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九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

第七百二十九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

(晚了一個小時更新,抱歉抱歉。23000字。)

陳平安見過三位以劍客自居的劍修,最早的阿良,後來鬼蜮谷蒲禳,再就是身邊這位大髯遊俠。

劉叉帶給陳平安的壓力,要勝過那個當了多年鄰居的龍君。

一方面是劉叉劍術劍意更高,龍君由於體魄不全,始終沒有重返境界巔峰。

另外一方面,龍君終究是人族劍修,劉叉卻是妖族,陳平安承載真名的縫衣之道,與劉叉存在着一種相互壓勝的玄妙關係。

劉叉饒有興緻打量起這個白衣隱官,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弟子竹篋,在這個年輕人手上吃過虧。也好,省得不知天高地厚,以為劍氣長城之外,浩然天下再無劍修。

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身上法袍重新變作鮮紅色,問道:「飛升城如何了?」

劉叉取出一壺酒,仰頭灌了一口,瞥了眼似有所動又心如止水的年輕人,反問道:「你還有本事顧得上別人?」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心有餘而力不足。」

一襲灰袍的龍君,方才已經被老大劍仙斬殺。

陳清都當年曾經說過,只要龍君膽敢越過城頭往北一步,就會死。

事實如此。

可惜陳平安未能親眼見到劍斬龍君那一幕。

只是陳平安不知那一截劍尖,到底是何物,來自龍君從未現世的某把佩劍?還是老大劍仙留在此地的某件遺物?依循先前那股天地異象,倒像是來自倒懸山遺址大門那邊,只是誰會丟往劍氣長城一截劍尖?若真是某樣遠遊之物,為何劍仙張祿和蠻荒天下又不阻攔?

至於那團灰白的「破棉布」,與劍尖裹纏在一起,正是龍君身死的一種明證,那些灰袍殘餘,類似一位劍修或暴斃或兵解、然後被大神通剝離出來的本命飛劍。所以絕非什麼法袍。

老大劍仙只是要他好好收起,用心煉化,卻不是煉化為什麼本命物,而是煉化為一把身外物的佩劍,煉化一截劍尖為長劍,煉化那團棉布為劍鞘,到時候應該會是一把不錯的劍客佩劍。

陳平安換了個問題:「陸芝死了?」

心中默念,別死,千萬別死。

劍氣長城的劍仙,已經死了太多太多。好不容易離開劍氣長城,陸芝他們這些於劍於家鄉於天地都已問心無愧的遠遊前輩,都已經不該只是晚死幾天。

無論是陸芝這位女子大劍仙本身的性情脾氣,讓陳平安心生佩服,還是涉及到劍氣長城將來在數座天下的千秋大業,陳平安都希望陸芝能夠活個幾千年,哪怕陸芝就此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與劍氣長城和飛升城徹底脫離關係,都還是一樁大好事。一位開山祖師的行事風格,往往會決定了一座山頭百年千年的門派風氣。

以後若是還有有機會與陸芝重逢,陳平安第一句話就是說陸芝你確實傾國傾城,誰否認老子就干他娘。

劉叉說道:「沒有,陸芝當下正在與仰止、袁首廝殺纏鬥,不過你師兄就在戰場附近,加上蕭愻擔任隱官的時候,就與陸芝關係不錯,陸芝返回南婆娑洲問題不大。」

陳平安立即又問道:「扶搖洲?」

劉叉說道:「白也落入周先生的陷阱,仙劍太白已碎。不過蠻荒天下代價也不小,搭進去白瑩和切韻。」

經此一役,接下來蠻荒天下的十四王座,新面孔會越來越多。

浩然天下那邊,蕭愻劍斬桐葉洲荀淵,曜甲打殺中土周神芝,白瑩煉化金甲洲完顏老景,扶搖洲一位本土飛升境,重傷遠遁,差點連跌兩境,好不容易才保住個仙人身份,若非齊廷濟出劍相救,就要被刻字城頭了,如今已經躲去流霞洲一座下宗宗門的白瓷小洞天,閉關養傷。

陳平安似乎陷入沉思。

難怪,那截劍尖,是劍仙太白的一部分。

難怪龍君會掠過城頭阻攔劍尖靠近自己。

只是白也為何要如此贈送此物?而且還是一把仙劍殺力最大的劍尖?

蠻荒天下陸陸續續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荷花庵主,黃鸞,曜甲,白瑩,切韻。

那位白也詩無敵的人間最得意,竟然會死?!戰場為何會在西南扶搖洲,而不是距離中土神洲更近的金甲洲?中土文廟到底是怎麼謀划的戰事?不過也對,白也與文廟關係平平,儒家好像沒資格對白也仗劍何處指手畫腳。何況扶搖洲和金甲洲到底是怎麼個具體形勢,陳平安沒那麼本事未卜先知,只能通過城頭刻字「周神芝」「完顏老景」來推演一二。

而劉叉說光是王座大妖就搭進去兩個,加上劉叉尾隨那一截仙劍太白的劍尖而至,是不是意味着那場堪稱人間最巔峰的廝殺,是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圍殺?儒家文廟和中土神洲是否有應對之策?這個劉叉到底到底有無參與其中?還是周密運轉神通,類似崔瀺的山水倒轉,直接將劉叉送到此地?以便防止萬一,早早斬殺自己了事?

疑問太多,沒有答案,不知真相,因為線索實在太少。何況劉叉的言語,至多只能信七八分。

但是陳平安倒是很清楚一件事,蠻荒天下和甲子帳越想對半座城頭斬草除根,就意味着浩然天下的大勢越好,絕不至於糜爛不堪,至少南婆娑洲和家鄉寶瓶洲如今肯定還據守穩固,否則半座劍氣長城,加上他這麼個地仙劍修,沒必要讓王座第三高位的劉叉親自過來出劍。

陳平安被劉叉突兀一拳打碎山巔境的身軀魂魄。

劉叉並未出劍,單憑劍修體魄出拳而已,而且還單手拎着那隻酒壺。

陳平安能擋卻未擋,硬生生扛下一拳,然後在不遠處聚攏身形,心中大為疑惑不解,不知劉叉此舉用意何在,如此出拳的結果,跟那龍君昔年出劍的結果一樣,根本殺不死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的自己,甚至可以說與上任隱官蕭愻出拳相似,陳平安如今最缺的,恰恰就是這種「武夫問拳在身」的淬鍊體魄。

但是陳平安沒有任何僥倖心理,更不敢貪求劉叉再出一拳。

劉叉喝了口酒,笑道:「難怪能熬過龍君的多次出劍,武夫體魄底子很好。」

多次出劍?他娘的龍君先後遞出了一百七十九次!

陳平安問道:「飛升城如何了。」

同樣的問題,忍不住多問。

劉叉答道:「飛升城在那嶄新天下,不但已經站穩腳跟,目前還是五大勢力當中,開疆拓土最多。」

陳平安如釋重負。

隨即嘆了口氣,劉叉如此有問必答,看來自己的處境不太妙啊。

自己一個哪裏都去不得的小小地仙劍修,至於勞駕劉叉親自出劍斬長城嗎?

果不其然,劉叉笑道:「你問幾個問題,我就遞出幾劍。所以你大可以多問幾個,反正只要多於三劍,差別就都不大了。」

陳平安竟然還真就又問道:「周密是不是與托月山大祖有過一場約定,使得周密不但是幕後主謀,還會是蠻荒天下的戰力最高者?」

劉叉笑了笑,沒有言語。

陳平安說道:「搭進去白瑩和切韻?半個才對吧,我第三問,劉先生問了不答,第二問,劉先生更過分,問了作假,所以遞出一劍,意思意思得了。不然我要是再問下去,說不定劉先生還要欠我幾劍。」

劉叉不再理睬陳平安,隨意縮地山河,行走在這半座劍氣長城的城頭上。

陳平安就一直跟隨這位昔年王座第三高位的劍客。

劉叉蹲下身,在一處城頭伸手抵住城頭,輕輕一按,很快就站起身,去往別處,劉叉與身邊那位白衣隱官,隨口說道:「就當是欠你兩劍好了,只管出劍二十次,在那之後,我再出劍。」

劉叉言語之時,環顧四周,天地一變,劍氣森嚴。

劉叉喝了口酒,笑道:「還真是不客氣。」

劉叉丟了一壺酒,「行了,先前是故意嚇唬你的,也是故意說給老瞎子聽的,周密要我拿你當魚餌,釣那老瞎子來此送死。」

劉叉已經被周密以「天下大義」曉之以情,加上托月山大祖的敕令「動之以理」,違心做事一次,就絕不會再次在劍氣長城對一個年輕人出劍。但要是說劍斬一位十四境的老瞎子,劉叉不介意多出劍一次,只要老瞎子離開十萬大山,劉叉會傾力出手。

酒壺並未墜地。反而行蹤不定,倏忽出現在各處。

至於那個年輕隱官,更是不見身影。

劉叉笑了笑,這小子倒是謹慎得……好似周密了。

對面那座城頭,離真站起身,一臉疑惑。

周密突然現身,笑道:「你應該感謝我,會讓一條光陰長河稍稍偏離原先河床。」

離真嘆了口氣,「到頭來,我才是那個傻子。」

周密搖頭道:「我早年在托月山翻閱那本老黃曆,一直堅信遠古劍修當中,不管是已經戰死還是存活下來的,觀照都被低估太多太多,那場河畔議事,應該有你的一席之地。只不過想來沒有誰願意自己身邊,站着一個好像在光陰長河下游渡口等人的存在。

