夜。軍師稱其為京中貴人,軍士們不敢冒犯,一夜倒也相安無事。

第二日,一個小士兵急匆匆地趕來,告訴她,軍師有請。

不安倏地竄上心,歸晚帶着樓盛來到主營,軍師端坐正中,一見來人,抬起頭,歸晚微驚,他眼中紅絲滿布,頭髮有些凌亂,顯然是一夜未睡,而切額際青筋若現,藏不住的悲憤之色,一開口,聲音都沙啞了:「夫人……督城危險了……」

手握成拳,歸晚聞言睜大眼,星芒乍放,力持鎮定,問:「軍師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三個月……還剩下一個月了,心中怵然不已,歸晚鎖視着軍師的表情不放鬆,壓抑著的恐懼隨着時間慢慢浮上,難道,守不住三月之期的,不是樓澈,而是她嗎?

「昨日我以十人為隊,派出五隊去通知林將軍,另派兩隊南進報告朝廷,可是直至現在,依然半點消息全無……看來情況十分不妙了。」軍師靜想了一會,心情平復不少,如實說道。

按耐住心中不安,歸晚在軍營中下首位置坐下,側首望着軍師:「林將軍離這裏有多遠,身邊帶了多少軍隊?」

「林將軍離督城約三十多里的路程,騎馬只需不到半日,此次為訓兵而去,身邊帶着八千子弟兵。」勉強扯起嘴角,軍師簡潔地回答。再沒有比現在情況更差的了,主將不在營中,消息傳遞不通,有敵無敵情況不明。根據他多年的經驗,此刻已是危險將至的前兆。

「八千都是新兵?」歸晚訝然提高聲音,黛眉微蹙。

軍師苦笑,想不到這閨閣中的女子如此敏銳,抓住他一句話,就能分析出厲害,無奈之下點點頭:「不錯,八千都是新兵。督城中現留有兩萬多兵力,本地軍佔了大部分,只有為數不到五千人,是林家軍。」

天寒地凍,營中放着炭火盆,融融暖氣,時不時夾着星點似的炭屑,坐在營中的人卻半點不覺,人人面含沉色,手足冰冷。

「夫人,現在形勢如此,依你之見,該如何?」軍師首次擺出低姿態,以商討的口氣詢問。

挑眉瞥了軍師一眼,歸晚若有若無地浮起一絲淡笑:「軍師說哪裏話,軍國大事,我一介女流,能有什麼辦法……」好個老狐狸,剛才講了這麼多軍防情報,原來是想拉她下水。看他的模樣,分明是想出了辦法,要自己幫忙,偏要擺出一副商量的樣子。

盯着歸晚仔細看了兩眼,似乎發現了什麼奇特之事一般,軍師謂然長嘆一聲:「夫人真是聰明人,明人不說暗話,夫人,現在的情況,實在不能再含糊了。我們必須馬上聯絡林將軍,我在此處不能離開,昨日派出作為聯絡的五隊俱無消息,所以……」

「所以軍師現在應該找出得力能幹的將領前去聯絡林將軍。」一口截斷軍師的后話,歸晚星眸微斂。

含在喉中的請求被歸晚一擾,軍師皺起眉,不知如何開口。他有苦難言,來此地不過三月有餘,本地軍隊軍心不齊,並不若林家子弟軍好指揮,此刻局勢不明,他不敢惶然把消息泄露出去,一旦產生慌亂,後果不堪設想。思來想去,他竟然想到了歸晚,明知這主意有多荒謬,她只是一個弱女子,而且身份特殊……可是偏偏在此緊急時刻,無人可用,無人可信的情況下,他居然覺得這個女子比之不堪教服的本地軍將,要可靠得多了。

