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樓氏宴

第38章 樓氏宴

第38章樓氏宴

「相爺……」從門外接到傳報的老管家一路急步至書房,老邁的身軀意外的強健,腳步穩練有力。

「什麼事?」從音調聽出事態的不尋常,樓澈也只是清淡地問了一句,頭未抬,專心致志地埋首書案。

「剛才送來的,皇上元宵設宴,請相爺走一趟。」

筆尖輕顫,一劃而下,看着白凈的六吉宣上的墨跡,樓澈劍眉稍蹙,隨手將筆擱在案山上,看着老管家氣喘吁吁,浮雲般的淡然說着:「也該來了。」

皇上的耐心已然用完了,而他的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席無好席,宴無好宴,這一場鴻門宴會,來的算是及時。

看着樓澈雲淡風清的平靜,老管家安心不少,這朝廷爭鬥半年多來,他一直心懷忐忑,如今看着相爺心定如山,成竹在胸,他也隨之釋然,在有了萬全準備的相爺面前,還能有什麼事不能迎刃而解。老管家調節著喘息,眼角瞄到相爺的眼神總不離案幾,心下有些好奇,湊頭觀看案上宣紙。

畫上……是誰?疑惑無比地再三眨眼,也沒有認出畫中人的老管家盯着畫,總算從中看出眉目極似歸晚……但是,這是夫人嗎?

樓澈察覺到老管家古怪的眼神,竟微有赧然,將畫卷做一團。不僅是老管家不解,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精於書畫,魚,蟲,山水,無一能難到他。歸晚離去已近兩月,探不到半點消息,他心頭像扎著根刺,實在無以排遣,今天一時興起,想作畫一幅。提筆之後,才知根本無從下筆。

歸晚的笑,歸晚的嬌,歸晚的萬千姿態,或顰,或笑,或嗔,或吟,一筆一劃,豈能勾勒清楚。

「咳恩……」狀似不適地輕咳,樓澈問,「還有事嗎?」

老管家忙收回眼光,臉上卻現出笑:「沒有事,沒有……相爺繼續畫夫人吧。」

天載五年元月十五,以慶元宵為名,宮中宴請百官。

當傳令官高喊出樓澈的名字,宮門前呈現出一霎的寂靜。厚簾掀起,樓澈從容地跨下馬車,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環視着官道上零星分佈的官員。

走上前來親切招呼的官員明顯是自己一營,站在原地恭謹施禮的似乎採取了觀望的態度,而毫無表示,打量的眼光中含有譏諷之意的那些官員,恐怕就是皇上近些日子提攜的近臣。將百官的反應一一看入眼中,樓澈神情平靜,慢慢地踏上官道。

元宵佳節,燈火繁盛,官道上夜如白晝。內宮裏飄出陣陣絲竹之聲,笙歌漫漫。入眼的霓彩,悅耳的音樂,在這看似昇平的景象之下,他卻感到隱伏的殺機重重,絲絲透著金戈血光。

「相爺,」一個年青的禁軍士兵急步路過樓澈的身邊,低聲說道,「趙督統讓小人傳口訊,殿內有埋伏,請相爺小心。」

從端王處借來的趙明果然是個可用之人,樓澈掛着淺笑,輕問:「這邊人手安排好了嗎?」

「相爺放心,督統已經安排好了。」說完這一句,士兵沒有惹任何人注意地慢慢走開。

陣風撲面,搖曳的燈火如波一片,忽明忽暗的光焰下,樓澈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只是嘴邊那輕漫的笑清晰地綻著。

來到他身邊寒暄的官員漸漸多了起來,官道也快走到盡頭。不遠處,就著大殿前的玉階緩緩走下一道墨藍色的身影,白皙如同女子的皮膚,清秀的五官,那種彷彿經過淬鍊而提取出的美麗,清新猶如冷泉,那俊美的少年,站在百官之中特別地顯眼,看到樓澈的到來,他微笑着走近,深深地一揖:「先生,學生久候多時了。」