「當年我專門替你推衍過很多結果,到底如何才能自救,盡量熬到更遠的某座渡口,只是很難有一個萬全之策,意外之喜,是讓我受到啟發,於是早早有了如今這場圍殺之局,不過當時我當年所設想的伏殺之人,是與眾多遠古神靈一起從天外撞入浩然天下的禮聖。一旦成功,世間再無小夫子,白澤就有可能改變主意。」

離真皺眉道:「白澤與禮聖關係極好,不會因此徹底反了蠻荒天下?」

周密笑道:「勝負兩可間,幫誰都兩難。可當蠻荒天下佔據六分勝算的時候,無論是為了浩然天下少死人,還是讓蠻荒天下站穩腳跟,到時候白澤的選擇,其實就只有一個了。乾脆利落,速戰速決,唯有天下大定,才有機會休養生息。當然在那之前,我肯定會主動找到白澤,答應一些事情,做出很大的讓步。

周密轉頭望向遙遠南方的那處十萬大山地界,微笑道:「妖族白澤,為浩然天下說話,人族賈生,為蠻荒天下謀勢,你覺得還有比我們更合適的天然盟友嗎?」

離真說道:「可惜沒成。」

周密說道:「確實可惜。」

離真感慨道:「賈生手段,真是陰毒。」

周密笑道:「陽謀用得,陰謀也要用得,若是能將陰謀用得如同陽謀,就是兵家集大成者。」

離真小聲嘀咕道:「當年文廟就不該讓你活着離開浩然天下,最少也該在劍氣長城就,該讓賈生莫名其妙暴斃了。」

周密只是搖頭。

離真問道:「你到底要吃掉多少大妖才罷休?我很好奇你如今當真只有十四境嗎?你與我師父……」

周密擺擺手,「不該知道的,就別多問,也別多想了。」

劉叉傾力一劍,所斬白也,是那光陰長河停滯為湖泊,卻好似驀然重歸既有河床,使得白也手持四把仙劍,的的確確劍斬了四頭王座大妖,在那之後,白也已經徹底耗盡靈氣與心中最得意之詩篇,然後又被周密重新將那段光陰長河倒轉逆流,只餘下一個身死劍折的白也,留在光陰長河的渡口,其餘一洲天地萬物,連同六位王座,和一劍斬殺白也的劉叉,悉數重歸光陰湖泊。

只是在這期間,白也察覺到對面切韻正是賈生之時,就已經手持太白,劍斬切韻,不但如此,被劉叉出劍斬殺的白也,同樣以陰神出竅遠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倒轉光陰,逆流而上,以毀棄仙劍的代價,再次出劍斬殺「白瑩」。直到這一刻,周密再真正將湖泊打開禁制,重新恢復正常光陰長河,洶湧流瀉天地間。

所以在那之後,一洲天地的光陰長河才會如此破碎紊亂。

為的就是讓將來之白也,盡量遠離當下之白也。再無十四境修為,徹底失去一把仙劍太白,從此白也再無礙天下大局走勢。在那之後,白也未來百年千年,是否能夠重返巔峰,周密非但不會忌憚,反而充滿期待。

離真突然試探性問道:「白瑩是你……的陽神身外身?然後在修道過程當中,夾雜了諸多魂魄,讓『白瑩』自以為是白瑩?」

周密笑道:「觀照為何說自己是個傻子,我看不是。所以我一直很看重你這位托月山嫡傳。如果不是小有意外,年輕隱官代替寧姚出戰,『離真』如今就可以知曉更多內幕了。當然四仙劍之一『天真』,要麼毀去,要麼成為我的本命物之一。」

離真問道:「周密,幾千年來,你到底『合道』了多少大妖?」

所謂的周密十四境之合道,便是吃,吃荷花庵主,吃曜甲,吃切韻,合攏陽神「白瑩」,不還是吃。

事實上還有一個跌境到元嬰的王座大妖黃鸞!

至於那個金甲洲的飛升境完顏老景,自以為可以苟且偷生,下場如何?落在了周密手裏,還能如何。

蠻荒天下,誰都不易見到周密,周密所見之人,多是些值得栽培的年輕人。不然無需周密阻攔,自有托月山嫡傳幫忙阻攔。

因此周密的王座第二高,一直給蠻荒天下的感覺,就只是托月山有意為之,好像是因為托月山需要一個腦子夠好、幫忙傳話的存在。

所以文海周密一直被認為至多是飛升境巔峰,是名次極高卻戰力相對靠後的一個王座。

而枯骨王座大妖白瑩,幾乎從未與其他王座、或是飛升境出手廝殺,喜歡鬼祟謀划,刨地三尺,專門針對那些暗中養傷的大妖,傳聞是煉化為傀儡。所以白瑩看似戰力不高,但是出了名的家底深厚,以及城府深重。

而白瑩不但有龍君頭顱所化的劍侍龍澗,還有觀照一部分殘餘魂魄煉化的那把長劍。

白瑩行事,當真稱得上是百無禁忌。

離真頗為無奈,倍感無力,竟是再次蹲下身,長吁短嘆起來。

即便是本命飛劍是那「光陰長河」的離真,也不敢說自己眼中所見,就是真相。

許多時候,看見了一部分的真相,最讓人自以為是。

只不過尋常人越自以為是,活得越輕鬆就是了,山上山下皆如此。

離真是例外。

離真突然想起一事,差點沒笑出眼淚來。

相傳歷史上大妖白瑩曾經詢問文海周密一個問題,周先生是否要當蠻荒天下的文教之主。

周密好像只是笑答「不夠」二字。

離真抬起頭,怔怔看着那個青衫文士裝束的讀書人。

讀書人這麼可怕嗎?

周密只是安靜等待那個老瞎子的選擇。

老瞎子還是老樣子。

只要老瞎子不離開山頭,周密也不至於去十萬大山那邊折騰。

周密以心聲笑道:「離真,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去桐葉洲找我。想不明白,也無不可,你就留在舊蠻荒天下版圖好了。」

扶搖洲一役,周密為了斬殺白也,除了那些層出不窮的神通手段,還有最根本的代價,就是周密身上半個白瑩和半個切韻的大道,就此付諸流水。前者早早得自蠻荒天下,後者最新得之浩然天下。

年輕隱官與劉叉的對話當中,誤打誤撞的一語道破天機,其實是猜的。

如何猜出,很簡單,設身處地,以讀書人去設想讀書人的一肚子壞水,不妨以最大惡意揣測他人之用心,將諸多手段儘可能想得「周全縝密」。

線索其實也有幾條,比如荷花庵主的身死道消,如果說托月山大祖與陳清都相互大道壓勝,不能出手,那麼周密作為蠻荒天下的「隱官」,最少也該阻攔,而不是眼睜睜看着董老前輩劍斬大妖不說,還要拖拽一輪明月到人間。

至於周密如何「說服」切韻,離真猜不出來。

周密好似猜出離真的疑惑,主動為其解惑,「在我的大局之中,劍修斐然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存在,遠比賒月、雨四之流更重要。」

周密隨後又說出了一個讓離真心神震顫的說法,「觀照一樣如此,在我心中,分量僅次於斐然。所以觀照所有殘餘魂魄的兜兜轉轉,一直都在我的掌控中。」

周密隨即說道:「惱火?需要嗎?一個在這城頭怨天尤人多少年了的離真,當真就不想脫離光陰長河的河床拘束,甚至都不用再當什麼劍修觀照?」

周密指了指遠處陳清都劍斬龍君的戰場,「你以為陳清都那最後一劍,不是向觀照遞劍?老黃曆終究是要翻篇的。」

這座城頭,曾經有刑官和隱官官職,甚至昔年賈生,還當過前任刑官。

更早之前,遠古天庭,有那持劍者和披甲者。

只是白也竟然贈劍給桐葉洲斐然,這讓周密有些小小不悅,又需要他額外分心去打殺一個大意外了。

昔年講學傳道斐然,雖然沒有先生學生名義,但其實周密傳授斐然學問,遠比綬臣、流白這些嫡傳更為用心。

事實上,斐然所在師門,僅存三位,在托月山大祖的安排下,都早已是周密的棋子,周密原本有朝一日,甚至會以斐然某種意義上的「傳道恩師」現身,再還給斐然半個師兄切韻,也要讓斐然死心塌地追隨自己,共同走向那條幾乎沒有盡頭可言的大道。兩人身後,會有離真,還有雨四?灘之流的存在,遠遠跟隨。

昔年在那托月山,周密找到了那位養傷六千年之久的蠻荒大祖,周密提出過上中下三策。

第一個意外,是劍氣長城的舉城飛升,落在第五座天下。

不然蠻荒天下在劍氣長城的戰損,會小很多。

第二個意外,是綉虎崔瀺的吞併一洲,阻滯桐葉洲妖族北上。

此外,像是十四境白也的出劍,觀道觀觀主的兩邊都幫一把,然後隔岸觀火。當然還有當下隔壁那年輕人擔任隱官,都算不得什麼意外。

不然周密的上策早已達成,一舉攻破西南扶搖洲,主力攻打孱弱不堪的東南桐葉洲,北征最不堪一擊的寶瓶洲,一鼓作氣拿下戰力空虛的北俱蘆洲,以及最後一個牆頭草皚皚洲。

隨後與中土神洲,流霞洲,南婆娑洲,展開對峙,在此期間,先將扶搖洲暫時歸還中土文廟,可最終還是由蠻荒天下奪得扶搖洲和金甲洲。

可是周密只要拿下寶瓶洲,就是一個重大轉折點。

而那高低三策,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蠻荒天下的大勢,與文海周密的大道成就,恰恰相反。

