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九章 夢裏求真,仙人喂拳

第七百四十九章 夢裏求真,仙人喂拳

(說件事情,《劍來》實體書已經出版上市,是一套七冊。)

姜尚真身體前傾,視線繞過居中的陳平安,與那書院子弟笑問道:「這位讀書人,從大伏書院來的?君子頭銜有沒有?」

儒衫青年立即站起身,走下幾級台階,畢恭畢敬作揖行禮道:「大伏書院儒生楊朴,拜見姜老宗主。」

「客氣太客氣了,我又不是讀書人。」

姜尚真坐着抱拳還禮,然後恍然道:「楊朴,有點印象,是個帶把的,以後我可就當與你混了個熟臉了啊。」

陳平安忍不住打趣道:「周肥兄,如今好名聲啊,莫不是山上艷本都賣到書院去了?」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這些年山上事多,耽誤了不少正經活。」

陳平安問道:「老宗主?」

姜尚真點點頭,「當家三年狗都嫌,我這人臉皮薄,受不得每天被人指著鼻子罵,就讓位給韋瀅那小子了。」

姜尚真在閉關前,已經在那座幾乎全是新面孔的祖師堂,正式卸任宗主一職,如今玉圭宗的新任宗主,是舊九弈峰主人,仙人境劍修,韋瀅。韋瀅則順勢辭去了真境宗宗主身份,讓位給了下宗首席供奉,書簡湖野修出身的仙人境修士,劉老成。

所以書院楊朴才有「姜老宗主」一說。

當然姜尚真的歲數,也確實不算年輕。

楊樸直腰后,十分赧顏,「治學還淺,尚未賢人。晚輩更不敢自稱與姜老宗主相熟。」

姜尚真打趣道:「都還不是賢人?大伏書院埋沒人才了啊,要我看給你個君子,綽綽有餘。回頭我幫你與程山長說道說道。如果我的面子不夠大,那就拉上我身邊這位陳山主,他與你們程山長是老朋友了,還都是讀書人,說話肯定管用。」

陳平安不置可否。

楊朴有些慌張,再次作揖,道:「姜老宗主,晚輩楊朴守在這裏,並非沽名釣譽,用以養望,何況三年以來,毫無建樹,懇請老宗主不要如此作為。不然楊朴就只好立即離去,懇請書院換人來此了。」

姜尚真點頭道:「那你就當個玩笑話聽,別當真。換個人來這兒,未必對我和陳山主的胃口。你小子傻是真傻,不知道這會兒一走,於你自身而言,就前功盡棄了?如果玉圭宗的自家邸報沒有出錯的話,在書院沒有開口的時候,你小子就主動趕來太平山了吧,程山長位置都沒坐穩,就不得不親自跑來,替你這個愣頭青撐了一次腰。你要是這個時候撤離太平山山門,就等於做了幾年傻子,便宜沒佔着半點,還落個一身腥臊,只說這三個山上仙家大派,就肯定記住楊朴這個名字了,所以聽我一句勸,老老實實待在我們倆身邊,安心喝酒看戲,」

楊朴還想要說話。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緩緩說道:「書院那邊,從正副山長到儒家子弟,所有人其實都在看着你,楊朴可以不顧念自己的前程,因為問心無愧,但是很多由衷佩服楊朴的人,會替你打抱不平,會很憤懣,會覺得好人果然沒有好報。這個道理,不妨多想想,想明白了再做決定,到時候是走是留,最少我和姜尚真,依舊當你是一位真正的讀書人,歡迎你以後去玉圭宗或是落……真境宗做客。」

姜尚真笑道:「既然山主還是這般有耐心,我就放心不少了。」

三場廝殺,姜尚真只看到了最後一場,所以有些心悸,不單單是如今陳平安的劍術拳法神通如何高了,而是擔心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約莫二十來年沒見面,就已經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比如變成那種姜尚真很熟悉的山上人。

陳平安瞥了眼不遠處那個躺在地上納涼的玉璞境女修,他神色淡漠,眼神幽寂,「有無耐心,得分人。」

姜尚真以心聲與陳平安言語道:「大伏書院新山長,是你家鄉披雲山林鹿書院的那位副山長,只不過這次因為擔任七十二書院的山長,才頭回用了妖族真名,程龍舟。程龍舟畢竟是蛟龍水裔出身,擔任儒家書院山長,引起山上不少非議,大驪皇帝宋和為此動用了不少的山上香火情。這還是中土文廟封禁五年山水邸報的結果,不然這會兒的浩然形勢,就只剩下各路人馬的吵架了,會白白浪費許多大好時機,耽誤很多正事。」

陳平安想了想,終於解了心中一個疑惑,為何文廟會選擇禁絕邸報五年。

儒生楊朴雖然不知道這兩位山巔神仙在聊什麼,但是總覺得渾身不自在。畢竟自己眼前,那地上可還躺着一位生死未卜的玉璞境大修士!

這麼大一事兒,你們兩位前輩,再術法通天,地位超然,真不稍稍上點心?

陳平安抬起下巴,點了點地上那個女子,「什麼來頭?」

姜尚真有些幸災樂禍,道:「回答之前,容我先問個小問題,你出了幾成氣力?換成是我她,殺她徹底,元神俱滅,就是兩三劍的事,可要在這麼短的時間裏邊,不但將她打暈過去,更將其魂魄、陰神都一一拘押在氣府內,好似被你分兵堵住大門,說實話,我都未必做得到,就更別說其他的尋常玉璞、仙人修士了。你要知道,這個娘們,打架本事一般般,逃命能耐可不小,一手五行遁術,爐火純青,只要不被隔絕天地,她隨便逃,哪怕是同境的劍修,休想殺她,重傷都難。」

「很難說幾成。」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繼續心聲言語,「不過方才戰場,確實被我臨時隔絕出一座小天地了,再以一點小手段,在她一十六氣府大門上,寫了幾幅……春聯符籙,只要敢醒過來,就等於是與我劍修問劍,武夫問拳,所以她這會兒不得不繼續裝死,不過在這之前,我比較講道理,讓她以秘術傳信祖師堂,去搬救兵來太平山與我興師問罪。」

