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一章 辛苦修行為哪般

第六百八十一章 辛苦修行為哪般

霜降試探性問道:「我用一大塊金身碎片,與隱官老祖換個結契的小故事?」

故事其實不小。

只看解契一事,陳平安就用到了上古斬龍台行刑的斬勘刀,以一張青色符紙承載鮮血,取一滴心頭精血,還要剝離出三魂七魄各一縷,灌注末尾署名當中。

尋常修道之人的結契解契,可不需要折騰出這麼大的動靜。

要是這種買賣都不做,霜降覺得自己容易遭天譴。

陳平安卻沒興趣做這筆買賣,有了那位金精銅錢老祖化身的長命道友,她極有可能擔任落魄山記名供奉,家有聚寶盆,如今陳平安覺得自己十分淡漠名利,絕不至於見錢眼開。刑官走了,老聾兒跟着離開,此處所有的天材地寶,長腳再多,也跑不出一座牢獄天地。陳平安一直想要問老大劍仙,為何不將此地家底掏空,交給避暑行宮打理,或是搬去丹坊處置,可惜老大劍仙根本不給機會,每次現身露面,陳平安的下場都不太好。泥菩薩也有幾分火氣,包袱齋在哪裏不可以開張?除此之外,將來歲月悠悠,可能會沒個盡頭,總得找點事情做,比如數錢,比如煉物。

陳平安手腕翻轉,祭出那枚材質奇異的五雷法印,托在手心,雖然不過棗核大小,但是隱隱有雷鳴,五彩流光,氣象森嚴,天然壓勝鬼魅穢-物。

與那仿造白玉京寶塔和劍仙幡子一樣,陳平安都不敢大煉為本命物,只是中煉,一來沒必要大煉,再則也不敢貿然行事。終究是從離真那邊得來之物,擔心萬一。如那松針、咳雷,也是得手極久之後,才從中煉變為大煉。當然不是信不過劉景龍和袁靈殿,而是大煉之物,不比尋常,除了會單獨佔據一整座本命竅穴,還會分走修士靈氣,而這兩件事,對於一個開府不多、靈氣積蓄不夠深厚的下五境練氣士而言,就是天大的難題。

陳平安如今作為五境修士,氣府數量其實不算少,可光是為了長生橋煉化的五行之屬,就分去五座,皆需以靈氣勤勉煉化,又能有多少的盈餘靈氣,可以被陳平安拿來「封賞群臣」?這就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然單開一座水府,以陳平安遠遊路上的一眾機緣所得,綠衣童子們絕不會如此無所事事,例如那瓶蜃澤水丹的補給,每次水府久旱逢甘霖,靈氣卻依舊需要分給山祠、木宅等地一部分。

可即便是中煉此印,陳平安相信僅憑這件山上重寶,在那寶瓶洲藩屬小國,當個斬妖除魔、術法通天的神仙老爺,沒半點問題。而且即便行走山澤荒野,也會被當作譜牒仙師,因為修行五雷術,一旦術法道訣不夠正宗,很容易就會傷及五臟六腑,日積月累,體魄殘缺,並且不可逆轉,比如那目盲道人賈晟,便是因為修鍊旁門雷法,傷了一雙眼睛……想到這裏,陳平安啞然失笑。

陳平安突然問道:「不是金沙?」

霜降掏出一顆柑橘大小的金身碎塊,輕輕拋著。這等分量的寶物,可不常見,鑿山取寶,老費勁了。

陳平安左手駕馭五雷法印,右手伸手一抓,將那金身碎塊從化外天魔手中取來,攥在手心,片刻之後,就以煉三山道訣,將金身碎塊煉化出一滴金色水滴,再以手指接住,輕輕抹在那枚五雷法印十六字真言的「攢」字上,如寺廟道觀給神像貼金。

在此貼金過程,陳平安五座本命竅穴,皆有一絲靈氣自行流轉,如獲敕令,來往手心,升騰而出,縈繞五雷法印,幫忙淬鍊那一滴金色水珠融入法印,比起單獨以煉物仙訣貼金,速度要快上一大截。這就是一位修道之人,拼出五行之屬本命物的優勢所在,種種玄機,妙不可言。

陳平安收起法印和金身碎塊,說道:「我家鄉是那驪珠洞天,小時候,一個大雪天的深夜,我剛好做了個噩夢嚇醒,然後就聽到家門口那邊有動靜,似乎聽到了細微的嗓音,那夜風雪大,所以聽着不真切,只覺得很滲人,其實我當時很猶豫,不知道是該出去,還是躲在被窩裏,也想過宋集薪是不是其實也聽到,他膽子大,會比我先出門,後來我還是畏畏縮縮出去了,然後救下了一個……」

說到這裏,陳平安突然不知道應該如何定義稚圭。

霜降熟稔陳平安的諸多心路歷程,道破天機:「她不找那皇子宋集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她選擇從泥瓶巷西邊巷口走入,入巷艱難,哪怕一門之隔,已經力竭,所以倒在了你家門口,未能敲響宋集薪的院門,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緣分。還有一種,則是她從顧璨家走入泥瓶巷,到了宋集薪家門口,臨時改變主意,因為與一位大驪宋氏的龍子龍孫結契,約束多,說不定只能簽訂真正的主僕契約,生死操之於他人之手,對於天地間最後一條真龍餘孽而言,並不是一個如何舒心的選擇。她被你救下之後,偷偷與你結契,因為你本命瓷已碎,神魂孱弱,結契一事,神不知鬼不覺。她就可以安安穩穩,鑿壁偷光,走着站着坐着躺着都享福!」

陳平安點頭說道:「的確是這樣。」

「我的隱官老祖唉,哪有你這麼做買賣的。」

霜降扼腕痛惜道:「你與那化名稚圭的女子,雙方可是一樁平等契約,前邊吃虧越大,後邊享福就越多,隱官老祖你到底怎麼想的?明擺着只要再熬熬,在那解契書上寫得莫要如此決絕,將來你老人家可就是苦盡甘來的大好歲月了!簡直就是躺着破境,在那書簡湖,那坑你不淺的孽種泥鰍,如何反哺顧璨體魄神魂,隱官老祖你豈會不知?」

白髮童子說得唾沫四濺,手舞足蹈,「不管那王朱,早年如何竊取你的命理氣數,越是得道,天下事越講個有借有還,這是定理,所以她只要得以真正化龍,你就算功德圓滿,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實的一樁扶龍之功,從今往後,你能夠獲得一筆細水流長的收益。她每次破境,更會反饋結契之人,結金丹、養元嬰,算得什麼難事。單說天然壓勝蛟龍之屬、甚至是水神湖君一事,哪個修道之人,不夢寐以求?」

陳平安站起身,緩緩散步,微笑道:「我只知道,施恩與人,莫作施捨想。我當年不知道結契一事,只知道救下她,是隨手為之。」

僧人托缽化緣,是為結緣。道家也有一飲一啄,莫非天定的說法。

霜降小心翼翼道:「隱官老祖,你是儒家門生,君子施恩不圖報,我勉強可以理解。可是她害你多年運道不濟,你仍然願意以德報怨?會不會有那爛好人的嫌疑?」

陳平安搖頭道:「事有緩急輕重之分,一來她稚圭在我心中,就只是個鄰居,遠遠比不上寶瓶洲大勢重要。再者,以德報怨?你很清楚,這其實與我的根本學問是相悖的,事分先後,錯分大小,都得講明白了,再來談原諒、寬恕。」