周密對此沒有任何隱瞞,與那位灰衣老者直接坦言,後者更是大笑不已,不但沒有一巴掌隨便拍死當時境界平平的浩然賈生,反而讓周密只管放手去做。之後數千年,賈生變成周密,周密又變出一個白瑩。至於劍氣長城的戰事,周密其實一直在暗中謀划,除了劍仙劍修本身的緩緩策反,重點更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比如雨龍宗,蛟龍溝,扶搖洲山水窟,授意三頭大妖在桐葉洲的潛伏……

至於最終是誰的上策誰的下策,托月山大祖和周密都可以接受。

一座毫無教化可言的蠻荒天下,卻能以國士待浩然賈生,真是一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周密豈能不殫精竭慮,為托月山潛心謀划大勢數千年之久。

周密突然微微皺眉,隨即眉頭舒展,微笑道:「好個符籙於玄,接連壞我兩件小事,遲早有一天要與他講講理。」

一處明月宮殿遺址大門外。

「飛升」至此的紫衣白髮老人,搖搖欲墜幾乎跌倒在地,仍是心思微動,怒喝一聲,忍着傷勢,依舊毫不猶豫就以術法碾碎了數以萬計的殘餘符籙,使得其中一張金色材質的明月符,驀然化作一個儒生身形,略帶笑意,隨之消散,於玄大罵了一句「狗賈生,老子拉不出狗屎給你吃!」

為了脫離扶搖洲的光陰長河禁制拘束,於玄手持那把白也丟來的太白劍鞘,老人不惜打碎一枚酒壺的整條心相星河,一半作為還禮,去竭力護住白也的魂魄,好讓坐鎮穗山之巔的至聖先師把握更大,勝算更多,餘下白也魂魄更全,至於剩餘一半星河,符籙數量仍是多達四十餘萬張,與那天象星河相互牽引,變成一座類似飛升台的符籙長橋,拖拽於玄遠離人間,最終來到這座浩然萬年禁地之一的冷清月宮廢墟。

哪怕如此,依舊險之又險,若非有白也之外的劍仙出劍阻攔,恐怕於玄就要被一個扎羊角辮的丫頭給打落人間了。

只是不曾想那周密竟然不知施展了什麼手段,僅能瞞天過海,將一粒心神依附在符籙之上,一路尾隨至此,連於玄都是落地之後,才只是憑藉直覺意識到不對勁,二話不說便「破罐子破摔」,寧願打碎一件大道根本命物的剩餘符籙,也絕不讓那萬一出現。事實證明符籙於玄此舉,賭對了。

周密甚至懶得收回那粒由賒月本命光色作為遮掩的心神,選擇與那張金色符籙一同消散。免得給那至聖先師拘了去。

在那月宮廢墟外,符籙於玄頹然坐地,手持一把白也囑託歸還大玄都觀的太白劍鞘,老人大笑道:「他姥姥的,再也不當英雄了。」

只是老人很快撫須而笑,「去他娘的十四境,老子爽得很!」

低頭一看,雪白鬍須血跡斑斑,撫須好似揪鬚,又開始破口大罵狗賈生。

罵完之後,於玄想要起身,遠離這是非之地,不曾想又一張書頁憑空出現,飄落在於玄身前。

老人伸手一抓,整個人被拖拽遠去,好像符籙於玄要被一頁書,帶往那浩瀚星河當中去。

上邊有詩句,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以及一句好似旁註的言語:符籙於玄,在此合道。

於玄站在那張驀然大如虛舟的符籙之上,好似大道遠遊,仙人乘桴浮於星海。

於玄打了個道門稽首。

心湖中有漣漪響起,「於玄仙氣很浩然。」

於玄哈哈笑道:「至聖先師謬讚,謬讚了啊。」

劍氣長城那邊,周密打開小天地禁制,一腳跨入對面城頭的籠中雀當中。

周密啞然失笑,兩位劍客,好似身在天各一方,各自喝酒。

劉叉率先起身,破開那把籠中雀的天地禁制,重返浩然天下南婆娑洲,聽周密的意思,既然已經拿下三洲,接下來就要給那位醇儒一個晚節不保了,爭取同時拿下南婆娑洲和東寶瓶洲。其中婆娑洲戰場,會交給劉叉,只需要問劍陳淳安一人。其餘都不用多管。

陳平安站起身,笑眯眯道:「老瞎子不好殺吧?」

周密環顧四周,點頭道:「比隱官大人是要難殺些。」

陳平安將手中酒壺收入袖中,問道:「如何能殺白也?」

周密答非所問,「你是劍修,卻未能見到白也出劍,憾事。」

陳平安說道:「以後白也可以看我出劍。」

周密笑了笑,年輕隱官這句話,聽着很豪氣干雲,尋常人聽見了,只當是一個年輕人的眼高於頂,連那白也都不放在眼中,但是周密卻知道,這是浩然天下讀書人陳平安,與浩然賈生言語的一個道理。

憾事往往讓人失望。

可是我還是要做到不讓他人失望。

周密看着這條不知該說他大言不慚還是赤子之心的喪家犬,竟然極有耐心,緩緩說道:「那是一個人還未曾真正失望過。」

陳平安雙眼眯起,一樣語速緩慢,說道:「曾經有個小女孩在流亡逃難的路上,親眼見到自己的親娘躲著丈夫和女兒,偷吃饅頭。小女孩就只是麻木看着那個場景,你說她失不失望,絕不絕望?一樣可以變的,可以改的。是個讀書人,就了不起嗎?失望就會更大嗎?我看未必。」

周密搖頭道:「道理是個好道理,可還是太小。」

年輕隱官驀然而笑,「那是當然,晚輩年紀輕,學問淺,哪裏能跟文海周密比較大,道,理。」

周密雙手負后,「到底要親手打殺多少個自己,才能真正認命,再去一步一步改天換地。」

陳平安面無表情。

周密已經身形消逝,甚至連本命飛劍籠中雀都毫無察覺此人的到來和離去。

陳平安捻出一張符籙,確定一下到底身在誰的天地當中。

周密就在陳平安身後出現,笑道:「這麼膽小,怎麼當的隱官?」

陳平安收起符籙。

周密說道:「很期待你武夫十境的氣盛。」

陳平安默不作聲。

在兩座天地之外的劍氣長城,那些昔年從畫卷當中走出的劍仙英靈,開始列陣。能消磨掉周密多少道行是多少。

周密笑道:「金丹碎了又碎,才躋身的山巔境,那麼元嬰呢?不如用練氣士的跌一境,來換純粹武夫的止境?」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實在不行,就拼了半座劍氣長城不要。

這就是陳平安最後的殺手鐧了。拿一條命和半座劍氣長城去換某位王座的大道。其實半座劍氣城的價值,依舊極大,這筆買賣很不划算,但是又極有意思。一位王座大妖,誰願意拿大道來換?龍君大概是最捨得的一位,卻一直在確定老大劍仙的後手是否存在。

周密好像在確定這位年輕隱官的決心大小。

最終周密一閃而逝,先撤去天地禁止,再破開籠中雀。

返回桐葉洲之前,在那城頭之上,周密竟是以劍氣,刻下「白也」二字。

不但如此,周密甚至打散了甲子帳的山水禁制,使得年輕隱官得以稍稍重見天日。

陳平安出現在崖畔,對岸就是離真,龍君一死,那半座劍氣長城,就只剩下離真這一個托月山百劍仙了。

遙遙對望。

離真眼神複雜,似笑非笑。

陳平安問道:「吃着屎了,這麼開心?」

離真問道:「分你點?」

陳平安點頭道:「拿來。」

離真愣在當場,疑惑道:「陳平安你腦子是不是從小就有病?」

陳平安說道:「餓狗才不怕棍,你比較雞立鶴群。」

離真看了眼南方的廣袤大地,再轉頭看了眼北邊去往浩然天下的大門,最後收起視線,望向陳平安,說道:「走了。」

陳平安說道:「離真是離真,觀照是觀照,離真是觀照,觀照是離真,是什麼重要嗎?眼前人是誰,這都不沒弄明白,你又能去哪裏?」

離真錯愕不已,他娘的隱官大人竟然都會說人話?!