陳平安笑着伸手出袖,以拇指和食指抵住一支赤紅色珊瑚髮釵,「當然了,她比較單純,無論是行走山下,還是廝殺經驗,都很……中五境了,真不知道她是怎麼躋身的上五境,命太好?」

姜尚真伸手揉了揉眉心,「可憐了咱們這位絳樹姐姐,落你手裏,除了守身如玉之外,就剩不下什麼了,估摸著絳樹姐姐到最後一合計,覺得還不如別守身如玉了呢。」

陳平安置若罔聞,繼續以煉物訣,小心破解這件信物的山水禁制,開山之時,就知道了這位上五境女修的所在宗門,關鍵是可以獲悉她的真正靠山。何況這枚碧玉髮釵,是件材質極佳的上等法寶,值錢,很值錢。

姜尚真忍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大笑起來,不再以心聲言語,「她叫韓絳樹,宗門比較古怪,在桐葉洲不顯山不露水,尋常福地的本土修士,是仰頭看着謫仙人落地撒潑,她這一門修士,這是習慣了外出遊歷浩然天下,橫行無忌,作威作福,闖了禍往福地一躲,神不知鬼不覺。」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珊瑚髮釵,心中瞭然,笑道:「她出身三山福地的萬瑤宗?難怪本事不大,脾氣不小,膽識更是讓人佩服。」

避暑行宮檔案裏邊,其中一頁老黃曆,有記載過此地,比東海觀道觀更加隱蔽,三山福地方圓萬里,雖然名為三山,事實上唯有一座海上島嶼,相傳是遠古三神山之一,有上位神靈坐鎮,還有一句類似讖言的話語,牛蹄踏碎珊瑚聲。陳平安猜測多半是與三山福地那位藕花福地那位「臭牛鼻子」的老觀主起了紛爭,萬瑤宗沒討到好處。很正常,萬年以來,人間又有幾個十四境?尤其是太平歲月,只會更少,只有亂世到來,如洪水激蕩,水起陸沉,水落石出,可能才會多出幾個。比如「陸法言」,文海周密。又比如阿良,崔瀺。

姜尚真點頭道:「這娘們仗着是仙人境韓玉樹的嫡女,萬瑤宗歷史上又曾出過一位飛升境的開山老祖,後世子弟,大可以關起門來,躺在山水譜牒上作威作福,有資格出門遊歷的,韓老兒是曉得桐葉洲觀道觀不好惹的,擔心給咱們那位老觀主瞅著心煩,萬瑤宗約莫每百年才有兩三人離開福地,往往修為不差,所以驕橫慣了。絳樹姐姐畢竟是嫡女,所以比較養在閨中。而且那位老祖師兵解離世之前,憑藉積攢下來的功德,與中土文廟有過一樁約定,不許泄露福地和宗門消息,所以玉圭宗和桐葉宗都賣他們幾分薄面。」

陳平安問道:「這次大戰?」

姜尚真說道:「萬瑤宗在收官階段,出力不小,真金白銀的,差不多掏出了一半家底吧,修士倒是沒什麼折損。」

陳平安微笑道:「好眼力,大魄力,難怪敢打太平山的主意。」

姜尚真喝完了酒,將空酒壺擱在一旁,雙手抱頭,後仰倒去,躺在台階上,繼續以心聲道:「可不是。這份人情,別說是書院得認,先前萬瑤宗韓仙人拜訪神篆峰,我那玉圭宗,我反正是躲起來求個清凈了,韋瀅就得捏著鼻子笑嘻嘻與人當面道聲謝。所以說啊,萬瑤宗想要在三山福地之外,來到桐葉洲佔據一塊地盤,相中了這座太平山,大伏書院即便不答應,也不會與萬瑤宗鬧得關係太僵。」

陳平安卻不再心聲言語,反而心念一動,打開韓絳樹各大關鍵氣府門口的半數「春聯」禁制,這才冷笑道:「虧得如今禁絕山水邸報,不然隨便一份邸報流傳開來,萬瑤宗?萬妖宗才對吧,說不定是那甲子帳遺留在桐葉洲的棋子,所以恨極了太平山,一門心思想要竊據此地,好徹底斷絕太平山的香火。『說不定』嘛,韓宗主與誰講理,誰認錯就是了,在邸報上道歉就行,專門澄清一事,萬瑤宗絕對與蠻荒天下沒有半點淵源根腳。」

姜老宗主與這位「陳山主」的這些對話,儒生楊朴可都聽得真切清晰,聽到最後這番言語,聽得這位讀書人額頭滲出汗水,不知是喝酒喝的,還是給嚇的。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楊朴,你就算知道了此舉可行,能夠輕鬆保住一座太平山遺址,是不是也不會做?」

楊朴壯起膽子沉聲道:「非君子所為,晚輩絕對不會如此做。」

陳平安手指間那支鮮紅的珊瑚髮釵,光彩一閃,很快就被陳平安收入袖中,果不其然,韓絳樹是喊她爹去了。

仙人韓玉樹?記住了。

陳平安拍了拍書院儒士的肩膀,然後打了個響指,「撕掉」半數劍氣遺留在她氣府門口上邊的春聯,望向那個女修韓絳樹,「聽見沒,你們得感謝這樣的讀書人,很多事情,被你們得了便宜還賣乖,不是別人沒你們聰明,只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為,做你們不願意做的,你們覺得傻,有所不為,你們還是會覺得傻,偷着樂,偷着樂就偷着樂,其實也行,總之以後別學今天,笑得那麼大聲,這不就遇見了我?我要不是擔心打錯了人,你這兒就該是萬瑤宗祖師堂的一幅掛像,每年吃香火了。」

韓絳樹默默坐起身,她視線低斂,讓人看不清神色。

她沒有撂什麼狠話,也沒有與那個心狠手辣的傢伙對視,甚至沒有試圖逃離此地。

楊朴看着那個慘兮兮的上五境女仙,這還是「陳山主」前輩,擔心打錯了人?

