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三章 持劍者

第七百三十三章 持劍者

在玉圭宗護山大陣和蠻荒天下軍帳之間的廣袤戰場上空,一襲鮮紅法袍的飛升境大妖重光,懸空而立,法袍名為「沉彩」,進入浩然天下之後,負責統籌三大軍帳的戰事,在桐葉洲煉化了不計其數的戰場魂魄,愈發鮮艷,細看之下,每當法袍表面泛起輕微漣漪,便是小天地當中大河萬里、血海滾動的慘烈場景,數百萬魂魄幽靈如同置身於煉獄油鍋當中,被一種類似大火走水的煉化法門烹煮,這件法袍便是重光試圖再造一條「幽明光陰」的合道之物,是重光將來躋身十四境的大道根本契機所在。

如今桐葉洲別處再無戰事,就專門盯上了玉圭宗,因為甲子帳那邊給出承諾,只要重光能夠斬殺姜尚真,戰功相當於一位飛升境,類似蕭愻劍斬玉圭宗的上任宗主,飛升境荀淵。

又因為劍氣長城那位年輕隱官,披了件相同顏色的法袍,所以如今重光有了個「老隱官」的綽號,對此還挺得意。

坐等玉圭宗覆滅的大妖重光,猛然抬頭,毫不猶豫,駕馭本命神通,從大袖當中飄蕩出一條鮮血長河,沒了法袍禁制,那些長河當中數十萬殘破魂魄的哀嚎,響徹天地,長河浩浩蕩蕩撞向一張大如蒲團的金色符籙,後者突兀現身,又帶着一股讓大妖重光倍感心顫的浩然道氣,重光不敢有任何怠慢,只是不等鮮血長河撞在那張渺小符籙之上,幾乎一瞬間,就出現了成百上千的符籙,是一張張山水符,桐葉洲各國五嶽、江河,各大仙家洞府的祖山,在一張張符籙上顯化而生,山矗立水縈繞,山脈舒展水蜿蜒,一洲山水相依。

莫不是中土神洲的符籙於玄?

重光稍有猶豫,便駕馭鮮血長河當中的那撥強大英靈鬼物,稍稍後撤到江河尾端水域,反正如今這處戰場,還有那王座袁首負責督軍,私底下重光與袁首有過一樁約定,重光只要姜尚真那條命,此外玉圭宗一切山頭、修士,都歸袁首。

一位丰神玉朗極有古風的年輕道人,憑藉這門自創的山河跨洲符,現身桐葉洲南端戰場,只見那身穿黃紫道袍的年輕道士,一手托一方五雷法印,一手掐指劍訣,一道雪白虹光驟然亮起天地間,讓旁人根本分不清是符籙之術,還是劍仙飛劍,瞬間就將那條鮮血長河直接攔腰斬斷。

重光心中驚駭萬分,叫苦不迭,再不敢在此人眼前賣弄幽明神通,竭力收攏潰散的鮮血長河歸入袖中,不曾想那個那個來自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一手再掐道訣,大妖重光身邊方圓百里之地,出現了一座天地併攏為方正牢籠的山水禁制,好似將重光拘押在了一枚道凝玄虛的印章當中,再一手高舉,法印驀然大如山嶽,砸在一頭飛升境大妖頭顱上。

重光只得現出真身,卻依舊未能撞開法印,不但如此,重光被那方法印一壓制下,筆直墜地。

大妖真身給鎮壓得直接趴在地上,不願就此,雙手撐地,想要以背脊拱翻那枚法印。

重光不但擅長消耗戰,本命遁法更是蠻荒天下的一絕,所以哪怕一位大劍仙對敵,重光依舊絲毫不懼,比如中土神洲十人,哪怕周神芝與那懷潛聯手,重光雖說對敵其中之一,都談不上勝算多大,可好歹想撤就撤,無非是狼狽些,折損些大道根本之外的身外物,但是重光就怕符籙於玄這等更不怕消耗戰的老神仙,更怕傳聞一手天師法印、一手持仙劍萬法的龍虎山趙天籟!