陳平安又道:「你都聽得懂人話了?」

離真抱拳,使勁搖晃,算是第一次主動認輸了。

陳平安突然坐在崖畔。

離真也同樣如此,自言自語道:「等我一走,離真觀照都不是了,陳清都死了,龍君死了,都死了。」

劍氣長城的歷史,甚至整個劍修的老黃曆,似乎就此一分為二,比起被托月山大祖斬開實實在在的劍氣長城,還要更加做了個了斷。

陳平安默不作聲,拿出一壺酒,輕輕拋出,再以劍氣碎之。

一壺酒水灑落大地。

遙祭萬年之前的劍修龍君,與兩位摯友,一同問劍托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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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郁氏,聯手皚皚洲劉氏,一個出人出力,一個出錢,再耗費玄密王朝一處清秀地界的山水氣數,以至於方圓百里之內,靈氣枯竭,最終臨時打造出一座從金甲洲北部跨洲來到此地的大門。當然要做成此事,還需要有人出劍,正是來自劍氣長城的刻字劍仙,齊廷濟。

關於這位外鄉老劍仙的傳聞,如今在中土神洲,多如雨後春筍,幾乎所有不同脈絡的山水邸報,都或多或少提及過這個橫空出世的齊廷濟。所有邸報幾乎都不否認一件事,如果沒有齊廷濟的出劍殺妖,扶搖洲和金甲洲只會更早淪陷。

老秀才在書院那邊氣得不輕,去找了郁老兒那個臭棋簍子,討要點酒水喝,順便看看郁老兒有沒有什麼用不着的物件。

裴錢則帶着寶瓶姐姐去見在溪姐姐,郁狷夫。

金真夢和朱枚這兩位劍修,最早離開金甲洲戰場,撤往北方大門,郁狷夫和裴錢這兩位純粹武夫,更晚離開。

最後只剩下一位曹慈,依舊留在了金甲洲北方。

裴錢與曹慈問拳四場,只好暫且擱置。事分大小,事有緩急,裴錢對此拎得很清楚。

最後四人一起返回郁家,不曾想林君璧也在附近,林君璧先前從邵元王朝一路遊歷到玄密王朝,在京城待了半月有餘。只不過林君璧此次出門,沒有對外泄露任何消息。如果郁狷夫三人沒有返回中土神洲,林君璧再待半個月就要返回邵元。

郁氏是中土神洲最拔尖的豪閥巨族,郁氏開枝散葉極廣,家譜一箱箱。郁狷夫又是被寄予厚望的嫡女,不然當初也不會跟那位「懷氏麒麟」定親。

林君璧,金真夢,朱枚,三人既是劍修,又都是邵元王朝人氏,如今關係極好。

如今都住在身為「玄密王朝太上皇」的郁氏府邸。

郁狷夫又當起了蹩腳月老,拉着那位家族同齡女子郁清卿,來與林君璧手談一局。

郁狷夫瞧著兩人,越看越登對,真是一對璧人。不生一堆粉雕玉琢的娃娃真是可惜了。

至於那個據說來自山崖書院的紅衣女子,郁狷夫只是禮數周到,僅此而已。她與那裴錢是生死與共的患難之交,李寶瓶就只是朋友的朋友了,而打點關係一事,又從來不是郁狷夫的長項。

郁狷夫帶着一行人來到癭柏亭,此處是郁氏府邸享譽一洲的名勝之地,亭內白玉桌即是棋盤,只有兩張石凳,桌上有兩隻棋罐,對弈落座,其餘站着旁觀,很有講究,當然涼亭有圍欄長椅可坐,只不過就離著棋局稍稍遠了。

作為一個龐大家族定海神針的郁氏老祖,是少年神童出身,被譽為「美風神,少有大志,好學不倦,博覽群書」。這座癭柏亭就是郁氏老祖郁泮水親手打造的景點,不過在一百多年前,此地已經被郁泮水封禁了足足三百年,就只為了下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局仙棋。

先後有一百六十人落子棋盤,因為每人只能下出一手棋。至於是執白還是執黑,碰運氣。

黑棋從先手精妙無雙,到江河直下,中盤大潰,白棋形勢一片大好,直到一位白衣儒士入亭,捻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盤,然後說了句,不用再下了。

眾人一入涼亭,再看四周,別有洞天,古柏森森,據說那些每一棵都價值連城的老柏,是從一處名為錦官城的仙府移植過來。

竹出青神山,柏在錦官城。

裴錢對圍棋不感興趣,從來都是這樣,小時候是懶得動腦子,又掙不著錢,後來至多看老魏和小白他們幾個,在棋盤上殺來殺去的。

李寶瓶就站在那女子身後,觀棋不語。

金真夢和朱枚則站在林君璧身後,自家人當然要護著自家人。

如果不是郁狷夫說過自家老祖是個臭棋簍子,只是喜歡附庸風雅,非要搗鼓些虛頭巴腦的事情,不然裴錢都要以為那郁氏老祖,下棋能穩贏小師兄了。

聽郁狷夫私底下說,甚至連那什麼「少年神童」「美風神,好學不倦」,都是她那老祖當了家主之後,請人瞎扯的,其實小時候就是個視財如命的小胖子,小小年紀就學會許多掙錢營生了。

郁清卿笑道:「君璧棋理,愈發醇正了。」

實尖虛鎮,被林君璧發揮得爐火純青,前些年林君璧做客郁氏,那時候的林君璧棋術,是在強行追求所謂的奇妙高遠,神龍變化。卻又在棋盤上的短兵相接處,似乎殺心過重。如今卻棋風一變,邃密精嚴,不失步驟。殺法環環相扣,棋理與殺氣卻不重。所以她才有醇正的評價。

郁清卿棋術未必如何高超,至多能算是玄密王朝的第一流棋待詔,比起精通弈棋一道的山巔仙師,差距還是很明顯。但是她的眼光一向很好,被老祖笑稱為郁家解語花。

郁清卿在林君璧從棋罐捻子時,她看了眼俊美非凡又神色專註的年輕人,心中則感慨,國運興,棋運亦興。

在那蒸蒸日上的邵元王朝,林君璧必然是未來國師了。

終有一天,林君璧的棋理,會達到「一氣清通,脫然高蹈」的境界。不是所有精通弈棋的人,當真能夠在棋盤外如何成就氣候,可眼前這個昔年少年,好似大道卻與棋相通,生枝生葉。

郁狷夫和裴錢並肩而坐,郁狷夫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摘下腰間酒壺,遞給裴錢。

裴錢趕緊給郁狷夫使眼色,悄悄抬起下巴,點了點那位神色認真的寶瓶姐姐。

郁狷夫笑了笑,自顧自飲酒起來,心中大為好奇,裴錢除了她師父之外,竟然還有怕的人?

郁狷夫伸了個懶腰,雙手扶在身後圍欄上,聚音成線,與裴錢說道:「曹慈在兩洲戰場出拳極多,跟你師父那次躋身山巔境,關係不小。」

入了涼亭后,裴錢始終端坐,挺直腰桿,雙拳虛握擱放在膝蓋上,輕輕點頭。

郁狷夫說道:「山崖書院如今名氣可不小了,都要歸功於那位大驪綉虎。」

裴錢卻不願多談綉虎,只是笑道:「我很早就認識寶瓶姐姐了。我師父說寶瓶姐姐從小就穿紅衣裳。」

郁狷夫點點頭。

雖然還是不太理解,為何裴錢會對那個紅衣女子如此親近。卻也不願去刨根問底,就像裴錢就從不在她面前提及那個懷潛。

郁狷夫喝着酒,偶爾瞥一眼棋局,反正看不看都看不清勝負走勢,她會下圍棋,不過就真的只是會下而已了。

她更喜歡象戲棋,郁氏藏書樓,就有一位兵家祖師親筆手書的《象經》初稿。

山上練氣士,遠比山下俗子更加思慮幽深,算計長遠,不過除了兵家修士之外,修道之人,往往推崇圍棋輕視象戲。

郁狷夫問道:「你會不會下象棋?」

裴錢搖頭道:「沒下過。」

當年老魏和小白經常會下象棋,只是某次給小師兄冷嘲熱諷了一通。

稍微用心想了想,裴錢就想起了那番言語,一字不差,一一記起。

其中一句,最損了,「這象棋的深度,就是魏羨喝酒的海量,你們倆不臊啊?」

郁狷夫當然不知道這一茬,隨口說道:「年輕候補十人當中,有個叫許白的年輕人,精通象棋,他那『許仙』美譽,一半在此。因為許白在少年時,曾經夢遊中土兵家祖庭直鈎台,與那位隱世數千年的姜姓老祖,對弈十局,許白四勝六負,所以許白在成為候補十人之前,其實在山巔修士當中,就已經名氣很大了,在『許仙』之前,早早有了個『少年姜太公』的綽號。」

郁狷夫喝了一口酒,「有機會一定要與他請教請教。輸棋是肯定的,只希望輸得不要太難堪。」

裴錢對什麼許白許仙就更不感興趣了,所以說道:「我只見過符籙於玄老前輩,確實很仙。」

詩家白仙,詞宗蘇仙,符籙於仙。

象棋許仙?

