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瀟湘舊跡【尾聲】

第三十五章 瀟湘舊跡【尾聲】

故事講完了,天也沒有放晴。

她裊裊婷婷地隔着落地窗臨海而立。天地陰沉沉的,腥鹹的海風拉扯著海浪肆意呼嘯著拍打海灣上的礁石,混沌連成一片凄冷,倒印在那雙死水般的眼中,終究是起了波瀾。

廚房裏熬的草莓奶茶已經涼了下來,酸酸甜甜的清香浮動在寒冷而無邊的寂靜中。

我坐在玫紅色的燈芯絨沙發上,凝望她的背影說:「我當初在學校品學兼優、循規蹈矩,我什麼都不想,只是學習。我和他在初二分座位時成了同桌,他沉默而平凡,我開始並沒有太在意他。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倒騰了一飯盒又一飯盒的東西,全是草莓味的,他笑着叫我幫忙嘗味道,然後期待地問我,心娛,你覺得怎麼樣,他的眼睛溫柔得要命,我嫉妒,因為那不是為了我,我有意無意地留意到,他每天都變着借口地去找你。

「直到那天你被開除,他看着你走,他無措地望着你的背影喊你。接下來幾個星期里,他好像是丟了魂魄,每天都一動不動地坐在食堂那排巨大的墨綠色玻璃窗旁邊出神,我看他這樣幾乎是要發瘋,可我只能默默地守在旁邊。我難過,我討厭你,同時也羨慕你,那種落寞,我這輩子真的只見過兩次,愛到不顧一切,都是因為你。

「直到一個殘陽如血的傍晚,他離開食堂時,把這個水晶草莓吊墜落在了座位上,我當時或許是恨毒了你,或許是想留一點念想,我就偷偷收了起來。不久他就回來瘋狂地尋找,但我沒有還給他,看着他幾乎發瘋,而我卻一直把它藏下去。

「尋找無果后,他像是終於反應過來,他開始埋頭苦讀,我看着他,那樣拚命,但他覺得不夠,他還是收拾東西離開了學校,他是去參加特訓班了,提前高考進了滬寧大學。我沒死心,追到滬州,也提前畢業,找工作時終於再次見到你們,那時你們剛結婚,我心虛害怕,到我看到他死的新聞,我才真的開始後悔。郅思郁,對不起,我在電視台努力了八年,就是想要這樣一個機會,和你說一聲,對不起。」

是我偷走了他們的愛情。

她披肩兩端和她放在胸口的手隱約相映着泠泠的白光,她側身對着我,我覺得她在笑,可又好像是我的錯覺。

可我聽見她慢慢地說:「原來是這樣,捲起愛你的時光——他是自私的卡爾,他是現實眼光下的物質,他為我戴上最璀璨的鑽石;他是最慈悲的傑克,原來是他,活在我記憶里的是他。他走之後,在今天之前,我還可以借口逃避,我還可以不去看不去信、捲起這兩扇最華麗的湘妃簾。他說,我愛的就是唯一的,可之前我從來不敢真的相信。」

她左手無名指上還閃著一點雪白的光芒,如黑夜裏的星星,而她右手附在胸前緊緊地握著那塊白水晶。

我望着她姣好的輪廓,眉眼彎彎,如簪花古畫里沉魚落雁的仕女,那長長的睫毛給她眼睛鍍上一層剪影,她的目光也隨着左手到竹簾旁邊下垂的升降玉珠掛繩上。

她撫摸著掛繩,釋然笑道:「我現在才明白,世界上有一種愛情,真的能夠捲起時光,讓湘妃簾不只是幻想。旁人都說我運氣好,但我寧願什麼都不知道,這樣我才不會流血流淚,我也不會讓旁人流血流淚。可愛情總逃不過東風惡歡情薄,我在這灘死水裏還是泡久了。」

她說:「這個世界之所以污濁昏暗,不是因為情義太少,而是交易太多。連愛情都成了籌碼,我們何其可悲?因此,你愛的人也愛你,才是漫天神佛都不能賜予的慈悲。哪怕天涯相隔,湘簾高卷;哪怕生死相別,血淚成斑。」

輕輕一拉,那兩扇碩大的湘妃簾就緩緩地落下,海天慘白的顏色被展開湘妃簾遮擋褪盡,垂落的一席湘妃簾,兩扇對稱,孔雀銀線次第綴合無數湘妃竹片,上頭用了滿清宮廷的平金綉,珍貴的五彩雪色流光孔雀銀線繁複交織,成了竹簇環抱花樣,而細密的竹片上點點與斑斑,猶似淚痕滋生。

