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斗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斗笠

阿良不再喝酒,系好銀色小葫蘆,不過仍是翹著二郎腿,那柄棋墩山土地爺新打造的竹刀,橫放在斗笠漢子的膝蓋上,阿良雙手雙手輕輕拍打刀柄和刀鞘頂部,一上一下,說道:「一路走來,我其實一直在試探你,很多次了。你的選擇,會決定我護送你到哪裏,簡單來說,就是我能陪你走多少路,就看你跨過多少個坎。」

陳平安點頭道:「到後邊我也琢磨出一點意思了,但只是覺得阿良你肚子裏憋了很多想法,具體想什麼,我一直沒想明白。」

阿良對此並不覺得意外,開誠佈公道:「第一次是在龍鬚溪邊上,如果那次你讓我覺得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屁孩,是個靠着一腔熱血意氣用事的爛好人,我可能只會留給你一頭驢子,拍拍屁股就走了,至於你能不能熬到風雪廟魏晉出關,關我屁事,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浪費我感情。」

阿良一邊回憶細節,一邊娓娓道來,陳平安聽得目瞪口呆,完全沒有想到阿良的心思如此細膩,更無法想像在自己的人生當中,曾經出現過那麼多個稀奇古怪的考題。

「倒數第三次,是棋墩山石坪一戰。如果不是我的故意引誘,棋墩山土地魏檗和兩條蛇蟒,不會那麼莽撞行事。我是希望」

「倒數第二次,是引誘你返回竹林,多砍幾棵竹子。」

「這一次,如果不出意外,是最後一次了。原本還想着護送你們到野夫關再離開,現在有些意外狀況,不得不提前離開了。」

阿良洒然笑道:「有些考驗,是刻意為之,有些試探,則是順勢而為。在這期間,你做的有些事情,做得讓我很不以為然,迂腐得很,有些事情,又做得讓我覺得很痛快。這才是對的,這不是齊靜春崔瀺他們讀書人的科舉制藝,首重真實。我做了這些,然後冷眼旁觀,看你的一言一行,跟某些宗門老神仙收取關門弟子,是一個路數,重心性輕天賦。」

阿良自嘲笑道:「是不是覺得我阿良是吃飽了撐著?或是人心鬼蜮,一肚子壞水?」

但是他不等陳平安說什麼,很快就自問自答道:「我哪有這份閑心啊,我阿良這麼大的一個大人物,很忙的好不好。」

陳平安把雙腿放到長椅上,懶洋洋盤腿而坐,雙手托著腮幫,問道:「阿良,是不是我跟齊先生認識的緣故?所以你才會對我這麼上心?」

阿良收斂玩笑神色,沉聲道:「修行路上,誘惑太多了。李槐的那本斷水大崖,林守一的修道天賦,都是可以用來賣錢,換成你陳平安的踏腳石。齊靜春的弟子,不該如此凄慘。尤其是李寶瓶,那麼好的一個小姑娘,我一想到她被自己信任的小師叔傷透了心,我阿良的心都快要碎了。」

阿良才正經沒多久,很快就又露出狐狸尾巴,笑眯眯道:「唉,我們這些老男人啊,什麼家國破碎、山河陸沉,都扛得住挑得起,唯獨最受不得這些小小的美好了。」

陳平安從身邊撿起一顆沒被阿良屁股坐過的冰糖葫蘆,緩緩嚼著,含糊不清問道:「阿良,你現在覺得我咋樣?你要是覺得我不行的話,不然你找朋友送寶瓶他們去大隋,行不行?我倒不是怕吃苦,這個真不騙你,我就是怕齊先生會失望,怕我護不住寶瓶他們的周全。」

阿良笑罵道:「你小子別想跑路,這門差事,還真就你最合適,齊靜春別的不行,眼光是真好,除非換成老頭子親自帶他們遊學才行……不說他老頭子,膽小怕事的縮頭烏龜,摳搜摳搜的窮酸秀才,說起來就是一肚子火氣……」

阿良扶了扶斗笠,仰頭望去,嘖嘖道:「呦呵,這大驪皇帝倒也有趣,厲害的厲害的。趁著還有點時間,跟你聊一點最沒用的東西,順便解釋為何我願意把大把時間放在你小子身上。」