裴錢突然咧嘴一笑,「在溪姐姐,如果,我是說如果啊,我是你們郁家老祖,就將那一百多顆黑白棋子偷偷藏起來,銘刻上下棋修士的名字。既能珍藏,又很值錢。」

郁狷夫眼神古怪。

裴錢問道:「已經這麼做了?」

郁狷夫嘆了口氣,「咱倆換個身份就好了。」

裴錢搖頭。

她可捨不得換。

等到林君璧和郁清卿下完一局棋,耗費了將近半個時辰,還要復盤。

事先問過郁狷夫,得到許可后,裴錢就帶着寶瓶姐姐一起閑逛起來。

走遠后,李寶瓶揉了揉裴錢的腦袋,說道:「跟朋友相處,不用那麼拘謹。」

裴錢想了想,點點頭,「聽寶瓶姐姐的。」

李寶瓶繼續說道:「你剛剛從金甲洲戰場回來,下意識綳著心弦,也很正常,不過你不能一直這樣。當年小師叔帶着我們遠遊,偶爾都會偷個懶,何況是你這個當弟子的。」

裴錢悶悶道:「師父就算偷懶,也是為了攢氣力和心氣,不一樣的。」

李寶瓶笑着沒說話。

老秀才突然現身,身邊多了個頭戴虎頭帽的小孩子,老秀才大笑不已,與那孩子介紹說道:「可以喊寶瓶姐姐,裴姐姐。」

孩子斜眼老秀才,老秀才立即悻悻然道:「喝高了喝高了,怪不得我,郁老兒別的不說,這珍藏多年的酒水,真是很夠勁。」

然後老秀才遞給裴錢一把小巧玲瓏的竹黃裁紙刀,詩篇銘文,刻滿正反兩面,笑道:「裴錢,這是那位郁前輩補上的見面禮,收下吧,客氣啥,長者賜莫要辭嘛。是件咫尺物,對於郁前輩來說,就是九牛一毛,落魄山的一粒瓜子,只管收下,不然郁老兒肯定要急眼。」

裴錢剛要說話,給李寶瓶扯了扯袖子,裴錢便撓撓頭,接過那把珍貴異常的裁紙刀,確實有些家當,沒有咫尺物的話,都要頭疼怎麼帶回家去。總不能一直欠著在溪姐姐的那件咫尺物,說好了離開金甲洲就還她的。

然後老秀才說要離開一趟,要去穗山。

從頭到尾,老秀才都沒說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小孩子,姓甚名甚。

老秀才一走,李寶瓶和裴錢也各自離開郁家。

李寶瓶要返回學宮,山崖書院學子目前在那邊求學,裴錢則遠遊多年終於返鄉。不過要先跨洲去往皚皚洲,再繞路去往北俱蘆洲,才能返回寶瓶洲。

李寶瓶將那把狹刀交給裴錢,腰間只懸一枚養劍葫,紅衣牽馬離去。

裴錢站在門口,喊了聲寶瓶姐姐,李寶瓶轉過頭,笑眯起眼,驀然燦爛而笑,雙腳輕輕跺地,雙手飛快晃動。

裴錢撓撓頭,終究沒好意思如此孩子氣了。

裴錢站在門口許久,這才轉身走回府邸,先勞煩一位管事幫忙通報聲,看她能否去郁家老祖那邊道謝和告辭,那位管事笑着答應下來。

裴錢見過了郁氏老祖,再去與郁狷夫告辭,郁狷夫就要送她去那座仙家渡口,裴錢帶着那個取名阿瞞的不記名弟子,結果郁狷夫到了渡口,臨時起意,說既然裴錢你要去趟雷公廟,我正好也想去那邊逛逛,看能否與那位沛阿香沛前輩請教拳法。

郁氏老祖站在私人花園一處懸「木野狐」匾額的涼亭內,郁泮水身邊站着一位年輕俊美的白衣公子哥。

郁泮水笑呵呵搓手道:「沾光沾光,虧得有齊兄在,氣運在我,老秀才今兒下手不重。」

這位暫時做客郁家的「年輕公子」,正是齊廷濟,在扶搖洲山水窟,沒能救下周神芝,所幸後來在金甲洲劍斬完顏老景。雖然那位飛升境多半沒有徹底死絕,只不過這筆戰功,實打實落在了這位劍氣長城的老劍仙身上,至於那位扶搖洲本土飛升境,更是對齊廷濟感恩不已,與齊廷濟約好,等他在流霞洲白瓷洞天出關,一起找個地方喝酒。

老劍仙,是說齊廷濟的修道歲月,城頭刻字,可其實齊廷濟卻是極為年輕的容貌,齊廷濟在中土神洲,先是名聲鵲起,然後享譽一洲,只不過齊廷濟卻消失無蹤,有傳言說是皚皚洲劉氏財神,要重金邀請齊廷濟擔任家族「太上供奉」,劉氏的重金,那絕對是超乎想像的重金,所以齊廷濟如今已經是劉氏的座上賓。

兩洲戰場積攢下來的功德,足夠讓齊廷濟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了。

但是齊廷濟還在猶豫,一旦在浩然天下紮根,以開山祖師的身份,建造出一座祖師堂,就等於主動放棄了飛升城和第五座天下,扶搖洲和桐葉洲兩道大門,支撐沒幾年,浩然天下這邊關於飛升城的山水邸報,幾乎空白,要不然就是一些個胡亂杜撰的小道消息。

先前老秀才找上門來,齊廷濟就主動避而不見,不曾想就此錯過了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

郁泮水甚至都沒敢點名道姓,支支吾吾,齊廷濟便大致猜出了扶搖洲一役的最終結果,儒家文廟一定付出不少。

郁泮水笑道:「劉聚寶那傢伙財大氣粗,心更凶,所以不如我,不用花一顆錢,就讓齊兄當了郁氏的挂名客卿,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齊廷濟一笑置之。

郁泮水收斂笑意,問道:「準備如何答覆劉氏?」

齊廷濟說道:「我先見見這位劉氏財神。」

郁泮水點點頭,花園內,瞬間百花齊放,下一刻,一個身材修長、衣衫素雅的中年男子,好似就站在百花叢中,走到涼亭內,與齊廷濟抱拳笑道:「劉聚寶,見過齊劍仙。」

齊廷濟抱拳還禮。

郁泮水笑道:「你們聊,我去見個晚輩,看能不能給那小子忽悠瘸了,成功入贅我郁氏。」

劉聚寶扯了扯嘴角。

郁泮水一拍腦袋,打了個響指,匾額那邊出現一縷青煙,最終凝聚出一個身姿婀娜的艷美女子,跟在郁氏老祖身後。

一座書房。

林君璧跨過門檻后,一位仙人境修士輕輕關上門。

書房內只有一位老人,拎了條椅子背窗而坐。

林君璧上前幾步,作揖行禮。

在那癭柏亭落座,在這書房就休想了。

眼前這位蹺二郎腿的郁家老祖,瞧著就是個錦衣玉食的富家老翁,胖乎乎,一眯眼,眼小愈發顯得臉大,憑空多出幾分油膩。

很難想像,這位老人,不過玉璞境修為,就能夠在大澄王朝覆滅后,又扶植起一個國力更強的玄密王朝。而不管是大澄還是玄密,都要比如今的邵元王朝排名更高。

在略顯幽暗冷清的書房裏邊。

既然老人不說話,林君璧就只是站着。

郁泮水終於開口笑道:「聽說你精通弈棋,都快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君璧棋術依舊不如先生厚實。」

「這話說得油膩了,我是問輸贏,沒說棋風,按照你的說法,我還比綉虎下棋霸道呢,有意思嗎?」

「君璧與先生對弈,各有勝負。」

「小子賊精,養望術比棋術更高。邵元國師教出了個好弟子。」

「該得的,一毫一厘別少我,不該得的,給了我也會還。」

「怎麼還?當那人心、名望是錢財啊,油膩油膩,小小年紀老道得油膩,為人處世更油膩。」

「規矩之內,我問我心,我行我事。」

「你去劍氣長城,初衷不是為了郁狷夫嗎?是心灰意冷,知難而退了,還是猶不死心,打算放長線釣大魚?此問可不好答,要麼是你小子承認自己居心叵測,要麼是承認你家先生心太臟,棋盤外落子都是下黑手,所以不如我幫你找個理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不是就比較斯文了?」

老人攥著一枚凍如凝脂的玉石手把件,薄意雕刻,下刀極淺,唯有兩處篆刻較深,皆是印文樣式,一為「玉璇」,一為「琢」字。

呵了口氣,換成雙手緊握,輕輕擰轉,然後又習慣性往臉上蹭了蹭。

林君璧對此視而不見,說道:「郁狷夫看不上我,我與郁清卿不合適。」

郁泮水譏笑道:「傻姑娘怎麼看上的陳平安?」

林君璧反問道:「郁狷夫為何會看不上隱官?」

郁泮水眯起眼,抬起手腕,輕輕虛握,下一刻手心就多出一枚印章,再以雙指捻住。

印章邊款:石在溪澗,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綺雲在天,拳猶然在那天上天。印文則是:女子武神,陳曹身邊。

郁泮水問道:「你下棋,就是輸給此人?知不知道他是誰?」

林君璧說道:「郁先生知道就好。」

郁泮水提起手中另外那玉把件,說道:「你罵這傢伙幾句,我將此物送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說你不說,怕什麼。提醒一句,我手中把件,可是水繪園故物,等於半座水繪園,別說你需要,就連你家先生都不會嫌棄。」

此物出自老坑福地,這種奇石田黃,是老坑福地的山根精華所在,是福地的特有之物,價值連城,一兩老坑石一兩穀雨錢,更有那「天下印章硯台,半出老坑福地」的說法。

是個出了名財源滾滾的上等福地,給那符籙於玄山門的一座下宗宗門掌控。

符籙於玄,一山五宗門。手握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兩座中等福地,其中那座雲夢小洞天,有那青草湖,光是蛟龍窟就有數座,水裔精怪更無數,尤其難得的是天生性情溫馴,最被山上仙子喜歡。

歸功於浩然天下那些雜亂不堪的山水邸報,為仙子們評選出了眾多山上必備物件,什麼龍女仙衣湘水裙,十二顆虯珠起步的「掌上明珠」手串,一把白帝城琉璃閣煉製的梳妝鏡,一幅被譽為「下一等真跡」的臨摹雲上貼或是花間貼,流霞洲玉春瓶,斜插一枝來自百花福地的梅花……

那於玄能不有錢嗎?符籙能不多嗎?