帶着一種重新審視的態度看着他,樓澈笑了笑:「勞煩管大人了。」

「先生在家養病,皇上很挂念,今日的宴會也是為先生而設,請先生務必要盡興。」一邊以恭敬的態度地說着,管修文一邊領路踏上玉階。

殿中早設埋伏,管修文卻談笑自若地一步步引他走近,這少年早以不復當年初見時的模樣。樓澈平靜地看着他,黑眸愈深,愈沉:「今日應該盡興的是皇上和管大人才是。」

先是有些疑惑地挑起眉峰,后又淡淡笑開,管修文以一種含諷帶譏的溫和口氣說道:「先生真是通達。知難而迎上,這等勇氣,我等小輩望塵莫及。」

「何需望塵,這樣的年紀,能有如今這番作為,管大人已經是同輩中的翹楚了,」樓澈掀起薄唇,冷冷地看着他,雍雅的淡笑着,「只可惜,做事如此不留餘地,他日失去的不一定比得到的少。」

驀然一個轉身,管修文正面對上樓澈,臉上笑容盡斂:「我從沒有得到過,哪來的失去……」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立刻又漾起笑,音調也回復平和。

「先生,殿內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快進殿吧。」

旁的官員看到這名義上的師徒兩人說說笑笑地走着,都驚奇不已,摸不清其中的虛實,只能在旁估測形勢,同時暗暗打量兩人的神色。就在玉階快要走完之時,橫里插出一個禁軍士兵,急匆匆地走到樓澈和管修文的面前。

「相爺,府上的管家在宮外通報,說有急事求見。」

樓澈露出一絲意外的表情,猶豫了片刻,命令放行。管修文的驚訝顯然比樓澈更甚,這宮中的禁衛早已換過,都是皇上一系,如今看來,樓澈比想像中更莫測高深,佇立在側,他靜觀其變。

「爺,爺……」管家用一種不符合他老邁年齡的速度直奔而來,聲音顫抖不成調,「玉……督城被困了,夫人……聯絡不上夫人……」

走在靠近的所有官員都聽到了管家的話,瞠目結舌,怔忡地站在原地,「督城被困了」這五個字石破天驚地一扔,眾皆嘩然。自從與弩族和談之後,邊關已經安靜了好一陣子,督城被圍意味着什麼,不言而喻。

「什麼?」首先叫出聲的是管修文,他瞪着眼,臉上陣白陣青,死死定着管家,沖前一步,似要抓着他的衣襟,手彎曲成爪,卻在無意識中抓了個空「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爺,玲瓏她們由南轉北,打算趕去督城和夫人匯合,到了那裏才知,督城被圍死了,聽說督城城牆上綁着幾百個弩民,弩軍停軍三日,馬上就要攻城了。」一口氣報告完畢,老管家說地又快又急,卻讓在場的每個官員聽得清楚明白。

眾官驚詫的同時看向樓澈,卻見這個以深沉睿智見稱的男子眉頭緊蹙,眸底深染驚惶,那種震驚和不安表現地是如此明顯,掩飾不住的緊張神情,甚至還有些無措。

督城被圍?綁着弩民?

把管家的話消化進腦中,反覆思量,以平民抗軍這等手段決不是林瑞恩會做出的事,他很快就得出一個結論,林瑞恩出了意外,歸晚處境危險。

樓澈氣息猛地一窒,剎那間腦中一片空白,華彩絕倫的宮殿在眼前驟然失去了光彩。看了看環顧在側的百官,不由有些厭煩,揮手讓眾人退開,他急需喘口氣,舒解他心頭陣陣碎骨的疼痛。

「歸晚……歸晚在督城,」眾人都退後幾步,惟獨管修文大步湊前,琥珀光澤的瞳底滿是緊張,「現在弩軍圍困了督城,歸晚怎麼辦?」

他的音調因為大聲的叫喊而顯得尖銳,大殿前陷入詭異的沉默之中。誰也沒見過這清麗的少年如此狂亂的神態,那眉眼裏盛着的是憂傷,猶如繃緊的弦,有着幾近斷裂的危險。

樓澈茫然地瞪着前方,那表情有着憤怒,有着不甘,管修文大聲的嘶吼,竟像沒有傳進他的耳里,眸中本深蘊著的犀利刺破了他溫雅的偽裝,陰冷的眸光冷冷睇過管修文:「住口!」

被這樣嚴厲的利芒掃過,百官不敢多有言語。樓澈驀然一個轉身,大步流星地往殿中走去,把管修文等怔在當場。

看着樓澈往內殿衝去,管修文心跳如雷,眸轉暗沉,一咬牙,他竄上前,一把拉住樓澈:「不救歸晚了嗎……不要進殿。」

樓澈手腕一轉,甩開管修文,力道之大,讓管修文腳下踉蹌,幾乎跌倒:「蠢材,沒有虎符調動軍隊,怎麼去救!」

管修文愣了愣,神色稍平復了些,看着樓澈走進殿中的身影,他默然不動,身邊似乎走過許多的人影,紛繁錯落,重重疊疊,良久之後,悠長地嘆出一口氣,他跟隨其他官員走進殿中。

殿中的情形再次讓他震驚,本應蕭聲鳳起,舞榭歌台的大殿內寂靜無聲,氣氛低迷。幾乎所有的官員都皺着眉,或驚或疑地看着跪在殿中央的樓澈。

他跪在那裏……看到的那瞬間,管修文突然想說什麼,嘴唇輕輕地動了兩下,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這是那個高高在上,意氣風發的樓澈?