這個韓絳樹在最近幾年的桐葉洲,風頭正盛,許多場山巔議事,比如在大伏書院的那一場,她就有現身。這幾年楊朴一根筋守着太平山山門,靠着一個書院儒生的身份,才沒有暴斃,期間韓絳樹就來過一次,登山遊歷太平山,她在祖師堂廢墟那邊駐足許久。楊朴遠遠跟着她,雙方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

很難想像,一位曾經讓楊朴覺得高不可攀的女仙,會給人一路拽著頭髮,隨手丟在地上。

好不容易清醒過來,就又挨了一句「當掛像,吃香火」,楊朴知道那韓絳樹根本輪不到自己可憐,可他就是忍不住可憐這位玉璞境女仙。

可憐之餘,有些解氣,只覺得這些年積攢的一肚子窩火氣,給那酒水一澆,清涼大半。小心翼翼瞥了眼那個韓絳樹,活該。

這麼想,好像不太應該,可楊朴還是忍不住。

這位姓陳的前輩,也太……會說話了些。先前在自己這麼個小人物身邊,前輩就很沒架子啊,和和氣氣的,還請喝酒。

只是莫名其妙的,儒生楊朴有些安心了。

就像在書院求學翻書一般。

陳平安從袖中伸出雙手,懸停拘押著兩份凝為一團的修士魂魄,那兩副留在原地的皮囊,先前被各貼了一張傀儡符籙,這會兒開始自行御風往山門這邊而來,然後神色木訥,宛如兩具行屍走肉,一左一右杵在山門口當起了門神,陳平安隨手拋出兩團魂魄,卻沒有讓魂魄融入修士身軀,而是懸在他們頭頂,微微隨風飄蕩,又從袖中捻出兩張符籙,電光火石之間,就貼在了魂魄之上,震動不已,只是兩股痛徹心扉的哀嚎聲響,竟是半點都沒能傳到楊朴的耳朵里。

韓絳樹對此根本視而不見。

她心思全部放在那個藏頭藏尾的「年輕」道人身上。

這傢伙,肯定是一位仙人境修士!

一個能夠肆意拘押她那支珊瑚髮釵的仙人,暫時忍他一忍。上山修行,吃點虧不怕,總有找回場子的一天。她韓絳樹,又不是無根浮萍一般的山澤野修!自家萬瑤宗,更是有大功於桐葉洲的宗門!她就不信此人真敢痛下殺手。既然如此,低頭一時又何妨。

今天算是陰溝裏翻船了,對方那傢伙好心機好手段,先前一出手就同時施展了兩層障眼法,一層是偽裝劍仙,祭出了極有可能是類似恨劍山的仙劍仿劍,而且還是先後兩把!

一層是以陣法隔絕天地,偽裝成一位聖人坐鎮小天地的氣象,才使得她道心失守一瞬間,結果原來是個上五境兼修符籙、陣法兩派的道門高真,難怪會故意連那道冠也不戴,道袍也不穿,直到祭出符籙陣法之後,被她以一道本命術法相激衝撞,才被迫顯出一件絕非偽裝的道袍法衣,氣象浩大,一頂白玉京三脈之一的蓮花冠,道意縹緲,絕對做不得假,她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尤其是壓制她關鍵氣府的那些劍氣符籙,最是棘手,使得一位玉璞境修士,先前都只能乖乖倒地不起,甚至躺在山門口,她都不敢多看一眼多聽一句。

唯一存疑之事,就是那頂道冠,先前那人動作極快,伸手一扶,才打消了些許貌似魚尾冠的漣漪幻象,極有可能道冠真身,並非白玉京陸掌教一脈信物,是擔心事後被自己宗門循着蛛絲馬跡尋仇?所以才假借蓮花冠作為靠山?同時又隱瞞了此人的真實道脈?

不對!以此人心性,絕對不會在自己面前露出馬腳,魚尾冠是白玉京道老二一脈的信物,同樣是對方拿來震懾人心的手段!願意如此為太平山大打出手的道士,對了,肯定是與太平山同出白玉京大掌教一脈的桐葉洲外鄉人,來自浩然天下別洲的某座白玉京首脈下宗?因為她聽父親說,白玉京大掌教消失已久,以至於連太平山躋身天君,都不曾現身,所以說這個藏頭藏尾的「年輕」道士,真不是一般的心思多變,城府深沉!

既然雙方結怨已深,此人離開桐葉洲之前,哪怕能活,一定要留下半條命!她韓絳樹與萬瑤宗,絕無理由受此羞辱!

姜尚真看着那個韓絳樹,雖然不清楚先前陳平安與她是怎麼個「切磋道法」,他只確定一件事,這個絳樹姐姐,已經不知道被好人兄拐到哪裏去了。

姜尚真坐起身,搖晃了一下酒壺,見身邊山主大人沒個動靜,只好裝模作樣仰頭,抬起手臂,使勁抖了抖空酒壺,身邊好人兄還是沒動靜,姜尚真只好將酒壺放回腳邊。

姜尚真當然認得這位絳樹姐姐,不過韓絳樹卻認不得他,很正常,早年遊歷三山福地,姜尚真換了名字和面容,因為那麼一點小誤會,還被她不依不饒追殺過。後來韓絳樹陪着她那仙人境的爹造訪玉圭宗,姜尚真已經不是宗主,又「閉關」躲清靜去了,雙方就沒打照面。而早年桐葉洲的所有山水邸報,誰都不敢隨便拿姜尚真說事,畢竟姜尚真會親自登門感謝一番。

山上四大難纏鬼,一般是說那劍修,法家修士,師刀房道士和賒刀人。

但也有四個難纏鬼,在各洲山水邸報上揚名萬里,某個喜歡御風吟詩的狗日的。

為三掌教陸沉撐過船的老舟子,罵架無敵手。

牆裏開花牆外香的姜尚真,在那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那般作妖,都沒死,逃命無敵,噁心人更無敵。