便是郁泮水這個手握玄密王朝全部財庫的郁氏老祖,都要自愧不如。

這會兒「現身」自家花園的那位皚皚洲劉大財神,曾經主動開價,要與符籙於玄購買半座老坑福地。據說當時劉聚寶身上帶了一堆的咫尺物,裏邊滿滿當當都是穀雨錢。除了堆積如山的神仙錢,劉氏還願意拿出自家綠蔭福地的一半,送給於玄。

於玄沒答應就是了。

說你劉聚寶有錢又如何,可我像是缺錢的人嗎?

說到底,什麼半座老坑福地、半座綠蔭福地,什麼劉聚寶送錢給於玄,都是表面功夫。類似山下世族的一樁聯姻。

其實皚皚洲劉氏,不過是要再抱一條大腿,當然雙方確實可以一起掙長遠的大錢。

一方掙錢一方虧錢的買賣,做不長久,只是一條「流水」財路,說走就走,說沒就沒。

林君璧好似早有腹稿,毫不猶豫,背稿子一般,還真就罵了一通「崔東山」。

郁泮水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將那手把件丟給林君璧,林君璧收入袖中,說道:「可惜未能解石為一枚方章。」

郁泮水轉頭說道:「回頭你告訴那綉虎。」

一個清冷嗓音響起,「奴婢領命。」

林君璧始終目不斜視,置若罔聞。

關於這位郁家老祖的傳言,太多。性情不定只是其一。

郁泮水突然問道:「那個年輕隱官,真能讓你林君璧都要佩服?」

林君璧點頭道:「不能為之,心神往之。」

郁泮水笑道:「咱倆手談一局?」

林君璧說道:「輸贏都由郁先生說了算。」

郁泮水抖了抖手腕,將那枚印章放回原處,起身道:「走,去癭柏亭殺一局去,小子口氣賊大,說得好像能贏我似的。」

京城渡口那邊,裴錢和郁狷夫一起乘坐仙家渡船去往皚皚洲,阿瞞站在觀景台欄桿那邊,痴痴看着一座恢弘京城變成巴掌大小,芥子大小,最終消失不見。

裴錢問道:「你先補上昨天欠下的練拳,不然你要還我一顆雪花錢。」

孩子只是踮起腳尖,始終望向遠方大地。

裴錢也不惱火,更無責罵,只是說道:「按照約定,連續兩天不走樁,還我一半雪花錢,一旦總計有三天不練拳,全部還我。」

那個孩子這才含糊不清說道:「再看一會兒。」

————

陳靈均走瀆,終於在那春露圃附近的大瀆入海口,成功離開一洲山河氣運的鎮壓束縛,聲勢浩蕩,一條龐然大蛟,有如龍入海,掀起滔天巨浪。

只是陳靈均剛要趁勢再咬牙前沖千百里,不曾想微微揚起巨大頭顱,只見那遠處海面上,一襲青衫,雙手負后立船頭,十分瀟灑,然後在大浪之中,立即打回原形,術法亂丟,也壓不住水運洶洶導致的驚濤駭浪,這讓陳靈均心一緊。

大瀆鄰近入海口的沿途兩岸數千里,都已經有幾家仙師幫着鎮壓水勢,不至於蔓延上岸,免得傷及無辜,不曾想臨了,還是有條運道不濟的漏網之魚,陳靈均瞧見了那個最終呆若木雞的年輕仙師,陳靈均一個發狠,晃動那條血肉模糊可見白骨的蛟尾,更改軌跡,撞入大海深處,整個頭顱砸在海床上。

石,崖,橋,堤岸,一切陸地之屬萬物,皆是蛟龍之屬,走江的無形大道阻攔,蛟龍走江,講求一個一往無前,瘋狂汲取水運,洪水滔天,走得越快就越輕鬆,陳靈均卻一路走得磕磕碰碰,一鼓作氣支撐至此,終於徹底衰竭,若非那一葉扁舟攔路,其實陳靈均還能衝出去最少千裏海域,陳靈均暈乎乎晃動頭顱,事已至此,再走海就毫無裨益了,忍着全身劇痛,凝為人身,從方寸物當中找出衣物穿戴在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搖搖晃晃踏波而行,去找那隻落湯雞,環顧四周,見那落湯雞,上半身趴在傾覆的小船上,大呼道:「好大水,咋回事?!」

見那人無事,陳靈均鬆了口氣,然後悲喜交集,一個忍不住,就嚎啕大哭起來。

老子這輩子再也不走水了,誰說都不成。老爺發話都不成!

只是嚎了幾嗓子后,陳靈均一屁股坐在水面上,又笑了起來,跌跌撞撞的,走瀆總算成了嘛。也就是賈老道、白忙這些好兄弟們都不在身邊,不然這會兒陳靈均能拉着他們一起把一條濟瀆當酒水喝完。

陳靈均立即抹了把臉,見那位瞧著只是洞府境的練氣士,好不容易將小船翻轉過來,正蹲在那邊,用雙手倒水入海,大概是先前以蹩腳術法抵禦巨浪,耗盡了靈氣。

陳靈均心中確實有些愧疚,好好賞著景,就成了落湯雞。

雲海之上,李源捂著額頭,「我這靈均兄弟,走水走水,是不是腦子都跟着進水了,哪有這麼走瀆的。」

走瀆成功,竟然就只是讓一位金丹境蛟龍之屬,只是元嬰初生,而不是李源與沈霖最早預期的元嬰瓶頸。

元嬰初生,與那元嬰圓滿,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哪怕同一境界,其實已算天壤之別,對於境界攀升更加艱難的蛟龍之屬,兩者更是懸殊,而且走瀆這種事情,能一而再再而三嗎?機會沒了,這輩子就都沒了。原本按照這位龍亭侯與靈源公的推衍,陳靈均只要走瀆成功,最壞的結果,都是元嬰圓滿巔峰境,運氣好些,直接破開元嬰瓶頸躋身上五境,都不是沒有可能。

愣是給陳靈均撲騰出個當下慘淡光景。

李源已經開始擔心自己的前程了,陳平安不會到時候遷怒自己的護道不利吧?

南薰殿水神,如今的濟瀆靈源公,沈霖,與龍亭侯李源並肩而立,她笑道:「我倒是覺得這樣不錯。開始有些理解陳平安為何願意如此照顧陳靈均了。」

李源還是替好兄弟心疼那份大道折損,「當個好人,實在太花錢了。」

李源皺眉問道:「那位瞅著總讓我覺得氣象古怪的練氣士,好巧不巧,突兀出現在這裏,連累陳靈均跌了半境,當真只是地仙修為?」

沈霖也有幾分憂慮,「除了岸上春露圃修士,還有你我雙方的水官一起巡遊海中,照理說確實不該有人出現此地。」

再遠些,千里之外,其實還有一位淥水坑出身的捕魚仙,因為按照雙方推演,陳靈均裹挾大瀆水運洶湧入海之後,會在那處被臨時開闢出來的水府暫作休歇,以此固本培元。

一個身材臃腫的綠袍婦人,憑空浮現在兩位大瀆公侯身邊,說道:「主人讓我捎話,要你們不用追究那人來歷,隨他去。」

「不但如此,如果有人擅自探究此人根腳,比如大源崇玄署或是水龍宗,來與你們試探口風,你們勸一勸攔一攔,攔不住就與我打聲招呼。」

婦人笑眯眯道:「要水淹嬰兒山雷神宅,龍亭侯好大的氣魄。」

李源嬉笑道:「澹澹夫人折煞小弟了。」

這頭淥水坑飛升境大妖,道號青鍾,自封「澹澹夫人」。

還喜歡與那人間最得意攀親戚,傳聞在那淥水坑大門外,懸有一副金字楹聯,「擊鐘青冥之長天,足躡淥水之波瀾」。

飛升境咋了,白也為淥水寫過一篇詩文又咋了,看把你拽的,蕩漾得沒邊了,你他娘的真有本事,就去與我的好兄弟火龍真人拽去啊。

婦人笑着離去,忍不住瞥了眼海上的年輕練氣士,

雖然她現身後表面鎮定,實則心有餘悸,不比見到火龍真人更好。

斬龍之人。斬殺水裔,豈不是更信手拈來。

陳靈均機靈得很,隨便找了個借口,陪着那哥們一起大罵這邊的水勢詭譎,然後很快就開始稱兄道弟起來,不曾想那哥們竟然也姓陳,名濁流,這名字取的,跟好兄弟白忙有的一拼,而且一看就是個科舉失意人。陳靈均開懷大笑道,你姓陳我姓陳,那咱倆豈不是五百年前的本家兄弟?

