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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覺慧睡得非常好。第二天早晨,他去看祖父的病,他以為祖父至少要罵他幾句。

祖父床上的帳子掛起了半幅,把祖父的上半身露了出來。祖父側着身子躺在那兒,頭朝外面地擱在墊得高高的枕頭上。臉上沒有血色,瘦削的臉顯得更瘦削了,嘴微微張開,口沫在兩撇八字鬍上面發亮。依舊是禿頂。高的顴骨上嵌著一對時開時閉的凹入的大眼睛。現在的祖父顯得非常衰弱,可憐,不再是那個威嚴可怕的高老太爺了。

祖父正在困難地呼吸著。他看見覺慧走近,便睜大眼睛注意地看他,漸漸地臉上露出了笑容,雖然這個笑容是無力的,而且給人以凄慘的印象。「你來了,」祖父先說。祖父從來不曾對覺慧這樣溫和地說過話。

覺慧答應了一聲,他不大明白祖父怎麼一下子就變得和善了。

「你過來,」祖父很費力地說,又勉強笑了笑。覺慧把身子靠近床。

「你給我倒半杯茶來,」祖父說。

覺慧走到方桌前,在一個金紅磁杯里倒了半杯熱茶,送到祖父面前。祖父抬起頭,覺慧連忙把杯子送到祖父的嘴邊,祖父吃力地喝了兩口茶,搖搖頭說:「不要了,」疲倦地躺下去。覺慧把茶杯放回方桌上去,又走到祖父的床前來。

「你很好,」祖父把覺慧望了半晌,又用他的微弱的聲音斷續地說,「他們說……你脾氣古怪……你要好好讀書。」

覺慧不做聲。

「我現在有些明白,」祖父吐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說。「你看見你二哥嗎?」

覺慧注意到祖父的聲音改變了,他看見祖父的眼角嵌著兩顆大的眼淚。為了這意料不到的慈祥和親切(這是他從來不曾在祖父那裏得到過的).他答應了一個「是」字。

「我……我的脾氣……現在我不發氣……我想看見他,你把他喊回來。……我不再……」祖父說,他從被裏伸出右手來,揩了揩眼淚。

陳姨太剛梳好頭、擦好粉、畫好眉毛,從隔壁房間走進來。她看見這個情形,便責備覺慧道:「三少爺,你這樣大,也該明白事理。你爺爺病到這樣,你還要惹他傷心!」她還記得昨晚上的那件事。

祖父連忙阻止她說:「你不要怪他。」陳姨太掃興地噘著嘴,便也不作聲了。祖父又催促覺慧道:「你快去把你二哥喊回來。……,馮家的親事……暫時不提。……我怕我活不長了……我想看看他,……看看你們大家。」

覺慧從祖父的房裏出來。他先到覺新的房裏。覺新正在跟瑞珏談話,兩個人的臉上都帶着愁容。

「爺爺喊我去把二哥找回來,他說馮家的親事暫時不提了,」覺慧一進門,就高興地大聲說。

覺新驚喜地問:「真的?」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當然是真的。爺爺說他現在明白了,」覺慧得意地說,「我原說我們會勝利。你看,我們到底勝利了!」他十分高興地笑起來。

「告訴我,他怎樣對你說的?」覺新笑着站起來,他去握瑞珏的手。瑞珏要把手縮回,卻已經被他握在手裏了。他們夫婦都很高興。一個大問題就這樣容易地解決了。對於他們這好像是一個奇迹,他們想這個奇迹會給他們帶來幸福。

覺慧便把祖父的話重述了一遍,覺新夫婦注意地聽着。覺慧愈說愈高興,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門簾一動,錢嫂進來說:「老太爺喊大少爺。」覺新馬上出去了。

覺慧還沒有走,他又跟嫂嫂談了幾句話,後來何嫂領了海臣從外面進來,他又逗海臣玩了一陣。

他跑到覺民的住處去,他的確是跑到那裏去的。起初在家裏他並不着急,他在快樂的談話里耗費了一些時間,等到他走在街上的時候,他才想起他把事情耽誤了,他本來應該把好消息早早告訴覺民的。