年輕道士飄落在法印之上,當雙腳觸及印面之時,法印一個勢不可擋的轟然下墜,將那試圖掙紮起身的大妖重新壓下,戰場上頓時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除了法印壓頂大妖,更有九千餘條閃電雷鞭,聲勢壯觀,如有四條瀑布共同傾瀉人間大地,將那個撞不開法印就要遁地而走的大妖,拘押其中。法印不但鎮妖,還要將其當場煉殺。

一棍迅猛砸來,傾力一擊,有那開天闢地聲勢。

年輕天師真身紋絲不動,只是在法印之上,現出一尊道袍大袖飄蕩、渾身黃紫道氣的法相,抬起一隻手掌擋住長棍,同時一手掐訣,五雷攢簇,造化無窮,最終法相雙指併攏遞出,以一道五雷正法還禮王座大妖袁首,近在咫尺的雷法,在袁首眼前轟然炸開。

打得那御劍持棍的袁首眼冒金星,只得拖棍而走,腳踩飛劍一併踉蹌後退,一口氣撤出數十里才穩住身形。

好道人,好雷法,不愧是龍虎山大天師。

袁首雖然不太介意法印下邊那頭飛升境的生死,但是如果重光這個傢伙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終究不好與甲子帳交待,尤其是周密那廝,如今更是讓袁首忌憚萬分,與仰止合計過,雙方最好都別靠近周密,所以袁首才來這桐葉洲最南邊的玉圭宗戰場,仰止則去了南婆娑洲戰場。

趙天籟那一尊法相,黃紫兩色道法真氣凝聚在三丹田,如有三座星辰盤旋不定,斗轉星移,繁密卻有序。

一隻手掌攔長棍,一記道訣退王座,趙天籟真身則環顧四周,微微一笑,抬起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晶瑩剔透,虛實不定,最終凝神望向一處,趙天籟一雙眼眸,隱約有那日月光彩流轉,然後輕喝一聲「定」。

吾法篤定,精神專一,氣合體真,專克遁術。

萬鬼精怪,魑魅魍魎,雖能變形隱匿,而不能在我鏡中影變絲毫。

龍虎山大天師以一手出神入化的鏡訣,將那好似「蛻皮」離開真身、而非什麼陰神遠遊的大妖重光,定身在一條好似被冰凍起來的光陰長河當中。

大妖重光怒吼道:「袁首救我!」

「廢物只會聒噪!」

袁首怒罵一句,不過仍是選擇救下重光,身高驀然千丈,一棍砸向那尊天師法相,後者雙手五指均收伏在掌心,五指攢簇正法,雷法分出五色光彩,正是龍虎山天師府秘術之一,道訣五雷指。

世人只傳凡有妖魔作祟處,必有桃木劍天師。

卻不知道凡入山渡江、卻病治邪、請神敕鬼、龍虎山天師皆有掐訣書符,雷法浩大,邪祟避退。赫赫天威,震殺萬鬼。

一般的天師府黃紫貴人,生成這門指訣,就該言出法隨,施展雷法,但是那尊大天師法相卻再改道訣,五雷纏繞手腕之外,又雙手背對,右上左下,雙手中指和無名指相互勾連,左手向外旋轉,最終兩手掌心皆向上,掌上造化萬千,如有雷鳴震動,與此同時食指勾食指、小指勾小指,一氣呵成,雷光交織,一瞬間就結出一記反手翻天印。

加上先前蓄勢待發的五雷指,趙天籟法相已是兩印在手,道法蘊藉雙手,如同一道雷法天劫高懸戰場上空。

可這位遠道而來的年輕道士依舊意猶未盡,電光火石之間,又結紫薇印,再施展一門玄妙神通,以一法生萬法,紫薇手印不動如山,但是有法相雙手虛相,稍稍變換手指道訣,一鼓作氣再起伏魔印和天罡印。

又以三清指,生化而出三山訣,再變五嶽印,最終落定為一門龍虎山天師府秘傳的「雷局」。

一法生萬法,萬法歸雷法。

且有一座八卦圖陣緩緩旋轉雙手之外,加上三座斗轉星移的大千氣象,又有五雷攢簇一掌造化中。

一個到了戰場后也不說一字,就要打殺一頭飛升境的年輕道士,不但腳下法印已經鎮壓大妖重光,看樣子還要與那王座袁首分個勝負生死。

這位龍虎山大天師,好像要一人勘破所有天道真意。

一道道指訣、手印、雷局,當真只是龍虎山大天師法相的彈指之間,便是一位玉璞境修士,都無法看清趙天籟的天師法相到底掐了幾記道訣,更別談看清楚趙天籟如何握捻法訣。而且趙天籟好像根本不需要持咒穩固道法真意,所以這都不算是什麼玄之又玄的言出法隨了,而是在山巔修士當中流轉中的「心起道生,萬法歸一」。

最終天師法相掐訣收官,竟是將所有道訣法印合成了一記劍訣。

如手托一輪白日,光芒萬丈,宛如九萬劍氣同時激射而出。

玉圭宗修士和蠻荒天下的攻伐大軍,不管遠近,無一例外,都不得不立即閉上眼睛,絕不敢多看一眼。

片刻之後,天地寂靜。

好像是那雷聲大雨點小的光景?

