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六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

第四百九十六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

等到書生清醒過來,一陣頭疼欲裂,發現自己身處一座懸崖之畔,不遠處就是一條如長蛇首尾掛兩枝的鐵索長橋,在山風中微微晃動。

自己身上那件名為百睛饕餮的法袍,已經沒了,原先收在袖中的本家秘制符籙,自然也一併落入他人口袋。

而且還被一條金色縛妖索捆綁起來,低頭一看,品秩還不低,竟然用了兩根蛟龍長須,老蛟歲數,斷然不低,銅綠湖銀鯉的所謂蛟龍之須,與之相比,大概就是避暑娘娘那頭月宮種,遇上了真正的廣寒宮蟾蜍?興許沒那麼誇張,但也相差不遠。

書生不禁啞然失笑。

沒有做任何掙扎。

因為自己眉心處和后心處,一前一後,分別懸停著一把本命飛劍。

還好,只要不是從自家祖師堂的那盞還魂荷花燈中醒來,就不是最壞的結果。

書生嘆了口氣,「好人兄,東西借了去,遲些時候記得還我啊。」

不遠處,一位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正盤腿坐在崖畔,練習劍爐立樁。

那人默不作聲。

書生繼續道:「好人兄,你這喜歡扒人衣服的習慣,不太好唉。避暑娘娘寶庫中白骨君王所穿的龍袍,是不是如我所說,一碰就灰飛煙滅了?那位清德宗女修的法袍,我真沒騙你,品相極其一般,與那隻出清德宗自祖師堂的禮器酒碗一樣,都只是靈器而已,賣不出好價錢,除非是碰到那些喜好收藏法袍的修士,才有些賺頭。」

陳平安始終沒有回應。

書生沒有半點惱羞成怒,沒了件見不得光的法袍而已,又不是光着身子,裏邊那三張金色材質的符籙,有些心疼,一張隸屬山嶽符旁支,名為碧霄府符,可以變幻出一座雷城真王府邸,修士置身其中,能夠抵禦元嬰的本命法寶數擊,換成金丹,估計半炷香內休想破開府門。一張玉清光明符,被修士丟擲而出,炤幽冥,震妖鬼,範圍極大,籠罩方圓數里天地,不針對大修士,專門用來破陣解圍。

最後一張,最為金貴,是為本家秘傳中的秘傳,雲霄斬勘符,符膽當中蘊藉有四粒價值連城的神光,一出手,就是雷神電母、風伯雨師四位遠古神靈的法相齊齊現身,合力一擊。

先前在剝落山廣寒殿後院當中,書生袖中捻符,就是此物。

只是當時對方也油滑,同樣袖中有些隱蔽動作,書生拿捏不準對方的深淺,雙方距離又近,符籙威勢過大,動輒就要削掉整座剝落山的半座山頭,不願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說不得還要泄露蹤跡,這才壓下了殺機。

至於後來被此人一劍破去的符籙,殺力一樣不小,只是不如雲霄斬勘符這般瞧著氣勢壯觀,而且不屬於本家秘傳,是北俱蘆洲一座符籙宗門的看家本領,專門克制世間劍修,所以說其實直到那一刻,書生都還沒有被群妖逼到使出看家本領的地步,只是瞧著狼狽而已。

先前他真正的念頭,還是故意折騰出群山可見的天大動靜,因為書生斷定那人一定會秘密潛返,悄悄隱匿某地,然後說不定就要看準形勢,伺機刺殺自己。

書生何嘗沒有示敵以弱,順勢斬殺對方的想法?

只可惜天不遂人願。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對方的那把劍,很是古怪,太過奇異。一張金色材質的地祖宮鎖劍符,竟然沒能成功鎖住對方長劍,所以自己蓄勢待發的遁地法,以及袖中第二張斬勘符,也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不然符出人遁走,對方不死也重傷,大可以留給群妖收拾,還能活?

還有那個傢伙,更是拖泥帶水,竟然臨時發昏,強行奪取大半魂魄的主導權力,對此人卸下所有防禦,結果如何?還不是被對方毫不猶豫就打了一記黑拳,害得自己淪落至此?

不過不幸中的萬幸,是對方沒有果斷殺人越貨,毀屍滅跡。

這何嘗不是對方心慈手軟后攢下的一點福氣。

不然等到自己在家族清醒過來,雖然勉強保住了性命,卻要以損失一魂一魄作為巨大代價,大道根本受損,即便家族有秘法可以彌補,可最少拖延破境百年,到時候家族豈會輕饒了此人,別說什麼萬里追殺,任你是別洲宗字頭的嫡傳,照樣會跨洲追殺,十年不成便百年。

大源王朝崇玄署的雲霄宮楊氏,一向是舉洲公認的念恩極重,還恩極大,記仇極久,報仇極狠。

剩下沒派上用場的三張金色材質的祖師堂符籙也好,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也罷,再值錢,能有修士的性命和大道值錢?

所以書生很看得開。

父親一直叮囑自己,修行路上,一定要多吃小虧。

書生笑問道:「好人兄,你是怎麼帶着我逃離群妖重圍的?費了老大勁吧?」

劍氣十八停運轉完畢,陳平安收了劍爐立樁,說道:「沒有大費周章,群妖與你廝殺太久,已經精疲力竭,又怕除我之外,還有援手,一個個畏縮不前,圍殺堵截就有些擺擺樣子,不過還是糾纏了一段時間,最終給我撿了個空,往南一路跑到鬼蜮谷這裏了。只是你身上袍子給對方剝了去,我阻攔不及,很是愧疚。」

書生苦笑道:「那這根縛妖索和兩把飛劍?」

陳平安一臉天經地義道:「保護你啊,此地有兩頭大妖,就在鐵索橋那一頭虎視眈眈,一頭蟒精,一頭蜘蛛精,你應該也瞧見了,我怕自己潛心修行,誤了你性命。」

書生瞥了眼鐵索橋那邊,確實有兩頭可憐兮兮的精怪,可那叫「大妖」?連人形都未修成,見着了自己身上這根先天壓勝的縛妖索后,沒嚇破膽,跑出幾十裏外已經算是好的了。

陳平安笑道:「還不是怕你醒過來后,不聽我半句解釋,睜了眼就要跟我打打殺殺,到時候豈不是誤會更深?現在咱倆是不是算把話說開了?」

書生點頭道:「好人兄不但生了一副俠義心腸,更難能可貴的,還是這行事縝密,我是真挑不出半點毛病!」

陳平安微笑道:「木茂兄,現在可以說說看自己姓什麼了吧?生死之交,患難兄弟,若是還藏藏掖掖,就不太好了。」

書生笑容燦爛,無比真誠道:「我姓楊,名木茂,自幼出身於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由於資質不錯,靠着祖輩世世代代在崇玄署當差的那層關係,有幸成了雲霄宮羽衣宰相親自賜了姓的內傳弟子,此次出門遊歷,一路往南,到鬼蜮谷之前,身上神仙錢已經所剩不多,就想着在鬼蜮谷內一邊斬妖除魔,積攢陰德,一邊掙點小錢,好在明年大源王朝某位與崇玄署交好的親王壽誕上,湊出一件像樣的賀禮。」

既然此人認得碑頭「龍門」二字,那麼那三張符籙,多半就被看破根腳了。

所以書生就不把對方當傻子了,省得對方惱羞成怒,又給自己來上一拳。

陳平安似笑非笑,「這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我一個別洲的外鄉人都聽說過大名,如雷貫耳啊,不知道木茂兄認不認得那位天生道種的楊凝性?」

書生白眼道:「作為雲霄宮內門弟子,如何不認得這位鼎鼎有名的小神仙,不但認得他,我還認得那位喜歡遊歷四方的大公子楊凝真,與他們關係都還不錯,當然了,這兩位是高高在上的楊氏嫡傳子弟,我與他們兄弟二人,不過是點頭之交,算不得多好的朋友。」

書生見他將信將疑,似信非信,書生也沒轍,對方總不能嚴刑拷問自己吧?可真要如此,一根法寶縛妖索,兩把飛劍,可未必困得住自己。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早先遛著一群野狗玩耍,就是要我誤以為有機會痛打落水狗,一心為了殺我?」

書生正要瞎扯一通,突然皺眉,眉心處刺痛不已,哀嘆不已,下一刻,書生整個人便變了一番光景,就像他最早認識陳平安,自稱的「一身純陽正氣」,練氣士也好,純粹武夫也好,氣機可以隱藏,氣勢可以變化,唯獨一個人孕育而生冥冥杳杳的那種氣象,卻很難作偽。

陳平安皺眉道:「你患有離魂症?雙方在爭奪魂魄?」

這就像門牆之內,兄弟打架,爭執不休。

一般對於修士而言,這是大忌諱。

一旦如此,練氣士破境一途,如人瘸腿登山,難上加難,能夠躋身金丹地仙就已經是天大的僥倖,想要破元嬰心魔,簡直就是奢望。

書生正坐,眼神清澈,微笑道:「為了救我出來,你受傷不輕,損耗很大,你最後祭出的那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不但珍貴,與我家符籙脈絡,應該也有些淵源。所以那件法袍『百睛饕餮』,以及袖中三張符籙,就當是我的謝禮好了。至於我,自然不是叫什麼楊木茂,但確實出身於大源王朝崇玄署,只是真實姓名,就與不你說了,你只管猜測。」

陳平安疑惑道:「『他』在自身小天地昏迷之後,『你』其實還能清醒看着外邊的大天地?」

書生點頭,只是並未言語解釋什麼。

陳平安說道:「但是要殺我,是你的本心。」

書生笑道:「何嘗不是你的本心?」

陳平安默然無言。

書生說道:「你既然最終選擇救我,而不是殺我,我覺得有必要再出來見你一次。我想像中的大道之爭,堂堂正正,應當光明正大,你若是也認可此說,我們可以挑選一個時日,等到各自歷練結束,將來在那砥礪山生死一戰?對了,還有一事,需要提醒你一次,我總覺得有誰在鬼蜮谷遠處窺探你,斷斷續續,並不長久,我只能依稀察覺到是在北方某處,道行高深,你要小心。」