那個看似溫潤,其實心冷如冰的權相?

一時之間,他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那個總是讓他仰望着的,他時刻想着超越的背影這樣孤零零地跪在殿中,他本應大笑來抒發心中暢懷,而此刻,他卻只能緊抿唇畔,定神凝望着殿中的樓澈。因為在這一刻,他意識到,這個男人,他也許終其一生也無法超越了。

這是一種什麼心情,是惆悵還是遺憾……

「皇上,督城告急,林將軍也許已經遭遇不測,請立刻下令,調北方軍騎前去支援。」樓澈盡量以平緩的語調說着,卻仍掩不住那絲絲的緊張。

皇上高坐殿上,距離太遠,宮燈搖曳的幻彩中看不清他的表情,管修文沉着臉,跟着跪倒在殿上,離樓澈只有兩步之遙:「皇上,督城已經被圍,那是我天朝的門戶,如果讓弩軍長驅直入,後果不堪設想。」

「是呀,是呀,弩軍兇猛,如果讓他們進關,啟陵危矣!」兩鬢如霜的三代老臣嚴綱也點頭應和。

「皇上應該及早下旨,督城不能再等了……」

「這弩族真是狼子野心,明明與我朝休戰了,居然出爾反爾,我朝應該派出精兵,讓他們知道個好歹。」

「給他們來個迎頭痛擊,他們也太猖狂了,這些個蠻族……」

殿上的明黃身影紋絲不動,漂亮的一個彎弧,他擺手制止眾官的七嘴八舌:「督城之險為何現在才知?兵部在幹什麼?」

不等兵部尚書開口解釋,樓澈一口截斷:「皇上,如今情勢危急,追究罪責之事可以暫緩,請先下令調兵吧。」

「樓相似乎比朕還急,督城被圍的消息是樓相先知的嗎?」

「是,」樓澈抬起頭,直直地看向殿心,「我妻也在督城,所以憂心如焚。督城一旦被破,弩軍必然饒過玉硤關,直入北方,除玉硤重鎮之外,北方再無其他城鎮有足夠的兵力抵擋弩軍。」

眾官對這個事實心頭雪亮,被一語點破的同時,心頭森寒,同時也注意到樓澈話中的含義,樓相的妻子居然在關山萬重以外的督城。

「她……在督城?」

鄭鋶微微的一聲嘆息,那話音里似乎有絲苦笑。也許是聽出了端坐帝位之人的憂慮複雜的心思,眾官都屏息等待,大殿內越發肅穆寂靜。

「兵部還愣著做什麼,擬旨,籌集糧草,速調北方各州兵馬,前去解督城之圍。」

「是,」兵部尚書從席間起身,跪在殿中叩首,「軍中不能無帥,皇上,不知這次該派何人為將?」

聞言,樓澈直起身:「皇上,漳州白巍是個將才,熟諳兵法,做事沉穩有度,可堪大任。」

百官都以為皇上會立刻否決樓澈的提議,這兩人洶湧起伏的暗潮已經是眾所皆知。但是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鄭鋶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傳達命令:「漳州白巍,為北征之帥。」

糧草,軍備,行軍等事宜很快就被安排妥當,樓澈跪在一旁,一動不動,身軀猶如變成了化石,而鄭鋶也始終不曾叫他起身。

「眾卿還有什麼事?」鄭鋶的話音里已帶了淡淡的疲倦。

「皇上,臣請命為北征監軍。」靜跪在地的樓澈突然開口。

「樓相……」老臣嚴綱回過頭,本想勸阻的話,在直對上樓澈堅定如山的目光中,哽在了喉中。大殿內又重複平靜。

鄭鋶顯然也有些錯愕,扶在龍椅上的手遮在袖下,緊緊攥成拳,如墨漆黑的眸鎖著樓澈一舉一動,幽亮地像是要看穿人心。

對視半晌,樓澈伸手入袖,掏出一樣事物,僅一指長寬,上有如意雕紋,鏤金為雲,盤旋著一隻虎,張牙舞爪之姿,宮燈流彩芳華,照耀在樓澈的手上,熠熠生輝,仿若紅日初升的絢爛。

「臣自認為相多年,於朝廷毫無功績,請皇上收回丞相一職。」

看着樓澈將手中金印高舉過頭,鄭鋶再次啞然,一瞬不瞬地看着殿心,等看清樓澈異常決絕的表示,他的眉心攏得更深。

等待這麼久,難道到了此刻才放棄?