只是再一看,那王座袁首竟然手中無長棍,而是破天荒單手持劍,懸空站立在百里之外,手中拖拽著那頭法袍破碎大半的大妖重光,重光整個背後都血肉模糊,以一頭飛升境的堅韌體魄,仍是不見絲毫痊癒跡象。

大妖重光奄奄一息道:「謝過袁老祖救命之恩。」

袁首低頭一看,突然鬆開手,再一腳跺穿重光的胸口,輕輕擰轉腳踝,更多攪爛對方胸膛,提起手中長劍,抵住這個王八蛋的額頭,大怒道:「好傢夥,先前一直裝死?!當我的本命物不值錢嗎?!」

重光由著袁首的泄憤之舉,袁首腳下這點傷勢,哪裏比得上趙天籟那份法印道意,在本命法袍血海中的翻江倒海,今天這場沒頭沒腦的廝殺,差點讓重光在桐葉洲的大道收益,全部還回去。只不過袁首願意出劍斬劍訣,救下自己,重光還是感激萬分,都不敢伸手去稍稍撥開劍尖,重光無奈道:「袁老祖,那龍虎山大天師,劍印兩物,最是天然壓勝我的術法神通。老祖今日折損,我必會雙倍償還。」

袁首一探臂,手中又多出一根銘文「定海」的長棍,只不過折損得愈發厲害了,先後經歷過與白也和趙天籟的兩場大戰,這根長棍,事實上已經名存實亡。除非將來能夠煉化一整條大瀆,才能恢復,只是近一些的那條寶瓶洲齊渡,更遠些的北俱蘆洲濟瀆,袁首如今都不太願意靠近了。

大妖重光站起身,心中悲憤萬分,除了法袍折損大道之外,被那天師印鎮壓在地,又有無數雷鞭煉化體魄,使得他神魂傷勢遠遠比表面看上去更重。只是蠻荒天下強者為尊,許多大道之爭都在搏殺上,一旦他被附近三大軍帳知曉真正傷勢,肯定會有不少野心勃勃的晚輩,要蠢蠢欲動,試圖取而代之。

趙天籟已經收起法印,一場獨力面對一王座一飛升的廝殺,這位當代大天師從頭到尾都顯得雲淡風輕。

當然與那袁首不願真正搏命有些關係。

他來到玉圭宗祖山,與那恭候已久的宗主姜尚真打了個稽首。

龍虎山天師府,道號無累的童子,負責看家,獨自盤腿坐在伏魔殿外,盯着那張歷代大天師重重加持的符籙封皮。

至於仙劍「萬法」的那把劍鞘,就被小道童擱放在了水井那邊。

姜尚真還了個不合規矩的道門稽首,算是大禮了。只不過姜尚真這種人,行事向來百無禁忌,只要這位幫宗門解了燃眉之急的大天師願意,說不定揉肩敲背都沒問題。

姜尚真笑道:「大天師術法無敵,收放自如,姜某人都沒機會祭出飛劍。原來一境之差,何止天壤之別。」

趙天籟笑着搖頭,然後感慨道:「好一場苦戰死戰,玉圭宗不容易。」

姜尚真說道:「比起咱們那個身為一洲執牛耳者的桐葉宗,玉圭宗修士的骨頭確實要硬幾分。」

桐葉洲北邊的桐葉宗,如今已經歸順甲子帳,一群老不死的王八蛋,挺屍一般,當起了賣洲賊。

所以地盤相當於兩個半寶瓶洲的一洲山河大地,就只剩下玉圭宗還在負隅頑抗,桐葉宗倒戈甲子帳后,玉圭宗一下子就愈發岌岌可危,如果不是原本四處遊盪的宗主姜尚真,重返宗門,估計這會兒一洲大地,就真沒什麼戰事了。

姜尚真當初給一洲險峻形勢逼得只得現身,重返自家山頭,確實有些心煩,如果不是玉圭宗快要守不住,實在由不得姜尚真繼續逍遙在外,不然他寧願當那四處亂竄的過街老鼠,自由自在,四處掙戰功。

果然祖師堂那張宗主座椅,比較燙屁股。早知如此,還當個屁的宗主,當個雲遊一洲四方的周肥兄,暗戳戳丟一劍就立馬跑路,豈不痛快。

玉圭宗原本上五境修士濟濟一堂的祖師堂,椅子已經空去大半,別說各位祖師、譜牒嫡傳,就連供奉客卿都死了不少。

這也就罷了,關鍵是玉圭宗那麼多張年輕面孔,說沒就沒了,還一個個毫不惜命,戰死得轟轟烈烈,自以為死得其所了,傻不傻?連姜尚真這種自認足夠鐵石心腸、無情無義的人,都要忍不住辛酸到近乎心碎。