陳平安不置可否。

書生笑道:「我接下來要潛心煉化那塊龍門碑,必須心無旁騖,你與另外一個『我』打交道,麻煩多擔待些。怎麼說呢,他就相當於我心中的惡,所有念頭,雖然被我縮為芥子,看似極小,實則卻又極大,並且極為純粹,惡是真惡,無需掩飾,天性行事無忌,不過每次我分心,交由他現身掌控這副皮囊,都會與他約法三章,不可逾越規矩太多。對了,他行事之時,我可以旁觀,一覽無餘,算是藉此觀道、砥礪本心吧。可我言語之時,他卻只能沉睡。」

陳平安內心一震,正要說話,書生已經閉眼。

在此之間,陳平安發現書生眼皮低斂之際,似乎看了旁邊一處。

當他再次睜眼,又是那個熟悉的剝落山書生了,他一臉拉了屎在褲襠的彆扭表情。

兩兩沉默,片刻之後。

陳平安開口說道:「楊凝性,你可以啊,北俱蘆洲的人中龍鳳十人之列,雲霄宮小天君,這麼威風的名號,何必藏藏掖掖?」

書生一臉茫然。

陳平安嗤笑不已。

書生覺得那個「自己」應該不至於如此與人掏心掏肺,便繼續擺迷魂陣,很是無奈道:「這話要是給我家崇玄署的小天君聽着了,會生氣的,楊凝性此人最是古板,聽不得半句玩笑話。楊凝真楊凝性這對兄弟,我還是更樂意與楊凝真相處,還有那位負責咱們崇玄署與朝廷打交道的女冠,真是位頂俊俏的可人兒,我這趟出門遊歷,涉險進入鬼蜮谷,就是想要闖出一番名堂來,好教她對我高看一眼。好人兄,你名字好,本事更高,回頭到了大源王朝,一定要見一見她,她當年才是少女歲數,便籌辦了一場道門盛典周天大醮,最是聰慧了。你見着了她,多半會傾心於她,結果她也不喜歡你,到時候咱哥倆一起借酒澆愁,難兄難弟,友誼愈發天長地久!」

陳平安站起身,不理會此人的插科打諢,環顧四周,馭氣收了那根縛妖索在手中,初一十五也掠回腰間養劍葫。

先前那書生心神沉寂前的那一瞥,是書生裝神弄鬼故意為之,故意讓自己疑神疑鬼?還是這山頭附近,真有玄機?有高人駕臨,而自己不得見?如果真是如此,是那元嬰巔峰蒲禳的陰神遠遊,藏匿於周圍某地?還是境界更高的世外高人?是那《放心集》上沒有記載的小玄都觀,大圓月寺?還是鬼蜮谷北方的英靈?

反正不太可能是姜尚真。

若說姜尚真遙遙掌觀山河,盯着自己這邊的動靜,很正常,悄悄來了這邊卻不現身,絕對不是姜尚真的作風。

關於玉圭宗在書簡湖的謀划,姜尚真先前在壁畫城那邊開誠佈公,泄露了一些天機。

陳平安信了七八分。

所以暫時姜尚真可以算是友非敵,就算不是什麼朋友,也不會算計謀害自己。

說句難聽的,姜尚真真要殺自己,不比自視為劍客的那具青衫白骨更輕鬆?

如今他陳平安面對一位元嬰,也就只有逃命的份。

而姜尚真卻是桐葉洲出了名喜歡殺元嬰的上五境。

陳平安心中嘆息。

默默告訴自己,別急。

修行不是喝酒,大口喝小口飲都不礙事。

可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錢要一顆一顆掙。

書生跟着起身,舒展筋骨,「好人兄,你這是兩把本命飛劍?劍修本就是天底下吃金吞銀的行當,尋常的劍胚子,靠門派送錢送物,養活一把,已經是極致,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就靠這遊歷萬里、打家劫舍的勾當?看來是與我一般,靠着譜牒仙師的出身,宗門栽培還不濟事,就打着歷練的幌子,一次次當野修添補家用?」

陳平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望向北方,說道:「先前為了救你離開,虧大發了,現在怎麼說?」

書生搓手笑呵呵道:「我那法袍和三張符籙落在了敵人之手,自然是要去討要回來的。」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有道理,那咱們依舊各走各的路,你去討要遺失之物,預祝木茂兄在這鬼蜮谷揚名立萬,我呢,就老老實實撿我的漏。」

書生哎呦一聲,「這哪裏成,我與群妖是結了死仇的,這一露頭,還不是要被群起而攻之,一個個失心瘋殺紅了眼,我到時候處境更慘,不行不行,沒有好人兄為我壓陣,我這心裏不踏實。說來奇怪,有好人兄在身邊,我就膽氣十足,上天下地,龍潭虎穴,都不懼!」

陳平安問道:「你現在沒了傍身的法袍符籙,我帶着你,有什麼意義?拖累嗎?」

書生抬起手掌,浮現一物,然後另外一袖趕緊翻搖,以靈氣將其籠罩遮覆,竟是一把紫色小飛劍,笑道:「山人自有壓箱底的法寶。此劍名為紫芝,仿自我們北俱蘆洲一位大劍仙的飛劍,不是劍修的本命飛劍,氣勢卻勝似飛劍,用來假裝大劍仙嚇唬人,那是一絕!是恨劍山的絕技,浩然天下獨一份的絕活,名氣之大,與三郎廟鑄造的護身靈寶甲,不相上下!」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身後的長劍,「我需要你嚇唬人嗎?拿出一點誠意好不好?」

書生悻悻然收起那把氣勢驚人的紫芝,又翻轉手掌,多出一件螭龍鈕銅印的小物件,神色悲壯道:「這是最後最後的壓箱底物件了,將其砸碎,便有一條戰力驚人的螭龍降臨,翻山倒海,不在話下。就是只能消耗一次,這還是我與那位崇玄署管錢師妹賒欠而來的雲霄宮寶庫重器。」

陳平安看着這位木茂兄。

書生微笑對視。

陳平安有些懷疑,若是真正搏命廝殺,自己有幾分勝算?

在避暑娘娘的廣寒殿那邊,覺得有七八分,現在看來,至多五五分?

原因很簡單,那把紫芝,的確是仿品,不是什麼山巔劍仙的本命物,用來嚇唬元嬰修士最合適不過。

可用來殺金丹修士,更是合適不過了。

加上那枚不知深淺的螭龍鈕印章,若是交由真正的書生來用,廝殺起來,對方攻防兼具,若是對方再擁有一件品秩更好的法袍,再套上一件兵家甲丸覆蓋身體的寶甲?畢竟那件所謂的百睛饕餮法袍,只是眼前這位書生用以遮掩耳目的偽裝而已。一位極有可能是天生道種的崇玄署真傳,下山歷練,豈會沒有祖傳法袍寶甲護身?

書生眼神幽怨,滿臉委屈說道:「好人兄為何不說話了,莫不是見財起意?我反正打不過你,就只能再掏出法袍和靈寶甲,用來保命了。」

「說好的銅印是你最後一件壓箱底寶貝?」

陳平安說道:「有錢真是了不起,我怕了你。」

書生嘆息一聲,「我那師妹說過,出門歷練,既然本事平平,言語就更不能與人處處交心。」

陳平安說道:「走吧。」

書生摩拳擦掌,「去搬山大聖的山頭,還是那地涌山找回場子?」

陳平安說道:「沿着那條黑河,找一找老龍窟。」

書生疑惑道:「為何?」

陳平安開始沿着山脊往下走,緩緩道:「地涌山的那座護山大陣,已經給你扯了個稀爛,群妖如今肯定聚在了那頭搬山猿的山頭,說不定地涌山那位辟塵元君,要麼已經將家底死死藏好,要麼乾脆就隨身攜帶,搬去了盟友那邊。去地涌山喝西北風嗎?還是去搬山猿那邊硬碰硬?再給它們圍毆一頓?」

書生以拳擊掌,讚歎道:「對啊,好人兄真是好算計,那兩黿在地涌山大戰當中,都沒有露頭,用好人兄你的話說,就是半點不講江湖道義了,所以即便咱們去找它們的麻煩,搬山猿那邊的群妖,也多半含恨在心,打死不會救援。」

陳平安冷笑道:「我現在擔心的,是給你宰了吃掉的避暑娘娘,她背後的靠山會不會趕來。說說看,到底是何方神聖?」

書生嘿嘿笑道:「是位鬼蜮谷的老元嬰陰靈,在北邊諸城當中,名氣頗大,都敢不聽京觀城城主的號令,生前是位神策國的大將軍,功勛卓著,活着的時候,一輩子從來沒被人稱讚過什麼用兵如神,但是此人死後,被後世兵家譽為運兵用正不用奇,青史上評價很高。如果不是他效忠的蠢皇帝中了離間計,要他強行率軍出擊,害他一家青壯老幼三十餘口,一併戰死沙場,牽一髮而動全身,那是一個相當關鍵的轉折點,不然骸骨灘戰事的最終結果,還真不好說。」

書生停頓片刻,有些惆悵,「至於避暑娘娘是怎麼攀附上的這位英靈,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不知道嘍。」