再從另一方面來說,她認識弩族王,就算此刻去傳信被弩族所捕,以她的身份,弩族也不會做出殺了她這種蠢事……反覆考慮,當此情勢,她儼然是最好的人選。

營帳中沉靜如水,軍師腦中轉着主意,偏偏難以開口。

暗想此處不能多留,歸晚作勢要起身告辭,衣袖一緊,她回過頭,詫異地對上樓盛郁澀複雜的神色。

緊張之下居然冒失地抓了歸晚的衣袖,樓盛立刻退後兩步,默不作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低伏着頭,口中輕聲道:「夫人……」

營中主座的軍師看到樓盛這個舉動,感到無比奇怪,瞅到歸晚因此而顯得面無表情,他決定乾脆看個究竟,直覺告訴他,樓盛這一跪和林將軍有些關係。

「夫人……」見歸晚不為所動,樓盛心中焦急,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頭,「請夫人看在染衣的薄面上……」

歸晚聽到樓盛的哀求,袖中的瑩玉似乎發熱燙手起來,取出玉牌,她失神地凝望,林染衣,林瑞恩……這兩個名字伴着數次危險解救於她,是弩族到玉硤關一路上染衣笑語相陪,是林瑞恩鳳棲坡捨身相護,是相府圍困,他俯身拾帕……

這點滴都是恩情,歸晚啊歸晚,你怎可如此自私。

百感交集,一時間,她痴然望着玉牌發起愣來,看着樓盛伏身相求,心中微熱,回頭轉向軍師,吟然道:「軍師,請借我士兵百人。」

軍師大喜過望,也不去探究其中改變她主意的原因,立刻滿口答應,快步出營佈置人馬。

樓盛抬起頭,面上也不知是感激還是其他,喃喃道:「謝謝夫人……」

只用了半柱香的時刻,營外已排好了一百來人的士兵,軍容整潔,背負箭囊,見着軍師帶着一個俊美至極的翩然少年公子出來,都面面相覷,不明所以。當聽說要跟隨這位公子出關時,更是大為吃驚。他們都是林家子弟兵,唯命是從,也不多言,整裝出發。

歸晚單騎在隊伍中,樓盛緊隨在側,當他看到歸晚孤身上馬時也吃了一驚,連他都不知道,原來夫人的騎術也尚過得去。

出了督城,碧空如洗,偶有浮雲,曠野無際,弛馬於雪色平原間,眾人都是精神振奮。

純凈地不染塵似的天地吸引了歸晚,出城時的忐忑也漸漸放下,眼看眾士兵都是陶陶然的神色,猜到軍師沒有把出城的真正意圖告訴他們,歸晚只得苦笑盈然。出城之際,她才想到,軍師要她這個女子來傳信的深意,即使被弩族抓住,以她的特殊身份,也有了談判的籌碼……

好個老狐狸,暗暗低咒一聲,歸晚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既然事已至此,只有繼續走下去了。

百人的隊伍都是輕騎,一路無險,很快越過平原,附近是一片山群,山勢低平,連綿成脈。聽從了一個士兵的建議,他們從一條小山路迂迴前進,為何選這條遠避正途的小路,歸晚心知,這次的任務是聯絡上林瑞恩,首要的,當然是保住自己的命。

行了一個多時辰的馬,眾人俱不吭聲,誰也不知道為首的那美公子在想什麼。所幸今日風雪不大,一路景色尚宜。

正行着路,先是很輕,越往北走,這聲音越響……似咆哮,又似雪崩,海潮奔騰般地湧進耳里。士兵們竊竊私語。隊伍的排列變得有些凌亂。

歸晚聽到這聲音,也覺得萬分奇怪,她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只有詢問身邊的士兵。

一個士兵猶豫了半晌,才開口道:「公子,前方也許發生戰鬥了。」

微微怔然,歸晚拉住韁繩,隊伍立刻原地停下。看着眾人神色各異,她心中掙扎片刻,把行途的真正目的和眼前形勢和盤托出,告之這些士兵。聽完她一番話,士兵們露出震驚無比的表情,沉默了一會,為首的一個士兵挺身向前,朗朗道:「公子,我們都是林家軍,為了林將軍,我們不怕犧牲,請繼續前進吧。」