姜尚真問道:「天師,白也真死了?」

趙天籟點點頭,「若說十四境白也,可算真死了。世間再無仙劍太白。」

姜尚真嘆了口氣,「這場仗打得真是誰都死得。」

趙天籟說道:「以前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尤其是中土神洲,都覺得蠻荒天下的所謂十四王座,至多是中土十人靠後的修為實力,如今白也一死,就又覺得整個浩然十人或是十五人,都不是十四王座的對手了。」

姜尚真無奈道:「打架一事,蠻荒天下的畜生們行不行,中土神洲就沒點數嗎?」

很快姜尚真就自問自答道:「當然沒數,劍氣長城心中有數,浩然天下心中沒數。」

九弈峰的那九座劍陣,早已蕩然無存。大妖重光之外,那袁首也親臨玉圭宗,除了名義上幫着重光指揮調度妖族攻伐山頭之外,也會時不時現出搬山真身,一棍棍砸向山水陣法,卻也不傾力出手,不去刻意針對修士或是玉圭宗祖山,只說既然你們山頭有錢,家底厚,那就看看到底有幾顆神仙錢。

那袁首還曾撂下一句,「爺爺連那白也都殺得,一個仙人境姜尚真算個卵。」

金甲洲一洲覆滅之前,蠻荒天下一座軍帳,再次施展鏡花水月手段,一幅畫卷反反覆復,就一個畫面,劉叉一劍斬殺十四境白也。浩然天下再無最得意,再無詩無敵。

這副枯燥乏味又驚心動魄的畫卷,玉圭宗修士也瞧見了,姜尚真如果不是聽了龍虎山大天師的親口確定,一直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白也已死。

所以先前姜尚真實在是心煩意亂至極,以至於有次主動離開山水大陣,找到那頭飛升境畜生,實實在在單挑了一場。

雙方一場各自壓箱底手段盡出的廝殺搏命,打得天翻地覆,不說妖族,就連玉圭宗許多相對年輕的譜牒仙師,對於姜尚真的真實戰力,都不太清楚深淺,多是從師門長輩、祖師那邊道聽途說,早年只知道那位風流倜儻又臭名昭著的姜氏家主,跑路功夫,天下第一,所以一直以來,姜尚真只要出手,打那境界高的,保證能活,打修為低的或是境界相當的,對方必死無疑。

等到親眼見識過了那場廝殺,才知道原來姜宗主如此能打,一片柳葉斬仙人,是如此凌厲無匹。

趙天籟歉意道:「仙劍萬法,必須留在龍虎山中,因為極有可能會有意外發生。」

姜尚真破天荒沒有混不吝神色,更沒無賴言語,反而臉色凝重,眼神誠摯點頭道:「天師能夠跨洲來此降妖,已經仁至義盡,我們玉圭宗不會昧良心奢望更多。」

這就是跟真正聰明人打交道的輕鬆所在。

姜尚真蹲在崖畔,輕聲道:「天師稍作休息,最好就去護著那棵梧桐樹,那是鎮妖樓陣法中樞所在,玉圭宗還能支撐一段時日,長則半年,短則三月。只是勞煩天師離開之時,幫忙帶走一座雲窟福地。一些個年紀小的,都會被我按著腦袋丟進福地去。至於一些個相對年紀大輩分高的,想留下就留下吧。」

趙天籟說道:「事已至此,姜宗主不如帶人一併遷徙離開?人存地失,終究有希望人地皆存。可如果人亡地存,就肯定會人地兩失。」

姜尚真搖搖頭,「如太平山、扶乩宗那般,我們玉圭宗確實學不來,不過學誰都別學桐葉宗,姜尚真再不要臉,這點臉還是要有的。如果不當這個宗主,自然哪裏都去得,可既然當了宗主,哪怕被打腫臉,也要乖乖受着。況且我要是一走,那麼玉圭宗一代代修士積攢了數千年的心氣,就算全毀在我手上了,以後的玉圭宗,哪怕表面香火鼎盛,譜牒仙師再多,就都是個竹篾紙糊的空架子。」

趙天籟笑着點頭,對姜尚真刮目相看。

山上傳聞,真真假假,山水邸報之上,一些個大義凜然言之鑿鑿的言語,反而就那麼回事,一部分真相,只會遠離真相,倒是某些三言兩語一筆帶過的,反而藏着餘味無窮的浩然正氣。

姜尚真不知從哪裏找來一棵草嚼在嘴裏,突然笑了起來,抬頭說道:「我早年從大泉王朝接了一位九娘姐姐回家,聽說她與龍虎山那位天狐前輩有些淵源。九娘心高氣傲,對我這花架子宗主,從來不假顏色,唯獨對大天師一向仰慕,不如借這個機會,我喊她來天師身邊沾沾仙氣?說不得以後對我就會有幾分好臉色了。債多不壓身,大天師就別與我計較這些了?」