她恍惚說:「這樣明媚的陽光,要拉個帘子才好,書上那種湘妃簾,我和你就待在一起,每天連捲簾子都省了……」

她把額頭靠在冰涼的湘妃簾上,整個身體好像也隨即失去了力氣,就這樣靠在了那席湘妃簾上。她指節都泛了白,也只是緊緊地握住那塊白水晶吊墜,那耳垂上的翡翠寶塔墜子慢慢掣動着,直到那纖細的肩膀也忍不住劇烈地顫抖。

她是要哭了。

她失落了十五年的愛情、沉寂了十五年的愛情,隨着那塊白水晶掛墜一起回來了,寒冷的夜裏,她追逐了十五年的光芒,現在真真切切地握在了手中。

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再也無法借口逃避。

成助理在這時帶着一個小男孩進了客廳。那孩子有一雙修長的眼睛,眉毛也是彎彎,生得粉雕玉琢,他眨巴著水汪汪的眼睛,和我說句「阿姨好。」后就往簾下的郅思郁奔去,他牽起她開司米披肩的一角仰頭說:「媽媽,你不要哭了,不然爸爸和我都會傷心的。」

她順着冰涼的湘妃簾蹲下,然後伸手抱住那小男孩,她泣不成聲:「守守。」

淚蜿蜒如小蟹,她怎麼能不哭?她的愛情回來了,卻永遠不會再有了,今後只有這一片寒冷的混沌,無窮無盡無邊無際,直到終老。

可她一邊親昵著小守之的臉頰,一邊笑着偏過頭去,明媚如陽光的笑靨,貼著那塊湘妃簾,淚水滲入帘子裏,就又是一層點點斑斑,彷彿要永遠融進去。

成助理終於緩緩踱步過去。她背對着他,他遲疑地伸出手,卻只是虛虛地在更冰冷半空裏晃了兩下,連她披肩上的花紋都沒能企及。

他只是轉過身,恍然對我笑道:「我先送江小姐回去吧。」

我默默的跟着他走出去上了車。

我一步三回頭,那一聲聲催了肝肺的啜泣還是漸漸被拋在那冰冷而絕望的華麗中。

商務車沿來路下了山,再次在十字路口的紅綠前停下。透過暗灰色的車窗,我看到那茫茫的海面,煙水迷離,是黯然的黛藍色,鋪在煙灰銀的底布上,海天一線由此透出慘白的光芒,有些像那塊白水晶吊墜上晶瑩的光澤,又彷彿是別的什麼。

塵埃落定,物歸原主。

成助理按下了駕駛座的車窗,他彬彬有禮地夾着一根雪茄問我:「介意嗎?」

我輕輕搖搖頭。

他點燃了香煙,火光熠熠如紅寶石。他左手夾着煙搭在車窗上,然後眯起那雙狹長的眼睛,寞然凝望着半山腰上的那座歐式別墅。

我笑道:「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橋上看你。」

成助理藉著後視鏡饒有興味地睃了我一眼。

這樣的落寞,我只見過兩次,第一次是郅思郁離開一中后。第二次是我去易氏大廈面試時,思郁和彭與彬乘上了專用電梯相攜而去,我不經意地一回頭,卻在大廳高大的大理石柱旁,再一次看到了這樣的落寞,所以我一直記得成助理,愛之深,情之切,心之寞。

尤其是那雙修長的眼睛。

我說:「古人說狡兔三窟,現在卻成了狡兔三子。」

成小頂笑道:「易清遠老謀深算,最後大權卻旁落到這樣一個女人手裏。他大概也會驚奇,無情的他,生的三個兒子,竟然都敗給了愛情。」

我想到彭與彬那溫柔的笑,只能搖搖頭說:「愛一個人,我寧願不讓他知道。知道了卻不被愛反被利用,嘖嘖,真是悲涼,利用愛你的人保護你愛的人。」

遠遠地看,是一場幾乎壯觀的爆炸,但傳奇的背後,只是一場慘淡收場的博弈。

「旁人說得再傳奇,可她的故事到底是已經結束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無奈道,「莫言那句話讀過吧?誰叫一個女人只能愛兩次呢。」

煙頭上開出了一朵火紅,彷彿艷麗的扶桑花,可頃刻間又凋謝,是成助理熄滅了煙。明明暗暗寒冷的火光中,那雙眼睛修長入鬢,卻只能笑着落寞。

綠燈了,他換了擋踩油門,我們不再說話。

灰暗的海面上,彷彿鏡匣乍開,冷光粼粼掠過,隨着波浪的蕩漾,一斑一點競相踴躍。

我才覺得,這是像極了那扇湘妃簾上新灑的淚珠,一點點地掩埋時光里猙獰的血跡。

我其實讀過莫言的那句話。

「女人的感情並不是永不枯竭的噴泉,女人的感情是金絲雀嘴裏的唾液,誰又知道,這種華貴的鳥兒,它的唾液只能壘出一個晶瑩的燕窩,到了第二個,吐出來的全是血。」

她一生的血和淚,都凝在了那席湘妃簾上。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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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妃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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