毫不吝嗇地贊一聲好,不愧是林家軍,歸晚帶着隊伍繼續前行。高居馬上,她握著韁繩的手微微顫抖,雖然面上鎮定,只有她自己清楚,壓抑不住心頭的害怕,背上已滲出薄薄一層冷汗。

越過這個山頭,前方到底有什麼在等待她……

****

由小路穿出,殺喊聲震天,一望無際的人如潮水,佈滿了前面的山野。歸晚目瞪口呆地眺望前方,面色乍白。行了近半日的路程,面對這樣的場面,她的心幾乎已不勝負荷。一陣陣的人浪呼喊震回了她的理智,立刻下令停下隊伍,在山間樹林中隱藏起身形,怕被前方的軍隊發現。

所幸只帶了百人,很快藏起馬匹,歸晚,樓盛和幾個帶頭的士兵,站在山坡上遠眺著前方。

觸目驚心的狀況……

前方低勢的山群上樹木盡被伐光,光突突的山野上密密麻麻都是人,黑壓壓一片,蓋過了雪色,無數的團隊兵馬,擁擠地排列在一起,密無縫隙,雲集的人馬,綿延不絕地圍住一個山頭,這個山坡顯然跟其他山群不同,只有這個山上還有樹木的影子。

看着數不清的兵馬巍峨地堵在前方,殺氣沉壓,隱隱壓迫着整個山群,歸晚心涼了半載,隔着一個山頭,她依然倍感威脅。

「是弩軍……」站在最近的一個士兵顫巍巍地說道,他的聲音雖不響,但是幾乎每個人都聽到了,「將軍……林將軍被圍在那個山頭了。」

早已猜出那個唯一沒有被伐木的山頭就是林將軍所在,歸晚還是禁不住一抖,刮面的風冷到了心裏,凍得她知覺全無。林將軍被圍在弩族大軍之中,她該如何是好?想到更可怕的是,林將軍被圍之後,弩軍會如何?會圍督城?不……不,督城已經被圍了,只不過現在包圍圈還很大,所以督城百姓還無察覺。

看着弩軍空前強盛的軍容,歸晚心頭怦怦狂跳,只覺得眼前的軍隊猙獰著面容,人潮如汪洋,森然可怖。

「前方人數大約有多少?」從小學唱的功底幫助了她,即使內心惶恐不已,姿態依然清風自如。

看到這領頭的公子鎮定自若,士兵們也漸漸擺脫了恐慌感,其中經驗最豐富的幾個士兵盯着前方如黑雲壓境的弩軍,略一估算,各個面如土色:「包圍的約有六萬,前方不動的約有……無法估計……只怕有十來萬吧……」

惡寒竄上心,歸晚屏息靜氣地觀看前方。前有十幾萬雄兵擋道,林將軍只有八千新兵,實無勝算,如果現在她退回督城,又有何用,沒有林瑞恩的督城,不堪一擊……該如何是好?

伸手招來幾個士兵,歸晚吩咐他們即刻原路趕回,稟報軍師實情,派兵營救林將軍,只要救出林將軍,相信還有一線生機……

十匹馬飛快往原路急馳,看着他們回去報信,樓盛擔憂地看向歸晚,欲言又止。歸晚見之,淡淡地回了一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眾士兵聽到了,心中俱是凜然,打起精神,駐首在山坡上觀察形勢。

弩族大軍時不時發出高喊,聲響如山震,直衝雲霄,密集地圍着山頭,卻沒有任何動作。

「他們是想摧毀林將軍的信心。」樓盛站在一旁,沉重地說道。

歸晚回頭看看眾人,面對這樣壓迫感十足的士氣,不少士兵惶惶不安,僅是旁觀已是如此受迫,林將軍直面而對,不知是如何心情。等了足有一個時辰的時間,弩族又發出震天的殺喊聲,就在歸晚認為他們又是虛振聲勢時,弩軍開始行動了。