趙天籟微笑道:「當然可以。」

大泉王朝邊境客棧的掌柜九娘,真實身份是浣紗夫人,九尾天狐。

但是龍虎山天師府那位名動天下的護山供奉煉真,卻是十尾天狐。

得了姜尚真的一道「敕令」傳信,九娘立即從昔年姜尚真的修道之地御風而來,落腳處,距離兩人頗遠,然後快步走去,對那位龍虎山大天師,施了個萬福,趙天籟則還了一個道門稽首禮。

姜尚真對此視而不見,只是蹲在崖畔眺望遠方,沒來由想起祖師堂那場原本是恭賀老宗主破境的議事,沒來由想起當時荀老兒怔怔望向大門外的白雲聚散,姜尚真知道荀老兒不太喜歡什麼詩詞歌賦,唯獨對那篇有歸去來兮一語的抒情小賦,最為心頭好,理由更是古怪,竟是只因為開篇序文三字,就能讓荀老兒喜歡了一輩子。

「余家貧」。

老宗主荀淵其實生來就是山中人,衣食無憂,修行無憂,大道路上可謂順風順水,所以連姜尚真都想不明白,這麼個荀老兒,怎就偏偏對這三個字情有獨鍾。

姜尚真一直蹲在原地,由著九娘與趙天籟詢問些修行關隘事,姜尚真嚼爛了草根,空無一物了,依舊下意識牙齒嚼。

余家貧。

與君借取青竹杖,從此深入白雲堆,芒鞋踏破無人管。

田園將蕪胡不歸?

姜尚真後仰倒去,雙手枕在後腦勺下邊。

自己擔任供奉的落魄山,那座蓮藕福地,提升品秩為上等福地,姜尚真註定無法觀禮了,所以當時手握福地,收納桐葉洲難民,早早留下了幾份禮物在福地,除了必須的天材地寶神仙錢之外,姜尚真還隨手插柳成蔭,在福地那邊圈畫出一塊私人地盤,終於有點祖師堂供奉該有的架子了。

只是不知為何,柳樹水畔,男人親手種下了那最尋常的一株山野香草,名為蘅蕪。

柳成蔭,花也開。

只希望有朝一日,心上人遠遠去,念念人猶還在,柳蔭納涼看花開。

————

有一襲鮮紅法袍,安安靜靜懸在高出城頭數丈的空中,雙袖垂下,若是偶有風過,就隨風飄蕩,就如江河之上的一葉浮萍,又像高出城頭些許的一朵孤零零紅雲。

習慣了天地隔絕,等到周密不知為何撤去甲子帳禁制,陳平安反而有些不適應。

好在這種感覺並不讓人陌生,當年竹樓練拳久了,被喂拳多了,等到下山遠遊,陳平安也會渾身不自在。

在這之後,真有那不怕死的妖族修士,咋咋呼呼,嗷嗷叫着瀟灑御風過境,完全當那腳下的年輕隱官不存在。

它們倒是不敢登上城頭賞景,因為那些殺之不死卻個個相當於地仙劍修的劍仙英靈,如今還在城頭各地駐守。

一開始陳平安還擔心是那周密的算計,拗著性子,讓一位又一位的妖族修士,從高處掠過城頭。

將一位與自己境界相當的大妖殷勤挽留下來,客套寒暄一番,由著對方登門送禮,一大通術法紛紛亂亂砸下,打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陳平安一邊乖乖挨着打,一邊用比對方還要字正腔圓的蠻荒天下大雅言,問了些小問題,只可惜對方答話言語,都太不見外,真把自己當貴客了,沒半句有用的消息,最後陳平安只好自己打散身形,那頭金丹境大妖肆意大笑,然後蹲在對方身後城頭上的隱官大人,揉着下巴,遙遙看着那頭英雄了得的大妖,都不知道是該陪着對方一起樂呵,還是該送它一程。

怎麼就不是條漢子了。

除了最早那頭時運不濟的過境妖族,給陳平安拽落,以偽玉璞境界,當場打殺。

此外,出拳之人,是上任隱官蕭愻。出劍之人,是王座龍君,比拼術法神通的,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

是誰都能夠打殺一次隱官大人的嗎?