這些年韜光養晦,等的就是這一天,元宵宴是除去樓澈的最好良機,大殿的兩旁早已安插了刀斧手,一聲令下,就可以把樓系一黨剷除乾淨。

還在猶豫什麼,難道因為樓澈的主動放權?

殺?還是不殺?

「皇上,」黃幔旁慢慢湊近一個太監模樣的人,鄭鋶偏首,原來是宮內總管德宇。他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在鄭鋶身邊悄悄耳語一番。

鄭鋶挑起眉峰,表情相當冷漠:「真的?」

德宇嚴肅地點了點頭。

再次轉首面對眾臣,鄭鋶勾起柔和的笑:「樓卿是我朝少見的少年英才,現在邊疆告急,樓卿既然自動請纓,朕就准你所奏,遠去邊關,這丞相一職就暫罷,等樓卿凱旋而回,朕再嘉賞。」

「謝皇上!」把手中金印遞給旁邊的公公,樓澈唇畔露出微笑,清雅至極,看向龍椅之上,現出絲戲謔,一閃即逝。

支手撐起稍有麻痹的身軀,樓澈低身做揖:「臣先行告退。」豁然轉身,不再理朝堂上任何紛擾,急步跨出,殿內光華四溢,殿外暮靄沉沉,清風拂來,舒曠神怡。

樓澈走後,宴上黯然無色,皇上意興闌珊,百官因擔心戰事而惶惶不安。

曲盡人散,鄭鋶稍現疲態地躺在椅間,眼角瞥過垂目靜立的德宇,冷冷問道:「你剛才說的是真的?有伏兵在御乾殿。」

「是的,樓相能如此從容,必是因為已經備好了退路。」

深鎖眉宇,鄭鋶心間躁意竄上,許久之後,悠悠地嘆了一口氣:「真是遺憾,朕多想知道,他和我之間,何者能贏……」

遲來的春意漸染樹梢,督城的街巷淺翠環繞,春風四起,為這斑駁的城池帶來一絲融融暖意。

弩軍呈扇形包圍着督城,由於採取以快制敵,出其不意的戰略方式,所以並沒有帶重型攻城工具,本以為將很快攻下督城,事實證明了他們的錯誤認識。這座曾以商貿而揚名的都城居然在近十五萬的精騎壓境下,堅守了整整二十三日。

「我們已經盡了職責。」天還未亮,臉色稍有些蒼白的軍師走進軍議處,對着滿座的督城眾將領說道。

眾將的反應各不相同,韓則鳴只是輕微地點了點頭,為人圓滑的江守尉重重嘆息一聲。以勇而著稱的趙欣圓睜著大眼,神態忿忿,待看了眾人的反應,他終是什麼都沒說。當軍師一個不漏地掃過眾人,再看向歸晚時,發現沉思中的她唇角勾起一個優美的弧度,淡淡地綻開一個笑容。

這是一個很純粹的笑容。

等眾人離開,軍師一手撫著下頷,溫和道:「這些日子辛苦了。」

「辛苦的,是守城的將士。」

沒有經歷過戰爭,就不知道其中的殘酷。

戰士的血,百姓的淚。

在守城之初,她下令抓了四百弩民,縛綁在城樓之上,日夜聽到他們夾雜着哭泣的悲歌,其中有蒼蒼白髮的老婦,還有少不更事的孩童,只因為民族間的戰爭,他們被當作了盾牌,擋在虎狼之師的面前。時至今日,那陣陣刺心的歌聲似乎還在耳邊迴繞。

「這是戰之罪,避無可避!」似乎一眼看到歸晚的複雜的內心,軍師循循開導。

抬起螓首,看着軍師站在窗前,新芽幽翠,橫枝在側,春意昂然,只是窗前的身影,形消骨瘦,兩鬢班白如霜,曾經被她定義為老謀深算的眼眸此刻深邃浩瀚如汪洋。守城二十餘日,他竟是度日如度年,老態畢現。