陳平安停頓片刻,手心抵住那把斬龍行刑之物的刀柄,笑道:「假設大事已了,你讓她現在站在我面前試試看?」

霜降現在一聽到「試試看」三個字就頭疼。

陳平安繼續說道:「如果撇開是非、陰謀不談,一事歸一事,只說我與宋集薪和稚圭當鄰居,其實沒你想像得那麼糟糕,甚至可以說,有他們在隔壁生活,我對活下去,會有些額外的盼頭,好歹知道了百姓人家的好日子,約莫是怎麼個過法,不缺錢花,衣食無憂。灶房砧板上,以菜刀剖魚鱗的聲音,或是大太陽,以木棍輕輕敲打竹竿上的厚實被褥,你聽過嗎?都很動聽的。我不曾念書識字,就已經聽說了不少書上言語,就歸功於宋集薪的無聊背書。」

當時年少,陳平安一切都被蒙在鼓裏,所想之事,只是一日兩餐的溫飽,夏日怕中暑,冬天衣衫單薄最畏寒,春怕年味,秋愁田地少。

與那鄰居那對主僕相處,能幫忙的,泥瓶巷少年都會幫,例如路上遇到了,幫稚圭挑水,幫着曬書在兩家之間牆頭上。宋集薪那會兒作為「督造官宋大人的私生子」,好像有花不完的錢,那些錢又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宋集薪怎麼開銷都不會心疼,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

泥瓶巷太窄,宋集薪又是個喜歡享福的,還是個怕麻煩的,從來只會讓稚圭一車車購置柴禾、木炭,一勞永逸,對付掉一個寒冬。

陳平安如果瞧見了,也會幫忙。那會兒,好像氣力不支的稚圭,也會拎着裙角,跑去宅子門口那邊,喊陳平安出門幫忙。

陳平安也不會拒絕,做這些瑣碎事情,不是有什麼念想,恰恰相反,正因為規規矩矩,對身邊所有人都是這般,視為理所應當,陳平安做起來,才會衣衫沾泥、炭屑,心眼乾淨。更何況相較於為鄰居的搭把手,陳平安為顧璨家裏,所做之事,更多。

何況那個時候的草鞋少年,對於男女事,那真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

所以宋集薪那麼個小肚雞腸的同齡人,也不曾覺得陳平安對稚圭有什麼想法,只會對劉羨陽和馬苦玄,敏感且敵視。

偶爾稚圭在隔壁院子擇菜,也會試探性與陳平安言語,她會說你幫了顧家娘倆那麼多,你好歹要些酬勞,哪怕不是銅錢,她家莊稼地都是你在打理,那些收成,討要幾升白米之類的,總是在理的,如果那狐媚子的婆姨這都不答應,那就是她做人有問題,盡想着占你陳平安的便宜,小鎮的長工短工,幫忙紅白喜事,哪裏不能掙錢。

宋雨燒曾經在吃火鍋的時候,醉醺醺說過一番言語,當時陳平安感觸不深,如今已是而立之年的陳平安,不是少年許多年。

再去細細咀嚼一番,就嚼出許多餘味來。如飲一碗陳年酒釀,後勁真大,隔着好些年,都留着酒勁在心頭。

年輕時記性好,每逢思鄉,人事歷歷在目,心之所動,身臨其境,宛如返鄉。

上了歲數,記憶模糊,每逢思鄉,反而感覺離鄉更遠。人生無奈,大概在此。

霜降笑着點頭,「市井的雞毛蒜皮,我還真懂得不少。」

陳平安打趣道:「堂堂飛升境大修士,也會知道這些?」

按照它先前與陳平安所講的那個人生故事,作為流民孤兒的「小草」,漂泊不定,隨時被霜雪凍殺,僥倖被一個殷實門戶,收為奴僕,再給少爺當書童,因緣際會之下,被隱於市井的塾師相中根骨資質,賜名霜降,踏上修行之路,在這期間,確實是該知道許多民間疾苦的。

但是陳平安根本不信它那套說辭。

霜降揉了揉臉頰,「世間如我這般命苦的飛升境,好似啃泥吃屎長大的可憐蟲,不多見。」

陳平安點頭道:「要對一位五境練氣士喊老祖,是命苦。」

在台階那邊,化外天魔雙手叉腰,大義凜然道:「隱官老祖,我不許你老人家如此妄自菲薄!」

陳平安再次祭出那枚五雷法印,對霜降說道:「與捻芯前輩說一聲,開工做事,先幫我將此物挪窩到掌心,我如今自己也能做成,卻太過耗費光陰,只能耽誤她拆衣了。」

霜降與那個忙着拆解法袍的小姑娘打了聲招呼。

陳平安來到台階上,輕輕捲起左手袖管。

霜降蹲在一旁,道:「瞅瞅,隱官老祖這條胳膊,真是學問多多,凡俗女子,眼拙,興許看不出門道,卻契合金枝玉葉的高妙之說,內里全是得道高真的神光流彩,能眼饞死那些個識貨的山上仙子。以後隱官老祖遠遊四方,多穿幾件法袍才行,不然鴛鴦債會很多的。要我說啊,光是遮掩手臂不頂事,就憑隱官老祖這面容,這身材,這談吐,這風采,得學那刑官,不然仙子們一個個見之傾心,心神搖曳,魂不守舍,心湖上小鹿亂撞,蹦蹦躂躂,漣漪蕩漾面緋紅,隱官老祖自然不會動心,可終究是件煩人事,就像那結契一事,豈不委屈死了?」

陳平安問道:「老聾兒就是這麼被你念叨煩的?」

霜降嬉笑道:「那孫兒,修心不夠,是個廢物。」

捻芯趕來后,幫着陳平安將那枚五雷法印,更換「洞天」,從山祠挪到掌心紋路處的一座「山嶽」之巔。

旗鼓相當的修士廝殺,一瞬之差,就是生死之別。

不光是能夠讓陳平安施展這一門雷法更為迅猛,還可以讓陳平安更快適應五件本命物的勾連銜接,一經施展,五雷攢簇,天威浩蕩,造化萬千。

練氣士更換一件中煉之物的擱放位置,卻並不簡單,需要臨時開鑿出一條「驛路」,自然會傷筋動骨,只是相較於縫衣真名,還算小事。

陳平安不但無需捻芯以繡花針釘死魂魄,還可以念頭隨意,言語無礙,問道:「這件五雷法印,材質是什麼?」

材質古怪,紋理似美木,質地卻如碧玉。

捻芯只認出這是一塊雷擊槐木。

雷擊木,此物在浩然天下,並不罕見,市井鄉野皆有,富貴之家,還會重金求-購,去道觀請法牒道人,幫忙雕刻成木牌,讓家中孩子攜帶在身,便可以不著髒東西,鎮煞辟邪,就像身上「請了一位門神」。

陳平安詢問無果,轉頭望向胸有成竹的化外天魔。

霜降不愧是飛升境,見多識廣,笑道:「是雷擊槐木不假,又大不簡單。」

說到這裏,霜降故作沉思狀。

陳平安說道:「一顆雪花錢。」

雖是蚊子腿肉,可從陳平安這邊掙錢,何其不易,霜降這才一拍腦袋,恍然說道:「不是尋常雷擊,更不是尋常槐木。一般材質極好、品秩極高的雷擊木,這『攢簇五雷,總攝萬法。斬除五漏,天地樞機』十六字,應該是分別篆刻在四面才對,不然根本承載不住這份雷法真意。訣竅所在,就在於這槐木,曾是一處槐府所在,類似一座袖珍福地,鬼魅齊聚為窟,狐蛇扎堆成窩。故而必然是一位精通五雷正法的得道之人,傾力降妖除魔的凌厲手段,才造就了這樁天大機緣,然後被那人從廢墟中撿取此槐,雕琢為印,刻出蟲鳥篆十六字,並且只是作為作為『天地樞機』其一的法印底款。」