所以作為待客之禮,陳平安將那頭金丹大妖的腦袋擰了下來,不去管無頭屍體,只是將那顆頭顱高高丟起,身形旋轉一圈,一腳踹出去幾百丈。

禁制一去,這般怪事趣事就多。

會有妖族修士不敢躍過城頭,就只是御風升空,稍近距離,欣賞那些城頭刻字。

對面城頭,還有過一位攀牆登頂的少年妖族武夫,揚言要與陳平安切磋一場,不過得等他再習武三十年。

還有來自蠻荒天下最南方疆域的三位妖族劍仙,聯袂御劍來此遊歷,卻也不去浩然天下,就只是在此賞景一番,就轉身返回家鄉。

又有一撥年輕女子容貌的妖族修士,大概是出身大宗門的緣故,十分膽大,以數只白鶴、青鸞牽動一架巨大車輦,站在上邊,鶯鶯燕燕,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其中一位施展掌觀山河神通,專門尋覓年輕隱官的身形,終於發現那個身穿鮮紅法袍的年輕人後,個個雀躍不已,好像瞧見了心儀的如意郎君一般。

好嘛,大的小的,公的母的,一個個當這是一處遠在天隅的遊覽勝地了?

陳平安抬起一掌,五雷攢簇,砸出一道去勢驚人的雷法。

給那施展掌觀山河神通的宮裝女子,腦子進水一般,不去打散雷法,反而以袖裏乾坤的上五境神通,硬生生將一道雷法裝入袖中,炸碎了大半截法袍袖子,然後她非但沒有半點心疼,反而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滿臉得意,與身邊閨閣好友們好似在顯擺什麼。

陳平安站在城頭那邊,笑眯眯與那架寶光流轉的車輦招招手,想要雷法是吧,湊近些,管夠。看在你們是女子模樣的份上,老子是出了名的憐花惜玉,還可以多給你們些。到時候禮尚往來,你們只需將那架鳳輦留下。

看樣式,是一架帝輦無疑了,除了幾頭仙禽不說,車輪竟是分別以些許月魄、日精鍊化而成,至於車輦外飾,更是極盡豪奢,前垂一掛車簾,竟是那郁羅蕭台、玉京丹闕的圖案。這要還只是一件法寶渡船,而非半仙兵品秩的話,陳平安就白當那麼多年的包袱齋了。

可惜只見那車輦依舊懸停不動,那些女修卻一個個眼神熠熠,秋波流轉,竟是瞬間安靜下來,死死盯住掌上山河畫卷中的年輕隱官,竊竊私語,好像是在對那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評頭論足。

風水輪流轉,以前只有陳平安噁心龍君、離真的份,如今倒好,遭報應了。

一陣罡風吹拂過城頭,那襲扎眼的鮮紅法袍便再次隨風飄蕩起來。

來劍氣長城遠遊賞景的妖族修士,絡繹不絕,亂七八糟一大堆,真正來城頭這邊找死的大妖,卻越來越少。

只不過所有收穫,陳平安一件不取,很不包袱齋。

陳平安好似酣睡,雙手疊放腹部,呼吸綿長,背靠一把狹刀斬勘,只是狹刀被寬大法袍遮掩蹤跡。

陳平安的一個個念頭神遊萬里,有些交錯而過,有些同時生髮,有些撞在一起,混亂不堪,陳平安也不去刻意拘束。

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坐鎮城頭的那位儒家聖人,曾經與人說他在想那人慾天理之爭,只是一直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只是覺得既有的蓋棺定論,不太妥當。

扶乩宗喊天街的山上物件是真好,就是價格真高。

岳青米祜他們戰死之時,城池飛升已經遠去,那些遠遊劍修,都未能瞧見兩位大劍仙此生的最後出劍。

兩位大劍仙,劍氣長城的巔峰十人的候補,就那樣說走就走,都沒什麼打不打招呼的,不撂下半句豪言壯舉。

他媽的如果連老子都死在這裏了,最後誰來告訴世人,你們這些劍仙到底是怎麼個劍仙,是怎麼個豪傑斫賊書不載?!

他媽的你們都給老子活過來,老子要問劍,一人問劍你們一群劍仙,什麼岳青米祜,孫巨源高魁陶文全他媽都加上,有一個算一個,老子要是皺一下眉頭,就跟老大劍仙一個姓!

