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颯沓橫冬

第87章 颯沓橫冬

此地是青河驛道來往的必經官塞,原本用於戰時快馬加鞭傳遞信報,后因朝政更迭而棄置,為陌州富商斥巨資買下,豢養和買賣租借馬匹等交通工具。驛站分為東西兩座,馬兒識途,常載運客貨往返其間,而韓錯所在的位置是西策馬驛。

他們對驛站並不陌生,當年熱心推銷馬匹的小兄弟依舊紅光滿面,混的風生水起,每一匹馬兒都是他口中千金難求的頂尖良駒。

「怪事,當真是怪事。」小哥牽着馬,懷裏一捧蘿蔔白菜,挨個喂到嘴裏,「要不是老吳跟我說起他們村鬧鬼娘子的事,我還不信那個邪。」

韓錯附和的點頭,他跟在距離兩步的位置,打着傘,而在冬日暖陽里舉起黑傘的人多半都不大好惹。鬼新娘的事情他有參與,大約是村中地主強娶民女,卻在成婚當夜被家裏大房逼死,娘家無處喊冤,收了封口銀兩就草草了事。新娘怨忿衝天,化成厲鬼攪得一家子日夜不得安寧。

他本着司命的職責充當一回除妖道士,把哀嚎不休的鬼新娘收走。只是小殊不太高興,與紅頭蓋血糊臉的新娘促膝長談,催著韓錯後半夜起來打工,連那地主家裏幾輩祖宗滋養的陰德鬼也一起帶走,斷了他們下半生的財路。

「我懷疑馬廄里有鬼!」

韓錯的反饋有些滯后,想起來他打着的仍是當代鍾馗的旗號:「……什麼鬼?」

「馬鬼!」

所謂馬鬼,被抓壯丁的閑人向飛揚撓了撓頭,只聽說過動物成精的,沒聽過成鬼的。

馬夫不知道看上去憨直溫和的年輕少俠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子將軍,眉飛色舞的與他比劃此鬼的來歷,彷彿說的不是鬼怪,而是神仙。

「他叫雕琢,精雕細琢的那個雕琢,當年老闆娘親自接的生,又親自取的名字,臘月里出生,到年底才不過七歲大,長得可俊了,渾身上下燒紅色,找不見一根雜毛,他爹媽祖宗上數三代都是有頭有臉的千里馬,家裏就這麼一個獨生兒子,可惜早夭了啊。誒,他奶奶還在後院裏拴著看門呢,您二位要不要看看?」

群馬汗腺發達,臭氣熏天,韓錯站在空蕩蕩的格位前,裏面已經收拾乾淨了,柱上有牽扯的划痕,槽中殘留一些水漬:「他在這裏?你說的鬧鬼是怎麼回事?」

「誒對,您果真慧眼如炬。」小哥三兩步竄過來,探頭探腦往裏瞅了瞅,又立馬縮起脖子,「琢子,就是雕琢,他死後沒多久,七天吧,都說頭七回魂呢,感情馬也一樣,大前夜就是琢子的頭七,我睡得迷迷糊糊被馬廄里的翻騰吵醒了。您那是沒看見啊,群馬那個嘶鳴,群犬那個亂吠……」

向飛揚看了看外院好生將養的半人高的藏獒。

「甩尾的踢腿,擺頭的撞繩,個個不要命的瘋起來了。連一向溫和的地瓜都發起羊癲瘋,我就拽着她的韁繩跟着較勁,差點沒把我顛吐了。」

「地瓜是誰?」

「我剛剛牽過來的那位,您見過的。唉,這檔子事連着生了兩夜,我們就打算蹲點過夜,看是哪個烏龜王八蛋敢來堂堂策馬驛動手腳。原以為就是個毛賊,最多就是不長眼的盜匪,結果,您猜怎麼着!」

他興起之餘拍了向飛揚一巴掌,於是對方激靈道:「鬼?」

「對啊,是鬼,我們都看見了,琢子他,他顯靈了啊!他就被拴在那裏,跟生前一樣一樣的,一丈八尺,燒紅色,連叫之前先蹬個地的習慣都沒變,肯定是琢子,我們和老闆娘都看見了,直到天蒙蒙亮它才慢慢不見的。」

「後來呢?」

「後來這不是老吳支了個招,說請您來看看,說鬼娘子都能抓,琢子肯定也能抓。」小哥急急忙忙又補充道,「我們其實就想讓琢子一路好走,您也這麼覺得吧,這當真是件怪事。平日裏琢子可是當家老闆娘的心頭好,咱們也都拿他當個寶,好吃的好喝的從沒怠慢過。您看那倒霉的小娘子有怨氣也就罷了,琢子是為啥呢,真怪啊。誒,您是會讓琢子安安心心的上路吧,不瞞您說,我也聽過一些傳聞,說有些道士就喜歡抓鬼奴役幹活,讓他死了也不安生,琢子又是匹龍駒,您……平時騎馬嗎?」

「我保證送他往生。」

「那就好,那就好,您千萬別見怪啊。」

小哥仍在瞟著另一邊的向飛揚,似是不放心他的同夥是不是也能做出一樣的保證,韓錯及時打斷:「我們夜裏再來,還得先麻煩你準備點東西。」

「您儘管說,包在我身上。」

香爐符紙都是些幌子,黃昏時刻馬夫已經將廄里群馬轉移,防止動靜太大影響韓錯兩人發揮,雖說用不上馬夫小哥,但對方還是堅持跟他們熬到了半夜,瞪大眼睛生怕韓錯掏出張火符直接將寶貝琢子燒成飛灰。