陳濁流微微一笑。

先前尋見了一處破碎秘境,隨便找見了一副仙人遺蛻,就將先前皮囊還給了那位北俱蘆洲的年輕車夫。

車夫「白忙」,得了一袋子神仙錢,陳靈均換來了一場走瀆成功,而不是功虧一簣,到頭來白忙一場。

一旦走瀆順遂,任由巨風大雨肆意侵襲兩岸,那麼陳靈均躋身玉璞境不難,而不是當下的元嬰蛟身,得以具備真龍雛形,可「陳濁流」說不得就要一個忍不住,先還錢,再一劍斬掉好兄弟的頭顱了。

而且方才陳靈均如果為了大道成就更高一籌,選擇一撞而來,撞爛一葉扁舟和打殺攔路人,那「陳濁流」就更省心省力了。

陳靈均覺得自己到底不是那種亂認兄弟、亂斬雞頭燒黃紙的人,與陳濁流告辭一聲,主要是要趕緊去與李源和靈源公道謝,再找到白忙,然後一起打道回府。

只是陳靈均一路返回,去過了龍宮小洞天謝過好兄弟李源,然後在春露圃四處逛盪一圈,卻始終沒能等到白忙,倒是又遇到了那個在春露圃渡口蹲著吃那啥龜苓膏的本家兄弟,這麼巧,不認個朋友太可惜了,結果這一聊就更投緣了,那陳濁流掏出一隻老舊錢袋子,打腫臉充胖子也要請客的樣子,看得陳靈均都要心酸,聽說那陳濁流要去鬼蜮谷碰碰運氣,因為如今那邊京觀城沒了那頭上五境英靈,如今機緣遍地,陳靈均一聽,又順路,只不過陳靈均還是打算多打聽打聽白忙,不曾想那陳濁流也是個大氣的人,竟是陪着他一起在這邊逛盪了足足一旬,錢袋子空了大半,只剩下渡船錢,陳濁流才說有事忙去了,陳靈均苦找白忙不得,只好讓春露圃那邊幫忙留意幾分,這才帶着陳濁流一起乘坐渡船去往骸骨灘。

李源在大瀆畔,望向那條渡船,突然悚然一驚。

只見那憑欄而立的青衫文士,朝自己眯眼一笑,沈霖立即施了個萬福,那個陳濁流這才轉身離去。

先一起逛過了骸骨灘,好說歹說,陳靈均才說服陳濁流莫要去鬼蜮谷當山澤野修了,跟着他去寶瓶洲吃香喝辣的!

只是披麻宗渡船跨海南下,到了長春宮渡口,陳濁流卻突然說稍後再去牛角山渡口,陳靈均便與他約好在落魄山碰頭,獨自南下。

到了牛角山渡口,雙腳一落地,陳靈均又忍不住擦了一大把辛酸淚。

懸好劍符,御風到了自家山門口,見着了那個曹晴朗,陳靈均哇哈哇哈一陣大笑,大步走向曹晴朗,「晴朗啊,幾年不見,境界還是螞蟻爬坡啊,這可不行的。」

曹晴朗站在原地,輕輕點頭,笑而不言。

陳靈均笑問道:「我不在落魄山的這些年,有沒有誰欺負你啊,跟我說一聲,如今也就是陳哥我一巴掌的事情。」

曹晴朗搖頭道:「不曾有。」

陳靈均有些失望,不過很快就開始大步登山,沒能瞧見那個岑鴛機,走樁如此不勤快啊。

不過陳靈均很快見着了那個正在巡山黑衣小姑娘,板起臉,憋著笑,以行山杖拄地,站在原地。

以一顆顆瓜子做暗器,一個蹦跳,擰腰旋轉,大喝一聲走你,丟出一件暗器。

一路巡山,走你走你,打得那些花草樹木毫無還手之力,個個獃頭鵝。

裴錢遠遊未歸,右護法大人就真的是落魄山上無敵手了。

陳靈均咳嗽一聲,「小米粒。」

周米粒愣在當場,然後懷抱金扁擔和行山杖,一路撒腿飛奔到陳靈均身邊,喊道:「景清景清景清!」

聽到這個只有在落魄山才能聽見的名字,陳靈均一下子紅了眼睛,小米粒怯生生道:「給人欺負啦?誰啊,打得過我就去打,下山遠遊都不怕。」

陳靈均笑起來,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腦袋,彎腰問道:「老爺還沒回家嗎?」

周米粒點點頭,「路那麼遠,好人山主肯定要走得慢些。」

陳靈均嗯了一聲。

陳靈均讓小米粒帶路,找陳暖樹那個傻妞,他先去霽色峰祖師堂上邊上香。

一路上,小米粒說了些家裏的故事,最後小聲說道:「好人山主的師兄,桌兒大劍仙,一開始誤會你了,擔心你會欺負暖樹姐姐……」

小姑娘一直沒發現那個意氣風發的陳大爺,這會兒一直在牙齒打顫,顫聲問道:「左……左右?」

周米粒輕輕點頭,邀功道:「放心吧,我幫你澄清事實了,桌兒大劍仙都笑嘞。」

陳靈均如遭雷擊。

傳聞大劍仙左右從來都不會笑的,那就一定是大有深意了。哪怕看我不順眼,好歹也得看我一眼吧,大劍仙咋了,就不要講點道理啊。

陳靈均頓時悲從中來,捶胸頓足,哀嚎不已。大爺我好不容易走江化蛟成功了,然後就只是將一拳事,換成了一劍事?

與陳暖樹重逢后,陳靈均就病懨懨的,只是到了霽色峰祖師堂,陳靈均深呼吸一口氣,將竹箱和行山杖放在門外,跨過門檻。

在那之後,陳靈均很快就恢復了幾分風采,去灰濛山找那雲子小弟,或是去那黃湖山找泓下。

三位蛟龍之屬,無巧不成書,竟然先後各自走水成功了。

落魄山,確實有幾分大道親水的意思。

其實泓下對陳靈均印象很好,也有一份私心,總覺得天塌下,反正有陳靈均在前邊先扛一拳……

只不過泓下性子冷清,不太會表露情緒,在黃湖山又太過小心翼翼,才顯得與陳靈均比較客套疏遠。

要論膽小,在黃湖山默默打造水府的泓下,遠勝身在落魄山的陳靈均,倒不是泓下真是怯弱之輩,一條能與「小泥鰍」爭搶驪珠洞天大道機緣的黃湖山巨蟒,天生的蛟龍之屬,脾氣肯定好不到哪裏去。

陳靈均連那阮邛都當面罵過,那還是在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正兒八經的阮邛地盤。自家老爺敢嗎?絕對不敢的。

當然陳靈均有錯就改,沒少給阮聖人磕頭,那阮鐵匠不也沒咋的,當時只是臉色略顯難看罷了。

這天,陳靈均陪着余米兄弟和小米粒一起在崖畔石桌那邊耍,陳靈均讓那唯一的小弟,雲子現出真身,頭顱擱在崖畔,身軀懸掛峭壁上,小米粒閉上眼睛,側着身子,出拳不停,最後打得那大蟒墜落懸崖……基本上每天都要來這麼一出,至於雲子是什麼心思,估計想死的心都有了,倒不是與啞巴湖小水怪如此嬉戲如何為難,而是那個笑眯眯嗑瓜子的玉璞境瓶頸劍仙,讓雲子實在瘮得慌。

今天雲子剛要滑落峭壁,突然發現那個青衫「余米」笑容古怪,他轉過頭顱,發現懸崖一側,出現了一個氣息熟悉的陌生人。

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她一樣是手持行山杖背着綠竹箱。

小米粒瞪大眼睛,獃獃看了半天,趕緊走到她身邊,小姑娘抬起腦袋,喃喃問道:「裴錢呢?」

還是個兒小小的黑衣小姑娘,好像是看着眼前的裴錢,卻問那個熟悉的裴錢在哪裏呢。

裴錢如今個子太高,讓以前還會經常踮起腳跟說話的周米粒,都忘記踮起腳跟了。

話一說出口,小米粒就知道自己錯了,低下頭,撓撓頭。

裴錢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腦袋,也問道:「瓜子呢?」

周米粒一把抱住裴錢,大哭起來,哽咽抽泣,小聲埋怨裴錢怎麼長這麼高了,才捨得回家。

————

裴錢返回落魄山後,山上還多了個名叫阿瞞的小啞巴,但是與誰都不親近,最後裴錢讓他去了騎龍巷壓歲鋪子,在那邊幫忙當個小夥計。

米裕,化名余米,玉璞境瓶頸劍修。

下山遠遊的拜劍台崔嵬,元嬰劍修。

看架勢要鳩佔鵲巢霸佔拜劍台的隋右邊,金丹瓶頸劍修。

按照以往寶瓶洲山上說法,就是劍仙、大劍仙和老劍仙,總計三劍仙。

陳靈均,泓下,沛湘,兩水蛟一狐魅,總計三元嬰。

雲子,走江成功,動靜沒有泓下那麼大,只是走了龍鬚河和鐵符江,金丹境。

還有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變化。

都讓裴錢有些不適應。

這天裴錢徒步去往拜劍台,曾經有一位長得極美的女冠姐姐,桐葉洲太平山劍修黃庭,教過裴錢一門白猿背劍術和拖刀式。

只是這麼多年,一直是竹刀竹劍鬧着玩。

以後不會了。

在拜劍台那邊,裴錢找到了在此結茅修行的隋右邊。

如今元嬰劍修崔嵬已經趕赴南嶽地界,蔣去和張嘉貞也早早搬去了落魄山,所以很清靜。

隋右邊見到裴錢后,倍感意外。

實在無法將眼前這個神色沉穩的年輕女子,與當年那個混不吝、鬼精鬼精的黑炭丫頭聯繫在一起。

更沒辦法將那個外人稍稍抻筋就疼得一臉鼻涕眼淚的小姑娘,與眼前這個純粹武夫聯繫在一起。

雖說在暖樹和米粒那邊,聽說過一些裴錢練武的小事,比如喜歡跳崖什麼的,隋右邊仍是不敢置信。

裴錢抱拳致禮,喊了聲隋姐姐。

隋右邊笑着點頭。

裴錢開門見山道:「我記得師父借給你一把劍,對吧?」

隋右邊眯起一雙秋水長眸,說道:「怎麼講?」

裴錢微笑道:「隋姐姐反正是有那本命飛劍的劍修,不如將吃心劍再轉手借給我唄。」

裴錢拍了拍腰間狹刀祥符,笑道:「刀劍錯,刀有了,差一把劍。我很快就會還給隋姐姐的,最多三年。」

隋右邊搖搖頭,「去別處換把劍。那把痴心,不借。讓你師父自己來取回。」

裴錢笑道:「又不是不還。」

隋右邊乾脆不再說話。

裴錢問道:「隋姐姐,知道為什麼畫卷四人,我跟老廚子,老魏和小白關係都很好,唯獨跟你關係最一般嗎?」

隋右邊開始皺眉。

裴錢自問自答道:「因為我師父,不是你心目中的那個夫子。你也休想我師父哪天會變成那個人。」

隋右邊神色淡漠道:「你是要問拳拜劍台?」

裴錢說道:「有何不可?切磋而已。又不會死人。」

朱斂長吁短嘆出現在柴門外邊,也不進門,只是說道:「裴錢,不要這麼咄咄逼人,都是自家人。哪怕心有怨氣,都不該早於道理先落拳上。」

裴錢頭也不轉,「你是我師父嗎?」

朱斂啞然。

為難,真是為難。

其實朱斂知道這一天肯定會來,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早。

最下策的手段,就是出拳阻攔裴錢。

中策是自己替隋右邊擋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然後說不定要被裴錢和隋右邊各打一頓。