歸晚依稀記得,初見之時的他,羽扇輕搖,笑談京畿趣聞,而同樣也是這柄羽扇,指導她守城要決,調度軍備糧草。

在督城被圍的第三日,耶歷已打算不顧弩民生死,強攻督城,她進退維谷,不知是否該殺這四百弩民,以儆效尤。是軍師告戒她,殺了弩民,會激起弩兵激憤的情緒,不如在攻城之初放了他們。

事實果如軍師所料,弩兵的士氣果然低迷許多。弩兵的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督城才勉力堅守了二十多日。

「天亮之後,弩軍馬上就要攻來了。」

冥想的思緒被打斷,歸晚看着窗,眉心微蹙:「弩軍這兩日的攻城規模不大,是在為強攻做準備?」

「弩王耐心盡失,這次必定傾力一擊。」軍師轉身看着窗外,白蒙蒙的微光罩在周身,宛如雕塑。

督城還保得住嗎?

心中已經知道了答案,依然忍不住想要問。輕撫額角,歸晚露出一絲苦笑,話到口邊,又吞回腹中。

「撐不到一個月,你有遺憾嗎?」軍師頭也不回,低問道。

「會。」一愣之下,歸晚如實回答。

軍師慢慢轉回身,蒼白疲憊的臉上泛上淡定的笑容,笑紋如菊,第一次讓歸晚感受到這睿智的長者流露出長輩般的慈懷。

「心有所系,故而產生遺憾,有了遺憾的人生,才不會殘缺。」

透進窗的光線漸漸明亮,歸晚細眯起眼,空留眼底一片白色光華,恍惚間,眼前飛絮紛紛,落雪點點,飄觸臉頰,涼意絲絲,猶似回到了京城離別的日子。

似雪,似梅,縈繞着清遠悠淡的馥香。

那雙曾經被她緊握的手,冰冷寒徹,她卻覺得那是世上唯一的溫暖。

她的遺憾,她的牽掛,在蒼茫雪色中從手指縫間流失了,永遠停留在了那一日。

「轟隆——」一聲巨響從天際邊傳來。

嬌軀微震,歸晚倏地睜開眼,訝然看向窗邊,軍師依然筆直地佇立着,定眸望着遠方,一掃剛才疲態,墨海浩然的眸中綻放出灼灼光亮,沉穩有力地說道,

「天亮了。」「天快亮了!」看看灰濛之中初露晨曦的天際,轉過頭,可湛的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讓站在前方的耶歷聽地清楚。

「準備好了嗎?」

「是的,王,」可湛輕鞠身,「左,右兩翼整軍完畢,天一亮,就可以攻城了。」

移眸看着南方,耶曆始終沒有轉身,一望無垠的暗色天幕上,似乎還能依稀看到星辰的光芒,微弱地幾乎快要消失,而督城在這暗沉中巍然聳立,牆頭上斑駁不堪,寥落又孤獨。

就是這座孤城,成為他南上的絆腳石,二十多天來,他一次又一次被攔在城外,莽莽路野上,他的鐵騎所向披靡,為何到了這一座破落的城牆前,卻被擋住了前進的步伐?

心頭泛起一陣煩躁,他大力抓住腰側的陌刀,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刺向心臟,腦中頓時平靜如水,瞳中閃過精芒,緊繃身軀。

弩軍是雄鷹,必能翱翔於浩瀚蒼穹。

決不能在此處停滯,督城啊督城,這塊通南之路上的盾牌,弩必破之。

「天亮了——」

耳際突然傳來一聲叫喊,分不清是欣喜還是哀號。耶歷仰起脖子,遠處天地一線,紅彤彤的旭日徐徐高升,紅霞蔓延開,絲絲如絮,縷縷如塵,天色驟然一分為二,一半殷紅,一半墨黑。

到時候了!