雖不理解道士驅鬼的關竅,但腦補相當多的還有向飛揚,他抱着香爐再三朝韓錯確認,真的不需要嗎,放在那麼遠的地方會不會不起效,符紙是不是太簡陋了。

「第一次見鬼?」

向飛揚回答:「第一次見馬。」

按照馬夫所說,此馬算純血貴族,馬中的風華絕代,天生的龍駒麒麟,卻不小心夭折於此。除此之外,他也問過策馬驛的老闆娘,雕琢天性驕縱不羈,與出生在策馬驛的其他寶馬不太一樣,有其祖輩野馬難馴的風範,所以至今都沒有找到合適的主人,既沒有合適的主人,在外平治的機會也不多,實在可惜。

好馬也得良人馴,既是萬中無一的駿馬,那也該配一個萬里挑一的人才。韓錯忽然打量起向飛揚,直到對方被他看的有些毛骨悚然。

「會馴馬嗎?」

「會一點。」向家的少俠,刀法的傳人,總是什麼都會一點的。

而此時,馬廄里應和般的傳來嘶鳴,伴隨着馬夫激動的回應,聽到了沒,是琢子的聲音。

韓錯使眼色:「我相信你。」

向飛揚無言,認命般朝黑洞洞的馬廄走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廄中乒乒乓乓的聲息忽然止住,韓錯看了一眼擺的遠遠的香爐,燃香才走了一半,被馬夫抱着不肯撒手。他示意對方待在原地,而自己則緩緩退後幾步,將馬廄的入口放開。正摸不著頭腦之際,驟然聽到一聲長鳴,自黑燈瞎火的幽暗中衝出一匹高大野馬,長一丈,高八尺,通體燒紅色,鬃毛凜冽,頭上則突兀的生出赤色鬼角,暗紅如血。

未等小哥驚呼罷,隨後跟着手握引繩幾乎飛出來的是向飛揚,一副吞了苦膽十分難言的表情。

好在雕琢並未折騰太久,進入空曠的馬場就停步,面對死死抓住牽引的向飛揚凝息靜立,而對方繃緊腰腹,全神貫注,任野風亂舞不動如山。待到韓錯和馬夫小哥雙雙找好位置的時候,兩人仍然保持對峙的姿勢。

小哥早就把那點擔驚受怕拋到九霄雲外:「高手過招講究天人交戰,誰先出手誰就輸了一招,我看着他們倆有點像。」

韓錯乾咳一聲。

先動的是雕琢。向飛揚貫力壓繩,迫使馬頭下垂固定,同時還要躲避頻頻揚起的前蹄。韓錯果真給他找了個苦差,他內心叫苦,手上卻忙不停的去夠雕琢的耳朵。

觀眾席的兩位看的興起,小哥甚至忍不住為之加油鼓勁,大聲提醒細節如何如何。而眼見短衣勁裝的向飛揚沒有放過破綻,抱住脖頸揚身便翻上了馬背,雕琢長身而起,撒開四蹄狂奔起來。

小哥跟着跳出去:「對對,伏低,再低,抱緊馬脖子,千萬別摔下來!」

這不比抓鬼刺激。

馬場極大,順着徑道還能進入後方開闢的林場,平時也做馴馬用。雕琢不馴,一腳踹開林道護欄便衝進森林,沿着往日最熟悉的路線恣意奔騰。他們跟着急速消失的背影提起心,但很快一人一馬的影子又從林道的另一端顯現,以雕琢的腳力恰好已然跑完一圈。

馬夫眼尖急報:「他還在背上,他沒掉!」

接下來是第二圈……

大約是第九圈的時候,雕琢的速度明顯放慢,最後在前圍的馬場騰步轉起小圈,彷彿終於耗儘力氣了一般。

「成了,成了。」馬夫小哥眼光毒辣,丟下香爐就歡快的迎過去,絲毫不記得有半分顧忌,只恨不得將下馬的兄弟抱起來飛兩圈。雕琢此時乖順無比,垂首供人自捋至下頜,兩人意氣風發,情緒高昂,滿是喜氣洋洋。

而在晴朗冬季的原野,曦光乍現的早晨,韓錯冷不丁打斷兩人的慶賀:「你們清楚這是一隻鬼,對不對。」

……

話雖如此,黃泉停擺,奈何無渡,雕琢只能和鬼新娘一起擠在大黑傘里等待韓錯發落,而已經與之培養出感情的向飛揚則滿臉不舍,看的小殊在耳邊時不時吹風,催促韓錯想想別的辦法,別的去處。

去處無多,靈災四起就是如今三界混染的最好憑證。小殊一語成讖,近來各地都出現鬧鬼的流言,精怪流行,燒香拜佛迎神送鬼的不在少數。韓錯打起捉鬼的旗號各地掃靈,但也只是杯水車薪,撐不了太久。

北牧的家主表示理解,立刻遣出力量聽取建議鎮壓惡鬼邪靈,協助韓錯司命事務,至少讓青河周邊維持表面的安寧。她身邊隨侍從皇陵叛逃的鐵面衛,故而體諒靈禍,韓錯並不意外,但出手慷慨迅捷着實令人感動。

至少小殊大為讚賞。

韓錯的視線常常望向東北方向,靈災遍出各地,但會朝着某一個中心聚攏,他們不約而同的為靈力最動蕩的地方所吸引,而那裏是災變將起的源頭,是黃泉流向的位置,也是帝王即將安葬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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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颯颯兮有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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