上策嘛,也是有的。

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女子出現在朱斂身邊。

裴錢猶豫了一下,轉身抱拳。

長命嘖嘖說道:「拳法一高,道理就大。不愧是落魄山主的開山大弟子。」

裴錢眯起眼。

長命滿臉隨意,嗤笑道:「你師父讓我捎句話給你,什麼都可以余著,唯獨別攢板栗吃。聽不聽是你的事情,我反正把話帶到就行了。」

裴錢將信將疑。

長命似乎又記起一事,「你師父補了一句,讓你個頭別竄太快。」

裴錢一下子心虛起來,下意識撓撓頭。

她坐在檐下一張小竹椅上,望向老廚子,欲言又止。

朱斂笑呵呵擺擺手,示意裴錢不用放在心上。

反正這個隋右邊,他想要收拾又不太好收拾,一樣看不順眼。

長命說道:「今天拜劍台的事情,我先幫你在山主那邊記下了。」

裴錢點頭道:「彼此彼此。」

朱斂和長命一起離去。

隋右邊問道:「裴錢,你我恩怨先不談,你的心境到底怎麼回事?」

如果裴錢今天造訪拜劍台,撒潑打滾耍無賴也好,還是如當年小黑炭那麼賤兮兮精明算賬也罷,其實隋右邊借劍也就借了。那把痴心劍,確實就如裴錢所說,是陳平安借給她的,而裴錢作為開山大弟子,別說暫借三年,取回都在理。

裴錢雙臂環胸,說道:「明知故問。」

茅屋這邊就只有一條竹椅,擺明了隋右邊在這拜劍台,不歡迎外人打攪。

所以裴錢一坐竹椅,隋右邊就只能站着。

不過當下裴錢總算有點熟悉的樣子了。

隋右邊起笑起來。

這個裴錢竟然開始打盹了。

只不過片刻之後,隋右邊就心中嘆息,好一個「睡身不睡神」,練拳近乎道。

這裴錢如今到底是遠遊境,還是山巔境?

裴錢一身拳意好似依舊酣睡,但是人卻已經睜眼開口言語,「書簡湖的五月初五,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隋姐姐如今是真境宗劍修,應該知道吧?」

隋右邊點頭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陳平安是五月初五這天出生的。」

「你可以喊『裴錢你師父』,不要直呼我師父名諱。」

裴錢先提醒了一句,然後從咫尺物當中掏出一袋子炒板栗,還有一種名叫五毒餅的外鄉點心,上邊的蜈蚣蟾蜍蠍子,都是用木模子磕出來的。

遞給隋右邊,隋右邊搖搖頭。

裴錢吃了半袋子板栗,吃完了那塊五毒餅,收起板栗放回咫尺物,拍拍手,說道:「有些文字,一直在我腦子裏亂竄,怎麼都趕不走。只要不練拳,就會心煩。本來以為回了家,就會好些,沒想到越來越心煩,連拳都練不得了,怕暖樹姐姐和小米粒擔心我,只好來拜劍台這邊透口氣。」

隋右邊笑道:「我好欺負?在落魄山最是外人?」

裴錢說道:「隋姐姐是同鄉,又是長輩,所以隋姐姐說了算。」

隋右邊問道:「什麼文字內容,能讓一位山巔境大宗師都要心境不穩。」

裴錢說道:「是在金甲洲鄉野瞧見的一塊禁制碑。很平常的物件,沒什麼古怪。」

不願意多說了。

裴錢告辭離去,抱拳低頭。

隋右邊嘆了口氣,「不用如此。你自己才要小心。」

回了落魄山竹樓那邊的崖畔,今天裴錢側身而坐,眺望崖外雲海。

小米粒趴在石桌上,獃獃看着裴錢。

陳暖樹在忙着針線活,幫小米粒縫補靴子,桌上擺滿了一個小木盤,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物什。

一個一路飛奔到落魄山點卯的香火小人,遠遠看見那個陌生背影,一邊跑一邊忍不住怒道:「何方神聖?!竟敢與我們右護法大人並肩而坐……氣煞我也,何德何能……」

裴錢轉過頭,微微挑眉,「嗯?」

香火小人二話不說一個撲倒在地,高呼道:「小的如今暫領騎龍巷右護法,覲見舵主大人。這些年裏,點卯勤懇,風雨無阻,勞苦功不低……」

不見裴錢如何動作,那個小傢伙就給拽到了石桌上,貴為龍州城隍閣香火小人,這會兒比那騎龍巷左護法還要狗腿,撅屁股趴桌上,嗓音略帶哽咽道:「裴舵主,小的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給盼來了,棋墩山的那幾隻馬蜂窩,如今可大了,欠收拾啊,萬事俱備,只欠裴舵主的那門仙家劍法了……」

陳暖樹微微歪頭,咬掉一根線頭,看着香火小人的裝模作樣,忍不住笑起來。

小米粒咳嗽一聲,提醒香火小人差不多就可以了。

裴錢看着小米粒,小米粒嘿嘿一笑,眨了眨眼睛。

裴錢望向那香火小人,說道:「即刻起,你就是正式納入我們竹樓小譜牒的騎龍巷右護法了。戒驕戒躁,再接再厲。」

裴錢對周米粒說道,「速速去請來那本小譜牒,記得帶上紙筆。」

周米粒一個蹦跳起身,「得令!」

香火小人笑得合不攏嘴,大爺可算飛黃騰達了啊。而且前些年聽咱們落魄山右護法的意思,說不定將來裴錢還要設置騎龍巷總護法一職。

今天夜幕中,裴錢獨自走下山去,期間遇到了那個走樁登山岑鴛機。

裴錢側身而立,等到岑鴛機走樁登山去,這才繼續下山。

曹晴朗搬了一條竹椅給裴錢。

兩人一起落座后,沉默許久,曹晴朗說道:「好像過了很久。」

裴錢輕輕點頭。

曹晴朗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裴錢又不言語,就只好重新沉默下去。

裴錢突然說道:「你知不知道禁示碑?」

曹晴朗說道:「以前福地在南苑國京城以外,就有不少,如今的浩然天下,就更多了。」

照理說裴錢記性那麼好,不該有此問的。

裴錢說道:「我在遠遊路上,見過鄉野村頭一塊碑文。」

曹晴朗疑惑卻不問,只是安靜等著裴錢的下文。

裴錢緩緩道:「上邊只寫了一句話,禁止溺殺女嬰、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嬰。」

裴錢雙手攥拳,眺望遠方,神色淡然道:「小師兄讓我見過那幅光陰畫捲走馬燈,可我至今都無法將小時候的師父,與我認識的師父重疊在一起。我更想不明白,為什麼這座天地為何偏要讓我裴錢的師父,久久不得回家。就一個個都這麼想死嗎?!又為何我學拳如此之慢,太慢了!」

曹晴朗陪着裴錢一起望向遠方,輕聲道:「裴錢,不要覺得自己犯錯,好像師父就會歸鄉,更不要覺得師父罵你幾句,哪怕將你逐出師門,只要師父回家,你就都無所謂了。弟子拜師,學生求學,不管師父或是先生在不在身邊,我們都要有所謂,和有所不為。」

裴錢嘆了口氣,站起身。

曹晴朗沒有起身,說道:「裴錢,先生一直希望你不要着急長大,但先生並不是希望你不長大。落魄山上,先生對你,思量最多。在我看來,誰都可以讓先生失望,唯獨裴錢不可以。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當年對你一直沒有太大的怨恨?真不是我有多大度,多能忍。當年先生撐傘帶我去學塾,走出巷子后,先生將油紙傘交給我,讓我等待片刻,其實先生偷偷返回一趟,去偷偷看過你。先生回來后,當時先生的模樣,我一輩子都會記得清楚,先生當時重新拿過油紙傘后,低下頭,好像想要與我說什麼道理,卻最終一個字都沒有說,那個時候的先生,真是傷心極了。可我至今還是想不明白,先生當時到底想要說什麼,為什麼會那麼傷心。」

在這之後,師父的弟子,先生的學生,不知為何,坐在竹椅上,都只是沉默。

裴錢率先起身。

曹晴朗欲言又止。

裴錢問道:「如果我比師父更早躋身武夫止境,怎麼辦?」

曹晴朗想了想,答道:「到時候我求先生幫你喂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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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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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九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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