陳平安側頭凝視「行走」於經脈之中的那枚法印,從山祠去往肩頭,再沿着手臂,被捻芯一路牽引法印移去掌心紮根。這個過程就像犁地翻田,開墾田地,卻是修道之人的筋骨血肉。

霜降在旁托著腮幫,緩緩道:「法印六面,制式古老,因為皆有篆文圖案,屬於極其罕見的『六滿印』,又被稱為『月盈印』。月盈而虧嘛,不然這種法印,也太過霸道了些,早就大小山頭人手一顆了。所以隱官老祖如果以此物對上強敵,開銷不小,容易使得法印雷法式微,神光黯淡,真意衰減,所幸事後可以修繕品相,例如山水神祇的金身碎片。反正隱官老祖不缺此物,真是天命所歸!」

霜降嫌棄凝神關注那枚法印太麻煩,容易讓隱官老祖分心,它便雙指併攏,輕輕擰轉,法印顯化在陳平安眼前,變得巴掌大小,清晰入目。

它以心念輕輕旋轉那顆法印,娓娓道來,「法印四面,總計刻有三十六尊神靈畫像,雷神電母,風伯雨師,雲吏靈官,天人神官等古老圖案,皆在法印此山中。九是一個大數字,這就又是『月盈印』的一個絕佳作證。一般鍊師,真不敢如此胡來。」

「除了印章底部的地款十六字,原本該有天款,只是不知為何被削去一截,大傷品相,也使得這枚五雷法印威力驟減。不然此物,該是那宗字頭仙家祖師堂的供奉之物,壓勝山水,汲取氣運,甚至有可能會成為一顆傳法印。」

霜降感嘆道:「沒了至關重要的天款,品相大跌,十分可惜!」

做人忌諱個十全十美,收藏一事,卻是恰好相反。

陳平安說道:「能否自己補上天款?哪怕威勢不增絲毫,嚇唬人,總是可以的。再說哪天真要山窮水盡缺錢花了,是不是篆刻齊全的六滿印,會是兩種價格。」

霜降心中唏噓,瞅瞅,這樣的隱官老祖,如何讓人不欽佩?如何能夠讓那位長命道友不心儀?

隨便念頭一起,好像就要斬除五漏,隱官老祖真是個天生的修道胚子。

可惜不是在青冥天下,不曾早早遇到隱官老祖,不然這會兒,陳平安就要喊自己老祖了,只是想像一番,就美。

霜降呵呵傻笑幾聲,抹了抹嘴,趕緊轉過頭,伸手覆臉,使勁揉搓一番,再轉頭,就是一本正經的模樣了,畢恭畢敬說道:「隱官老祖雖然精通刻章,可這天款銘文,還真做不來。」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失落,反而釋然。

運道過於好,就是大憂患。需要好好反省一番所處境地了。

捻芯說道:「行了。」

縫衣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毫不拖泥帶水。

如今唯一能夠讓她留下的事情,就是陳平安改變主意,不再有那腦子有坑的男女大防。一個修道之人,需要哪門子的守身如玉,迂腐古板得像個老學究了。只是捻芯總不能強行扒了陳平安的衣服,倒是有些埋怨那霜降的本事不夠,當初若是能通過那頭七條尾巴的狐媚子,與陳平安多做些事情,可能她如今縫衣,就不會這般美中不足。不過話說回來,若是被一個狐魅蠱惑了人心,年輕人走不到牢獄當中,成為不了劍氣長城的隱官。

陳平安緩緩抬起手掌,祭出那顆五雷法印,一時間五雷攢簇,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四周,宛如掌上小天地,電閃雷鳴、雲生水起,隱約可見三十六尊神靈的縹緲身形,各含法旨。

陳平安轉頭望向化外天魔,笑眯眯招手道:「來來來,讓老祖宗摸一摸你的小狗頭。」

霜降哀嘆一聲,乖乖歪過腦袋,伸長脖子,然後情真意切道:「隱官老祖,我這麼不惜性命、每天都在慷慨赴死的忠心隨從,要多多珍惜啊。」

陳平安翻轉手腕,將一枚五雷法印重重拍向化外天魔的頭顱上。

轟然一聲,化外天魔在原地蕩然無存,陳平安一身衣袖震蕩,罡風吹拂鬢角,只見他化外天魔在台階下方不遠處,重新凝聚身形,法袍之上猶有雷電殘餘,使得它兩眼翻白,渾身抽搐,如醉漢一般,雙手向前摸黑一般,搖搖晃晃走上台階。

陳平安知道自己這一手,根本無此能耐,自己未能修行五雷正法,沒有上乘道訣輔佐,就沒有足夠的道法真意,怎麼可能讓一頭化外天魔如此狼狽,所以問道:「結結實實打中一位練氣士,可以擊斃什麼境界的,觀海境?龍門境?」

霜降一路小跑上台階,說道:「若無法寶庇護,隱官老祖這一巴掌下去,不傷品相半點,尋常龍門境,就得當場斃命!」

陳平安又問道:「如果我不惜代價?舍了法印不要?」

霜降說道:「尋常元嬰修士,也要少掉半條命,與隱官老祖對敵,只要少掉半條命,也就等於沒命了。」

陳平安輕聲道:「尋常。」

霜降無奈道:「確實小有遺憾,隱官老祖以後廝殺,需要付出這麼大代價的敵手,肯定都不是什麼尋常練氣士。」

陳平安笑道:「我們做筆一顆小暑錢的買賣。」

霜降躍躍欲試,搓手道:「隱官老祖要是這麼聊天,瞌睡蟲就要死絕了。」

陳平安說道:「我身上物件不少,又要馬上成為中五境神仙,你幫我復盤一番,如何才能受益最大。重點在洞府、觀海和龍門三境的大小關隘,中煉之物與大煉本命物的搭配,以及最後結丹的關鍵。」

霜降說道:「這麼大的事情,不如我陪着隱官老祖拾階而上,結伴登高?」

陳平安笑道:「需要這麼些花頭經嗎?」

話是這麼說,起身不含糊。

就當討個好兆頭。

早年離開倒懸山,與陸台一起遊歷桐葉洲,對方早就泄露天機,提點過陳平安,修道之人,剛剛登山之時,大煉本命物,不是多多益善,不用刻意追求數目之多。

世間大煉之本命物,大致分三種,攻伐,防禦,輔佐,例如一隻承露碗,在世間親水之地,就能夠幫助練氣士更快汲取靈氣,一枝春露圃栽種裁剪下來的楊柳,在草木鬱郁之地,也能額外增長靈氣。

而大煉、中煉兩物,是要與練氣士討要「糧餉」吃的,所以擁有一兩件攻伐防禦之外的輔佐本命物,幫忙練氣士開源,至關重要。

故而一位練氣士,結丹之前,積蓄靈氣有數,得看開府竅穴之多寡,以及每一處開府規模之大小,若是小門小戶,與那庭院深深的豪門宅邸,自然天壤之別。

所謂的修道天才,便是兩者兼備,開府多,且府邸大。

所謂的花架子譜牒仙師,往往便是空有府邸山頭,但是處處小巷陋室,不成氣候,一時風光,最終成就有限,這輩子只能在半山腰逛盪。

許多山澤野修,哪怕本命物不多,苦心經營一兩處本命竅穴和大煉物,再能夠圍繞着這份大道根本,琢磨出相適應的術法,一樣可以戰力出眾。一路縫補,哪怕走了條盤山小道,依舊跌跌撞撞,可以去往山頂,一覽眾山小。