這個消息給覺民帶來大的快樂。他們興奮地交談了幾句話,便匆匆忙忙地離開了黃存仁的家。

他們先到琴那裏去。這個消息如何帶給琴以更大的快樂,這是他們預料到的。在這三個青年的面前立着美妙的前途,現在它比在任何時候都顯得更近了,好像它就在他們的手邊,他們只要一舉手就可以拿到它。它的出現並不是像奇迹那樣,這是他們的許多年來的痛苦的代價和掙扎的結果,所以他們更寶貴它。

他們就這樣地把時間花費在興奮的談話上面,然後慢慢地走回家去。覺民還預備了一些話:怎樣對祖父說,怎樣對繼母說,怎樣對大哥說。他的心裏充滿著快樂。他覺得自己是凱旋地歸來了。

覺民走進了公館的大門,家裏並沒有什麼變化;他走進二門,進了大廳,也沒有什麼變化;他再由側門進到裏面,也沒有什麼變化。還是從前那個家。覺民想:「我以為家裏至少有些變化了,怎麼還是跟從前一樣?」他疑惑地想道。

然而他究竟看出一些變化來了。祖父的房裏好像起了一陣騷動。有一些人急匆匆地從房裏出來,又有一些人急匆匆地到那裏去,都帶着驚惶的表情,不敢大聲說話。

「發生了什麼事情?」覺慧驚疑地說,一把抓住覺民的膀子拉着他快快地走。他忽然感到一種預兆,他的心情馬上改變了。

「說不定爺爺……」覺民只說了這幾個字立刻咽住了。他的心顫抖起來,他害怕那個快到了手邊的希望飛去了。

他們兩個走進了祖父的房間,只見黑壓壓的站了一屋的人。他們看不見祖父。那些人的背給他們遮住了一切。他們隱約地聽見一種輕微的怪聲。沒有人理會他們。他們努力擠進去,終於到了裏面。他們看見祖父坐在床前沙發上,垂著頭在那裏抽氣。輕微的怪聲就是從他的口裏發出來的。他們不明白他在做什麼。

覺民看見這個情形,抑制不住感情的爆發,他要向祖父的身上撲過去。克明把他攔住了。克明驚訝地看他一眼,但是並不說一句話,只對他搖搖頭。

「爺爺喊我把他找來的,說是想見他,」覺慧走上前去對克明解釋道。

克明悲痛地把頭搖了搖,低聲說:「現在太晏了。」

「太晏了!」這三個字沉重地打在覺慧的頭上。他幾乎不懂得這個「太晏了」的意思。但是看見祖父痛苦地抽氣的樣子,他便明白現在的確是太遲了。他們將永遠懷着隔膜,懷着祖孫兩代的隔膜而分別了。

覺慧不能夠忍耐了,他不顧一切地跑到祖父面前,搖著祖父的手,大聲叫着:「爺爺!爺爺!我把二哥找來了!」

祖父不答應,只是微微地在抽氣。

覺新和別人要拉開覺慧,覺慧索性把身子靠在祖父的膝前,一面搖著祖父,一面用悲慘的聲音叫「爺爺」。覺民立在他的旁邊,注意地看他。

祖父忽然噓了一口氣,把兩隻眼睛大大地睜開。他看看覺慧,好像不認得這個孫兒似的。他低聲問:「你鬧什麼?」一面舉起右手揮動一下,好像是叫他走開的樣子。

覺慧把頭仰起,死命地看着祖父的瘦削的臉。祖父臉上那種茫然的樣子漸漸地消失了。嘴唇張開了,像要說話,但是並沒有說出什麼。他把頭側着去看覺民,嘴唇又動了一下。覺民叫了一聲:「爺爺!」他似乎沒有聽見。他又把眼睛埋下去看覺慧。他的嘴唇又動了,瘦臉上的筋肉弛緩地動着,他好像要做一個笑容。可是兩三滴眼淚開始落了下來。他伸手在覺慧的頭上摩了一下,他又把手拿開,然後低聲說:「你來了。他……他……他……」(覺慧拉着覺民的手接連說「他在這兒。」覺民也喚著:「爺爺。」)「你回來了。……馮家的親事不提了。……你們要好好讀書。唉,」他吃力地嘆了一口氣,又慢慢地說:「要……揚名顯親啊。……我很累。……你們不要走。……我要走了。……」他愈說,聲音愈低,他的頭慢慢地垂下去,最後他完全閉了口。