先是幾排箭伍上前,拉弦,放箭,萬箭齊放,天空中猶如下了一陣箭雨,黑影簡直遮住了碧空,鋪天蓋地地向著山坡而去,箭破空發出的呼嘯蓋過了北風聲,像萬千人的咆哮,蜂擁而至。

歸晚看地心中抽緊,她雖不信鬼神,此刻也不禁向上天禱告,千萬要保住林將軍。

一陣箭雨過後,山坡上動靜全無,弩軍又換了一批箭伍,一波又一波,箭連綿不絕地射向山坡,整個山頭佈滿了箭影,滿目創痍,正如同耶歷所下的命令一般,就算是一隻蒼蠅,也不能活着飛出山群。

一波又一波的攻擊下,山坡上依然沒有任何動作,林將軍的軍隊在這陣陣殺喊及攻擊下,顯得異常平靜,死傷也無從得知。歸晚暗暗着急,隨着時間流逝,心直往下沉。兩個時辰的攻擊,弩族似乎也耐不住這單方面的沉悶攻擊。不少士兵都高呼著攻上去,揮舞着手中的長矛大刀。

弩族士兵素以勇猛著稱,人強馬肥,特別擅長騎戰,在這個小群山中,卻沒有得到充分發揮,馬根本不適合上坡,所以採用了箭術攻擊。可是現下,林瑞恩的軍隊一個人影都未出現,以靜制動,弩族人的自尊受不了了,士兵們激動着要衝上山。

耶歷立刻下令暫時不動,仍是用箭中程距離攻擊。

看着弩軍中有路隊伍的着裝與一般弩軍不同,而傳令兵跑來跑去,似乎都匯聚在那處,歸晚度測,那個營帳就是耶歷的王營。弩軍的攻擊斷斷續續,在林瑞恩毫無反擊的情況下,弩軍的不安情緒也開始慢慢蔓延。但是兩軍的實力懸殊是非常明顯的,所以弩軍依然不慌,只是聽命一陣陣地攻擊。

天色漸晚,暮暮沉沉,北風變大,雪粉揚天,弩軍停下攻勢,搭起營帳,點起火把,星火點點,從高處望,滿天的繁星落入人間,銀河如鏈,圍成一個圈,把山頭重重包圍。

看着腳下弩軍火把形成的星河圖,歸晚默然不語,為了怕弩軍發現行蹤,他們連火把都不敢點,此刻面對山野中星火盛況,誰也無法開口,士兵們啃著乾糧,歸晚則是憂慮懸心,連乾糧也無法入口,怔怔地盯着山野,腦中飛轉。

漸響的馬蹄聲靠近,眾士兵都站起身,歸晚也回過頭,身後十幾匹馬停下,原來是報信人回來了。眾人圍上前,七嘴八舌地問著。報信為首的士兵垂眉低頭,一聲不答。

「到底如何了?」排開眾人,歸晚走到他面前,聲音里透出些緊張。

聞聲十幾個士兵跪倒在地,為首一人看着歸晚,虎目里隱隱帶着淚水,低啞著聲音答道:「軍師不肯派兵前來。」

「什麼?」耐不住驚呼一聲,歸晚心頭火起,走前兩步,目似寒月,盯着士兵,「為什麼?」

剛才那一陣陣的攻擊在她心裏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如果不是有援軍信念支撐着她,她也無法支撐到現在,親耳聽到這樣的消息,劇震之下,湧起憤怒。這個軍師,到底在幹什麼……