陳平安三處曾經盤桓過三縷「極小劍氣」的竅穴,分別擱放大煉的初一、十五,以及松針、咳雷,因為後兩者只是劍仙仿劍,而氣府又出奇之大,兩把恨劍山仿劍,得以擁擠於一室,竟是完全不成問題,而且陳平安看架勢,好像再多一把仿劍,都不成問題。

只是崢嶸宗妖族劍修的那把本命飛劍「天籟」,以及霜降作為交換,送給陳平安的那把短劍,就只能與飛劍天籟一樣,溫養在養劍葫當中。

實在是沒有多餘的氣府來安置它們,而且陳平安也不覺得它們適宜大煉。

霜降開門見山道:「練氣士開府門,如開洞天,自行接納天地靈氣,是謂洞府境。人體三百五十六個竅穴,就是三百六十五座先天而生的洞天福地,日月更迭,晝夜輪轉,陰陽交融,這些人一生來就有的財富,不知羨煞多少精怪鬼魅。躋身洞府境,開九竅,便能躋身觀海境,女子練氣士,需要十五竅。你如今身具五行之屬本命物,已經坐擁五竅洞府,成為劍修之後,籠中雀和井底月,又新開闢出兩座,初一,十五,各有一座,松針、咳雷共聚一府,所以這就是十竅已開。」

「躋身中五境的第一洞府境,一著不慎,就是『水災禍殃』的下場,一旦人身小天地與大天地勾連,靈氣如洪水浸漫其中,肆意倒灌,你大道親水,並且因為純粹武夫的關係,體魄堅韌,且有那火龍拓展魂魄道路極多,又有一枚水字印坐鎮水府,半點不怕此事。」

「所以躋身洞府境,輕而易舉,一般練氣士,還要小心拿捏個火候分寸,你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儘可能多的吸納靈氣,務必要以牛飲鯨吞之勢,一氣呵成,尋覓出更多的水府、山祠等洞府的相親之地,就像人間五嶽,也該尋一處儲君之山,作為輔佐,只是你們浩然天下不太講究此事,在青冥天下,不但是山君,還有那水仙,都會將儲君之地的選址,視為頭等大事。試想一下,你五行之屬,各自有一處輔佐洞府,結丹之前的靈氣積蓄,便十分可觀了。既不用擱放本命物坐鎮其中,免得廝殺慘烈,隨隨便便就給人傷及大道根本,卻能讓你在修行路上,汲取、儲藏靈氣,事半功倍。只是到底哪些氣府適宜擔任山水『儲君』,就藏着個關鍵訣竅了,開洞府,何等大事,宛如天地初開,靈氣倒灌,所過之地,會有許多顯化,護道之人,若是細心觀察,就可以找到些蛛絲馬跡,微妙跡象,稍縱即逝,所以護道人的境界,得夠高,不然白搭,即便知道了此中訣竅,亦是枉然。最少是仙人境起步,換成玉璞境看出了端倪,他敢出手嗎?自然是不敢的,人身天地初開之大格局,隨便闖入其中,是護道,還是害人害己?」

陳平安一直在豎耳聆聽,不願錯過任何一個字,只是嘴上卻說道:「你說得太粗淺了。」

這是陳平安生平第一次如此鄭重其事,對待自家修行事。

化外天魔所說的洞府儲君之地,以及躋身洞府境之初始,就等於是「天地初開」,確實是陳平安首次聽聞。

兩人緩緩登高,霜降笑道:「在我看來,你唯獨煉化那劍仙幡子,是妙手。可是煉化那仿造白玉京,一同擱在山祠之巔,就極不妥當了,如果不是捻芯幫你更換洞天,將懸在木宅門口的五雷法印,趕緊挪到了掌心處,就會更是一記大昏招了,一旦被上五境修士抓到根腳,隨便一道精妙術法砸下去,五雷法印非但半點護不住木門,只會變成破門之錘。修道之人,最忌花哨啊,隱官老祖不可不察……」

陳平安毫無徵兆地一巴掌拍在化外天魔腦袋上,打得在霜降原地消逝,瞬間在別處現身,它跑上台階,仰起頭淚眼汪汪,「隱官老祖,不教而誅,為啥嘛。」

陳平安斜眼道:「你先前關於我那些煉化之物,是這麼講的?」

霜降想了想,自個兒胡說八道的言語太多,記不太清了,得好好捋一捋,結果發現真是自己錯了,可這隱官老祖也委實是太會記賬了,它只好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諂媚道:「那會兒是隱官爺爺,如今才是老祖宗,不一樣的。那老聾兒不也喊我爺爺,就不安好心,半點不心誠,對吧?如今我與隱官老祖,既是祖譜上的親戚,還是精誠合作的買賣夥伴,親上加親,咱倆這樣的關係,瓷實!」

陳平安看似還算神色輕鬆,實則心中大為後怕。

煉物之後,一旦與人廝殺,身體魂魄受到重創,打爛了竅穴,毀壞了大煉、中煉之物,就是典型的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依照本命物的品秩,不同程度折損一位練氣士的大道根本。世間事總是福禍相依,先前陳平安煉化五雷法印、青磚道意和仿白玉京寶塔,雖是中煉,用來各自輔佐五行本命物,自然裨益不小,可一旦所在本命竅穴受損,與本命物一起崩碎,雪上加霜,就會災殃更大,極有可能連累相鄰氣府一起崩塌稀爛。

陳平安每次祭出煉化之物,就如化外天魔所說,一旦與本命物牽連,很容易被上五境練氣士循着收放之間的痕迹,找到本命氣府所在,而陳平安的五行之屬,本身就存在着牽引,找到其中一個,很容易就是找到全部五座!想到這裏,陳平安又是一拳砸下。

中煉之物,無論品秩多高,裨益道行多大,不是不可以擱放在本命竅穴,但顯然必須慎之又慎。

這次化外天魔早有準備,主動踮起腳跟,在陳平安身後凝聚身形,屁顛屁顛跟上隱官老祖,不忘稱讚道:「好拳好拳。以後咱們祖孫倆,結伴遊歷青冥天下,隱官老祖第一件事,就是一拳打爛那架敲天鼓,好讓整座白玉京和青冥天下,都曉得隱官老祖大駕光臨了!」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某些山澤野修的心態,如今得改改了。」

許多微妙心態,在人生道路上,會是不可或缺的助力,但是到了某個階段,就會悄無聲息變成一種阻滯。

不是全盤否定過往,而是念念相生,法無定法。最終這條根本脈絡一成,就有希望時時在法中,處處法無礙。

例如山澤野修,可能是有一件煉化一件,只恨太少,只要開府足夠,管你三七二十一,三七二十四都沒問題。

可大山頭的譜牒仙師,卻不會如此,只會精挑細選,在師門長輩的傳道護道之下,揀選數件煉化為本命物,其餘至多中煉,或攻伐或護身,錦上添花。每高一境,靈氣「漲水」一層,再多煉一件本命物,氣府竅穴的揀選,又是學問,還要早早揀選一處,作為未來結丹之室,早早經營打造,開闢出一座仙家府邸,虛位以待,只等「有仙則靈」。