還有白帝城一位平時脾氣極差、偏偏又旁門手段極多、偶爾耐心極好的女修。

據說如今那位女修,對一位無姓氏、只是名為「粲然」的年輕人,一個剛入白帝城的師侄,十分寵溺,為師侄不惜與一座中土宗門,還大打出手了一次,她以匪夷所思的諸多手段,與師侄聯手,耗時五年,兩人單挑一座宗門,以至於鄭居中都不得不飛劍傳信白帝城,至於那封密信的內容,眾說紛紜,有說是勸阻的,見好就收,有說是訓斥她護道不利的,術法太差的,更有說法,是鄭居中破天荒親自點撥關門弟子的「粲然」,應當如何出手,才能立竿見影……反正整個浩然天下,也沒幾人能夠猜中鄭居中的心思。

姜尚真開口笑道:「兩大地仙,一金丹一元嬰,金丹高人不認得,這個元嬰大佬,我倒是有幸見過一面,野修出身,成為小龍湫客卿沒幾年。沒法子,如今山上神仙太少,什麼貨色都可以往山上跑,搖身一變,就是咱們一洲山河的中流砥柱了。」

陳平安斜眼那位「元嬰大佬」,那團在「自己頭頂」哀嚎不已的魂魄,好像察覺到一道冰冷視線,忍着剮心刮骨之痛,立即消停。不愧是野修出身,相較於譜牒仙師,更吃得住苦。

小龍湫,是中土神洲大龍湫的下宗,修士多是仙家鏡工,大龍湫所鑄造的寶境,極負盛名,只說那天下照妖鏡六脈,其中專門壓勝水裔精怪的水龍鏡,就是被大龍湫鏡工壟斷。至於桐葉洲的小龍湫修士,當年搬家比較快,後來回家也不慢。他們相中太平山這塊地盤,更不奇怪了,因為太平山的護山陣法中樞重寶之一,就是老天君當年尋覓大妖的手持古鏡,顯然大小龍湫都希冀着藉助古鏡殘餘道韻,以此推衍溯源,最終鑄造出一把仿太平山古鏡,然後,然後還能如何,賺大錢嘛。如今再來氣勢洶洶追殺那些不成氣候的四洲妖族餘孽,尤其是流霞洲和皚皚洲的譜牒仙師們,一個比一個起勁,不辭辛苦跨洲千萬里的。像那驅山渡的劉氏客卿,劍仙「徐君」,都算厚道的了,加上還是個在早期金甲洲戰場上實打實拼過命的劍修,例如當時完顏老景失心瘋,便是隱姓埋名、隱藏修為的徐獬,毅然決然挺身而出,果斷遞劍,幫助金甲洲擋下了不少損失。姜尚真也就對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韓絳樹終於直腰抬頭,盤腿而坐,她先抬起手背,擦去嘴角血跡,再伸手捋了捋鬢角髮絲,神色平靜得讓儒生楊朴倍覺滲人。

楊朴再兩耳不聞窗外事,也清楚越是這種山上修士,越讓人忌憚。

而這位玉璞境女修身邊,還有那把出鞘的狹刀斬勘。

陳平安雙手籠袖,作勢起身,笑眯眯道:「絳樹姐姐,這麼好的風度啊,真是一把硬骨頭,佩服佩服,仰慕仰慕。」

那韓絳樹下意識就站起身,如臨大敵,身上一件絳色法袍,大放光彩,寶光如層層月暈、虹光重疊,襯得她好似一位月宮走出的神女。

不曾想陳平安已經重新落座,然後微微抬頭,只是那麼直愣愣看着韓絳樹,也不言語,沉默許久,才說道:「看得我眼睛疼,脖子酸。」

韓絳樹剛要收起法袍異象,心弦緊繃,剎那之間,韓絳樹就要運轉一件本命物,五行之土,是父親早年從桐葉洲搬遷到三山福地的亡國舊山嶽,故而韓絳樹的遁地之法,極其玄妙,當韓絳樹剛剛遁地隱匿,下一刻整個人就被「砸」出地面,被那個精通符籙的陣師一手抓住頭顱,用力往下一按,她的後背將地面撞碎出一張大蛛網,對方力道恰到好處,既壓制了韓絳樹的關鍵氣府,又不至於讓她身陷大坑中。

楊朴獃獃坐在台階上,根本就沒有看到陳姓前輩出手,倒是看到了那一襲青衫,一腳重重踩下,剛好踩在了女子臉龐上。

一腳踩在那韓絳樹臉上,「你他媽還有臉當我的面,看一眼太平山?!」

一腳又一腳,踩得一位玉璞境女修的整顆腦袋,都已凹陷下去,那位被姜老宗主稱呼為「山主」的前輩,一邊跺腳,一邊怒道:「看去!使勁看!給老子瞪大眼睛好好瞧著!」

姜尚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神色自若,好像在欣賞美景。可惜手邊無酒,唯一的美中不足。

陳兄弟不愧是山巔境……瓶頸武夫,完全可以當做桐葉洲十境武夫看待了。

姜尚真瞥了眼一旁目瞪口呆的書院儒生,笑了笑,還是太年輕。寶瓶洲那位鼎鼎大名的「憐香惜玉陳憑案」,總該知道吧?就是楊朴你眼前的這位年輕山主了。是不是很名副其實?

姜尚真輕輕咳嗽幾聲,握拳擋在嘴邊,笑眯起眼。

在不堪回首的年月里,每天都會生生死死的那些年裏邊,偶爾會有幾件讓姜尚真高興的事情。

比如遇到一個棉衣圓臉姑娘,雙方聊得就比較投緣。又比如妖族內部,有個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廣為流傳,以至於桐葉洲山上山下,活下來的,反正不管用什麼法子活下來,都聽說過了這個分量極重的說法,加上那個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榜單,墊底第十一人,正是「隱官」。所以桐葉洲如今山巔,都很惋惜這個劍氣長城的天才劍修,當年還不到四十歲啊,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可惜跟隨那座「飛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然要是留在浩然天下,只要與那齊廷濟和陸芝任何一人匯合碰頭,或者乾脆自己自立門戶,那麼自家的浩然天下,就註定要多出一個橫空出世、崛起極快的年輕劍仙宗主了,最重要的,是此人年輕,很年輕!