截然一個轉身,耶歷轉身看向軍營,大軍排列整齊,戰士的眼睛明亮如星,金戈陌刀在紅日淡光的照耀下生出熠熠光輝。

「為了我大弩無上的榮譽,攻下督城!」遙遙一揮,耶歷指向前方的城池,臉色肅穆莊嚴。

軍中靜得落針可聞,連士兵們呼吸形成低沉的隆隆聲。

「攻城!」

戰鼓轟鳴如天雷。

當攻城的攻勢猛烈襲來,歸晚跟隨軍師來到城樓上,站在南邊的城角,臨高觀望戰局。

慘烈兩個字簡直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情景。

有備而來的弩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兇猛。雲梯搭在城牆上,前鋒部隊黑壓壓撲上城牆,手腳並用地往城牆上爬著。他們的表情是猙獰的,絕不畏懼死亡的,那中拚死向前的氣勢很大程度地幫助了他們的攻城。

在軍師的調度下,城牆上的士兵們手中長箭齊發,密密無隙地射向城樓下正想攀爬的士兵,長箭破空的辭耳聲一陣接着一陣,無數的哀嚎從城牆下傳來,爬在前首的士兵從雲梯上垂直衰落,跟在後面的士兵奮勇地繼續前進,連看一眼同伴的時間都沒有。

有士兵躲過了重重危險,爬到了城牆上,督城守城士兵撲了上去,陌刀互扎進對方的身體,雙雙落下城頭。

鮮血淋漓揮灑,斷肢隨處可見。在戰爭的規律中,是無法看到渺小的個人,所看到只有一方強大,一方弱小。而弱小的一方註定死亡。也許在場的每個士兵都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所以他們殺紅了眼,揮起刀,就狠命地砍向敵人。

歸晚站在殘缺不全的城樓上,清晰地看到整個啟陵弩族交界處的輪廓,是這麼的空曠和廣闊。而此刻,這片土地上站滿了士兵,這些精壯的士兵分成一個個團,他們拿着武器,向督城衝殺。

攻擊幾乎是接連不斷的,剛擋回一波,馬上又捲土重來一波,不知疲倦,沒有畏懼。

弓箭的數量已經不夠了,軍師立刻改變戰法,打算要在城門口進行一場短兵交接,擋退弩兵的又一輪攻勢。這個做法在過去的二十天從未用過,而此刻已到了生死關口,軍師顯然決定拚死一搏。為了不殃及城中百姓,出城的士兵就是一種犧牲,他們無論勝敗,都不能回到城中,一直要戰到最後一兵一將為止。

趁著弩軍小小休整的空暇,軍師提出這個建議,城樓上沉寂地如同死水,三位大將筆挺地站在城樓上,望着遠方,眸光中滿是堅毅,聽完軍師的話,他們面面相覷,眼神中交流着不為人知的情緒。

趙欣大步跨出,單膝跪地,朗聲道:「末將請命前去迎敵。」

「不行!」高叫出聲的,居然是平時總是訓誡他有勇無謀的韓則鳴,「你家單傳,你又沒娶妻生子,你不能去。」

他的吼聲很嘹亮,城牆上的士兵全聽到耳中。歸晚怔了怔,軍師也抿唇不語。

「就是因為老子無妻無後,才應該老子去,一條命就是全家。難道讓你去嗎,你家婆娘前年才為你添了個白胖兒子,你難道要留下她們孤兒寡母,還有老江,你老娘多病,你要去了,她還能活嗎?所以說,還是老子好,家中只有我一個!」趙欣的嗓門不比韓則鳴小,一句句地反駁回去,還露出得意洋洋的笑臉,彷彿他佔了上風似的。

鼻間一酸,歸晚忍住落淚的衝動,擠出笑容:「那這個重任就交給趙統領了。」

趙欣立刻跳了起來,大咧咧地張口笑,瞥向韓,江兩人的眼光似乎是在告訴他們,看,老子贏了吧。轉過頭,他又大聲喊著:「兒郎們,誰願陪老子去殺弩狗?」

他的高喊氣宇充沛,傳遍了城樓的每一個角落,傳進每個士兵的耳里。每個士兵都抬起頭,望想城樓。先是一隻手,然後兩隻,三隻,像星點之火,呈燎原之勢,無數只手高高舉起,士兵的眼睛中透出勇氣的光芒。他們中有的是不惑之年的老兵,有的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就這樣爭先恐後地舉起手,惟恐落下。

「統領,帶我去,我也是一條命一家子。」

「我要去,我的刀法最好了,曾經殺過九個弩兵……」

當這樣的喊叫充斥在城樓間,繚繞不絕,不僅是歸晚,軍師和將領都愣住了。這些士兵們蓬頭垢面,由於疾病,傷殘,死亡,這些士兵比起弩軍的強壯,幾乎不能算是合格的士兵。許多士兵受了傷,只能粗略地包紮着,還有些士兵左手傷了,右手拿刀,右手傷了,左手持戈。那滿目的創痍,觀者無不動容。