劍仙之外,不是劍仙的劍修,年老的,年輕的,身死道消更多。留在戰場上,死在戰場上。

我還沒有去過太平山。也還不曾見過雪落後的蜃景城,會是怎樣的一處人間琉璃境地。

坐鎮天幕的三教聖人之一,是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神霄城的城主,不知道遠遊青冥天下的劍修,董黑炭和晏胖子他們,會不會去遊覽一番。

不知道那個頭頂蓮花冠的白玉京三掌教,五夢到底如何,大道顯化七物又會如何。

先前看到了賒月身上的那件甘露甲,如身披七色綵衣。很難不想到當年,那個喜歡在城頭上盪鞦韆的女子劍仙,周澄。她的本命飛劍「七彩」,劍光同樣分出七色,就像一人擁有七把本命飛劍。這樣的遺憾,實在太多太多。

劉材。陸台。

身為練氣士,竟然會恐高。還有那玄之又玄的體質,陸台身為陸氏嫡系,修為境界卻不算高,雖說陸台一身法寶依仗多,也能打消許多疑慮,但是陸台身邊沒有任何護道人,就敢跨洲遠遊寶瓶洲,倒懸山和桐葉洲。雙方最早相逢於老龍城范家渡船桂花島,後來陳平安私底下在那春幡齋,讓韋文龍私底下翻閱過最近三十年的登船記錄,陸台並非中途登船,的的確確是在老龍城乘坐的桂花島,陸台卻從不言說自己遊歷寶瓶洲一事。不過當時陳平安信不過的是中土陰陽家陸氏,而非陸台,事實上陳平安早已將陸台視為一個真正的朋友,跟君子鍾魁是一樣的。

但是在那飛鷹堡,陳平安曾經有過古怪感受,遇到過一個人。陸台說過自己有兩個師父。後來陸台竟然能夠附身在一位女子身上,暗示自己已經身在一處洞天福地中。東海觀道觀老觀主,作為屈指可數的十四境之一,規矩極重。所以陸台單憑自己,肯定沒有這個本事去打破藕花福地規矩,以老觀主的身份來歷,又絕不至於賣中土陸氏這麼大的面子。

所以陳平安無比希望當時造訪劍氣長城的棉衣圓臉姑娘,就是那個萬一,是劉材。

所以賒月才會疑惑,詢問陳平安為何確定自己不是劉材之後,會惱火。

陳平安不是憤怒陸台是那個「一」,而是憤怒讓陸台逐漸成為那個一的幕後主使。

陳平安甚至想過無數種可能,比如以後如果還有機會重逢的話,陸台會不會手拎一串糖葫蘆,笑意盈盈,朝自己中走來。

怎麼辦?只能等著,不然還能如何。

四歲之後的多年困頓,和一場突如其來的人生絕境,讓一個原本習慣了一無所有、哪怕有什麼都覺得留不住的執拗少年,好像自然而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大道不該如此小。行走天下,從來就沒有遇到一個坎就繞過去的時候……

一直在閉目養神的陳平安突然睜開眼,袖袍翻轉,一瞬間就站在了城頭崖畔。

有一撥蠻荒天下不在百劍仙之列的劍修,陸陸續續到了對面城頭,大多年輕面孔,開始潛心煉劍。

只不過沒了龍君坐鎮城頭,又無甲子帳山水禁制,所以百餘位劍修都離著崖畔極遠,免得給對面某個傢伙隨便一劍剁掉頭顱。

當一位年輕妖族劍修得到一縷純粹劍意后,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只是雙手拄刀,站在崖畔,遙遙望向對岸,紋絲不動。

那個面容年輕、歲數也年輕的劍道天才,御劍去往浩然天下之前,稍稍更換御劍軌跡,不過仍是極為謹慎,最後朝那年輕隱官咧嘴一笑。

陳平安轉頭望向南邊。

從極遠處,有一道虹光激射而至,驟然停止,飄落城頭,是一位相貌清癯的消瘦老者,穿道門法衣,外披氅服,腰間系掛一支竹笛,青竹色澤,蒼翠欲滴,一看就是件有些年月的值錢貨。