至於半山腰的桐葉洲修士,對劍氣長城幾乎沒什麼了解,就習慣性將那「北隱官」直接當做了蠻荒天下的妖族修士。

如果說一個年紀輕輕的天才劍修,還有太多意外,可能會夭折在登山半路路。但是一個劍氣長城的隱官,一個身具氣運的年輕十人之一,絕對不會隨隨便便就身死道消,因為不少有心人已經發現,不管是年輕十人還是候補十人,暫時無誰明確死在戰場上,至多是失蹤。比如蠻荒天下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斐然,還有南婆娑戰場上大放異彩的竹篋,以及在寶瓶洲打生打死的馬苦玄,有那「少年姜太公」美譽的許白,和來自青神山的純青,都還活着,而且一個個都是當之無愧的大道可期。

至於那個曹慈,浩然天下的修士和武夫,都下意識都不將他視為什麼年輕十人之一了。

在山水邸報被禁絕之前,有個不涉及天下大勢的小道消息,能夠在眾多邸報秘聞當中脫穎而出,讓人津津樂道,就是因為曹慈的出拳。一個叫鄭錢的女子武夫,好像與皚皚洲雷公廟有些淵源,不過卻非沛阿香嫡傳弟子,她遊歷中土神洲期間,在大端王朝京城的城頭上,先後向曹慈問拳四場,皆輸。見證人不多,除了大端王朝的國師,女子武神裴杯,就只有皚皚洲劉聚寶、劉幽州這對財神爺父子。

只是高興的事情還是太少,離別人太多,姜尚真再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難以釋懷的事,還是會有很多。

今天好不容易接連遇到了三件值得開懷、值得痛快喝酒的事情。

與好友陳平安重逢,兩人都還好好活着。

看到落魄山年輕山主動手,親眼看到這個年輕人,不那麼講道理。

以及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真的……很能打。

只是有些事情,好像他姜尚真說不得,還是得讓陳平安自己去看去聽,去自己知道。

姜尚真一手握拳放在膝蓋上,一手輕輕拍打膝蓋,輕聲言語。

煉取俠心成古鏡,清光直透太虛明,大放光明,江山萬里棋局,一時多少豪傑。

窺得古鏡十分瘦,書冊相攜檢點梅,細嚼梅花,風流千古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陳平安停下動作,轉頭笑道:「於韻律不合,平仄更是一言難盡,讓人聽着揪心啊。」

姜尚真抬手握拳,輕輕揮動,笑道:「以後我多讀書,再接再厲。」

陳平安一步后掠,坐回原先位置的台階上,問了一個古怪問題,「姜尚真?」

至於那個韓絳樹,好不容易才將腦袋從地底下拔出來,以手撐地,嘔血不已。

楊朴嘆息一聲,如此一來,前輩真要與那萬瑤宗不死不休了。

若是沒有旁人看着,韓絳樹今天遭遇此事,說不定還有一分迴旋餘地。

姜老宗主一貫嬉戲人間,是出了名的玩世不恭,交朋友也從不以境界高低來定,所以楊朴只當什麼供奉周肥,什麼拜見山主,都是朋友間的玩笑,難道天底下真有一座山頭,能夠讓姜老宗主心甘情願擔任供奉?可如果不是玩笑,誰又有資格調侃一句「姜尚真是廢物」?姜老宗主可是公認的桐葉洲力挽狂瀾第一人,連那龍虎山大天師都在大戰落幕後,特意從蛟龍溝遺址那處戰場,跨海重返了一趟神篆峰。

姜尚真一頭霧水,轉頭望向陳平安,「不然我是誰?什麼意思?」

陳平安突然問道:「今年是?」

姜尚真愈發疑惑不解,「怎麼回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答道:「總覺得像是大夢一場,還沒有醒過來。」

姜尚真思量一番,給了個說法,「隨駕城那邊,是在神龍十七年更換的年號,如今是元熙九年。」

陳平安稍稍推算當時遊歷北俱蘆洲的年月,皺眉不已,三個夢境,每一夢將近夢兩年?從蘆花島造化窟走出那道山水禁制,也就是通過劍氣長城和寶瓶洲的山水顛倒,在崔瀺現身城頭,與自己見面,再到入夢以及清醒,其實浩然天下又已經過去了五年多?崔瀺到底想要做什麼?讓自己錯過更多,返鄉更晚,到底意義何在?

陳平安望向姜尚真,眼神複雜。眼前人,當真不是崔瀺心念之一?一個人的視野,終究有限,換成陳平安自己,如果有那崔瀺的境界本事,再學成一兩門相關的秘術道訣,陳平安覺得自己同樣可以試試看。站得高看得遠了,當陳平安俯瞰人間,腳下的山河萬里,就只是一幅白描畫卷,死物一般,無需崔瀺太過分心施展障眼法。可陳平安看得近了,人不多,寥寥無幾,崔瀺就可以將畫卷人物一一彩繪,或是再用點心,為其點睛,栩栩如生。哪怕陳平安身處市井鬧市,像那綵衣渡船,或是渝州驅山渡,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大不了就是崔瀺故意讓自己置身於類似白紙福地的一部分。而陳平安之所以懷疑眼前姜尚真,還有更大的隱憂,當年在牢獄,飛升境的化外天魔霜降,只是一次遊歷陳平安的心境,就能夠憑此衍化出千百條合情合理的脈絡。

而崔瀺明擺着要比飛升境霜降道行更深,也就是說,每個陳平安知道的真相,一個起念,「姜尚真」就跟着知道了。

所以此夢之真假,近乎無解。

姜尚真沒現身之前,桐葉洲和鎮妖樓的天然壓勝,已經讓陳平安心安幾分,此時此刻反而又恍惚幾分。因為才記起,一切感受,甚至連魂魄震動,氣機漣漪,落在擅長洞察人心、剖析神識的崔瀺手上,同樣可能是某種虛妄,某種趨於真相的假象。這讓陳平安煩躁幾分,忍不住灌了一大口酒,他娘的早知道就不該認了什麼師兄弟,若是撇清關係,一個隱官,一個大驪國師,崔瀺大概就不會如此……「護道」了吧?都說吃一塹長一智,書簡湖問心局還記憶猶新,歷歷在目,現在倒好,崔瀺又來了一場更心狠手辣的?圖什麼啊,憑什麼啊,有崔瀺你這麼當師兄的嗎?難不成真要自己直奔中土神洲文廟,見先生,見禮聖,見至聖先師才能解夢,勘驗真假?