面對這樣的情形,歸晚只能偷偷背過臉,抹去那盈然划落的淚,回過身,報以一個燦爛的笑容:「勇者無懼,你們是啟陵的英雄!」

英雄,前朝,後世都有無數人用筆描繪過這個字眼,它們或是開創新時代的先鋒,或是拯救民眾於危難的俠客,或是領導體制變革的政客。

但是現在,英雄,僅僅是用來形容這些高舉臂膀的士兵。他們所流的每一滴血,最後會匯聚成淵源長流,流淌在督城門外,灌溉這片蒼茫大地。

戰鼓又起,弩兵很快又開始攻城。

趙欣帶着一萬守兵,從城門出,在督城門外,第一次和弩兵正面對敵。

形容這一場戰役,只能用「悲壯」這個詞,而這個詞的本身也表現不了戰爭的萬分之一。

弩軍傾力全攻,趙欣帶兵迎上,軍號鏗鏘,金戈鐵馬。在無數兵馬的嘶吼咆哮中,這場勢力懸殊的戰爭拉開了序幕。

弩軍的勇猛氣勢即使在戰爭史上也是少見的,他們如狼如虎地撲來,見到敵人就砍,密集的隊伍像黑色的河流,一會兒工夫,就曼延了整個督城門前。而趙欣帶領的一萬守軍,不能用氣勢來形容,他們是瘋狂,他們是放出牢籠的雄獅,喘著粗氣,把手中的陌刀揮舞著,看到黑色就上前撕殺,那種玉石俱焚的慾念,把弩軍震撼住了。

督城的守軍像刺刀衝進弩軍中,雖然人數有差距,但是他們東刺一下,西刺一下,每次都讓弩軍損失慘重,血流成河。

前面的同伴死了,他們踩着屍體而上,身上中了刀,也要撲上去,抱着敵軍同歸於盡。這樣瘋狂的殺法,四周漂浮着濃濃的血腥味,耳邊儘是慘叫和怒吼。弩軍一次又一次氣勢洶湧的攻擊都被督城的守軍粉碎,屍體一點點的增加,在督城城門口漸漸堆積起來。

「王,這到底是怎麼了?」處在弩軍隊伍後方的可湛瞪大眼,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注視前方,焦急地問道。

素聞啟陵的軍隊以紀律嚴明著稱,而並不勇猛,今日見到啟陵士兵怎麼會是這樣可怕?不,也許這不能稱為士兵,簡直是野獸。

耶歷也凝著臉,沉重無比地看着眼前的屍山血海,最後肅然回答:「這是一個堅強的民族!」

騎馬上前,衝到隊伍的中間,耶歷重新調整隊伍的排列,佔了人數上的優勢,用團團包圍的方式,以實對虛,以虛對實,耗費督城守兵的實力,一點一點地剿滅。

這個方略顯然非常有效,一萬的督城守兵拼殺了一個時辰,人數越來越少。而這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們視死如歸的打法。他們依然勇猛,奮不顧身地沖前殺敵,一點都不在乎己方還剩多少人。因為他們心中都有一個信念,在他們身後,是他們的家園,那裏有白髮的老母,溫柔的妻子,活潑的孩子。他們只要退一步,家將不成家,國將不成國。

只能進,不能退,戰到最後一人!

當耶歷看到前方衝過來燕頷虎鬚的將領,紅著雙眼衝到弩軍的中部,身上中了四五枝箭,依然無畏地向前沖,目標似乎是自己,心似被狠狠撞擊了一下,想要張口喊,也不知喊什麼。身邊的眾侍衛紛紛射箭,轉眼,那個督城的將領就變成了蜂窩,直到他筆挺地摔倒在地,那一雙血紅的雙目依然圓睜著。

「打聽他的名字,葬了!」耶歷簡潔地命令著。可湛忙命人前去把那將領的屍體拖開,對於耶歷的命令,沒有弩兵提出疑問,弩族是崇拜英雄的。

英雄,即使死了,也應該擁有名字的。

「那個蠢貨!」站在城牆上的韓則鳴,在看到趙欣單騎沖入弩軍時,發出一聲類似哭泣的悲鳴。

手中揮舞著軍令旗,歸晚偏過頭,清楚地看到韓則鳴的眼角流出晶瑩的液體,心頭一陣愴然。回頭再觀戰場,一萬士兵,盡數戰死在沙場上。城牆下,堆積着重重屍體,大量的鮮血染開,猶如在大地上開了一朵血艷的牡丹花。