為她凜利的氣勢微怔,士兵泣聲:「軍師說,和朝廷根本聯繫不上,督城已經被圍了,城中只有兩萬多的軍力,來不及救,也救不了……」

「可是沒有林將軍,兩萬軍力又怎麼守督城。」歸晚高揚著聲音,抑不住憤然。

跪在最前的士兵首當其衝地領略歸晚的怒氣,想起剛才在城中被軍師拒絕的場景,又想起林瑞恩帶着八千軍孤身困在弩軍中,淚水嘩嘩地落下:「公子,軍師說了,現在調兵,督城就落在弩軍手裏了……現在弩軍還不知督城虛實,不出兵相援,還有一線希望,出兵,則必死無疑……」

唇抿成線,歸晚凄然地回首,看山野一片星火如海,眸色悠淡,怒也好,哀也好,都被夜色吞噬了,半點不留余痕。

「軍師還說了……」士兵見歸晚轉過身,連忙哽咽著開口。

「還說什麼了?」說什麼都嫌晚了……

「軍師說了,他是最想救將軍的人,但是……但是督城還有千萬的百姓,誰來顧他們的生死?今日出兵救林將軍,則是棄大局於不顧,林將軍此刻就算戰死,那也是雖敗猶榮,如果出兵,就算救出林將軍,他也是雖生猶死……比死還難受……」

傳信兵悲聲號哭,其餘士兵紛紛掩面,這些經歷過沙場的戰士們都明白這些話中的含義。所謂軍人,為家戰,為國戰,為民戰,就是不能為自己而戰……

樓盛走上前,緩步來到歸晚身邊,驀然發現她哀傷地望着前方,淚水如線,茫然不覺地滴落着。

就在這時,山野間傳出喧吵聲,遠處山坡上火光搖曳的火炬光影本來整齊地排列著,突然間亂了,從山坡處蔓延開,整副火影星河圖殯落零散,發出震天怒喊。

「動了,行動了——」樓盛低喊一聲,眾人驚訝不已,急忙上前。歸晚撫去頰邊輕淚,凝神打望山野。

月亮躲進了雲層中,北風依然咆哮著,夜色如漆中,只有搖曳的火光指引方向,山坡那裏的火光排散開,似有一把尖刀刺了出來,本來只是小凌亂,後面竟漸漸擴大。突然煙霧騰騰升起,火光徒然變大,林將軍所駐的山坡突然紅光映天,掩過所有星火,懾人心神的嘶吼狂喊聲漸高漸近,弩軍的包圍圈也開始變小。

「是林將軍……是林將軍要突圍了……」這一聲喊叫不知出自誰口,眾人卻因為這聲高喊振奮起來,心高懸,目不轉睛地遠眺著戰況。

弩軍幾次攻擊,他沒有任何動作,一忍再忍,此刻藉著夜色趁亂突圍;火燒山林,自絕後路,是為了置之死地而後生,激勵士兵求生勇氣……即使不懂兵法,歸晚也一點點分析出其中行動的理由和目的,心中暗暗讚歎,不愧是赫赫軍功的林將軍……

可是實力懸殊太大,這場生死幾乎已成定局,難道就這樣看着,等待命運降臨嗎?眼前的火光耀亮了她的眼,瀲灧的眸光輕轉,她從沒有比此刻更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

雖然力小不能勝天,她也要想要奮力一搏……

戰鼓如雷,號角頻催。

狂嘶咆哮聲震耳欲聾地襲來,林瑞恩綳直身軀,巍然如山地站在坡前,在看清敵軍狀況之後,劍眉深鎖,唇抿如刀。身後一陣桫欏聲,他轉過身,看着士兵們聽令用厚木修固馬棚,動作沒有了往常的利落,士氣低迷地幾近惶惶。

