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台上那武生的一舉一動都剛強有力,他彷佛真的在戰場上與人以命搏殺,身姿矯健動作乾脆又富含力量,充滿力與美,這種美,與嬌媚風流的謝攬月完全不同,也跟其他只會耍花槍的武生完全不同。
容嬌嬌看得痴了,隨着他的戲或哭或笑或感動或憤怒。
只聽得那武生唱道:「八千子弟俱散盡,烏江有渡孤不行。怎見江東父老等,罷,不如一死了殘生。」
唱罷,那武生突然拔出劍來,自刎而死,一時間鑼鼓停簫聲止,四周寂靜無聲,只餘二胡拉長了調子嗚咽。
容嬌嬌倒抽了一口涼氣,啊的驚呼了一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為什麼,這什麼啊,這樣的蓋世大英雄,為什麼會死……
她抿著嘴兒,眼圈兒發紅,心中一陣蒼涼難受,她好想哭啊。
這時,謝幕的鑼鼓聲音響了起來。
倒在地上已經死去的武生一個鯉魚打挺,身姿矯健地跳起身,抱拳向台下觀眾謝幕,容嬌嬌這才回過神來……啊,這是一齣戲啊!
她激動萬分,用力拍著巴掌,還大聲贊道:「好!好!太好了!」
那武生黑漆漆的眼睛朝她看了一眼,容嬌嬌更激動了!她的眼睛亮閃閃的,朝他大聲叫道:「喂,你唱得真好!」她把荷包整個扯了下來,朝那人扔去,「給!」
那武生踩着鼓聲,踱著方步正準備回後台,突然見到有一物飛來……他眼神一凜,一伸手便將那物抓住,略一用力,荷包碎成渣渣,荷包里的十幾枚銅錢露了出來,然而卻已經被他捏到變形,全扭曲著卡一塊兒了。
原來不是暗器,他扯了扯嘴角,嘲笑自己的敏感。
容嬌嬌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然後尖叫着跳了起來,「哇,好啊、好啊,好厲害啊!」他居然手勁兒那麼大!
武生突然意識到,這荷包與這荷包里的銅錢是那小娘子打賞與他的。他猶豫了一會兒,將那變形的銅子兒往懷裏一塞,沖容嬌嬌抱拳,沉聲說道:「多謝。」
容嬌嬌面上一紅,忸忸怩怩地低下了頭,名角兒如謝攬月、花羨容之流,是不會當眾接受看倌的打賞的,一般都是退場之後,跑堂小子端個小簸箕上台,將看倌們的打賞之物拾起,再送入後台的。
但是這個武生……他居然親手抓住了她的荷包,還向她說謝謝……
容嬌嬌有些羞澀但更多的卻是後悔,她懊悔著,怎麼也應該在荷包里放塊碎銀子的,十幾個錢還好意思說打賞啊!
武生退了場,進入了後台,容嬌嬌一直依依不捨地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見,她用雙手捧著自己滾燙的臉蛋,笑着直跺腳。
哎哎哎,今兒可真是值了,這人的戲竟然唱得這樣好,身手也好看!可不枉費了她的頭排座兒,不過,這人哪兒來的呢?以前可沒見過他!
不行,她得去打聽清楚,她還想看他的戲呢。
容嬌嬌激動的心情還未平復,她轉身打算問旁邊人,然而……
咦,人呢?
原來偌大的園子裏,除了坐在一旁聊天說話的茶倌兒,便只剩下她一人了,就連自家大嫂也不見了。
所以,她今兒算是包場了嗎?
天啊,包場誒,這麼大的場,包一場得好幾十兩銀子呢。
賺了賺了,太賺了,嘿嘿。
容嬌嬌心裏樂開了花,今兒雖然沒見着謝攬月,可是她還是很開心。
是,謝攬月是唱得很好,風流瀟灑魅惑眾生……但容嬌嬌覺得,今天這個武生唱得更好!而且他的好,跟謝攬月是不一樣的。他陽剛霸氣、他鐵骨錚錚、他……哎,反正容嬌嬌就覺得,以後她再也不想看謝攬月的戲了!