可若是第四夢,為何崔瀺偏偏讓自己如此質疑?或者說這也在崔瀺算計之中嗎?

陳平安自打記事起,就從沒這麼迷糊過。沒讀書,不識字,卻也從未活得渾渾噩噩,學了拳,讀了書,多次遠遊,更是咬牙認定幾個道理,所以即便走得跌跌撞撞,不那麼順遂,終究身外世事再風雨飄搖,可心裏邊始終踏實,現如今,好像所有堅信不疑的道理,書上抄來的,自己想到的,還有飛劍、拳法、符籙,眾多本命物和人身小天地,都變成了一座緩緩離地的空中閣樓,就像先前在渡船遇到的海市蜃樓,興許在千百年前,是真的,千真萬確,但是當陳平安和渡船乘客眼中所見,就是假的,因為眾人已經身在那條光陰長河的下游某處渡口了。

姜尚真奇了怪哉,問道:「陳平安,到底怎麼回事?好像……連我都信不過?」

陳平安無奈道:「都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現在處境比較尷尬,怕就怕一葉障目,視線所及,皆是有人刻意為之。」

在姜尚真這邊,陳平安還是願意將其視為姜尚真,就像不管是不是夢境,聽聞太平山有此遭遇,陳平安二話不說就趕來了。

姜尚真更無奈,「難不成遇到了白帝城城主,你在與鄭居中問道?沒道理啊,這傢伙這些年在扶搖洲那邊,很風生水起。硬是將一洲兩軍帳的妖族玩弄於股掌之間,如今整個扶搖洲的妖族都被他一人策反了大半,何況鄭居中沒道理跟你死磕吧。說真的,你惹上誰,不管是不是飛升境,我都可以出把力,唯獨攤上了鄭居中,實在有心無力。」

能讓姜尚真打心底不敢去招惹的山上修士,不多。白帝城鄭居中,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名次極其靠前。

陳平安搖搖頭,「不是鄭居中。」

姜尚真思量片刻,沉聲道:「陳平安,你要是信得過我,就心定片刻,盡量拘押所有念頭為一,然後我寫些舊事在紙上,到時候一看,便知我之真假。不過事先說好,我如今境界不在巔峰,一個韓玉樹不算什麼,來兩個韓玉樹,就夠你我吃上一壺罰酒了。」

陳平安搖搖頭,「不是信不過你,而是沒有意義。」

姜尚真嘆了口氣,「看來麻煩確實不小。」

陳平安還是搖頭,「也不全是麻煩,就只是心裏空落落的,總也無法腳踏實地,這種感覺,從未有過。」

陳平安是在害怕,害怕年少時,那種竭盡全力都是註定徒勞無功的那種感覺。

在練拳之後,尤其是成為劍修之後,陳平安本來以為這種讓人溺水窒息的可怕感覺,已經與自己愈行愈遠,甚至這輩子都不會再與之面對面。

姜尚真閉上眼睛,沉思片刻,伸出併攏雙指,輕輕旋轉,台階外不遠處,靈氣凝聚,浮現一物,如磨盤,約莫井口大小,靜止懸停。

姜尚真再手指隨意扭轉,便多出一個身形模糊的人,身高不過寸余高度,好像擺出一個拳架,要與那磨盤問拳。

姜尚真又以雙指凝出一個個磨盤,最終變成一個由千百個磨盤重疊而成的圓球,最終雙指輕輕一劃,其中多出了一位同樣寸余高度的小人兒。

姜尚真打了個響指,第一個磨盤開始轉動,緩緩移動,碾壓那位純粹武夫,後者便以雙拳問大道。

另外一處,身處天地大磨盤當中的練氣士,竟是隨之而動,與那無數條縱橫絲線組成的小天地,一同旋轉。

姜尚真緩緩道:「以純粹武夫眼光看待世界,與以修道之人眼光看待天地,是不一樣的。陳平安,你雖然重建了長生橋后,修行修心無懈怠,但是在我看來,你越是將自己視為『純粹』武夫,你就越無法將自己視為一個純粹的入山修道之人,因為你好像從來就沒有奢望過證道長生,對此也從未當做一件必須要做成的事情?不但如此,你反而一直在有意無意逆流而上。明白了這個心境,此種道理,回頭再看,真真假假,重要嗎?夢也好,醒也好,當真會讓你心無所依嗎?大夢一場就大夢一場,怕個什麼?」

陳平安仔細聽着姜尚真的每一個字,同時凝神盯着那兩處景象,許久過後,如釋重負,點頭道:「懂了。」

姜尚真抬起手,握拳,拇指翹起,指了指兩人身後的太平山,笑道:「忘了這裏是哪裏?」

姜尚真,是在說一句話,太平山修真我。

陳平安伸手握住姜尚真的手臂,神采奕奕,大笑道:「冤枉周肥兄了,姜尚真不是個廢物!」

姜尚真笑臉尷尬,「我謝謝你啊。」

一個是陳大山主的好話實在不好聽,再一個是那位絳樹姐姐總算曉得自己是誰了,瞧她那雙秋水長眸瞪的,都快把眉毛給擠到後腦勺去了,他娘的看見了你家姜哥哥,至於這麼開心嗎?