純粹武夫當中,還有一種被稱為「尖把式」的稀罕武夫,堪稱修道之人的死敵,每一拳都能夠直指練氣士丹室,面對金丹修士,拳拳指向金丹所在,面對金丹之下的練氣士,拳破那些已有丹室雛形的氣府,一拳下去,人身小天地的那些關鍵竅穴,被拳罡攪得翻江倒海,碎得山崩地裂。

霜降一邊為隱官老祖清點家底物件,一邊說出它的詳細建議,以及耐心解釋為何要如此那般。

例如它那把交給隱官老祖的「昔年刻舟」短劍,銘刻一個「瀆」字,肯定不適宜大煉,但是卻最最適合中煉,可以擱放水府池塘當中,先前以那水丹水運顯化而成的小小蛟龍,既假又弱,簡直就是玷污隱官老祖的宅邸風水,根本不該凝為蛟龍之姿態,反而應該轉去凝為一顆寶珠,水運濃郁一分,寶珠就趨於實質一分,再加上它另外那把銘刻有「湖」字短劍,就能夠造就出雙龍奪珠之格局,那才是最佳選擇。

還有那桿劍仙幡子,應當如何矗立於山祠之巔,又有一番大講究,絕非陳平安當下這般隨便一丟就算完事了。

陳平安聽得聚精會神。

這頭化外天魔,只要願意正兒八經「傳道」,無愧飛升境身份,修為上則通天摘日月,言語赴下則建瓴高屋。

陳平安受益匪淺,一顆小暑錢,買賣很划算。

半路上,一位元嬰劍修妖族來到劍光柵欄附近,好奇問道:「你這年輕人,到底是如何修行的?為何能夠如此神速,每天變樣。」

陳平安停下腳步,反問道:「聽說你身為劍修,卻精通望氣術,能夠勘驗龍脈,擅長尋覓洞府秘境?」

那妖族笑道:「想學?你喊聲爹,我就考慮考慮。」

陳平安取出自己珍藏的最後一張金色符紙,遞給霜降,「這顆小暑錢的買賣添頭,不算錢。」

「謹遵法旨。」霜降低頭彎腰,雙手接過符紙,然後一閃而逝,去往牢籠之內。

片刻之後,從那頭元嬰劍修妖族身軀當中「走出」,抖了抖手中符紙,上邊「懸掛」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如一粒粒水珠在那荷葉上,微微晃動不已。

霜降朝着金色符紙呵出一口氣,所有文字牢固嵌入符紙,交給陳平安。

那頭妖族罵罵咧咧退回霧障。

陳平安問道:「元嬰地仙的心境,你也能穿梭自如?」

霜降搖頭道:「因為當了多年的鄰居,走門串戶的次數多了,我才能夠如此閑庭信步,不然元嬰道心,哪個不堅若磐石,不花個幾年的水磨功夫,很難得逞。」

此後霜降又說了觀海境的幾處內幕,比如道出了水府「點睛」一事的捷徑,之所以說是捷徑,並非什麼旁門左道,而是陳平安的底子打得不錯,天時地利人和皆有,可以多拜訪那些水神府邸,尋找投緣的神靈、水仙,相互切磋道法,以光明正大的路數,獲得對方的一絲水法真意,就能夠在牆壁上那幅水仙朝拜圖,多添一次「點睛之筆」,此事在觀海境做了,收益最大,結丹之後,也行,只是收益反而不如觀海境,大道玄妙,就在於此。

所以修行路上,往往某個環節,就能讓練氣士心甘情願,拿出數年甚至是數十年光陰去緩緩消磨。

台階登頂,陳平安在牢獄入口處坐下休歇。

霜降坐在一旁,一顆小暑錢到手,十分得意。

陳平安說道:「接下來就要錘鍊武運了。」

先前陳平安都沒有接納武運饋贈,只是這一次在劍氣長城,陳平安只覺得武運還不夠多。

劍氣長城的劍道氣運,武運,都已積攢萬年,武運底蘊,當然沒法子與劍道氣運媲美,可此處劍修如雲,劍修與劍運的關係,僧多粥少,所以劍道氣運再多,也不夠分。就像陳平安養出兩把本命飛劍,就談不上多大的天地異象,而純粹武夫與武運,則是碗中粥不多,劍氣長城武夫卻更少,端起過粥碗的人,沒幾個,武運盈餘,自然十分可觀。陳平安這一次破境,又不算低,是從金身躋身遠遊,所以攫取極多,甚至還從蠻荒天下搶來一份武運,這讓陳平安心中大為快意。

霜降側過身,使勁揉着眼睛,可憐兮兮道:「隱官老祖忙忙碌碌,身心片刻不得閑,瞧得我又仰慕,又心酸,百感交集,淚水直流。」

陳平安伸手放在白髮童子的腦袋上,「雖然是虛情假意,聽着還是寬慰人心。」

結果隱官老祖這話說得晚了,霜降已經自己炸碎身軀,在別地幻化人形,所以極為尷尬,一時間都不好意思跑去原地坐下。

陳平安轉頭望去,神色玩味,霜降悻悻然笑道:「拳未出,意先到,直接嚇死我了。真不是我溜須拍馬,以後等到隱官老祖遊歷別處天下,甭管是蠻荒天下,還是浩然、青冥天下,一個眼神,哪怕是地仙妖族,都要嚇得肝膽破裂,跪地不起,乖乖引頸就戮!」

陳平安收回視線,笑道:「那就借你吉言。」

按照李二前輩的說法,人身肌肉六百三十九塊,皆可視為山脈、大岳和小山頭,淬鍊武運,就像「開山」,能夠夯實一位純粹武夫的處處山根,武運的多寡,決定了開山的數量,若無武運饋贈,那也無妨,武夫廝殺分生死,技擊切磋分勝負,都可以淬鍊座座山嶽,一位武夫練拳的立身之本,只在拳法本身,不可刻意貪戀武運,沒了武運,天塌不下來,就算天真塌下來,更要練拳再出拳。

陳平安問道:「關於武運,你知道哪些內幕?」

霜降搖頭道:「我只修道,對於武學,所知不多……」

陳平安突然說道:「一顆小暑錢。」

霜降立即神采煥發,「有說頭,有說頭。」

不曾想陳平安說道:「還是算了。」

霜降一個後仰到底,手腳亂踹,翻來滾去。

陳平安問道:「除了縫衣幫着錘鍊武運,有沒有其它立竿見影的法子?」

一位武夫如果能夠以最強破境,當然是一種莫大殊榮,等同於被一座天下的武道所認可。不過這種破境,只是與同時代的同境武夫對比,曹慈的境境破境皆最強,分量極重,武運就多,郁狷夫便要遜色許多,陳平安當年在北俱蘆洲鬼蜮谷,寶鏡山遇到的那位怪人,自稱楊崇玄,後來陳平安才知曉對方身份,其實是雲霄宮楊氏子弟,是那讀書人的哥哥,也曾以最強六境躋身的金身境。

