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有些喜歡

第七十一章 有些喜歡

陳平安神情恍惚地走出屋子,來到小院,抬頭望去,烈日當空,視線尤為清晰,天空如同褪下一層層釉色的瓷胚,光潔可人。

陳平安無意中察覺到呼吸有些凝滯,便坐在門檻上,屏氣凝神,雙手十指結劍爐拳樁。

一炷香后,陳平安這才感受氣息平穩順暢起來,剛要站起身,眼角餘光一瞥,一屁股坐回門檻,瞪大眼睛望去,不知何時院子角落,安安靜靜躺着一塊黑色石頭,世間最好的磨劍石,斬龍台!

陳平安趕緊起身,快步走去,蹲下身仔細端詳,跟之前那座倒塌的天官神像台座相比,好像被人刀切豆腐似的,一刀直直下去,就乾脆利落地一分為二。陳平安揉着下巴,一點一點挪位置,換了一個方位蹲著,東南西北挪了一圈,屁股回到原位后,愈發確定,正是「菩薩點頭」的那尊神像腳下台座。

這讓陳平安悚然,寧姑娘雖然喜歡說一些口氣很大的話,但是她所有冷眼袖手的言語,絕對不會有半點作假,她說牢固異常的斬龍台,只能被大劍仙花大代價才能劈開,陳平安就確信無疑。那麼這塊斬龍台是自己長腳了,然後一路跑到他陳平安家宅子?

如今陳平安已經知道世上確有神仙鬼怪,還有不計其數的山魈精魅,但是石頭成精,可能性不大吧?再說了,它跑誰家裏也能享點福,跑自己這棟宅子除了遭罪還能做什麼,有這麼笨的石頭精嗎?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喂,你能說話不?或者能聽懂我說話嗎?」

當然不能。

疑神疑鬼的少年搖晃腦袋,看不夠。

大概是之前那個夢境太過真切,陳平安其實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導致現在看什麼都透著古怪。

許多當年沒有深思的小事,如今串在一起,好像一下子就說得通了。

齊先生說世上的確有,寧姚更是說過了外邊天地的光怪陸離,

哪怕是姚老頭,其實也早就零零碎碎說了許多,簡簡單單的入山一事,有諸多講究,姚老頭曾經說過很多,比如那些個不起眼的老樹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還說天底下的山,無論大小,其實一脈相承,只不過有着祖孫之分。

陳平安在這一刻,突然很好奇,很想知道小鎮所在的驪珠洞天,到底如何才能看到全貌?是不是只有爬到那座比披雲山更高的山峰,才能一覽無餘?

陳平安收起思緒,低頭看着那塊黑色石頭,想着要把它搬去鐵匠鋪子,寧姑娘肯定用得着這塊磨劍石。至於到時候寧姑娘如何處置石頭,是選擇自己磨劍,還是交給阮師傅,作為幫忙鑄劍的謝禮,陳平安反正無所謂,他只是很好奇磨劍石到底如何磨劍,會不是跟自己磨柴刀差不多?

陳平安做事情從來不拖泥帶水,下定決心之後就立即動手,伸出雙手將磨劍石往上抬,能夠抬離地面寸余距離,有些沉重,但還不至於搬不動,這就好辦,陳平安去屋子找來一隻籮筐。

很快少年就背着籮筐走在泥瓶巷,磨劍石之上覆蓋一件衣衫。

走出泥瓶巷后,陳平安發現大街上行人眾多,估計是那場突如其來的黑夜,讓人瘮得慌,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大太陽,就都想着出來透口氣。所以絕大多數小鎮百姓都離開家門,走出巷弄來到大街,議論紛紛,時不時有人匆忙跑過,嚷嚷着鐵鎖井已經徹底乾枯了,連那條懸掛井中不知千百年的鐵鏈,也給哪家混蛋給偷偷搬走藏在家了。更有唯恐天下不亂的稚童孩子,三三兩兩,蹦蹦跳跳,滿臉雀躍,亂七八糟說着那棵老槐樹的變故。

原來那棵老槐「一夜之間」連根拔起,倒在大街上,滿地的碎裂槐枝和和枯黃槐葉,一開始很多附近百姓覺得別浪費了,就順手撿了枝葉回家燒火,一些個憊懶青壯,不情不願被自家婆姨催促,拎着柴刀去劈砍更粗大一些的槐枝。不是沒有人阻攔,祖祖輩輩生活在老槐樹周邊的小鎮老人,大多痛心疾首,對那些占這種缺德便宜的漢子婆娘,直接破口大罵,也有老人苦口婆心說着老槐跟小鎮的淵源,說這棵樹是有靈氣的,這麼多年來,連枯枝墜落也只挑夜深人靜的時候,不願砸在人頭上,更不說每逢收成不好的時候,老樹的槐花如米,填飽了多少人的肚子。