「韓玉樹估計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好手段,多半祭出髮釵,本身就是一種傳信。不然那封密信,不至於那麼簡明扼要,連姜老宗主都不提。」

陳平安取出一壺酒,遞給姜尚真,斜眼看那韓絳樹,說道:「你身為供奉,好歹拿出點擔當來。對付女子,你是行家裏手,我不行,萬萬不行。」

姜尚真接過了酒水,嘴上這才哀怨道:「不好吧?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多傷和氣,韓玉樹可是一位極其老資歷的仙人境高人,我要只是你家的供奉,單槍匹馬的,打也就打了,反正打他一個真半死,我就跟着假裝半死跑路。可你剛剛泄露了我的底細,跑得了一個姜尚真,跑不了神篆峰祖師堂啊……所以不能白打這場架,得兩壺酒,再讓我當那首席供奉!」

陳平安又丟給姜尚真一壺酒,笑道:「有什麼不好的,不打不相識。既然韓玉樹認識你,就坐這裏喝你的酒。」

原來是韓絳樹交給姜尚真,至於韓玉樹,則讓他自己來「不打不相識」。

言語落定,陳平安站起身,原本從袖中滑出一對曹子匕首,但是不知為何,陳平安改變了主意,好像放棄了「曹沫」身份。

收起匕首入袖,再輕輕捲起雙袖,陳平安伸了一個懶腰,人身小天地的山河千萬里,如有一串春雷炸響,辭舊迎新,天地迎春。

心湖之中。

泛起漣漪,就像一封書信。

果然如崔瀺所說,陳平安的腦子不夠好,所以又燈下黑了。

直到到了太平山,見到了姜尚真,才能「解夢」。

那封信,在陳平安心湖浮現片刻,就漸漸消逝。

與此同時,心境中的日月齊天,好像多出了許多幅光陰畫卷,但是陳平安竟然無法打開,甚至無法觸及。

可那封信,陳平安相隔多年才打開。

「不單那個被鎖在閣樓讀書的我,不單是泥瓶巷孤苦伶仃的你,其實所有的孩子,在成長路上,都在使勁瞪大眼睛,看着外邊的陌生世界,也許會逐漸熟悉,也許會永遠陌生。

陳平安,你看太久了,又看得太仔細,所以難免會心累而不自知。不妨回想一下,你這輩子至此,酣睡有幾年,美夢有幾回?是該看看自己了,讓自己過得輕鬆些。光是認得自己本心,哪裏夠,天底下的好道理,若是只讓人如稚童背着個大籮筐,上山採藥,怎麼行?讓我輩讀書人,孜孜不倦追尋一生的聖賢道理和世間美好,豈會只是讓人深感疲憊之物?

陳平安,你還年輕,這輩子要當幾回狂士,而且一定要趁早。要趁著年輕,與這方天地,說幾句狂言,撂幾句狠話,做幾件不要再去刻意遮掩的壯舉,而且說話做事,出拳出劍的時候,要高高揚起腦袋,要意氣風發,不可一世。治學,要學齊靜春,出手,要學左右。

要堅持善待這個世界,也要學會善待自己。要讓身後跟隨你的孩子,不但學會待人以善,與這個世界融洽相處,還要讓他們真真切切懂得一個道理,當個好人,除了自己心安,還會有真真切切的好報。

這才是你真正該走的大道之行。

這才是真正的三夢第一夢,故而先前三夢,是讓你在真夢悟得一個假字,此夢才是讓你在假夢裏求得一個真字,是要你夢裏見真,認得真自己猶不夠,還需再認得個真天地。此後猶有兩夢,繼續解夢。師兄護道至此,已經儘力,就當是最後一場代師授業。

希望未來的世道,終有一天,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有請小師弟,替師兄看一看那個世道。今日崔瀺之心心念念,哪怕百年千年之後再有迴響,崔瀺亦是無愧無悔無憾矣,文聖一脈,有我崔瀺,很不如何,有你陳平安,很好,不能再好,好好練劍,齊靜春還是想法不夠,十一境武夫算個屁,師兄預祝小師弟有朝一日……咦?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他媽的都是十五境劍修了啊……」

陳平安輕輕呼吸一口氣。

哭笑不得。

醒時如夢,夢中求真。

難怪離開蘆花島造化窟沒多久,就會有一條恰好路過的綵衣渡船,會先去驅山渡,而不是扶乩宗,然後篤定陳平安會先找玉圭宗姜尚真,最終還肯定會來到這座太平山,不管姜尚真是否點破,崔瀺覺得陳平安,都可以想到一句「太平山修真我」,前提當然是陳平安不會太笨,畢竟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崔瀺曾經親自為陳平安解字「晴朗」,本身就是一種提醒,大概在綉虎眼中,自己都如此作弊了,陳平安如果到了太平山,還是迷迷糊糊不開竅,大概就是真愚不可及了。

只是為何又是一場錯過?

陳平安似睡非睡,心神沉浸,十境氣盛,心中人與景,變成一幅從白描變成彩繪的絢爛畫卷。

家鄉小鎮,寶瓶洲,劍氣長城,桐葉洲,北俱蘆洲。

在這個天下太平的初春時分,相銜接的兩座天下,一道道武運齊至桐葉洲太平山。

一襲青衫,化虹而去,武運匯聚在身,陳平安向一位仙人,遞出一拳。

姜尚真看了一會兒,真是佩服自家山主的臉皮了。先前那架勢,分明是奔著三兩拳打死一位仙人去的,結果雙方真過招了,都他娘是眾目睽睽之下的武運臨頭了,還假裝自己是個以遠遊境最強躋身的山巔境武夫?敢情是讓那仙人幫忙喂拳穩固境界呢。那韓玉樹是真傻還是咋的,還真就打人打上癮了?一道道術法真是絢爛,一門門神通何等壯觀,尤其符籙一途,更是神出鬼沒,登峰造極,難怪如今桐葉洲溜須拍馬無數,說你是那於玄之下符籙第一人,你韓玉樹不會真信了吧?畢竟這個如今已經板上釘釘的說法,是我姜尚真首創的,然後一個不小心就傳開了。

那韓仙人估摸著是極少如此酣暢出手、對手又足夠皮糙肉厚的緣故?哦,是姜某人小覷韓仙人了,原來是在悄悄佈陣構造小天地。

韓絳樹舉目遠眺,看得她焦急萬分,剛想要悄悄傳信,好告訴她爹,那人心思幽深,陰險至極,除了是剛剛泄露身份的武夫大宗師之外,更是一位同樣精通符籙陣法的道門仙人,切不可太過依仗自家的三山秘籙陣法,只是不等她傳遞密信,韓絳樹眉心處就滲出一粒鮮血珠子,一截柳葉,懸停在她眉心處。