如此想來,陳平安覺得頗有意思,曹慈,郁狷夫,還有楊崇玄,自己遇到過的三位純粹武夫,都曾當過一段時間的世間最強六境。

霜降坐起身,病懨懨說道:「沒有的。捻芯的縫衣,十分精準,我倒是有些錘鍊手段,可惜只會過猶不及。我做買賣,十分公道,絕不會信口開河,被錢迷了心竅。」

陳平安點頭道:「罵人不用拐彎抹角。」

霜降一個蹦跳起身,伸出一隻手掌懸在頭頂,「天可憐見,隱官老祖你要是這麼冤枉我,信不信我一巴掌拍死自己,以證清白?!」

陳平安舉起一隻手掌,示意自便。

霜降正要說話,瞧見了個小崽子,大袖一揮,隨手抓來身邊,瞪眼怒道:「小王八蛋,膽敢覬覦我家隱官老祖的偉岸背影,你又不是個水靈小娘們!」

原來是那少年幽郁,因為老聾兒肯定還要返回牢獄,此次老聾兒去往城頭廝殺,就沒有帶走這位頂着個主人頭銜的少年。

陳平安轉頭笑道:「幽郁,如果不忙着修行,坐着聊幾句。」

白髮童子立即幫着少年拍了拍衣袖,笑道:「幽郁,愣著做什麼,趕緊去隱官老祖身邊坐着啊,多大的榮幸,換成是老聾兒,這會兒就該聲淚俱下跪在地上,磕頭謝恩了。」

幽郁坐在陳平安附近,少年有些拘謹,又不善言辭,乾脆就不說話。

何況與那位年輕隱官還跟着一個白髮童子,聾兒前輩說這傢伙是位飛升境的化外天魔,見了面就隨便,打打殺殺都沒關係,反正也防不住什麼。

聾兒前輩都這麼說了,少年這還怎麼隨便?

陳平安問了些幽郁的事情,少年有問必答,家住何方,傳道人是誰,本命飛劍如何,先前大戰沒能殺妖,只是在城頭上,幫着衣坊劍坊做點小事,都沒什麼好藏掖的,反正對方是隱官大人,幽郁沒想着遮掩。何況這位傳奇色彩的外鄉隱官,故事實在太多,越是年紀小的,越喜歡相互念叨,幽郁有個朋友,朋友又有個青梅竹馬的心愛姑娘,她便總喜歡問那朋友,我要是在那浩然天下,你會歷經千辛萬苦,去找我嗎?那個朋友第一次被問,便回了句你也不在浩然天下啊,結果她好幾天沒理他。後來朋友學聰明了,只是每次答案,總不能讓她滿意,最後朋友私底下與幽郁埋怨不已,我又不是那隱官,怎麼比嘛。

聊得多了,幽郁就發現隱官大人其實挺平易近人的,雙方言語的時候,無論是誰在說話,年輕隱官都很認真,從不會視線游曳,不會心不在焉,敷衍了事。

霜降覺得自己略顯多餘了,就默默起身,坐到了隱官老祖另外一側。

沒了白髮童子坐中間,幽郁愈發輕鬆,就將朋友的糗事與年輕隱官一併說了。

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幽郁,你下次見了你朋友,可以讓他告訴心愛姑娘,他只需要說一句話,別分開在兩座天下啊,哪裏捨得嘛,只是想一想,也要傷心的,可萬一真要分開了,就讓她等他,一定要等他。」

幽郁輕聲問道:「能成?」

陳平安雙手籠袖,滿臉笑意,輕輕點頭。

幽郁使勁點頭,覺得可行。

霜降身體前傾,不斷雙指亂戳,示意少年趕緊滾蛋,不要耽誤隱官老祖修行。

結果被陳平安頭也不轉,一拳打在面門上。

少年憋著笑,起身告辭離去。

陳平安站起身,與少年道別。

陳平安走下台階,重返牢獄底下,霜降又開始走在前邊,一路念叨著「隱官老祖小心台階」。

陳平安問道:「你覺得是在這裏躋身洞府境,還是去了外邊,再破境不遲?」

霜降說道:「此事還真就隨意了。」

陳平安的長生橋已經重建妥當,躋身中五境,隨時隨地。

如果說陳平安身為純粹武夫,錘鍊在身武運,是開山之舉,那麼跨過一道修行大門檻,躋身洞府境,就是開府。

是在牢獄天地成為一位中五境神仙,還是離開牢獄,皆可。

一個洞府境的開府,遠遠沒法子跟躋身遠遊境相提並論,尤其是在劍氣長城,估摸著就像是往湖水裏砸下一顆小石子,無人在意。

可如果陳平安不曾成為劍修,根本不敢擅自開府躋身洞府境,理由很簡單,劍氣長城,劍氣太重!

對於劍修之外的練氣士,大道壓制,無處不在,只會讓練氣士倍感不堪重負。

所以不是劍修的外鄉下五境練氣士,登城遊歷鬧出來的笑話,數不勝數,一著不慎,還有那性命之憂。

需要身邊扈從、供奉時刻護道,在本土劍修眼中,都是些沒斷奶的小崽子。

所以浩然天下對劍氣長城的觀感不佳,也絕非純粹是浩然天下練氣士的一方偏見使然。

那撥仙家豪閥出身的天之驕子,越是年輕的,在家鄉越是習慣了身邊的吹捧,結果一到劍氣長城,不說什麼言語衝突,光是劍仙劍修的那些或冷漠或鄙夷的眼神,就夠他們吃上一壺的了,肯定要畢生難忘。

劍氣長城的排外,從天地劍氣、遠古劍仙意志凝聚而成的劍道氣運,都對浩然天下極不友好,至於劍修對浩然天下的觀感,更是糟糕至極。

隱官蕭愻,洛衫,竹庵兩位隱官一脈的掌權劍仙,看守大門的抱劍漢子張祿,再到龐元濟、齊狩這些年輕天才,哪個不對浩然天下心懷敵意,都已經不是有無好感那麼簡單了。孫巨源這樣的劍仙,終究是少之又少。結果臨了,遇上苦夏劍仙領銜的中土邵元王朝那撥年輕劍胚子,很快就又變得印象大惡。

陳平安的弟子學生當中,裴錢那是不可以講道理的,到了劍氣長城,如魚得水,渾然不覺。

崔東山境界高,是不在意。

其實最不適應的,是已經成為練氣士的曹晴朗。但是在劍氣長城那段歲月,少年在跨過大門之後,就沒有讓旁人覺得他有一絲不自在。

所以陳平安一直覺得自己有三件事,罕逢敵手,比當包袱齋更有天賦神通!

找媳婦。

取名字。

收弟子。

陳平安突然又問道:「躋身洞府境,會不會讓我的兩把本命飛劍,殺力更大?尤其是籠中雀的小天地,能否跨上一個大台階?」

霜降再次神色尷尬。

實在是在一位飛升境眼中,這點境界提升,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至於那把籠中雀的小天地,跟陳平安實打實的境界高低,有關係,卻極小。

再者陳平安的敵人,除了雲卿、清秋在內的五頭上五境大妖,其餘全部是元嬰劍修妖族,成不成為中五境,一樣意義不大。

不過既然隱官老祖都這麼在意那點「提升」了,霜降就立即心思急轉,絞盡腦汁,爭取說些感天動地的好聽言語,為自己亡羊補牢,「當然更大!五境與洞府境的一境之差,到底不比尋常,更何況隱官老祖的那兩把本命飛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相互輔佐,攻守兼備……」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那就在這裏破境好了。你幫我留心痕迹,找出十座氣府的儲君之地。找出五座以下,包括五座,半顆小暑錢,五座以上,都算一顆小暑錢。你要是找出了十座,卻只與我說六座,也沒問題。可如果一座都找不到,那就別怪我做買賣二掌柜了。」

霜降拍胸脯震天響,「一座都找不出的話,無顏面見隱官老祖,到時候我自己提頭來見!」

霜降突然提醒道:「隱官老祖驚才絕艷,所以記得別破境太快,一下子連破兩境,直接躋身了觀海境!不然我就要白跑一趟了!」

陳平安有所決斷之後,就立即停下腳步,開始閉目養神。

心神沉浸,心念微動,長生橋起,走上拱橋,緩緩而行,過橋之後。

人身小天地,三百多座洞天福地齊齊打開,靈氣倒灌,如洪水傾瀉其中。

不但如此,陳平安的心神返回長生橋之上,抬頭望去,愈發凝神,留心霜降所謂的天地初開氣象。

果然,如果不是化外天魔提醒在先,陳平安本身無論如何謹小慎微,都根本無法發現那條線索。

恍惚之間,依稀可見,天開一線,從此天地有別,日月星辰,大地山河,開始高下對峙。

只是陳平安有些疑惑,照理而言,日月懸空,應該遠離大地,但是自己的人身小天地當中,天地間距,似乎不大。

還是說所有的練氣士,都是如此情形?