阿良同樣收起二郎腿,跟陳平安一眼盤腿而坐,橫刀在膝,緩緩道:「不管是習武還是練氣,修行路上,最忌諱拖泥帶水,所以順從本心為人處世,是一條捷徑,可難就難在多想了一個為什麼。兵家修士是不會作『退一步想』的,世間武夫大抵難逃此窠臼,只覺得逆流而上,就是一個勇往直前,拼的就是一個勇猛精進,獨步登天。道家喜歡捫心自問,佛家喜歡看前生來世,儒家喜歡講規矩畫框架,墨家比較奇怪,喜歡兼濟天下,最講俠義,不太喜歡談長生。小說家,眼高手低,希冀着自己搗鼓出一個紙上世界。」

「人心此物,脆如琉璃,經不起推敲。齊靜春是既迂腐且自負的君子,不願試探,那就由我來替他做。涉及文脈香火的傳承,豈能兒戲?你陳平安若是個繡花枕頭,或是個經不起誘惑的,到時候咋辦?齊靜春死翹翹了,可我阿良還活着呢,到時候齊靜春眼不見心不煩,我不得被噁心死?要知道能吃苦耐勞,與經得起誘惑,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阿良嘆了口氣,道:「這大概算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阿良你放心,我雖然喜歡錢,但我只喜歡我雙手掙來的錢,別人的錢財,哪怕掉在地上,我遇見了,也只會尋找失主,絕對不放在自己兜里。」

阿良笑道:「不能說你錯,但你若是真有急需急用,可以先用了,解燃眉之急,這筆賬記在心頭就行,以後有力償還的時候,多償還一些便是,雙方皆大歡喜。這才是真正的好人。要不然你還真守着那點錢餓死自己?」

陳平安問道:「那如何判斷我是否急需?」

阿良指了指自己心口,再指了指自己腦袋,「這兩關都過去了,那筆錢就能用了。」

陳平安眼睛一亮,有所了悟,使勁點頭道:「阿良你雖然沒讀過書,但到底是走過很多路的人。你這麼一說,我就想通了。」

阿良揉了揉鼻樑,「怎麼感覺比李槐的馬屁還不如。」

阿良靠着圍欄,望向廊道外的清朗月夜,感慨道:「知道嗎,你那種迂腐,其實換成齊靜春他們讀書人的說法,叫正直。對,是真的正直,心與行相合,正人君子的正,直道而行的直。」

阿良大笑起來,指著一臉懵懂的少年,「哈哈,你小子自己是曉得這些的,泥腿子,小財迷,吝嗇鬼。但偏偏是這樣,你很像很像老頭子年輕的時候,其實齊靜春跟你這麼大的時候,脾氣差得很,反而是公認大器晚成的老頭子,跟你一樣,很小就心思重,脾氣也好,跟泥捏的菩薩差不多,天生就是坐在神壇上的……」

阿良越說嗓音越低,只是驟然拔高,「當然了,我阿良是隨心所欲慣了的,不是很喜歡你這種風格,當年就是因為這種感覺,讓我拒絕了一個少年的請求,嗯,那傢伙就跟你現在差不多大。我經常會想,如果當初帶着他一起走走江湖,會不會比現在更好一些。我當時跟那個少年最後說,相信我,你讀書會更有出息。江湖這麼點大的地方,有我阿良一個人就足夠了,可是書海無涯嘛,何必跟在阿良後頭吃灰塵。」

斗笠漢子咧咧嘴,「所以這趟來大驪,我想跟有些人嘮嘮嗑。我想告訴他們,齊靜春不在意的事情,有人在乎。」

阿良莫名其妙伸手隨意一彈指。

觀水街那條小巷的書鋪里,自稱沖澹江李錦的年輕公子,額頭如遭重鎚撞擊,整個人倒飛出去,撞入書牆不說,直接破牆而出,跌入隔壁店鋪,把那個站在櫃枱後頭打盹的店夥計,給嚇得噤若寒蟬。

阿良嘀嘀咕咕道:「神仙打架,看戲就好。小小錦鯉,真以為什麼大江大浪都見識過了?我阿良見過的大江大河,比李槐吃過的米粒還多,真以為這句話是吹牛?我阿良這輩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麼。」

他繼而向身側凌空一抓,遠處院牆那邊,一條青色游魚模樣的袖珍精魅,如上鈎之魚,拚命掙扎,阿良手掌往回一扯,這尾青冥魚被它拘束在掌心大小的方寸之地,更加出奇之處,在於斬斷它與主人的神意牽連后,本該奄奄一息的靈物,反而比先前更加靈氣充沛,悠然自得,扭尾游曳。