姜尚真埋怨道:「絳樹姐姐真是薄情寡義,難不成忘了撿着你那隻繡鞋的姜弟弟了嗎?好心好意,雙手捧著去還你繡鞋,你卻反而羞惱,不容我解釋半句,可等到四下無人,就震碎我那一身法袍,絳樹姐姐你知不知道,受了這等委屈,等我回了桐葉宗,喝了多少壺的愁酒,只是每次揭開酒壺泥封,那個香味……」

「是你?!狗賊閉嘴!」

韓絳樹瞪圓眼眸,「我派人查過,你當時施展的所有術法,的確都是桐葉宗非嫡不傳的獨門秘術……」

說到這裏,韓絳樹也自知說了句天大廢話,她死死咬緊嘴唇,滲出血水都不曾察覺,她只是恨恨道:「姜尚真!姜尚真!」

姜尚真竟是眼神比她還幽怨,「口口聲聲化成灰都認得我,結果呢,果然你們這些漂亮姐姐的言語,都信不得。」

這等「宮闈艷事秘聞」,一旁讀書人楊朴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只好繼續喝酒。

姜尚真一手拎着酒壺,一手捂住臉,山主大人,你這就過分了啊。

只見一道身影筆直一線,傾斜摔落,轟然撞在山門百丈外的地面上,撞出一個不小的坑。

姜尚真趕緊望向邊的塵土飛揚,滿臉憂心忡忡問道:「道友受傷么?」

那一襲青衫跳起身,以拳罡震去一身塵土,「點子扎手!」

韓絳樹臉色鐵青,但是一截柳葉已經釘入她眉心些許,由不得她開口言語。

天上,一人懸停,一手握著一枚絳紫色酒葫蘆,輕輕呵了一口氣氣,正是仙人鼓吹三昧真火的無上神通,遮天蔽日的金色火焰,如瀑布傾瀉,浩浩蕩蕩湧向那一襲青衫。萬瑤宗宗主,仙人韓玉樹俯瞰太平山山門那邊,冷笑道:「姜宗主,與朋友合夥耍猴呢?剛剛躋身九境武夫不說,還能夠以三千六百張符籙破我陣法,姜大宗主,你這朋友,真是了不得,年輕有為,敢問到底是中土神洲哪位道門高人啊?莫不是符籙於玄的親傳弟子?」

姜尚真放下酒壺,緩緩起身,嬉皮笑臉道:「要不是看在你差點成為我岳父的份上,這會兒三山福地的萬瑤宗祖師堂,可就要掛像燒香拜老祖了。忍你們很久,真以為姜某人從飛升境跌回仙人境,咱倆就又平起平坐了?」

那個獃獃坐在台階上的書院子弟,又要下意識去喝酒,才發現酒壺已經空了,鬼使神差的,楊朴跟着姜老宗主一起站起身,反正他覺得已經沒什麼好喝酒壓驚的了,今天所見所聞,已經好酒喝飽,醉醺陶然,比起讀聖賢書會心會意,半點不差。看來以後返回書院,真可以嘗試着多喝酒。當然前提是在這場神仙打架中,他一個連賢人都不是、地仙更不是的傢伙,能夠活着回到大伏書院。

韓玉樹剛要讓姜尚真放了韓絳樹,微微皺眉,視線偏移,只見那一襲青衫,毫髮無損地站在原地,雙指夾着一粒微微搖曳的火花,抬頭望向韓玉樹,竟是將那粒燈火一般的三昧真火,丟入嘴中,一口咽下,然後抖了抖手腕,笑眯眯道:「兩次都是只差一點,韓仙人就能打死我了。」

姜尚真立即火急火燎,跺腳道:「好人兄豈可如此坦誠。」

韓玉樹依舊高懸天上,不理會地上兩人的唱雙簧,這位仙人境宗主衣袖飄搖,氣象縹緲,極有仙風,韓玉樹實則內心震動不已,竟然如此難纏?難不成真要使出那幾道殺手鐧?只是為了一座本就極難收入囊中的太平山,至於嗎?一個最喜歡記仇、也最能報仇的姜尚真,就已經足夠麻煩了,還要外加一個莫名其妙的武夫?中土某個大宗門傾力栽培的老祖嫡傳?術、武兼具的修道之人,本就不常見,因為走了一條修行捷徑,稱得上高人的,更是寥寥,尤其是從金身境躋身「覆地」遠遊境,極難,一旦行此道路,貪心不足,就會被大道壓勝,要想打破元嬰境瓶頸,難如登天。所以韓玉樹除了忌憚幾分對方的武夫體魄和符籙手段,煩心這個年輕人的難纏,其實更在擔憂對方的背景。

那人好像看破韓玉樹的心思,開門見山道:「不用擔心我有什麼靠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曹沫,是玉圭宗的二等客卿,坐鎮雨龍宗的仙人蔥蒨,和驅山渡劍仙徐君,還有綵衣渡船管事黃麟,都可以為我作證。」

韓玉樹譏笑道:「一天到晚胡說八道,好玩嗎?年輕人,你真當自己不會死?」

這位仙人自顧自搖頭,「有資格為太平山說上幾句話的,撐死了就是百年之後,才能夠重返桐葉洲的女冠黃庭,至於你,算個什麼東西?」

姜尚真嘆了口氣,得嘞,真要開打了。這下子是攔都攔不住了。當然了,姜尚真也沒想着阻攔。老子身為落魄山未來首席供奉,胳膊肘能往外拐?

陳平安看着這個三山符籙一脈的仙人境修士,拔下那根還藏着孩子們的白玉簪子,收入一處本命竅穴當中,免得打生打死的,一個沒收住手,小天地搖晃,連累那些孩子練劍不安生,所以當簪子一去,陳平安瞬間披頭散髮,然後他伸手繞過肩頭,雙手輕輕攥住頭髮,以一枚凝氣而生的金色圓環系住頭髮,雙膝微蹲,身形瞬間佝僂幾分,拳意流淌全身,一手負后,一手捻出一枚符籙,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最終笑道:「我就喜歡你這種紙糊又頭硬的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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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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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九章 夢裏求真,仙人喂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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