兩人一起行走于山脊小徑,陳平安見他轉頭,往懸崖那側張望,出聲說道:「別打那兩頭妖物的主意。」

書生奇怪道:「與你熟悉?」

陳平安搖頭道:「不熟。」

書生愈發納悶,「那你庇護它們作甚?留着禍害……也對,如今微末道行,幾百年是註定出不了鬼蜮谷的,禍害不了人。」

陳平安緩緩道:「有靈眾生,修行不易。」

書生打量了一眼陳平安,「還真受傷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頭金丹陰靈想要故伎重演,對我施展那跗骨陰影,一劍劈碎后,給那搬山猿抓住機會,砸了一錘,隨後法寶齊至,只好用掉了一張價值萬金的符籙,我直現在還心肝疼。」

陳平安心情鬱郁,不止是心疼,而是不但用掉了僅剩的一張金色材質縮地符,還讓自己的保命手段浮出水面,以後再想連用兩張金色縮地符,以劍仙劈開鬼蜮谷和骸骨灘的小天地禁制,可能會有變故。

書生髮現這人在說到搬山猿的時候,語氣有些細微變化,給他敏銳察覺,笑問道:「怎麼,跟搬山猿有仇?」

陳平安神色自若道:「給它狠狠砸了一記流星錘,還不算有仇?」

書生雙手負后,大搖大擺,笑眯眯道:「豈不是又要害得好人兄暈血?」

陳平安點頭道:「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我反正是很介意你覺得欠我人情的,不如將那把唬人的飛劍,或是銅印送我,作為補償?」

書生大袖亂揮,鬼叫連天道:「好人兄,算我求你了,能不能別惦念我那點家底了?你再這樣,我心裏發慌。」

陳平安眺望北方一眼,說道:「到了黑河,還是老規矩,三七分?」

書生大為意外,赧顏道:「這多不好意思。」

陳平安呵呵一笑。

書生瞬間領會方才的言下之意,隨即嬉皮笑臉道:「還是五五分吧,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實在不行,四六分賬,好人兄六,我四就成。」

兩人往北而行,揀選山野小路,跋山涉水,陳平安一路飛掠,兔起鶻落,書生御風而游,不快不慢,只是與陳平安並肩而去。

當陳平安站在一處高樹上,舉目遠眺。

書生隨口問道:「我在廣寒殿殺那避暑娘娘,你為何不攔上一攔,這頭月宮種,能夠修成金丹,豈不是更加不易?」

陳平安置若罔聞。

隨後陳平安帶頭,兩人途徑銅綠湖,再小心翼翼繞過銅官山,如精銳斥候銜枚而走,路線隱蔽,悄無聲息。

書生有些驚訝,行家裏手啊。

是走慣了山水的?

可為何又不像那山澤野修?

來到黑河畔,陳平安已經摘了斗笠和劍仙以及養劍葫,覆上一張老者麵皮,還讓書生換一身裝束,然後丟給他一張朱斂打造的少年麵皮。

書生半點不猶豫,沒有任何排斥,反而覺得極有意思。

黑河蜿蜒長達兩百餘里,算不得什麼大江大河,只不過在多山少水的鬼蜮谷,已算不錯。

出身大圓月寺的那兩黿佔據此河,作威作福已久。

黑河水勢洶湧。

在上游還建造有一座娘娘廟,自然就是那位覆海元君的水神祠,只不過祠廟是理所當然的淫祠不說,小黿更沒能塑造金身,就只是雕塑了一座神像當樣子,不過估計它就算真是塑成金身的水神,也不敢堂而皇之將金身神像放在祠廟當中,過路的元嬰陰靈隨手一擊,也就萬事皆休,金身一碎,比修士大道根本受損,還要凄慘。事實上,金身出現第一條天然裂縫之際,就是世間所有山水神祇的心寒之時,那意味着所謂的不朽,開始出現腐朽徵兆了,已經全然不是幾斤幾十斤人間香火精華可以彌補。而佛門裏的那些金身羅漢,一旦遭此劫難,會將此事命名為「壞法」,更是畏懼如虎。

就像道家神仙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修成了無垢琉璃身,結果到頭來,無垢便有垢,如何擦拭心境都沒辦法抹去,怎能不怕?

書生對此,感觸尤為深刻。

崇玄署歷史上那幾位,都是因此而兵解,不得真正的大超脫。

夜幕中,兩人走入那座祠廟。

竟是空無一人,毫無阻攔。

書生雙手負后,環顧四周,笑道:「好嘛,徹底當起縮頭烏龜了。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問道:「你就沒點辟水開波的術法神通?」

書生點頭道:「有倒是有,當年在路上撿了顆破碎大半的避水珠,只是遠遠不如我那師妹飼養的辟水獸蚣蝮,如果有了這蚣蝮,便是大江大河裏邊隱藏極深的龍宮,都能輕鬆尋見。一頭屁大的玩意兒,那對犄角更是一指長度,可隨便那麼一晃頭顱,就可以掀起百丈巨浪,真是令人羨慕。」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麼我在這裏等你去把師妹喊來?」

書生哈哈大笑,抖了抖袖子,手掌托起一顆雪花晶瑩的珠子,將那珠子往嘴裏一拍,然後化作一陣滾滾黑煙,往河水中掠去,沒有半點水花濺起。

陳平安繼續逛這座祠廟,與世俗王朝享受香火的水神廟,差不多的樣式規制,並無半點僭越。

到了廟中那座主殿,跨過門檻,仰頭望去,發現神台上的那位覆海元君塑像,不高,嚴格遵循一位中等河神該有的禮制。

神像女子相貌魁梧,手持大斧,確實不算好看。

陳平安走出主殿,逛了後殿,並無異樣,便返回祠廟大門口,坐在台階上,耐心等待那書生的返回。

心中所想,卻是關於大源王朝那座崇玄署雲霄宮的書上記載。

與三郎廟一樣,都是在北俱蘆洲久負盛名的仙家府邸,只不過雲霄宮還佔著一個崇玄署的名頭,所以涉世更深。

北俱蘆洲佛門昌盛,大源王朝又是一洲中部一家獨大的存在,佛道之爭,必然激烈。

但是大源王朝既然能夠崇道抑佛到了設置崇玄署、由道門管轄一國佛寺的地步,除了大源盧氏皇帝的一心向道之外,雲霄宮的雄厚底蘊更是關鍵所在。

在龍泉郡,魏檗經常會在牛角山仙家渡口迎來送往,又知道陳平安要遊歷俱蘆洲,所以準備了不少俱蘆洲仙家勢力的相關書籍、檔案,雲霄宮是幾大重點關注勢力之一,因為陳平安還提及過那條必然要走一趟的入海大瀆,而大源王朝恰好是大瀆途徑之地,不但如此,大源王朝對於這條大瀆重視異常,以至於在大瀆沿途各國境內,不止是自己的藩屬國,而是所有國家境內,都專門設置了監瀆官、水潦官,官職頗高,分別相當於六部侍郎和從三品武將,歷史上不是沒有與大源王朝關係疏遠的國家,朝野上下,竭力反對,將自家國土之上竟然有別國官員,視為莫大國恥,大源王朝曾經三次出兵征伐,不惜被一洲南北罵為窮兵黷武,還與儒家書院交惡,都源於此。

崇玄署雲霄宮的建立過程,簡直就是一部大源王朝其它道統和那佛門勢力的衰落史。

拆慶新宮天官殿為崇玄署天元殿,取嘉靈觀巨木大料以造雲霄宮老君堂,破雲海寺寶華殿材料以造崇玄署牌坊樓,又拆甘露寺取料以為雲霄宮家祠,林林總總,大源王朝開國前期,歷朝歷代皆有這類事情,如此豪制,此後的各位大源盧氏皇帝仍嫌崇玄署鄙陋,歷史上下令數位宗室親王親自主持,大興土木,為崇玄署和雲霄宮次次擴充規模,京城之內,任何有礙崇玄署風水的建築,一律拆除,在廢墟遺址上分置雲霄宮旁支道觀,以鎮氣運,道觀名稱,皆是大源王朝歷史上所用之年號,全部交由雲霄宮道人住持事務,大小道觀內的任何糾紛,朝廷官府都不可插手。

這大源王朝崇玄署的雲霄宮,儼然一洲道脈之首。

可事實上,那位已經南下滯留寶瓶洲多年的天君謝實,才是一洲道統的真正執牛耳者。

陳平安有些好奇,這兩者之間的關係,是相看兩厭,只是勢力旗鼓相當,於是老死不相往來?還是各自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除之後快?

陳平安抬頭望去,河水翻滾依舊,水聲極大。

那書生還是沒有返回。

但是陳平安突然站起身,掠向河畔。

水勢變得近乎兇險,不斷有河水漫過河岸。

好重的血腥氣。

片刻之後,黑河遠處,書生躍出河面,一手拽住一位魁梧女子的脖頸,拖拽前行,那女子披頭散髮,身上披掛鐵甲破碎不堪。

書生踏波而行,如履平地,見着了陳平安后,抬手揮動,「好人兄,久等了。」

書生離得祠廟近了,將手中奄奄一息的女子隨手丟在岸邊,一陣翻滾,那女子仰面到底,滿臉血污。

書生來到陳平安身邊,笑道:「一頓好找,方才水底一戰,險象環生,虧得我默念了幾句好人兄保佑,這才化險為夷,不然差點就要給這娘們擄去當了壓寨夫婿。」

陳平安瞥了眼那個閉眼裝死的覆海元君。

書生一袖揮去,打得那頭小黿直接陷入大坑當中。

書生嘖嘖道:「這位水神娘娘,真是好興緻,水底洞府之前,專門開闢了一座美其名曰妾意台的地方,上邊擺放了一副副白骨,都曾是有幸成為她夫君的可憐蟲,每具白骨身邊,還點燃一盞魂燈,好一處燈火輝煌的盛景,好一個郎情妾意綿延千百年。若非我在洞府外邊,威脅要將這座高台打爛,這位水神娘娘還真未必肯出來見我,事實上,便是我闖入其中,她要**了心躲藏,還真未必找得到她。」