阿良解釋道:「回頭讓李槐豢養在那本《斷水大崖》當中……咦?怎麼感覺這個小王八蛋,每天都有狗屎運?李槐在小鎮是不是天天踩到狗屎,從不擦鞋底板?」

遠處有個稚嫩嗓音響起,「阿良你才天天踩狗屎!」

陳平安望向阿良,後者低聲笑道:「沒事,三個傢伙都是先後趕來這裏沒多久,不知道朱河朱鹿的事情,關於這對父女的『不告而別『,回頭你自己找個借口對付過去就行了。」

阿良招手道:「別偷聽牆腳根了,來來來,分贓分贓了。」

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先後來到廊道,李寶瓶坐在陳平安右手邊,李槐坐在陳平安左邊,結果跟阿良的遭遇如出一轍,罵罵咧咧摘下屁股上的冰糖葫蘆,立即眉開眼笑,二話不說就丟進嘴裏,林守一則默默坐在阿良身邊。

阿良轉身交給林守一那一摞黃紙符籙,「好好研究,不要輕易浪費了,齊靜春說過,你們小鎮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大有玄機,至今還隱藏着一樁不小的機緣。」

阿良拍了拍冷峻少年的肩膀,「不管怎麼說,你林守一如今是所有人當中,第一個名副其實的修行中人了,要更加珍惜自己的前程。」

林守一點點頭,鄭重其事地收起那疊符籙,與《雲上琅琅書》一起藏在懷中。

阿良轉頭望向賊頭賊腦的李槐,沒好氣道:「你那本破爛書呢?拿出來。」

李槐怒罵道:「你惦記它幹嘛?除非你先給我十兩銀子!」

阿良打了個響指,那條原本隱匿蹤跡的青冥魚,浮現在四人眼前,除去陳平安,其餘三個孩子都瞪大眼睛。

阿良一臉嫌棄說道:「拿出那本破書,隨便翻開一頁,將這條魚夾住其中就可以了,至於如何飼養,自己琢磨去,老子不伺候。」

李槐蹦跳起身,掏出那本《斷水大崖》,攤開之後,腳步飛快,朝着那條青冥魚就是猛然合上,書頁之間隱約傳來細微的哀鳴之聲。

阿良揉了揉額頭,「剩下那頭毛驢,誰要?」

李槐立即舉起手,「我我我,能賣了換錢不?或者餓慘了,能不能殺了燉肉?」

阿良不想說話。

李槐突然放低嗓音,怯生生問道:「阿良,你該不會是要死了,在跟咱們交代遺言吧?」

阿良白眼道:「滾你娘的,有多遠滾多遠。」

李槐嘆了口氣,重新坐在陳平安身邊,「我娘親和爹,還有我姐,如今離這裏已經夠遠了。」

只是孩子後邊那句話,有些傷感,「所以阿良,你別走好不好?以後我不罵你就是了。」

阿良欲言又止,沒有說什麼,摘下銀白色的酒葫蘆,拋給李寶瓶,「接住嘍,這隻小葫蘆,是世間最好的養劍葫之一,尋常養劍葫根本無法媲美。」

阿良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無事一身輕啊。」

他低頭看了眼綠色竹刀,抬起頭,笑問道:「小寶瓶,能不能跟你借用一下那把狹刀祥符?」

李槐靈光一現,「阿良?是不是要干架?我幫你……」

阿良投去懷疑和詢問的視線。

孩子乾笑道:「幫你搖旗吶喊!」

李寶瓶車軲轆似的飛奔,很快就一個來回,雙手把狹刀遞給阿良。

阿良懸佩好那柄名為祥符的名刀。

不知何時,陳平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四人並排站在斗笠漢子的對面。

斗笠漢子伸出兩根手指,捻住斗笠邊沿,大笑道:「以前跟你們說我阿良有多強,劍術有多高,你們總是不信,還喜歡嫌棄我吹牛。你們啊,真是太年少無知了,我是怕嚇到你們,還故意挑一些芝麻綠豆的小事情,比如什麼出劍快到潑水不進啊,講給你們聽。」

阿良最後笑眯眯問道:「你們不信,對吧?」

阿良先望向暗處,吩咐道:「護住他們。」

有人點點頭。

然後這個初次相逢,便頭戴斗笠的漢子,終於第一次摘下斗笠,隨手扔掉,只是不等斗笠墜地,斗笠便化作齏粉,煙消雲散。

與此同時,

以懸佩雙刀的男人為中心。

方圓千里之內,地牛翻身一般,轟然震動。

阿良下意識去扶斗笠,才意識到已無斗笠了,便撓撓頭,咳嗽一聲,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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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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