「督城守不住了!」軍師平靜地說道。

城中的守軍只剩一萬不到了,而弩軍雖然因為剛才的突擊死傷慘重,人數依然是督城的八倍。督城被破也許只是時間問題。

「不好!」江守尉沙啞地喊著,「弩王瘋了,他不休整隊伍,打算就這樣攻過來。」

聞言,所有的人都看向前方。本應稍做休整的弩軍重新在排列集結。也許是受了剛才突襲的刺激,弩王顯然不打算再給督城任何喘息的時機。

連軍師都有感到詫異,怔然地站在城樓上。誰都沒有料到經歷了這麼大的重創,弩軍居然不做休整,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做出反應。

眉心深深折起,歸晚走上前,高舉手中軍令旗,輕輕一揮,城牆下的士兵見到信號,立刻排列成隊,分佈在城牆內,各司其職,準備應戰。

韓則鳴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眺望一眼前方,咬緊牙關,大喝:「兒郎們,守城!」

牆下傳出一陣應和聲,聲聲震天。

軍師走到歸晚身後,輕聲指點她下達命令。直到城中整裝以對,他疑惑地問:「到現在,你還相信能保住督城嗎?」

「不知道,」臨高而望,俯攬蒼穹,云云浮生,她看不透,「人,總是要有希望,不然怎麼面對下一刻的變數呢?」

沉吟不語地聽着歸晚的話,軍師神色複雜,心中似有百味交集,半晌,淡定的開口:「你舉錯了,應該主防北牆,那裏的根基薄弱。」

這時,弩軍已經像黑水般的涌到了城門之下,這很顯然是破城前的傾力一擊,偌大的隊伍中沒有一個人說話的聲音,只有刀劍間發出的摩擦聲,征戰了一天,弩兵的身上沾滿了血污,刀早已不復明亮,而是渡上了一層暗紅,他們沉住氣,慢慢地靠近督城的城門,踩過了堆積滿地的屍體,其中一大半曾經是他們的同伴。

時間似乎被停止了,越發顯得漫長,所有的視線都投射在城牆下,督城的守兵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陌刀,咬緊牙關,死死地盯着前方。

這一刻,她惶惶不安,只是,她站在高牆之上,不能有一絲退縮,她要比任何人都要鎮定,穩定軍心,這才是她應該做的。但是親身面對這樣勇猛的虎狼之師奮勇撲來,她顫慄了……

死亡的陰影蓋天襲來。

「聽,這是什麼聲音?」站在城牆上的一個士兵突然高喊。這本來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那轟隆雷鳴般的聲音越來越清晰,直到無法讓人忽視。

「這是行軍的聲音,」軍師鐵青著臉,盯着前方不放鬆。他所擔憂的,是弩軍派了援軍。而其他將領也是擔憂同一點,因此都不發言,剛才湧起的一點點希望,在這馬蹄聲中忽明忽暗地搖曳著。

地平線上現出重重人影,漸行漸近,天地一線之間,緩緩現出青色,猶似從大地上漫出的雲朵,又如天際流淌出的清波。這一刻來得如此突然,城牆上一陣寂靜,驀地爆發出震天的歡呼。

「天青色,那是啟陵軍啊!」

所有的守城士兵都在呼喊,欣喜若狂,幾乎忘記了眼前的戰場。那聲聲的高喊蓋過了陣陣軍鼓,石破天驚地回蕩在督城的高空。

百味沉雜的感覺一點點從心底泛開,歸晚轉過頭,看到軍師激動地一把抓在城牆上,那表情似喜似驚。

臉上滾燙的感覺潸潸而下,歸晚哽咽著,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哭泣還是欣喜,抬頭間,涼意點點落在面上,她茫然望天,雪如鵝毛,飛絮滿天,漫漫飄蕩,天地瑩白。

「下雪了?」

「是春雪!新一年的開端,代表春天來了!」不知是誰在耳邊解釋著。

淚水模糊著視線,她四顧著,螢潔的雪花飄落大地,眺望遠處,她竟然看到天青色的軍旗中,其中有一面似乎飄搖著「樓」字……

是夢嗎?還是幻覺?一再拭眼,她終於看清了那碧水一色,張揚飛舞的旗。

「他來了!是他來了!」

(本章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紅顏亂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紅顏亂
上一章下一章

第38章 樓氏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