克明走過來喚了兩聲「爹」,老人並不答應。克明又去摩他的手,然後帶哭地吐了三個字:「手冷了。」於是眾人圍上前去,大聲叫着各樣的稱呼。呼喚聲漸漸地停止了。忽然所有的人不知由誰領頭,全跪下去,大聲哭起來。在短時間內大家除了痛哭外,不曾想到別的事情。

死的消息比什麼都傳布得更快。不到幾分鐘,全公館都知道老太爺去世了。一部分的僕人忙着往親戚處報喪。很快地客人就來了。女客們還幫忙痛哭一場,有的還在哭聲中訴說自己的心事。

工作開始了。男的,女的,都分配了工作。三四個女眷被派來守着屍首哭。死人已經被抬到卸下帳子的床上了。

工作進行得很快。許多人同時忙着。堂屋裏的神主,供桌,其他的陳設以及壁上的畫屏等等都搬到後面被稱為「後堂屋」的桂堂里去了。不久棺材就抬了進來,這是幾年前就買好的,寄放在別處。據說價錢並不貴:不過一千兩銀子。

做「開路」法事的道士請來了。他查定了小殮的時辰。殮衣、殮具等等也都很快地預備好了。人們把老太爺的屍體沐浴過了,穿上了殮衣,於是舉行小殮,使死者舒舒服服地躺在棺材裏,把他生前喜愛的東西都放到棺里去,滿滿地裝了一棺材,不留一點兒空隙。

小殮完畢,時候已近傍晚。人們又請了一大群和尚來「轉佛」。和尚共是一百零八個,每人捧了一支燃著的香,口裏念著佛號,不住地在堂屋和天井裏兜圈子,從這道門進堂屋,又從那道門走出去,走了階上又走階下。在和尚的後面跟着覺新和他的三個叔父。他們手裏也捧著香。覺新領頭走,因為他現在是「承重孫」了。

大殮的時候到了,就在第二天上午十點鐘。日期和時辰也是道士決定的。那時哀哭的聲音響成了一片,也有人真正在流眼淚。覺慧沒有參加,據說因為他的生肖跟大殮的時辰有衝突。不能夠參加大殮的並不單是他一個人,另外還有幾個。覺慧知道這是道士的胡說,不過他也不反對,他想:「我已經跟爺爺訣別過了,用不着管你們這些鬼把戲。橫豎棺蓋一釘牢,什麼都完了。」

總之老太爺死了。他的死給這個家帶來了大的變化。一切的事情都停頓了。堂屋成了靈堂,彩行的人來扎了素彩;大廳成了經堂。靈堂里有女人哀哭;經堂里有和尚念經。靈堂里掛起了輓聯和祭幛;經堂里掛起了佛像和十座閻羅殿的圖畫。鬼又一次在這個公館里出現了。

眾人都忙着死人的事情,或者更可以說忙着借死人來維持自己的面子,表現自己的闊綽。三天以後,「成服」——紛至的禮物,盛大的儀式,眾多的弔客。人們所要求的是這個,果然全實現了。只苦了靈幃里的女眷:因為客來得多,她們哭的次數也跟着加多了。這時候哭已經成了一種藝術,而且還有了應酬客人的功用。譬如她們正在說話或者正在吃東西,外面吹鼓手一旦吹打起來,她們馬上就得放聲大哭,自然哭得愈傷心愈好,不過事實上總是叫號的時候多,因為沒有眼淚,她們只能夠叫號了。她們也曾鬧過笑話。譬如把嗩吶的聲音聽錯了,把「送客」誤當作「客來」,哭了好久才知道冤枉哭了的;或者客已經進來了還不知道,靈幃里寂然無聲,後來受了禮生【註釋1】的暗示才突然爆發出哭聲來的。