老者環顧四周,不見那年輕人的身形,蛛絲馬跡倒是有些,流轉不定,竟是以浩然天下的大雅言笑問道:「隱官何在?」

陳平安緩緩現身在對面城頭,雙方隔着一條城牆道路,笑問道:「老前輩瞧著好風度,穿法衣披氅服,意清凈貌稜稜,仙風道貌很岸然。是頂替龍君來了?」

老者不計較對方的含沙射影,笑着搖頭道:「老朽化名『陸法言』多年,因為早年很想去你家鄉,見一見這位陸法言。至於老朽真名,巧了,就在你身上刻着呢。」

陳平安恍然大悟道:「如此說來,老前輩真的有點老了,不然當不了切韻的傳道恩師。」

「隱官大人果然學問駁雜,又有急智。」

老者微笑道:「只不過隱官大人的那些打油詩,於韻律不合,平仄更是一言難盡,實在讓老朽道聽途說都要揪心幾分啊。」

陳平安好奇問道:「到過十四境?」

老者點點頭。

陳平安跟着點頭道:「可以很可以,我要是活到老前輩這般歲數,至多二十八境。」

這位王座大妖切韻和斐然的師父,笑呵呵道:「年紀輕輕,活得好似一位藥王爺座下童子,確實可以多說幾句荒唐話。」

陳平安一身正氣道:「老前輩再這麼陰陽怪氣,可就別怪晚輩破例罵人啊。」

雙方看似敘舊。

可若是隨便換一個地方,只要不是這座合道城頭,估計陳平安這會兒,要麼已經被對方一巴掌打碎魂魄,要麼生不如死。

如今的陳平安,面對一位到過十四境的飛升境大修士,確實沒法打。

老人問道:「想不想知道劍修龍君,當時面對陳清都那一劍,臨終言語是什麼?」

陳平安感嘆道:「還能如何,多半是那罵人言語?龍君老賊,確實擅長此道,這些年來我沒少領教龍君,苦頭吃飽。」

老人搖頭道:「錯了,是『龍君領劍』四字。」

陳平安嘆了口氣,果然如此。

那就舊賬一筆勾銷,龍君那些出劍,就當是問劍自己了。以後如果還有機會返鄉,可以拿來勸酒劉景龍。

老人問道:「說說看,圖個什麼?」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眯眯道:「就圖個我站在這裏很多年,王座大妖一個個來一個個走,我還是站在這裏。」

「我那弟子云卿,是死在你手上?死了就死了吧,反正也未能說服老聾兒叛出劍氣長城。」

老人突然說道:「雲卿可有遺物留下,比如那支名為『謫仙人』的半仙兵竹笛。」

陳平安默不作聲。

雲卿那支竹笛,在謫仙人之外,猶有一行小字,字與文,皆極美:曾批給露支風券。

如今龍君一死,方寸物咫尺物看似皆可隨便用,但越是如此,陳平安反而半點念頭都無。

至於昔年關押牢籠內的五位上五境妖族修士,分別是雲卿,清秋,夢婆,竹節,侯長君。唯獨雲卿,與陳平安關係相當不差,陳平安甚至經常跑去找雲卿閑聊。

陳平安再次瞥了眼這位清瘦風雅大妖的腰間竹笛,小篆七字稍大,蘄州水芹不需酒。

與雲卿那支竹笛是近乎相同的形制樣式。此外也有一句行草銘文:碧水青天兩奇絕,老笛新悲竹將裂。

陳平安突然沒頭沒腦問道:「你如今算是周密的……陰神遠遊?曾經的十四境,至於淪落到這個地步嗎?是不是太慘了點,你們家那位托月山大祖真不管管?」

若是換成詢問一句「你與周密到底是什麼淵源」,大概就別想要有任何答案了。

老者感慨道:「周先生所言不虛,果然要多讀書。」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這麼喜歡自己誇自己,周先生你跟我學的?拜師了嗎?」

反正認定眼前此人,就是周密化身之一。

陳平安又說道:「如今我道心一點就破,因為大勢我認命,大事再壞也壓不死我,所以你先前故意打開禁制,由著妖族修士亂竄,是為了趁我某次喝酒取物,好打碎我的咫尺物?或者說是奔着我的那支簪子而來?」

老者笑着點頭。可惜眼前這傢伙還是比較謹慎。方寸物,咫尺物,甚至是袖裏乾坤術法,都不去動一次。比起龍君在時,還要小心了。

周密的陽神身外身,是王座白瑩,自行修**道,一步步躋身王座。但是陰神卻與這副十四境皮囊融合,只不過這等好似改天換日的通天手段,托月山大祖沒有任何幫忙,只是冷眼旁觀,所以是周密以蠻荒天下的慣有手段,硬生生奪來的。

望向這個好像就快四十不惑的年輕隱官,周密雙指袖中掐訣,先隔絕天地,再駕馭城頭之上的光陰長河,緩緩道:「陳平安,我改變主意了,披甲者還是離真,但是持劍者,可以將斐然換成你。」

年輕隱官一個跳起,就是一口唾沫,大罵道:「你他媽這麼牛,怎麼不去跟至聖先師道祖佛陀干一架?!」

周密笑了笑,光陰逆流,收回那番言語,結果陳平安竟然笑道:「失敬失敬,我方才肯定罵人了。」

饒是周密都有些煩他,再次施展神通,逆轉半座城頭的光陰長河,直接變成自己剛剛露面現身、雙方初次相逢的場景。

這一次陳平安只是皺眉不已,似乎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蛛絲馬跡其實是有的,那就是對面城頭的些許天時變化,以及一位妖族劍修的氣機流轉,分心多用一事,加上陳平安走過多次光陰長河,所以確定身邊此人動過手腳。

周密身形消散之前,只是搖頭笑道:「可憐一把劍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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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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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三章 持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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