林瑞恩大步走上前,將鎧甲卸下,捲起衣袖,順手拿過地上的木板。

「將軍,這種事還是讓下面的弟兄們做吧。」跟隨林瑞恩多年的副將略有些驚慌地上前勸道。

林瑞恩一手把木板固定在馬棚薄漏處,另一隻手不空閑地拿過鎚子大力敲打落釘處,頭也不回地答:「時間緊迫,全部都過來修繕馬棚。」

副將獃滯片刻,立刻急跑傳令而去。士兵們僅僅訓練了兩月有餘,面對如此千軍萬馬包圍的陣仗,內心顫慄不已,看到林將軍如此聚精會神地修固馬棚,雖然不理解其中的原由,心下也稍安定些,學着他人忽略這滿山環繞的嘶喊,忙起手上的工作。

「讓所有人都聚到這裏,動作快。」看着士兵們完成了工作,馬棚已經加固了兩層,林瑞恩套上鎧甲,一邊高聲命令,坡下又發出震天的狂吼,一陣高過一陣。

八千多名士兵很快列成方陣,手中拿着厚盾,神色緊張。林瑞恩的眼神緩緩滑過他們的臉,其中甚至有十幾歲的甚至可以稱之為孩子的軍人,甲胄鮮明,站立在隊伍的中央,北風揚起的雪粉像冰刀一般劃過他們的臉,把鼻子凍得通紅。他們靜靜的站着,眸光清澈堅韌,軍人的剛毅在風中一點點地滲透。

山坡之上,肅穆地駭人,只有轟隆如雷的叫喊猶在耳邊。

潮水涌動的兵甲聲緩動起來,林瑞恩走到坡前,看着底下弩兵的調動,寒氣瀰漫,他回身走到方列隊伍之中,拿起鐵盾,手揚起,如刀般的姿勢帶起勁風:「舉盾。」

厚盾映着雪光隱泛黑色光澤,整齊一致地擋在了八千士兵的頭上,在林瑞恩手勢的指揮下,眾人俯蹲,像一面巨大的黑色盾牆佇立坡間。

日月無光,天地黯然,飛箭比驟雨更密集地落下,擊打在盾牌上,發出重金相交的爭鳴,銳利,急驟,恍若魔鬼跳着舞。

躲在盾牌下的士兵們哀吟出聲,卻無人得聞,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下,人人只求生存。箭刺進空隙,士兵中箭倒下,血花四濺,旁邊的人立刻調整位置,補充空域,箭雨聲蓋過了一切。

時間變地比雪更空白,箭矢一陣接一陣,遮蔽了天日,士兵們咬着牙,撐着手中的鐵盾,時不時換手交替,比身體酸痛更難熬的,是身邊的同伴倒下時噴射出的鮮血,連擦拭和哀痛都來不及,等待下一輪攻擊,慢慢在死亡陰影下煎熬著。

直到此刻,眾軍將才明白剛才林瑞恩剛才命令修固馬棚的用意,保住了馬,他們才有拚死一搏的基礎,馬棚上插滿了箭,密密麻麻,沒有一塊完好,幾乎到了見縫無法插針的地步。

「將軍,我們還要被困多久?督城會派兵來嗎?」度過又一輪的箭矢,蹲在前排的士兵把同伴的屍體推到空餘處,忍不住開口問,聲音不可抑制地顫抖著。

知道下一輪襲擊即刻就來,林瑞恩回身正欲呵斥,轉首之際,發現士兵們都用一種明亮的眼神真摯地望着他,有的士兵手上腿部中了箭,手指緊捂,痛苦之中卻帶着求生的殷殷期盼,傷口處不斷地滲著血。

「會來,督城的援軍會在天黑後來……」冰冷的聲音堅定地說着,林瑞恩擺手讓士兵做好防護工作。鐵盾下,幾個士兵露出微笑,宛如在黑夜中看到唯一的光明。

面無表情地轉過身,林瑞恩現出痛苦之色。在這樣心理與肉體的雙重摺磨下,士兵的意志已經繃緊到了最高點……督城根本沒有救兵會來這個消息他怎麼也無法說出口,督城的守兵數量只有兩萬餘,軍師不會冒險派兵前來,如今的現狀就是他們所能面對的一切。