至於做承重孫和孝子的那幾個人,雖然「報單」上說過「泣血稽顙」的話,但是他們整天躲在靈幃里,既不需要哭,又不必出來答禮。弔客來的時候,他們伏在鋪了草荐的地上不動;弔客去了,他們可以睡下去或坐起來暢談各種事情。

覺民兩弟兄在這一天的確比較苦些。在別的日子他們可以實行消極抵抗的辦法,就是說,完全不管。但是在「成服」的日子,他們卻不得不出來「維持場面」(這是他們自己的說法)。不用說他們自己並不願意,不過他們也不太重視這件事情。他們被安排在外面答禮,換句話說,就是陪着每一個客人磕幾個頭。每次當禮生唱到「孝子孝孫謝」時,他們已經磕了不少的頭。他們每次看見叔父們和哥哥覺新頭上戴着麻冠、腦後拖着長長的孝巾、穿着白布孝衣和寬大的麻背心、束著麻帶、穿着草鞋、拿着哭喪棒、低着頭慢慢地走路的神氣,總要暗暗地發笑。他們感到了看滑稽戲時的那種心情。

覺民和覺慧就這樣地被關在家裏過了一個整天。第二天吃過早飯他們兩個人都跑出去了。覺慧先走,他自然是到閱報處去工作,他一直到晚上才回家。那時覺民還不曾回來。

大廳上很清靜,誦經的和尚早散去了。覺慧走進裏面,堂屋裏沒有一個人。靈前一對蠟燭上結了大燭花,燭油繼續流下來,堆滿了燭台。香爐里的香也已經燃完了。

「怎麼今天就這樣凄涼?他們都跑到哪兒去了?」他這樣自語着,就走到供桌前拿起鋏子把燭花挾去,又點燃了一炷香。

「不行。單分田、分東西,不把古玩字畫拿出來分,這樣分家還是不徹底!」忽然從祖父的房裏送出來克定的聲音。

「古玩字畫是爹平生最喜歡的東西,他費了很大的苦心才搜集起來,我們做兒子的不能隨便分散,」克明在房裏解釋道,他一面說話一面喘氣。

「我並不希罕這些東西。不過現在不分,將來也會有人獨吞的,」克安生氣地大聲說。「凡是爹的東西,都應該拿出來大家平分!」

「好!你們主張分,明天就分罷!憑良心說,我並沒有獨吞的心思,」克明說着,氣惱地咳了兩聲嗽。

「三哥,你當然不會獨吞。你做律師有那麼多的收入,還希罕這一點小東西?」克定冷笑道。

於是房裏起了一陣響動,接着是幾個女人說話的聲音。忽然門簾一動,克定從房裏走出來,嘴裏抱怨著:「什麼遺命,遺贈,都是假造的!這樣分法很不公平!」就往外面走了。

覺新神氣沮喪地從房裏走出來。

「你們就在分家了!這麼快!」覺慧譏笑地說。

「我和媽不過做個傀儡罷了。我得了爺爺遺命所給的三千元西蜀商業公司的股票,四爸他們還不大肯承認,」覺新痛苦地回答道。

「姑媽呢?」覺民剛從外面走進來,聽見覺新的話,就介面問道。

「姑媽只得了一點東西,還有五百塊錢的股票,這還是列在『遺贈』裏面的。陳姨太倒分得一所公館,是爺爺遺命給她的。你要曉得我們家裏就只有我們這一房跟姑媽的感情好,哪個肯替姑媽講話?」覺新感嘆地說。

「那麼你為什麼不講話?」覺民責備道。

「三爸來了,」覺慧忽然低聲插嘴道。

這時門簾又一動,克明帶着咳嗽聲從祖父的房裏慢慢地走了出來。

【註釋1】禮生:司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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