陳平安問道:「那些本命魂燈,給你打滅了沒有?」

書生點頭笑道:「自然,這也是一樁不小的功德。比起殺了那位避暑娘娘,勝過多矣。好人兄,你真是我的福星。」

陳平安蹲在那座大坑旁邊,裏邊的女子已經坐起,抬頭尖叫道:「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塵埃,有情眾生受苦受難!這是那些男子命里該有的劫數!」

書生聞言大笑,朝她伸出大拇指,「天花亂墜,說得我都差點信了。」

陳平安看着那位女子,問道:「那你自己的劫數,算到了嗎?」

那女子厲色道:「我們父女,與大圓月寺有舊,你們敢殺我?!」

陳平安沉默不語。

書生以心聲告之,「不急動手,咱們拿她釣大的。這位水神娘娘還算好找,那老龍窟,傳說千曲百彎,太難找到老黿的蹤跡了。」

陳平安輕輕點頭,聚音成線,問道:「她的老巢,沒有搜刮一通?」

書生依舊是以心神漣漪與陳平安言語,遺憾道:「這傢伙也心狠,見機不妙,給我擒拿之前,直接運轉神通關閉了洞府大門,破也破得開,就是太消耗光陰,沒個把時辰,很難打開。歷來水底的大小龍宮,修士最怕這個,難找又難開,實在是與山根水運牽連太深,很容易取寶不成,一個不小心就是天崩地裂,水運一炸,江河翻滾,反而闖禍。若是人多的地方,那就是動輒淹死幾千幾萬人的慘事了。這裏自然無此憂慮,等會兒釣出那頭老黿,咱哥倆再去水底探寶,有好人兄你那把神兵利器,只會更快開門。」

陳平安始終凝視着那位黑河精怪,笑道:「我在水底可支撐不了多久,不像你,有辟水法寶在身,我的靈氣消耗太快,一旦全力出劍劈砍洞門,你再給偷偷我來一下,飛劍紫芝刺幾下,銅印砸兩下,再變出幾張雲霄宮殺伐符籙來,我豈不是要葬身魚腹。木茂兄,你說對不對?」

書生一臉正氣道:「好人兄莫要以好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陳平安說道:「稍後你只管自己去水底那座府邸取寶,既然我沒有出半分力,那就三七分,你七我三。」

書生嘀咕道:「這也能分去三成?」

陳平安微笑道:「我在河面幫你望風,你沒有後顧之憂,只管安心搜尋寶物。不過事先說好,你有咫尺物在身,我無法知道你到底找到多少寶物和錢財,事後分賬,全憑你的良心了。」

書生問道:「那八二分賬,如何?」

陳平安答應下來,「可以。」

見陳平安如此乾脆利落,書生反而狐疑起來,試探性問道:「莫不是你將洞府家底,與那廣寒殿地庫做了個大致比較,到時候覺得分到手少了,你就要惡從膽邊生,與我撕破臉皮了?」

陳平安會心一笑,道:「這可是你說的。」

書生蹲在地上,唉聲嘆氣。

那女子見這兩個男人似乎在以心聲默默交流,瞅著不像是要立即殺她,便愈發驕橫,怒道:「還不趕緊放了我,饒你們不死!不然等我爹來了,教你們死無葬身之地!我那被毀去的妾意台,重建之日,就要先拿你們兩個挨千刀的,來點水燈!」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樂不可支的書生,開口道:「你騙了這種貨色主動出門,沒什麼值得自滿的吧?」

書生擺擺手,「我可不是什麼自滿,就是覺得好玩而已。換成真正的山水神祇,品秩再低,只要活了這麼一大把歲數,怎麼都不會這麼說笑話的。這鬼蜮谷不成氣候,死活打不出去,給就那麼點人手的披麻宗硬生生壓在這螺螄殼裏邊,終年不見天日,看來是有理由的。」

陳平安和書生幾乎同時望向河面某處。

書生笑道:「客人來了。」

一位老儒生模樣的水族精怪從河面探頭探腦,猶豫了半天,才畏畏縮縮湊近。

仍是不敢上岸靠近兩人,就站在河水中,顫聲道:「黑河大王要我捎話給兩位仙師,只要放過了覆海元君,覆海元君的洞府珍藏,任由兩位仙師取走,就當是結了一樁善緣。」

坑底女子低下頭去。

書生調侃道:「你這老爹,真是不憂心你的死活啊,就派了個蝦兵蟹將過來應付咱們?」

那女子只是低頭不言,先前氣焰全無。

那精怪戰戰兢兢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不管兩位仙師答不答應,都應該讓我去老龍窟回話的。」

書生給逗樂了,轉頭望向陳平安,「怎麼講?」

陳平安笑道:「那你回吧。就說我們答應了這個條件。」

書生補充道:「這位覆海元君,得先留下。」

那精怪哀嚎道:「黑河大王要我務必將元君娘娘帶回去啊。」

陳平安說道:「辦事不利,只是有可能死在黑河大王手上,可總好過必然死在這裏好吧?」

精怪縮了縮脖子,立即轉身遁水而逃。

書生說道:「我這就去強攻水底洞府大門?」

陳平安指了指坑底女子,點頭道:「我守住洞府附近的那段河面,你將她帶在身邊便是,說不定半路被你說通了,她還能自己打開大門,省去許多麻煩。」

雙方都沒有任何拖泥帶水,書生再次將那魁梧女子攥住脖頸,拖拽在手中,陳平安跟隨書生一起往上游趕去。

最後書生入水不見。

陳平安站在河邊。

一刻鐘后。

陳平安心中冷笑,這頭老黿,還真是果決狠辣,竟然完全不顧女兒性命了?

只見整條黑河,原本渾濁不堪的河水,變成墨色,然後從遠處上游開始,河水迅猛冰凍起來。

看來是打定了主意,要將已經入水探寶的書生斬殺於河中。

不但如此,遠處天幕,有一道渾身閃電交織的壯碩壯漢,氣勢洶洶殺來。

是積霄山的敕雷神將。

不過除了這位,似乎並無其餘妖物參與圍剿,搬山大聖在內,要麼藏匿更遠,要麼按兵不動。

陳平安有些奇怪,難道是這位積霄山妖物,得知有人挖走了那幾條金色雷鞭,無處宣洩怒火,才得了老黿的通風報信后,拋下其餘盟友,願意獨自前來廝殺?

老黿駕馭本命神通,將一條黑河冰封百里,這等異樣,陳平安有心無力。

不過那頭積霄山妖物,還是要攔一攔的。

那位自封敕雷神將看來是動了真火,在地涌山那邊身軀四周不過是兩塊令牌環繞,如今又多出三塊,寫有雷法敕令,多半是金色雷鞭煉化而成。

他懸空而停,嘶吼道:「小賊,是不是你竊走了我那雷池?!」

陳平安愣了一愣,笑道:「我如果有那通天本事,在地涌山你們還能活?」

他已經近乎失去理智,只是咆哮不已,渾身電光綻放,「你這該死的蟊賊,敢壞我根本,定要將你千刀萬剮,抽出魂魄,雷罰百年千年!」

他往黑河之畔一衝而來,同時在空中現出半截精怪真身,一顆金雕頭顱,丈余的人身。

三枚令牌,隨之散開。

他一拳向陳平安砸去。

陳平安沒有拔劍,一拳相對。

妖族不愧是以肉身堅韌著稱於世,陳平安在地上倒滑出去數丈,那金雕妖物大步向前,三塊令牌相互間有金色閃電相互牽引,不斷有胳膊粗細的閃電朝陳平安激射而至,軌跡十分紊亂,不分敵我,只是閃電砸在那頭妖物身上后,非但沒有阻滯它的身形,反而瞬間蔓延全身,最終凝聚在手臂之上,它的第一拳,拳頭佈滿金光,整條胳膊如同盤踞十數條金色小蛇。

陳平安有意近身廝殺,不但未用劍仙,連養劍葫內的初一十五都沒有動用。

雙方拳拳到肉。

那妖物殺得興起,獰笑不已,每次出拳,裹挾雷電聲勢,渾身金光大盛。

先前在那地涌山,此人狼狽逃亡之時,給那頭搬山猿不過是一錘就打得嘔血不已,臉色慘白,身形踉蹌不已,這點孱弱體魄,也敢與爺爺我對拼肉身堅韌?

那頭小貂說得沒錯,這傢伙是個劍修,但是背負長劍,興許是品相太高,無法完全駕馭,每次動用,都會消耗大量靈氣,而且短時間內肯定無法補給圓滿。

難怪先後只敢找那廣寒殿和這小黿的麻煩!

不過若是換成那個術法多變的書生,它都不敢如此託大,與人近身搏命。

壯漢雙拳齊出,嘶吼道:「還我雷池!」

陳平安以雙掌抵住那兩拳,這一次他身形紋絲不動。

雷電閃耀和罡風吹拂中,那金雕頭顱的妖物看到了一張換了面容的臉龐,以及本該熟悉卻又陌生的眼神。

他驀然心中一緊,竟是急急退後。

陳平安一腳重重踏地,瞬間來到那頭妖物身前,一拳輕輕飄飄遞出。

那妖物迅速掂量一番,傾力一拳轟出,顯然是要與這個傢伙以傷換傷!

對方一拳果然不痛不癢,大概相當於鬼蜮谷外五境武夫的勁道,可是自己這一拳,卻結結實實砸在了對方面門之上。

但是對方怎的腦袋動也不動?

不對勁!

第二拳已至。

太快。

妖物一咬牙,繼續與其換拳。

數拳之後,這位敕雷神將驚駭發現,自己已經想要與他換傷,都已是奢望。

而無論是先前幾拳,還是三道本命令牌的雷電轟砸之下,此人只是渾然不覺,莫不是個半點不怕疼的瘋子?