等,只有等,弩軍傾巢而出,銳不可擋,只有等他們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時,才是他們突圍的好時機,而這之前,必須讓士兵在弩軍攻擊之下保全而不被擊潰。

撐著盾的手臂已經微微發酸,林瑞恩忽略著這份異感,靜聽着前方傳來的任何動靜,手心處沁出汗絲,他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準備應付任何突髮狀況。

這一戰,必是他人生中最險惡的一仗。

耳邊忽聽到一聲聲的低泣,不用回頭也猜到是少年郎們第一次面對這樣的險情,宣洩著對死亡的恐懼。心抽搐著,他一手握上刀柄,咬緊牙,神態比冰更冷竣。

等待……

夜幕低垂,萬物寂籟,弩軍的火把燃起,林瑞恩俯視山野,把宛如巨蟒盤旋緊圍的星火納入眼中,長達近三個多時辰的攻擊,弩軍也進入暫歇狀態。

時機終於到了。

八千子弟兵在黑暗中悄悄行動,將馬從馬棚中牽出,整理著隨身的兵器,更有甚者,隨處拔一些箭,放入箭囊,此刻對他們來說,箭矢算是最充沛的軍備了。一切動作有條不紊,即使深處黑暗,也沒有絲毫的慌亂。

林瑞恩默然地看着眾人的行動,在著漆黑不見無指的夜色中,他看到每個人的神情,看着他們中午時分還有些稚氣的臉龐,此刻已經滿布滄桑,經歷過生死,讓他們變成了真正的軍人,暗色中流淌著一股肅殺之氣,蔓延在山坡之上。

「將軍。」副將跑至林瑞恩身邊,遞上一張強弓,一支勁弩,從腰間摸出火摺子,「娑——」地一聲,黑暗中多出一道微弱的火光,點燃了勁弩的前端。

藉著這道光彩,林瑞恩清晰地看到坡前站着的八千子弟兵,他們已經疲憊了,可是現在依然精神昂揚,地上還有弟兄們的屍體,有的血跡未乾,空氣中甚至可以聞到淡淡血腥味。沒有人低頭看,正如同他們已經跨越了一個生死關一般,低頭就是軟弱,不被允許生活在這片夜幕下。

寒意森重,風如冰刃。每個人都定神望着他們的將領,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這種眼神分明是惡狼的陰狠……這樣想着,林瑞恩嘴角淡揚,帶起一個自信的笑容,在這個笑容的鼓勵下,士兵們感到空前的振奮,從之前林瑞恩料敵於先的種種佈置,已讓他們敬若神明,此刻更發現,原來這個冷如冰山的將軍笑起來也是這般漂亮。

「督城還有你們的年邁的老父,慈藹的老母,有你們心心挂念的妻兒……想見他們嗎?」緩緩開口,林瑞恩拉開弓,弦成滿月,看着每個士兵的眼神變地更亮,更犀利,「那就給我活下去……活着回督城。」

颯冷的寒風中,如漆的蒼穹間多出一道亮光,劃破半山的沉寂,猶似天空隕落的一顆燦爛流星。落於馬棚上,早已堆好了易燃的稻草,頃刻間,紅光四起,遍染半天。

所有人都知道沒有路可以退了,八千人排列成隊,形成尖刀狀,前排之人手中持着鐵盾,舉齊於馬上人同高,後頭跟着步兵,緊緊排列成一隊,陌刀在手,黑夜中也透著森涼的殺意。整個隊伍非常緊湊,加快著速度向山下進發。要趁敵人不備,像一把尖刀刺進他們的心腹,斬斷這星火連線的包圍,他們才有一線生機向南逃跑。

等弩軍發現情況不對時,林瑞恩的軍伍已經衝到了他們的面前,弩軍燃着火把,目標明顯,而八千軍將卻似黑暗中的野狼,無蹤無跡,隨時撲上來咬一口,以暗打明,出其不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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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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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玉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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