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樓頭殘夢五更鐘【番外二】

第三十七章 樓頭殘夢五更鐘【番外二】

「阿謙?」我恍惚地叫他。

他背對着我。舉目是一大片數丈高的玻璃落地窗,而他凝視的都市暮景,紅彤彤黃燦燦的天幕,夾雜着汽車的鳴笛、商廈的霓虹、人群的喧囂,直逼入視線,卻硬生生地被擋在窗外。易與謙逆光佇立,就這樣鑄融在這一幅畫卷里。

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其實我是知道的,但就是不忍心,不論血緣,終究和他一起長大,眼睜睜地就看着他這樣地去愛,至死方休。

他彷彿疲憊:「成助理,你可以下班了。」

我終於慢慢地退出去,他的身影慢慢隱沒在巨大的旋轉皮椅靠背上,讓我想到了小時候——那時我就陪在他身邊了,我閉着眼睛大聲問道:「你藏好了嗎?」

他朗聲回答:「小頂哥哥,我藏好了!」

薔薇花叢里有刺,他總不喜歡到那裏面去,易清遠的書房,他更是不敢進,但他就喜歡打游擊戰,比如說,他原來是藏在客廳窗帘后,趁着我上樓,他就躡手躡腳地爬到沙發下面,他總以為這樣我就看不到他。

掩耳盜鈴、一葉障目。

後來,他長大了,也是這樣。

但真的到了一些時候,我才能感覺到那種悲涼。

多年執著,終究枉然。

他遇到郅思郁的后一天,我就把她的一系列資料交給他,他隨意掃了幾眼就丟到了面前的辦公桌上,他卻笑了,他好久沒這麼笑了——即使是恍惚的笑,他對我說:「成大哥,我想我看到了另一個她。」

那天下午,易與謙給她送蛋糕的時候,他發現了異樣,破門而入后,急急忙忙地對我說:「快去醫院!快去醫院!」

她只是反反覆復地在發燒,打工妹總不愛惜自己。

易與謙那樣溫柔地注視着她,我五味雜陳:「阿謙,世上是沒有這麼巧的事的。」

我把弄到的內幕資料放在他面前。

他看也沒看一眼,只是注視的那彎彎的眉眼說:「我就當什麼都不知道。」

「我要她留在我身邊。」

郅思郁成了我的打雜小妹——名義上的法國case負責人。

但她,非池中物。

易與謙把她放在身邊培養的原意慢慢破裂,她和林譯伊是完全不同的,正所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創意她有,靈感她有,機遇她有,刻苦她有。

在經營「譯伊」時,總裁助理室里我的辦公桌對面,就不覺多了一張小小的辦公桌,是鉛灰色的,桌角上重疊著一沓沓厚重的資料,有各部門傳真要打印的,也有要分發各部門的。我不由自主地望着她,埋頭苦幹的她,抬起頭又低下頭的她。她的心思玲瓏細緻,同時性子也果斷,一點就透,再加上夜校的補習,慢慢成了管理財務的一把好手。

就像她桌上的長玻璃花瓶,沒了黑鬱金香的幻影,才煥發出了獨特的顏色。

易與謙對她另眼相看,放手給了她財務總監的權力。

她成了易與謙一個單純的夥伴——我很喜歡在陽台上賞月色,年年清輝露華,多美啊,不然為什麼我一抬頭,就能看到右上角那一戶的她,我樓上是易與謙,那裏的月色早已黯盡,所以我小心期盼著,有那麼一天,她低下頭,也能看到我。

多少年的時間恍恍惚惚就這麼過了,到那天,到我看到彭與彬資料的那天,到易與謙倒下的那天,我都以為,就只會這樣,但又會有那麼一天。

這場交易是我無法阻止的。

在易與謙密會彭與彬后,他告訴我他的決定,我氣忿又嫉妒地說:「你是在利用思郁。」

易與謙笑道:「彭與彬愛她。」

一句話,我啞口無言。

我的身份註定了我是一個旁觀者。當她打電話問我當年的真相時,我是個旁觀者。當彭與彬叫我把股本合同送給詹宇澈時,我還是個旁觀者。

但我忍不住想要告訴她——可我知道我不能。

我不幸福,可我總希望她幸福。

當彭與彬也以同樣的姿態眺望繁華三千時,我就知道,這註定是一個悲涼的故事。

利用愛你的人保護你愛的人。

那時,她像一頭絕望的小獸,淚水如橫行的螃蟹,她虛弱卻倔強,就這樣拚命往前掙扎,彭與彬卻只能頭也不回地走。

我緊緊地抱住她,眼前也是模糊的——愛一個人就是這樣,不想看她流血流淚,卻忍不住要告訴她。

那朵巨大的水花在火光中沖向天際的一霎,她直接暈了過去。

白大褂的醫生說:「懷孕七周了,注意情緒,否則很有可能會流產。」

醒來的她只是面無表情,就像做了一場夢,現實里,她只是死了一個法定丈夫。

我突然慶幸又突然難過,彭與彬到底是沒忍心清楚地說出了那句話。

彭與彬死後不久,我在易氏總裁辦公室處理公事的時候,易清遠又要見我——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三個兒子,都輸給了所謂的愛情,狡兔三窟,毀於一旦。

我又一次撂了易清遠的電話時,郅思郁推開了辦公室厚重的門,她看着我那樣笑,彷彿帶着一絲悲涼的勝利與滿足。

她坐上了總裁辦公室的旋轉皮椅。

她看着我笑,就這樣穩噹噹地坐在了上面,而我也恍惚地看着她。

易與謙說的家常,她那樣聰明,真是不假,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發現的——我愛她。

但她裝作不知道,她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這樣,不會流血,這樣,不會流淚,這樣,夜似乎就沒這樣冷了。

她如願以償地平安生下了守之。當時,她若無其事,輕輕地撫摸著小男孩稚嫩的臉龐,笑道:「就叫你守守,好不好啊?」

蘇菲兒從她的病房裏出來后,望着那樣明媚的陽光,替自己的好朋友嘆道:「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旁觀者清。

江心娛出現在郅思郁的視線里時,天光卻正慘白,如同汩汩的淚水凝入湘妃簾,那樣兩扇對稱,碩大的竹簾垂下后,展現出上頭流光溢彩的竹葉簇錦刺繡,而竹上斑斑駁駁,一如她的淚痕滋生。

她的愛情回來了,她再也無法欺騙自己。

我一直是個旁觀者。

這世間的愛情,悲涼不過,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你問她現在?都挺好,往一個糜亂的年紀走,有時候我有異樣的感覺,快活、歡樂、又有點悲壯,為什麼呢?因為當她雙手環着我的腰時,臉上那抹醉酒般的紅暈還有媚笑的眉目,只是屬於我的。

「那你為什麼也流淚?」

也許是月色里,右上角那一戶里沒有她了。

砰砰的心跳如半夜的更漏,點滴未到天明,便黯然地默哀著往日的殘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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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妃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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