十數拳后。

妖物頭顱被一拳打爛。

丈余高的無頭身軀向後倒去。

不知是否垂死掙扎的最後一擊,三道令牌綻放出璀璨金光,使得陳平安周圍方圓十丈之內,儘是雷電,如同一座積霄山那座小雷池的顯化。

陳平安被無數條雷電繩索拘押其中,一時間不得脫身,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出現了一條條裂縫。

但是陳平安的視線,卻在那具屍體上。

果不其然,頭顱粉碎的屍體緊貼地面,迅速后掠出去,然後起身站在一塊令牌附近,脖頸扭轉幾下后,又生出一顆金雕頭顱來。

他一手掐訣,一手猛然握住那塊令牌,沉聲道:「好傢夥,原來在那地涌山,你一直在假裝廢物!不愧是山上最該死的劍修,體魄不輸武夫。」

積霄山附近雲海滾滾,然後瞬間沉寂。

下一刻,這座雷池上空,一道粗如井口的雷電朝陳平安直劈而下。

陳平安一拳遞出。

雷電碎去,但是那些崩裂開來的一條條雷電,四處流竄入雷池當中,使得雷漿電精濃郁幾分。

那妖物來到第二塊令牌處,再次握住,冷笑道:「一個劍修,別的不學,學什麼拳法,繼續出拳,只管出拳。我倒要看看,你這副皮囊,能夠在我雷池中支撐多久!」

又一道粗壯雷電從頭頂墜落。

被困在原地的陳平安依舊是一拳向高處遞出。

被打碎的雷電依然是瘋狂湧入雷池當中。

妖物幾乎同時來到第三塊令牌處。

駕馭第三道積霄山雲海天雷憑空墜地后。

他手中還多出了一根雷電長矛。

在那人一手出拳抵禦天雷轟頂之時,他已經將手中雷矛一擲而出。

這頭妖物心弦一震。

只見那人向前伸出一掌,竟是就那麼擋住了雷矛的矛尖。

長矛不斷向前衝去,金光四射,寸寸碎裂,而那人手掌只是懸在原處。

陳平安最**拳,將僅剩最後一小截雷矛攥在手心,隨手丟入雷池當中,微笑道:「再來。」

金雕妖物突然喊道:「老黿!先別管水底那小子,快來助我殺敵!先殺一個是一個!」

黑河源頭那邊,河水冰封,有一位黑袍老者懸停在河面之上,學那僧人一手豎掌在身前,一手雙指彎曲,輕輕敲擊,竟然響起一陣陣寺廟木魚聲,氣機漣漪緩緩蕩漾開來,一圈圈擴散出去。

每一次敲擊,隨着那些漣漪,便會有一串串墨色的佛經文字,紛紛飄入黑河冰面當中。

在積霄山妖物出聲之時,剛好是黑袍老者念完一部佛經之時。

他稍作猶豫,應該是覺得那敕雷神將所說不差,雙肩一晃,變化出真身,果真是一頭大如山丘的老黿。

老黿朝陳平安這邊狂奔而來,四足每次踩地,都是地動山搖的動靜。

陳平安冷笑道:「木茂兄,再這麼隔岸觀火,可就壞了兄弟義氣了。」

一陣爽朗笑聲震天響。

書生從河面破冰而出,掠向高空,抖露了身上無數冰塊,碎屑如雪飄落。

書生朝那現出真身的老黿拋出那螭龍鈕銅印,小小法印,風馳電掣,一閃而逝之後,啪一聲,清脆無比,銅印貼在老黿規模如山坪的巨大黑殼之中,兩者相比,大小有天地之別。

但不知為何,老黿哀嚎一聲,龜背如突然負有一座雄山大岳。

竟是不堪重負,瞬間四腳趴開,腹部緊貼河面,冰面轟然碎裂。

書生拍了拍手掌,「先立一功。好人兄,該你了。」

陳平安背後劍仙,鏗鏘出鞘,哪裏管什麼雷電交織,如仙人握劍一斬而去,直接將那頭金雕妖物從頭到腳,劈成了兩半。

一顆凝聚有所有魂魄的拳頭大小金丹,從半片血肉中一掠而出,飛快遁走。

三塊雷法令牌也隨之瞬間消逝,化作三粒金光,與那顆金丹融匯。

飛劍初一迅猛追上,將其一刺。

叮咚作響。

金丹之內的魂魄哀嚎,頓時響徹黑河冰面。

只是金丹並未就此碎裂,逃遁速度微微凝滯,飛劍初一與金丹撞擊之後,被一彈向後,很快旋轉一圈,劍尖再次直指那顆妖物的金丹,一閃而逝,飛劍在空中帶出一條雪白刺眼的長線。

金丹不得已改變軌跡,偏移幾分,躲過了那條白線。

兩次撞擊之後,剛剛與那劍芒雪白的飛劍拉開一段距離,

終於硬生生拼出了一線生機,看到那一絲劫後餘生的曙光。

一抹幽綠劍光從高空筆直落下。

將那顆金丹從中一穿而過。

書生拍掌而笑,「兩劍配合,天衣無縫,真是妙絕。」

那顆金丹即將崩碎,而書生在說話之前,就已經丟出一頁絹帛材質的紙張,將那金丹裹挾其中,再一探手,就將書頁連同金丹一起抓在手中。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劍仙歸鞘,好像還有些意猶未盡,不情不願。

初一和十五也陸續掠回陳平安手中的養劍葫內。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腳尖一點,去往那頭趴地不動的老黿附近。

書生也落在河畔。

陳平安停下身形。

書生突然哀嘆一聲,「好嘛,打了小的,來了老的,打了老的,來了更老的。好人兄,怎麼辦?這下子是真的棘手了。」

一位枯瘦老僧憑空出現在老黿身邊。

相較於山丘一般的老黿,老僧實在是可以忽略不計。

但是落在陳平安眼中,老僧氣象之巍峨,老黿才是小如芥子的那個。

老僧雙手合十,佛唱一聲后,問道:「兩位施主,能夠讓老僧將此黿帶回大圓月寺內?」

書生笑道:「我無所謂,得聽我這位兄弟的,他點頭了才作數。」

老黿開口哀求道:「和尚救我,救我,我知錯了,以後一定在寺內安心修行佛法,千年萬年,都不敢擅自離開了。」

老僧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一樣只是與老僧對視,問道:「知不知錯,我不在乎。我只想確定這老黿,能否彌補這些年的罪孽。」

老黿想要說話,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言語。

老僧始終雙手合十,點頭道:「貧僧可以代為保證,以後老黿之修行,補救之後,會行善事,結善果。只比現在殺它了事,更有益於這方天地。」

陳平安不再言語。

老僧面露笑意,點了點頭,然後望向對岸,佛唱一聲,默念了一句回頭是岸。

當這位身材矮小卻袈裟寬大老僧轉身之時,老黿與他已經不見了蹤跡。

書生則隨手馭回那方沒了「立足之地」的下墜銅印。

陳平安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書生笑道:「好人兄,你真是膽子大,知不知道這位高僧的根腳?」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放心集》上並無記載,我也是路過那片桃林,才第一次知道鬼蜮谷有一座大圓月寺。」

書生雙手揉了揉臉頰,感慨道:「如果崇玄署秘錄沒有寫錯,這位老僧,是咱們北俱蘆洲的金身羅漢第二、不動如山第一,老和尚站着不躲不閃,任你是元嬰劍修的本命飛劍,刺上一炷香后,也是和尚不死劍先折的下場。換成是我,絕不敢這麼跟老和尚討價還價的,他一出現,我就已經做好乖乖交出老黿的打算了。不過好人兄你的賭運真是不差,老和尚竟然不怒反笑,咱哥倆與那大圓月寺,總算沒有就此結仇。」

陳平安緩緩道:「能證此果,當有此心。」

書生頭疼不已,哎呦喂一聲,「好人兄莫說這些,我是道家子弟,最聽不得這些。」

陳平安突然吐出一口血水,走到沒了老黿術法支撐、有融化跡象的冰面上,盤腿而坐,抓起一把冰塊,隨意塗抹在臉上。

仍是七竅血流不止。

陳平安怔怔出神,臉上有些笑意。

書生蹲在不遠處,瞪大眼睛,輕聲問道:「好人兄,這般魂魄激蕩、筋骨震顫的處境了,都不覺得半點疼?」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眺望遠方,「我說是撓痒痒,你信嗎?」

書生使勁點頭,「信!」

內心則腹誹不已,道爺我信你個鬼。

書生開始默默計數,想要看一看,那傢伙臉上的鮮血到底什麼時候停止流淌。

陳平安轉頭問道:「那覆海元君?」

書生笑道:「給我捆在了一根捆妖繩上,隨叫隨到。」

陳平安眼神古怪。

書生笑眯眯道:「只許好人兄有縛妖索,不許我楊木茂有捆妖繩啊?」

書生伸出一隻手,手中浮現出一根雪白繩索,輕輕一抖,極遠處的冰封河面之下,魁梧女子被甩了出來,然後彷彿被人拽著頭髮一路狂奔,幾個眨眼功夫,就給書生拽到腳邊。

陳平安眼皮子微顫。

這傢伙身上到底有幾件「壓箱底」的法寶?