不過,今天這武生是從哪兒來的呢?
容嬌嬌愛看戲,所以京城裏的四大班八小班裏的角兒她都熟悉,卻唯獨不認得他。若他今天是專程來給劉家班救場子的話,以後她要讓哪兒去看他的戲啊。
容嬌嬌想了想,決定去問問班主劉大海。
劉大海在後院兒吃茶,聽說有人要見他,於是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瓜子皮,道了聲請。
容嬌嬌見過劉大海,一圓胖子,臉上隨時笑咪咪的,但是眼神銳利狡猾,跟老狐狸似的,她有點怕他。
「劉班主萬福,我想問你打聽個事兒。」容嬌嬌笑咪咪地問道。
劉大海打量了容嬌嬌一番,點頭,「小娘子只管說。」
容嬌嬌糾結了一會兒,問道:「今兒的新戲很好看,所以我想問問,這唱戲的武生是誰,往常也未曾見過,眼生得緊。」
劉大海細長的眼睛精光四射,他看着容嬌嬌點頭笑,「小娘子真有眼力,他確實是第一回登台,怎樣,小娘子覺得……他這戲唱得好是不好?」
容嬌嬌點頭道:「極好,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劉家班的,若是別家的,以後我就只能去別家聽了。」
劉大海呵呵笑了起來。他往梳妝間掃了一眼,看到裏面的人在卸妝。而鬧鬧哄哄的角落裏,有人卸妝的手頓了頓,顯得他那雙修長勁瘦的手……十分突出。
沒得到劉大海的答覆,容嬌嬌又問了一句,「班主?」
劉大海收回目光,感嘆道:「沖……這蔥頭兒正是咱劉家班的人,小娘子若是喜歡,以後儘管來聽便是。」
「啊,太好了!」容嬌嬌拍手叫好,終於不用糾結,以後不知道上哪兒去聽他的戲了。
劉大海笑咪咪地看着她,狹長的眯縫眼裏精光四射,不知道這老狐狸又在計算着什麼。
「等等!蔥頭兒?他叫蔥頭兒?」容嬌嬌才反應過來,那人竟然叫蔥頭兒嗎?
她覺得甚是奇怪,雖然她知道這應該是武生的藝名兒,但一般來說,藝名不應該取得高大上一些,比如謝攬月、花羨容這樣的嗎?還有人叫蔥頭兒的啊?是不是太隨便了?
劉大海笑咪咪地點頭,「正是。」
梳妝間角落裏,劈里啪啦一陣響,那人似乎不小心碰倒了什麼東西,撒了一地,眾人頓時驚叫起來,熱鬧非凡。
容嬌嬌往梳妝間看了一眼,猜測那蔥頭兒應該正在裏面卸妝,本來她想見他一面,當面和他說他唱得好的,見裏面實在鬧得很,便作罷了。
她想要問的已經問到了,於是囑咐劉大海,「以後若是有蔥頭兒的戲,班主可一定要給我留個座兒,最好是靠前一點的……啊,還是不要太靠前了,就……有個座兒就行。」太靠前的座位太貴了,她的零用錢不夠買幾次的,得細水長流。
劉大海笑道:「一定一定。」
容嬌嬌心滿意足歸家去,拉着她娘念叨了半天這新出的武生,也被她大嫂念叨了半天,說她只顧著聽戲,就連大嫂拉了她幾回,想叫她早些回去她也聽不進去。
晚上睡覺的時候,容嬌嬌又將今兒的戲細細回味了一遍。
這一夜,她睡得有些不安穩,夢裏打打殺殺的,一會兒她又變成了戲台上的虞姬,與那武生纏纏綿綿,一會兒她又變成了提着櫻槍的樊梨花,伴在蔥頭兒的身旁,與他共進退、同廝殺……
整個顛三倒四混亂的夢,導致第二日起來時,她腦子裏像是裝了漿糊,不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