不但如此,天幕上的星斗流轉,如一塊塊破碎鏡片,種種人與事,一閃而逝。

似乎陳平安稍稍抬手,就觸手可及,可追往事故人。

但是陳平安壓下心中念頭,只是站在原地,死死拘著自己,絕不伸出手去。

陳平安竭力保持一點靈光,默默告訴自己,過往之事,遠去之人,不管自己再想念,終究是不可追回的。

任勞任怨的白髮童子,涉及掙錢大業,不敢怠慢,卯足勁御風遠遊,在那靈氣洪流之上,珥青蛇、穿法袍的化外天魔,眯起眼眸,仔細盯住洪水撞擊眾多氣府大門的細微動靜。

異象消散。

陳平安退出心神。

結果看到那化外天魔,站在眼前,懷裏捧著顆腦袋。

陳平安無可奈何,開始行走。

霜降將腦袋放回脖子上,哈哈笑道:「隱官老祖,六座六座,一顆小暑錢!」

霜降以心聲道出了六處氣府的名稱。

陳平安知道肯定不止六座,只是毫不在意,儲君之地的選址開府,無非是躋身洞府境後為觀海境打底子,沒有也問題不大,有當然是最好,所以這顆小暑錢,依舊得給霜降。

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隱官職責所在,殺盡牢獄妖族。

無論使用什麼手段,斬殺上五境大妖,以及最好是問劍五位元嬰境劍修妖族。

然後才能縫衣大成,承載既定的全部大妖真名。

刑官之去留,陳平安不感興趣。反正老大劍仙自會安排。何況陳平安這隱官,也沒資格與官職相當的刑官指手畫腳。

唯一稍稍感興趣的,是那穀雨錢化身的浣紗少女,是怎麼個生財有道,與暫時留在自己身邊的長命道友,會不會有不同的本命神通。

路過一座元嬰劍修妖族的囚牢,那個被霜降以神通竊取獨門秘術的傢伙,再次露面,問道:「你煩不煩?你怎麼不直接躋身上五境?在老子面前晃蕩來晃蕩去,臭顯擺什麼?有本事現在撤掉柵欄,信不信老子一劍砍死你?」

陳平安笑道:「賭點什麼?比你的本命飛劍?咱們這就立個誓?你是賺的,我是拿整條命跟你賭半條命。我要是你,但凡有點英雄氣概,肯定就賭了。」

剛剛躋身了洞府境,氣象未穩,靈氣激蕩,往返於兩座天地,所以被元嬰一眼看穿很正常。

那元嬰劍修瞥了眼一旁的白髮童子,罵了句你大爺,退回霧障。

陳平安說道:「它不會出手。」

那元嬰立即返回,「當真?」

陳平安點頭道:「咱們可以磨一磨誓言細節,雙方都認可了,再來賭。」

那位元嬰劍修還真有興緻,反正橫豎是個死,早死晚死都要死在這個年輕人手上,不如找點樂子,占點便宜。

霜降使勁綳著臉,只是眼珠子左移右轉,堅決一言不發。

陳平安開始就「一劍砍死自己與否」,與這位元嬰劍修前輩開始敲定一個個細節,免得賭桌不穩不公道。

結果就在那元嬰妖族覺得可以賭一場的時候,瞥了眼那個從頭到尾很安靜的白髮童子,突然反悔,再次退回霧障。

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

練氣士立誓一事,一旦違約,確實要傷及魂魄根本,後果極重,只是落魄山祖師堂的開山老祖是誰?對方妖族又不知自己的文脈一事。所以陳平安只要有化外天魔坐鎮自己心湖,手段極多。要說讓陳平安以蠻荒天下的山約立誓,簡直就是求之不得。陳平安自認自己這邊,言辭的語氣變化,眼神臉色的微妙起伏,誓言內容的爭鋒,沒有一絲一毫的紕漏,所以問題只是出在了化外天魔身上,以前太蹦躂,今天太老實,你他娘的好歹施展點真真假假的障眼法啊,怎麼當的化外天魔。

霜降雙手抱頭,哀嚎道:「隱官老祖,真怨不得我啊!」

陳平安譏笑道:「老子要同樣是化外天魔,能隨隨便便踩死你。」

霜降委屈道:「化外天魔的手段,也看修道之人生前道心深淺的,我生前就是太淳樸憨厚了啊。」

陳平安嘆了口氣,沒計較一把本命飛劍的得失,自己養劍葫還是太少。

本就是小賭怡情,成與不成,問題都不大。況且問劍成功,受益最大。

捻芯還坐在原地拆解那件法袍,不知疲倦,尤其專註。

若是不去看頭顱之下的光景,其實捻芯前輩,與尋常女子一模一樣。

陳平安沒有打攪,去往行亭。

盤腿而坐,雙手疊放腹部,緩緩吐納,安穩人身小天地之內的氣象,慢慢穩固境界。

同時分心想事,如今的避暑行宮,大的決策不會有了,所有既定部署,大綱細節皆有,隱官一脈劍修無非是按部就班行事,即便有些突髮狀況,愁苗劍仙也會應對無誤。愁苗是一個值得陳平安完全信任的存在。

那些個年幼孩子、少年少女劍修的退路,也早有安排。

需要外鄉劍仙自己願意收取弟子,也需要考慮師徒雙方的性情,以及劍仙所在大洲風土人情、宗門山頭的敵友勢力,還要弄清楚那些劍仙胚子的家風、以及個人性情,對那浩然天下是否懷有天然敵意。

這其中,自然會讓人顧慮重重。

重返浩然天下的那撥外鄉劍仙,暫且撇開野修出身的前輩不去說,一座宗字頭仙家,無論是不是宗主、老祖,還是那供奉、客卿,只要是劍仙,那就如何都保得住一兩三位嫡傳弟子。宗門是一張護身符,可當宗門內部,與那些孩子起了衝突的時候,師父劍仙,就又會是一張護身符。並且只有劍仙,才有足夠底氣,與任何宗門之主叫板,不惜為了自己的弟子,爭個公道。

但假若是鄧涼這樣的元嬰境劍修,哪怕在浩然天下九洲,都已是一等一的神仙中人,陳平安依舊不敢放心,原因很多,比如鄧涼自己就需要破境,過一道天塹。而且鄧涼年輕,本身需要勤勉修行。又被宗門倚重。再者,年輕就意味着資歷淺,山上人脈不會太多,這裏還有個不易察覺的隱患,在宗門內部,鄧涼這樣的存在,必然招人嫉恨。種種算計,都會旁敲側擊,鄧涼那個劍氣長城的弟子,就是絕佳對象,

鄧涼得勢之時不顯,稍有挫折,不會對鄧涼如何,卻極容易拿弟子開刀。

做件事,想要結善緣,又結善果,其實沒那麼輕鬆的。

避暑行宮任何一個思慮不夠的想當然,就會使得一對劍修師徒的大道,都被殃及。

每個去往浩然天下修行練劍的孩子,家鄉的「劍氣長城」這四個字,都會是兩座關隘,一座在外鄉人眼中,一座在劍修自己心湖之上。

除此之外,就是老大劍仙謀划已久的那件事情,「舉城飛升」。

這也是隱官一脈劍修當下的頭等大事,去往各處關鍵盯着,以防意外。

陳平安睜開眼,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能做的,力所能及,好像都做了。

不能做的,想再多也沒用,只是很難不去想就是了。

所以習慣了用六步走樁、劍爐立樁來靜心的陳平安,在行亭之中,開始重新練習那燒瓷拉胚。

霜降坐在台階上,隱官老祖很忙,愈發顯得它懶散了。

它現在其實有個疑惑,陳平安難道已經知道自己的真實根腳了?