書生問道:「怎麼處置她?好人兄你發話,我唯馬首是瞻!」

陳平安說道:「只要她願意自己打開洞府,就可以活。」

書生點點頭,對那小黿笑道:「聽到沒?」

但是那女子卻做出一個古怪舉動,看了一眼陳平安后,轉頭望向書生,「我要你發個毒誓,才去開門。」

書生大笑不已,伸出手指,收斂了笑意,咳嗽幾聲,一本正經道:「好好好,我楊木茂對天發誓……」

女子突然放聲痛哭起來,「我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你們都是騙子!大騙子!」

陳平安眯起眼。

書生神色微變,突然一笑,「算了,饒過她吧,留着她這條小命,我另有他用,大源王朝正巧少一位河婆,我若是舉薦成功,就是一樁功勞,比起殺她積攢陰德,更划算一些。」

陳平安伸出手。

書生愁眉苦臉,從袖中掏出那包裹有即將碎裂金丹的書頁,「這張書頁老值錢了,真不能送給好人兄,可是書頁一旦打開,這位敕雷神將的金丹就會轟然崩開,威力之大,興許就是相當那元嬰一擊,這可不是什麼小事,咱哥倆離著這麼近,可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說道:「洞府收益,從三七變成五五分,一成是我幫你擋災,一成是這顆破碎金丹。」

書生猶豫一番。

陳平安說道:「四六分。我六你四,這顆金丹再碎,也是金丹……」

書生收起書頁和金丹,斬釘截鐵道:「五五分賬!」

陳平安說道:「我受傷太重,走不動路,你去取寶吧。」

書生哦了一聲,微笑道:「咦?好人兄怎麼不暈血了?」

陳平安笑道:「自己的,不暈。」

書生恍然大悟。

然後書生要那女子跪地,站在她身前,書生一手負后,雙指併攏,在她額頭處畫符,一筆一劃,割裂頭皮,深可見骨。

女子到底知道一些輕重,咬緊牙關,不敢出聲。

書生收起手后,一腳踹在她腦袋上,「帶路。」

陳平安笑道:「早去早回,若是一去不回,也是可以的。」

書生爽朗大笑,那女子運轉神通,消融冰面,與書生一起潛水游曳向那老巢。

離了陳平安很遠后。

她突然小心翼翼說道:「仙師為何不趁著那人虛弱,殺了省事?」

書生五指如鈎,一把抓住她頭顱,怒道:「道爺我還需要你教做事?!」

只覺得頭顱就要炸裂開來的女子哀嚎不已,苦苦求饒。

書生將其拋開,嘀咕道:「他娘的如果可以殺掉那傢伙,要我付出半條命的代價都願意……可是大半條命的話,就不好說了,更何況……萬一死了呢?」

有些心煩意亂,書生一巴掌拍去,將那個前邊帶路的覆海元君,打得了個狗吃屎,又一腳將其狠狠踹向前方。

在水中翻滾不已的女子,好不容易停下身形,都沒敢起身,只覺得生不如死。

書生這才罷休,說道:「還不快快趕路!」

書生一拍腦袋,面露苦笑,手中多出一顆並未含在嘴中的辟水珠。

露出馬腳了。

不過也無所謂了。

反正那傢伙從頭到尾,就沒想着跟隨自己入水,自己需不需要隱藏親水的本命神通,已經毫無意義。

河水冰層融化越來越快。

陳平安站起身,返回岸邊。

環顧四周。

寒冬時節,天地蕭索。

陳平安緩緩吐納,調養生息。

約莫小半個時辰后,書生獨自返回,陳平安也不問那覆海元君的去向。

「明人不說暗話,那賤婢還要收拾一下家當,是些不好挪動又不甚值錢的物件,以及讓她去麾下嘍啰那邊狠狠敲詐一番,與好人兄相處久了,我也該學一學好人兄的生財之道。」

書生笑道:「走,咱哥倆去祠廟那邊分賬,在這兒顯不出氛圍。」

陳平安並無異議。

兩人走入祠廟后,在主殿外的台階上,相對而坐,書生一揮袖子,大小物件嘩啦啦落地,琳琅滿目,堆積成山。

書生邀功道:「知道好人兄是位雁過拔毛的英雄,我便無論貴賤,只要是稍稍值錢點,就都給拎回來了。裏邊法寶一件,靈器十二件,至於神仙錢,真不是我扯謊,都在老黿那邊洞窟了,這位就要名正言順當那水神娘娘了的小黿,窮得令人髮指,總共才給我搜羅出一萬八千顆雪花錢,好人兄,我是真用心了,你是不知道,我差點沒把那一對大條屏都給打碎了搬來,給那娘們看得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書生指著一根瑩瑩生光的碧玉簪子,「這就是那唯一的法寶,修士別在髮髻之間,既可避水,也可禦寒,但是比較花俏了,屬於法寶當中品相不行的,但若是修行水法,此物還算不錯。其餘靈器,我就不一一介紹了,相互間價格差不到哪裏去,反正對半分,剛好一人六件,好人兄你先挑便是。至於這根簪子,跟那堆我尚未抖出的雪花錢,還是好人兄先選其一。其餘亂七八糟的,都給好人兄。」

陳平安先將那些書生眼中最不值錢的大堆物件,袖子一卷,全部收入咫尺物當中。

然後身體前傾,將那十二件靈器挑挑揀揀,仔細端詳。

最後選出六件一一收起。

陳平安說道:「簪子歸你,我要那雪花錢。」

書生似乎有些疑惑,仍是抬了抬袖子,雪花錢如雨落在地上。

陳平安則揮袖如龍汲水,又給收起。

書生收起那根碧綠簪子后,雙手撐在膝蓋上,「接下來怎麼說?」

陳平安笑道:「木茂兄,我以誠相待,你卻以動了手腳的簪子試探我,你說該怎麼說?」

書生一臉無辜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好人兄,這樣不好吧?你我都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可別學那分贓不均、反目成仇的野修啊。」

陳平安說道:「你將簪子放置地上,我來砍上一劍,一試便知。」

書生問道:「若是好人兄冤枉了我,又毀了我的簪子,我豈不是又傷心又破財?又該如何?」

陳平安想了想,「若是誤會了你,那我就交出六件靈器作為補償。」

書生臉色陰晴不定。

陳平安一根手指輕輕敲擊養劍葫。

書生眼睛始終盯住陳平安,然後將簪子輕輕放在兩人之間的地上。

陳平安停下敲擊動作。

養劍葫內掠出飛劍初一。

書生突然說道:「等一下。」

陳平安笑道:「怎麼說?留着玉簪,還是交出你那六件靈器?」

書生哈哈大笑,十分快意,雙指捻住那方銅印,往玉簪重重一砸,簪子頓時斷成兩截。

一陣濃郁靈氣四散開來。

玉簪的光澤隨之緩緩黯淡。

再無任何玄機。

吹拂得兩人頭髮和衣袖飄動不已。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書生微笑道:「好人兄,贏你一次,真是不易。」

陳平安說道:「你錢多壓手?」

書生笑着搖頭,「實在是心意難平,積鬱已久,臨走之前,不贏這一次,我怕道心受損。」

陳平安嘖嘖道:「你們這些譜牒仙師,不把錢當錢就算了,還不把法寶當法寶。」

書生嘆了口氣,「我得走了,如果不是為了這次小賭怡情,我先前還真就一去不回,掉頭就跑了。」

陳平安點頭道:「不送。」

書生站起身,輕聲道:「好人兄,希望有緣再見。」

陳平安眼神複雜,也站起身,欲言又止,終究是無話可說。

書生似乎猜出陳平安的想法,哈哈大笑,「真是位好人兄!」

言語過後,書生化作一陣黑煙,遁地而走。

書生果真就此離去。

陳平安就留在這座祠廟,練習劍爐立樁。

從夜幕沉沉到天亮時分。

陳平安睜開眼。

地上還有那斷成兩截的碧玉簪子。

陳平安始終沒有去動它。

陳平安站起身,躍上牆頭,一掠而去。

將那兩截沒了靈氣卻依舊是法寶材質的簪子,就那麼留在原地。

去往青廬鎮。

而不是去那座已經群龍無首的老龍窟撿漏尋寶。

自然是信不過那書生。

而那位覆海元君當下又已經是他的奴婢,先前書生獨自來到祠廟,她會在哪裏?做什麼?顯而易見。

哪怕事實上不是。

陳平安也一樣會按照那個最壞的猜測,憑此行事。

只是他突然改變路線,換了一個方向。

許久過後,書生竟是去而復還,站在台階上,低頭看着那兩截簪子,搖搖頭,「可惜了,竟然沒有收起來,不然就能炸爛你的咫尺物。」

他小心翼翼將那兩截玉簪收入袖中,而不是咫尺物,這才真正離開。

書生這一次沒有遁地而行,而是大搖大擺地在黑河之上,御風而游,一條洶湧河水被當中分開,久久沒有合攏。

書生兩隻大袖鼓盪不已,獵獵作響,喃喃道:「人莫太閑,念頭竊起,雜草叢生。太忙,則真性退去,作鳥獸散。所以說啊,身心無憂,風月之趣,很難兼得。」

他沿着黑河一路往南御風,途中只是瞥了眼寶鏡山方向,卻不會往那邊湊近。

這是家族對他此次出門的唯一要求。

不許靠近寶鏡山。

書生一抖手腕,手中現出那根捆妖繩,原來是另一端綁縛著那位覆海元君,魁梧女子被拽出水面。

書生又一擰轉手腕,將其狠狠砸入黑河水中。

驚起高達十數丈的驚濤駭浪。

書生落在黑河南方盡頭處,收起那根捆妖繩,女子搖搖晃晃站在一旁。

書生開始徒步南行,她膽戰心驚地跟在身後。

書生腳步不停,轉頭微笑道:「你有個不念情的老子,但是好在跟了我這麼個最有江湖氣的主子。所以,東西帶來了嗎?」

女子趕緊從袖中取出一隻烏金色的青瓷小水呈,顫聲道:「奉命去了趟老龍窟,將我爹精心飼養了八百年的這對蠃魚帶出來了。還給我爹那心腹傳令下去,只要那人潛入老龍窟,驚動了機關,就立即放下那四堵鎖龍壁,將其困住,即便得以脫困,得了密信的群妖也會在那邊守株待兔,那個傢伙,想必不死都該掉一層皮。」

書生收起了小水呈,輕輕搖晃,低頭凝視一番,微笑道:「這才是我此行最想獲取的意外之財啊。」

書生轉頭望向黑河老龍窟,「至於那邊,多半是白費心機了。不會去的。對吧,好人兄?」

女子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鬼蜮谷之外的修行之人,都是這般心機可怕嗎?

書生瞥了她一眼,將水呈收入袖中后,「放心,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們這樣的。不過你也太蠢了點,以後這樣可不行,不能光長歲數不長腦子,當了河婆,能否成為正兒八經的水神娘娘,還得靠你自己,我這兒,不養廢物。對了,除了這對蠃魚,你就沒開竅,順手牽羊點什麼?」

女子小雞啄米,趕緊拿出一隻巴掌大小的玉盒,「有的有的,我爹說這是當年其中一個王朝的末代皇帝,請那清德宗某位大隱仙精心鑄造的一枚雕母祖錢。」

她哭喪著臉,「怕主人等得不耐煩,我便着急趕路,我爹那密室,就只有放着這兩樣寶貝,取了水呈蠃魚,再拿了這盒子,我就趕緊返回了,沒敢去別處取物。」

書生接過玉盒,打開一看,嘖嘖道:「還真是個不俗的寶貝,是任何一位商家修士都夢寐以求的極佳本命物。」

書生笑道:「很好,從這一刻起,你就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大源王朝正統河神了,只差一個朝廷的封正詔書而已。沒關係,我家裏邊放着許多蓋好玉璽的詔書,年復一年,積攢了好大一堆。」

她不敢置信,大難之後驟聞喜訊,恍若隔世。

書生已經轉身繼續趕路,大笑道:「我只要願意,讓你當個江神娘娘,有何難?」

她腳步輕盈起來,對那個背影,感激涕零。

書生面帶微笑,意態懶散,欣賞風景。

讓她從河婆升為河神。

可不是因為什麼一枚雕母祖錢。

不是它價值不高。

而是奴婢的家當,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就屬於主人的家當嗎?雙手奉上,討幾句口頭嘉獎,就已是莫大賞賜,如果膽敢不主動上繳,那就打個半死,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嘛。

說到底,他還是看在那座大圓月寺的面子上,順水推舟一把,說到底,那頭老黿以後極有可能會在他們楊氏的眼皮子底下……走江。

有此善緣作為鋪墊,他許多謀划,可以順理成章,自然而然。

只是想到這裏。

他臉色瞬間陰沉起來。

謀划?

到底是給誰謀划?自己嗎?

一想起先前那個傢伙在祠廟的最後眼神,他就愈發心情不快。

那種眼神,不是幸災樂禍,甚至不是憐憫。

說不清道不明。

讓他既費解,又憤恨!

因為他竟然開始覺得自己可憐!

他突然想起那兩座山崖之間的鐵索橋,以及那兩頭螻蟻一般的妖物。

宰了它們!

就當是給那位好人兄的臨別贈禮了。

可就在此時,他停下腳步,臉龐扭曲起來。

然後神色緩緩舒展開來。

「可以了,約法三章,不是兒戲。」

原來是真正的楊凝性已經返回,微笑道:「遠遊萬里,收穫頗多,功成身退,有何不滿?」

那覆海元君也察覺到前邊這個人的變化,駐足不前,滿心恐慌。

只見那人轉過身,神色溫和,整個人的氣度在她眼中,迥異於先前,只聽他微笑道:「你且莫怕,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楊凝性,來自大源王朝崇玄署,雲霄宮。」

女子就要下意識跪地磕頭。

書生伸手虛抬,讓她無法跪下。

書生輕聲道:「同在修行路上,你我已是道友。以後你既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可妄自菲薄。」

女子泣不成聲,嗚咽道:「奴婢記住了!絕不敢忘記主人教誨!」

書生啞然失笑,搖搖頭,也不再多說什麼。

帶着她一起繼續趕路。

書生望了一眼寶鏡山方向,不知那邊如何了。

然後書生打了一個稽首,「感謝前輩先前護道一程。」

有笑聲在書生心湖中泛起漣漪,緩緩道:「同在修行路上,便是道友。這是你楊凝性自己說的。」

片刻之後,那個嗓音在楊凝性心湖中逐漸淡去。

楊凝性繼續前行。

至於身後那個女子,已經見怪不怪了。

————

寶鏡山那邊。

楊崇玄血肉模糊,渾身上下,就沒幾塊好肉了,他大口喘氣,盤腿坐在深澗畔,雙拳撐在膝蓋上,眼神依舊沉穩。

對岸那個名為李柳的臭娘們,不過是毀掉了腰間那枚獅子印章和一把法刀而已。

至於她被自己砸爛敲碎的其餘法寶,都遠遠不如這兩件,不值一提。

蔣曲江早已被行雨神女帶去山腳破廟那邊。

西山老狐和狐魅少女韋太真,被李柳隨手畫了一金色圓圈,拘押其中,看不到、聽不見圈外絲毫。

那一處地界,是深澗附近最完整的一片區域了。

楊崇玄不是沒想過一拳打破禁制,只是次次都被她成功阻攔,而且每一次如此,楊崇玄都會吃點小虧,到後來,簡直就像是一個陷阱,等著楊崇玄自己去跳。

斷斷續續,停停歇歇,三場楊崇玄一鼓作氣的主動挑釁,無一例外,都無功而返,而且一次比一次狼狽。

對方雖然也算損失慘重,失去了多件法寶,可始終氣定神閑,猶有餘力。

可楊崇玄卻真是強弩之末了。

楊崇玄問道:「臭娘們!你真認識我楊家老祖宗?寶鏡山這樁福緣,也是你故意安排的?他娘的,你到底安的什麼心?需要謀划如此之久?」

李柳淡然道:「好好說話,不然你真會死的。」

楊崇玄好像給噎到了,猶豫半天,竟是撂不下一個字的狠話。

那個明明瞧著風吹即倒的小娘們,真他娘的拳腳帶勁、一身法寶更帶勁、層出不窮的術法神通更是他娘的帶勁!

李柳問道:「最後問你一遍,認不認輸。」

楊崇玄舉起雙手,「認了。」

李柳這才走向那個金色圓圈,手掌作刀,輕輕一斬,金光瞬間消散。

看得楊崇玄差點又沒忍住罵娘。

裏邊少女和老狐一起瑟瑟發抖,牙齒打顫。

李柳一巴掌拍暈那頭西山老狐。

一手輕輕虛抬,將那少女狐魅扯到空中,剛好與她等高。

一個魁梧青年從遠處飛奔而來,被李柳看也不看,一袖拍得倒飛出去。

李柳伸出兩根手指,閃電向前,直接將韋太真那顆金色眼珠子剮出,少女狐魅拚命掙扎,手腳亂舞,凄慘至極,但是沒有半點聲音發出。

李柳腳尖一點,去往山巔,片刻之後,整座寶鏡山開始震動不已。

李柳手持一枚古樸銅鏡,返回水邊,竟是隨隨便便拋給了對岸的男人,被對方接在手中后,李柳說道:「楊凝真,你們楊氏欠又我一個人情了,至於這兩個人情,崇玄署和雲霄宮分別該什麼時候償還,到時候你們會知道的。」

楊崇玄咧嘴一笑,「我只想知道,我們楊氏還不還得起,需要死多少人!」

李柳略作思量,搖頭道:「還得起,無需死人。」

她補充道:「前提是你們不自己找死。」

楊崇玄點頭道:「行!」

楊崇玄收起那把古鏡,最後問道:「在人情之外,我等到躋身了九境武夫和元嬰地仙,能不能找你再打一次?」

李柳面無表情道:「只要你到時候還有膽子,隨時奉陪。」

楊崇玄,或者說是楊凝真,一身血肉如活物,很快原本裸露出白骨的傷口開始複合。

他不但是金身境的純粹武夫。

還是有一線機會去爭一爭最強二字的金身境。

他大步離開寶鏡山,頭也不回。

李柳看着那個懸在空中的狐魅少女,一處眼眶中,鮮血流淌。

就像一處小小的泉眼。

李柳突然問道:「你想不想快點死?」

那少女竭盡全力,微微搖頭,嘴唇微動,大概是想說她想活,不想死。

又或者是想要說,臨終之前,最後看一眼那個男人。

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為何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如此割捨不下。

果然是世間真有一見鍾情的事情吧。

真是美好。

讓她遭此劫難,仍是半點不覺得委屈。

李柳突然笑了起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開心的事情,這一刻的她,竟是那般眼神與臉色,皆溫柔似水。

連帶着她的語氣都柔和起來,一雙原本只有冷漠的眼眸,給李柳眯成月牙兒,柔聲道:「我弟弟估計也快要離開書院去遊歷了,身邊剛好缺個端茶送水的丫鬟,就你了。」

她伸出併攏手指,在狐魅那眼眶處輕輕抹過。

韋太真只覺得一陣冰涼刺骨,神魂顫抖,但是轉瞬之後,她整個人竟是疼痛驟消了。

李柳輕聲道:「先前沒有記起這一茬,便將你原先的眼珠子隨手捏碎了,只好換一顆補上,只希望我那弟弟不要嫌棄你的眼眸各異。」

韋太真突然墜地,所幸離地不高,稍稍搖晃,她就站穩身形,使勁眨了眨眼眸,這才確定是真的沒有疼痛了。

那個韋高武再次飛奔過來,然後離著年輕女子還有十餘步距離,就突然跪下,匍匐在地,哽咽道:「懇請仙子傳授我道法!韋高武願為仙子做牛做馬,以後在那修行路上,無論境界高低,韋高武雖死無悔!」