————

米裕動身去往劍氣長城,避暑行宮那邊飛劍傳信春幡齋,要他去海市蜃樓坐鎮一段時日,米裕心情沉重,密信上沒有隱官大人的鈐印,很正常,隱官大人已經消失許久,避暑行宮已經交予愁苗掌管,可為何不是愁苗,成了董不得和徐凝在發號施令?

韋文龍惴惴不安跟在米劍仙身邊。

因為韋文龍從未去過劍氣長城,米裕便拉上了這位一輩子都待在倒懸山的金丹修士,韋文龍一開始婉拒數次,主要的顧慮,還是如今劍氣長城戒備森嚴,稍有逾越雷池者,下場都不太好,他終究不是真正的隱官一脈劍修,擔心最後傷了米裕劍仙的顏面。讓一個外人進入如今的海市蜃樓,不合規矩,很容易捅婁子。

過了大門,韋文龍略感窒息不適,呼吸極為不暢,運轉本命物肯定要比在倒懸山,最少凝滯兩三分。

韋文龍心中微微驚駭,自己要是與一位金丹劍修對峙,豈不是最多一劍就肯定沒命?

米裕說道:「以前不至於讓一位金丹修士如此壓勝。」

自然是因為大戰慘烈,天地氣機紊亂,劍氣劍意愈發細碎,如同市井處,滿城柳絮紛飛,讓行人苦不堪言。

那座城池,早已開啟了山水陣法,被磅礴劍氣籠罩其中。

除此之外,衣坊劍坊丹坊三處,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因為經常有大妖,拔山搬峰,從高處砸向劍氣長城,一些「漏網之魚」,就會越過城頭,砸向城池的山水大陣,多被劍仙以劍摧破,碎石滾落,城外那些不受陣法庇護的劍仙私宅,處處斷壁殘垣,支離破碎。

整座劍氣長城開始「封山」,這是歷史上的第三次。

出去很容易,進來登天難。

從倒懸山渡口運入劍氣長城的物資,步步關隘,皆有一撥撥劍修駐守把關。

韋文龍直到進入劍氣長城,才知道「隱官」二字的威勢。

米裕只說韋文龍是隱官大人的客人,本是口說無憑的事情,雙方竟是一路暢通無阻。

以前在春幡齋賬房內,陳平安才是那個最讓韋文龍感到輕鬆的人,不曾想換了個地方,陳平安還不在身邊,韋文龍反而開始將陳平安與隱官大人真正對應起來。

海市蜃樓是一座層層疊疊的建築,佔地不小,並且極為高聳,樓閣攢簇,大小屋舍三千餘間,曾經都是在此開設鋪子掌柜們的店面、私宅。

海市蜃樓之上,有少年少女憑欄而望。

韋文龍抬頭望去,剛好與那少女對視一眼。

韋文龍只覺得古怪,怎的瞧見了那位高處少女,便如翻賬簿,十分可親?

杜山陰輕聲笑道:「汲清姑娘,米劍仙身邊那人,是個有財運的?」

明眸皓齒的浣紗小鬟,神采動人,這會兒點頭道:「回公子的話,此人確實身負財運,」

「汲清姑娘,你們望氣的神通,可以傳授旁人嗎?」

「這是我與長命姐姐的本命神通,不用學,故而不可教。請公子贖罪個。」

杜山陰有些遺憾,錢能通神,能使得鬼推磨,這些個道理,太淺顯不過了。

不過一想到以後自己的修行之路,天高地闊,再不用局限在劍氣長城,便也隨之心境開闊。

米裕讓韋文龍隨便逛,獨自御劍而起,到了海市蜃樓最高處,瞧見了一個御劍懸停,舉杯飲酒的白衣劍仙,全身雲霧繚繞,不可見真容。

避暑行宮那邊飛劍傳信,有提及這位劍仙的刑官身份。

劍氣長城歷史上有過三個古老官職,其中隱官類似世襲,只不過並非一家一姓的流轉,而是師徒之間的傳承有序。直到蕭愻背叛,陳平安繼位,才打破了這個規矩。不然的話,等到蕭愻卸去官職,就數她的弟子龐元濟希望最大。

此外還有刑官,祭官,祭官早已傳承斷絕,歷代刑官擔任者,必是大劍仙。

現任刑官則退居幕後已久,位置還在,但是死活不見人,久而久之,在劍氣長城就失去了話語權。眾說紛紜,有說去往了蠻荒天下蟄伏,也有說悄然離開了劍氣長城,

米裕行禮道:「劍修米裕,見過刑官。」

刑官點頭算是還禮,並不言語,只是持杯飲酒。

米裕問道:「刑官可曾遇到隱官大人?」

刑官說道:「見過。」

米裕問道:「隱官大人已經躋身遠遊境?」

刑官點頭,「是。」

米裕再問:「隱官大人為何遲遲未歸,不去坐鎮避暑行宮?」

刑官說道:「不知。」

米裕心中大為憂慮,「隱官大人不願錯過這場戰事。可既然近在咫尺,為何一次都未現身城頭?」

刑官不勝其煩,停下飲酒,說道:「你問題有點多。」

米裕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刑官為何置身事外?」

刑官淡然說道:「與我言語者,又是哪位戰功彪炳的大劍仙。」

米裕無言以對。

十分懷念隱官大人。

有一座被城頭劍仙擊碎山頭的巨石,砸向城池大陣。

米裕微微皺眉,一掠而去,在那山水大陣天幕頂部蜻蜓點水,彎腰拔劍,繼續前掠,將其一劍斬碎,然後收劍歸鞘,掠回海市蜃樓,行雲流水,自然而然。

韋文龍湊巧看到這一幕,不太明白米裕這樣的劍仙風采,為何在劍氣長城還要被人瞧不起?

然後韋文龍就看到城頭之外,驀然出現一頭大妖真身法相,雙手重鎚城頭,聲勢驚天動地,遠在海市蜃樓的韋文龍都覺得呼吸困難起來,結果被一位女子劍仙一斬為二。

————

牢獄行亭之中,陳平安橫刀在膝,洞府境已經境界穩固,一身武運也錘鍊完畢,可以試試看問劍一場了。

陳平安緩緩起身,霜降在台階那邊恭候已久。

雙方一起拾階而上,霜降隨口笑問道:「隱官老祖,既然修道不為長生不朽,不求個與天地同壽,那麼辛苦修行,到底為何?」

隨口一問,其實化外天魔不奢望年輕人會給出答案。

陳平安答道:「我們要成為強者。我們要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

霜降愕然,「我們?」

陳平安點頭道:「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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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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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一章 辛苦修行為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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