李柳笑了笑,「你也不配給我當牛做馬啊?」

韋高武淚流滿面,磕頭不止,只是祈求她傳授道法。

少女狐魅正要開口說話,李柳一手抓住她那張小巧臉龐,後者臉上頓時出現五個血窟窿,李柳淡然道:「都已經活命了,就要惜福。」

李柳將那頭少女狐魅橫砸出去,撞在遠處石壁上,癱軟在地,她雙手死死捂住臉,鮮血不斷滲出指縫,可她仍是不敢發出半點喊聲。

李柳看着那個韋高武,問道:「你想要修行?」

韋高武沒有抬起頭,反而更重一下磕在石崖上,而且鮮血模糊的額頭緊貼地面,大聲喊道:「想!」

李柳說道:「很簡單,你去殺了那頭老狐,我就傳你一門望躋身上五境的正統道法。你應該知道,我沒心情陪你開玩笑。」

韋高武身體僵硬,陷入沉默。

李柳笑道:「現在後悔已經晚了,你要是不殺,就要換成你死。一條垂垂老矣的賤命,一份大道坦途的前程,你自己選擇,就在一念之間。」

韋高武突然站起身,滿臉淚水,回頭看了一眼依舊暈厥的西山老狐,再看那個使勁搖頭的少女狐魅,最終他哭哭笑笑道:「我若是死了,我爹,還有太真,可以活嗎?」

李柳點頭。

韋高武愴然大笑,轉頭狠狠吐了口唾沫,「狗日的老天爺!」

他轉頭看了眼石崖壁那邊,欲言又止,原本想要與她說一聲,那個男子不是什麼好人,不要喜歡,千萬不要喜歡。

可是他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韋高武望向那個比楊崇玄還要高高在上的女子,顫聲道:「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你們這些修行之人,是人啊……不要再騙我了,不要再騙我了,我就是個螻蟻,不值得你們這麼騙的……」

韋高武淚流不止,驀然眼神堅毅起來,飛快從袖中掏出一把白骨尖刀,原本是用來與那楊崇玄拚命的,此時卻被他狠狠一刀插入自己心口。

韋太真尖叫道:「不要!」

李柳笑容玩味,呢喃道:「最蠢的法子,最對的選擇。」

————

這一天落魄山寶鏡山,山崩地裂。

南行路上。

一位年輕女子目視前方,對身後一位狐魅少女輕聲說道:「我那弟弟,最是憨厚,待人友善,最沒有頑劣性子了……總之,你以後跟在他身邊當婢女,一定要多護著點他,我稍後會傳你一門秘法,到了獅子峰,你的境界攀升會有點快,所以到時候不用自己嚇自己。」

狐魅使勁點頭,嗯嗯出聲。

然後狐魅少女轉頭看了眼身後,抿嘴一笑。

她身後那個步履蹣跚的魁梧青年雖然臉色慘白,但是行走無礙,不過心口處還是有血絲微微滲出衣衫。

他展顏一笑。

不過他也忍不住轉頭望去,已經看不到爹的身影,想必是不敢跟得這麼遠了。

在他後邊,是那個名叫蔣曲江的男人,以及那位行雨神女。

前邊的少女韋太真,這會兒有些奇怪,十分奇怪,她滿眼疑惑。

因為當她再看那男子后,好像再無半點情愫縈繞心扉了。

走在最前方的李柳,一手負后,一手在身前輕輕搖晃,指尖有一團紅絲纏繞,逐漸煙消雲散。

當最後一點紅絲如灰燼消逝。

李柳低頭瞥了眼,心中嘆息,世間有些生死相許的男女情愛,其實半點經不起推敲啊。

李柳沒有轉頭,對那行雨神女說道:「你們不用跟着了。書始,記得甲子之約,別輕易死掉。不然我自有法子,讓你死去活來,受一受你完全無法想像的煎熬之苦。」

行雨神女對於生死本該無懼,可此刻仍是心悸不已,倍感恐慌,卻又有些如釋重負,她點頭「領命」之後,抓住失魂落魄的蔣曲江的肩頭,御風離去。

————

在那羊腸宮。

大門口,不過是從兩個懷抱木矛的小嘍啰精怪,變成了只有一個。

陳平安笑了笑,緩緩走去。

那小鼠精愣在當場,然後趕緊站起身,手持木矛,大聲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其實它已經認出眼前此人,但是樣子還是要做一做的。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它不用裝模作樣了,問道:「你那老祖宗丟了一箱子兵書,就沒拿你撒氣?」

那頭捉妖大仙,如果還有膽子留在這座羊腸宮,陳平安都願意心悅誠服喊它一聲大仙了。

黑河那邊的動靜可不算小,敕雷神將的可憐下場,多半更是路人皆知。

那小嘍啰雖然已經幻化出一張人之面容,卻依稀可以辨認出鼠精本相,終究是道行淺薄。

它撓撓頭,「回稟劍仙老爺,我家老祖宗回來得晚,那會兒我已經自個兒醒過來了,怕老祖宗懷疑,就又狠狠撞了兩次大門,才好不容易把自己撞暈過去,不曾想再次醒來,老祖宗還未歸來,就狠狠心,又撞了一次,這才把老祖宗給等回來了,將我一腳踹醒后,我便說什麼都不曉得便暈了,老祖宗顧不得我,就跑去地道查看,我便趕緊溜走,刨土躲在了羊腸宮遠處的地底下,老祖宗果然找我不見,便騰雲駕霧飛走了。」

陳平安坐在台階上,小鼠精猶豫了一下,也坐下,就是離得有些遠。

它倒是想要坐近些,與這位劍仙老爺沾些仙氣來着,可是沒那個膽兒啊。

陳平安笑問道:「送你那本書呢?」

小鼠精指了指埋書的地方,開心笑道:「回稟劍仙老爺,在那兒好好藏着呢,沒敢拿出來,想着過段時日,再去小心翻看。就像劍仙老爺你說的,若是給我家老祖宗發現了,會有**煩的,書上說了,這叫小不忍則亂大謀,劍仙老爺,這個說法,是這麼用的吧?」

陳平安忍住笑,點頭道:「可以這麼用。」

小鼠精懷抱着那桿木槍,傻笑起來。

大概是覺得自己做了件挺了不得的事情?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微彎腰,轉頭問道:「如果可以的話,你想不想去外邊看看?」

小鼠精點頭道:「當然想啊,我家老祖宗說啦,外邊的書籍,甭管是寫了啥的,是哪位聖人寫的,都賣得賊便宜,跟不要錢似的。我就想去買些書回來。」

陳平安又問道:「還回來?」

小鼠精嗯了一聲,神色有些靦腆,「我的家,在這裏唄。」

它沒敢學那劍仙老爺一般坐着,而是捲起膝蓋,再將雙臂放在膝蓋上,身體就縮在那兒。

它小聲說道:「我曉得劍仙老爺是不喜歡我家老祖宗的,說不得遇見了,還要打殺了,所以劍仙老爺兩次來咱們羊腸宮,都沒能遇到我家老祖宗,我是很高興的。」

陳平安笑了笑,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喝不喝?」

小鼠精搖搖頭,「給老祖宗撞見就慘啦。」

陳平安說道:「最近十天半個月,這位捉妖大仙都不敢回來的。」

小鼠精使勁擺手,「謝過劍仙老爺的美意,小的就不喝酒了,那個……反正我就是聽說,酒這玩意兒,會燒肚腸哩。」

說到這裏,小鼠精有些神色黯然。

陳平安點點頭,揭了泥封,喝了一小口,眯起眼睛,只是這一次,陳平安唯有暖洋洋的舒適,曬著日頭,喝着小酒,身邊坐着個喜歡看書還會做筆記的鬼蜮谷小精怪,陳平安卻彷彿當下過着神仙日子。

小鼠精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問道:「劍仙老爺,是來咱們鬼蜮谷歷練來啦?」

陳平安嗯了一聲,「還掙了些錢。」

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這樣的日子,真是好日子。

何況在這鬼蜮谷,的的確確,掙了不少神仙錢的。

陳平安喝過了幾口酒就收起來,站起身,說道:「走了。」

拿出斗笠戴在頭上,也摘去了那張蒼老面皮,露出本來面目。

小鼠精瞧了一眼,連忙起身,站得筆直,「恭送年紀輕輕的劍仙老爺!」

說完這句發自肺腑的言語。

小鼠精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個小機靈鬼!

陳平安哭笑不得,無奈搖頭,「你這馬屁精,都喊了多少聲劍仙老爺?你這馬屁功夫,其實還是火候不夠,所以往後還是要多讀書。」

小鼠精迷迷糊糊,心想我這也沒拍馬屁啊。不過多讀書,自然是要的。

如今自己的家當,從一本書,變做了兩本書,發了大財嘍!

陳平安笑道:「見過劍修御劍嗎?」

小鼠精使勁搖頭,「回稟劍仙老爺!這輩子不曾見過!」

陳平安已經突然問道:「讀書之外,喜歡修行嗎?」

小鼠精握緊手中木槍,脫口而出道:「喜歡!」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道:「那我就說一句書上看來的話,你要不要聽聽看?」

小鼠精深呼吸一口氣,挺起胸膛,正色道:「劍仙老爺,請開金口!」

陳平安差點直接將那句言語吃回肚子。

如此一來,已經沒了半點氣勢可言,所以陳平安只像是閑談言語,隨口笑道:「書上講了,修道之人修力,是為了庇護道心,而不是艱苦問道修心,只為修力。」

小鼠精似懂非懂。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即將動身趕路。

小鼠精說道道:「下回若是再見着了劍仙老爺,我一定要喝酒。」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你不知道吧,我現在其實還不是劍仙,只是劍客,不過一名劍客,從來都是要喝酒才能成為劍仙的。」

小鼠精恍然。

陳平安忍住笑意,背後劍仙已經自行出鞘,懸停在他身前。

陳平安一步躍上劍仙,御劍遠去,氣勢如虹,劍氣衝天,遠遊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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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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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六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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