不管用。

那些青壯男人要麼不理不睬,只管埋頭砍樹,脾氣差一點的,就跟老人起了衝突,推推搡搡。總之有點亂。

聽到老槐樹那邊的動靜后,陳平安背着籮筐,猶豫不決,就放慢腳步,三步一回頭,望向老槐方向。直覺告訴他應該去槐樹那邊瞅瞅,但是心底又有一個聲音,讓他趕緊去鐵匠鋪子。

他突然看到一個風一般的靈巧身影,從自己身邊擦肩而過,是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讓人哭笑不得是小閨女肩膀上,扛着一根粗如青壯手臂的槐枝,槐枝等人長,小女孩腳步飛快,跟車軲轆似的,活潑俏皮得很。

陳平安一眼就認出她,是那個獨來獨往的小女孩,來去如風,喜歡在小鎮四處逛盪,她跟顧粲屬於不打不相識,前不久在青牛背又見過一面,她跟在那些神仙人物身邊,好像跟那位年輕道姑關係尤其好,陳平安還送給她一塊小蛇膽石。

陳平安趕緊出聲喊她,紅棉襖小女孩轉過頭,看到是陳平安后,咧嘴一笑,一雙會說話的秋水眼眸,好像在說你有事快說啊,我聽着呢,我還要忙着螞蟻搬家!

陳平安忍住笑,招手道:「我跟你商量個事,最多耽誤你一會兒。」

大紅棉襖小女孩,扛着樹枝就雷厲風行地跑過來,微微側身,她抬起頭,有些疑惑。

陳平安問道:「這截樹枝,你是從老槐樹那邊搬來的吧?」

小女孩使勁點頭,遺憾道:「不快一點的話,要被人搶光了。我力氣小,只能搬得動這麼點大的,我爭取多跑幾趟。」

陳平安心思急轉,試探性問道:「你家如果是在福祿街那邊,那就遠了,你如果信得過我,可以先把槐枝放在我家院子,這樣你就可以來回多跑幾趟。」

小女孩默默權衡利弊,認真思量的同時,她一直在觀察陳平安的眼神和臉色,大概是覺得陳平安沒壞心,她點頭道:「那你要我做什麼?事先說好,我可扛不動太大的樹枝,很沉的,我現在肩膀就有點像是火燒着了。」

陳平安掏出一串鑰匙,摘下其中一把,遞給小女孩,「這是我家院門的鑰匙,你拿着。我不要你多做什麼,只是讓你搶槐樹枝的時候,看看地上有沒有沒有變黃的綠色樹葉,有的話就記得幫我收起來。」

她沒有接過鑰匙,瞪大眼睛,「就這?」

陳平安笑道:「對,就這個。你知道我家地方吧?」

她嗯了一聲,「泥瓶巷左手邊數起,第十二個宅子。」

她最後還是沒有接過鑰匙,「你家那邊院牆不高,我可以把槐枝輕輕放進去,不用打開院門。」

陳平安才收起鑰匙,紅棉襖女孩已經轉身飛奔離去。

陳平安覺得她就像是進了山的自己,她是走街穿巷,他是翻山越嶺。

陳平安走出小鎮,一直往南,等到他靠近「廊橋」的時候,駭然發現廊橋不見了。

已經恢復成記憶當中的那座老舊石拱橋。

不知為何,廊橋雖然嶄新大氣,還掛着亮眼的金字匾額,可陳平安還是喜歡眼前的老橋。

陳平安站在石橋這一頭,沒來由想起那個無法解釋的夢,深呼吸一口氣,緩緩走上斜坡。

越是臨近橋中央,陳平安就越是緊張,本就大汗淋漓,更加汗如雨下,只是等他一直走到了拱橋那一頭,也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陳平安自嘲一笑,加快步子往鐵匠鋪子走去。

————

青牛背那邊,楊老頭坐在青色石崖邊緣,大口大口抽著旱煙。

老人腳下的水潭,漣漪陣陣,波光粼粼,水面之下,好像有大把大把的水草在搖晃,大太陽底下,仍是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陰森詭譎。

水面上,逐漸浮現出一張模糊的老嫗面孔,但是她卻擁有一頭鴉青色的頭髮,在水中綻放,此時老嫗如喪考妣,顫聲道:「大仙,昨夜我是真的不敢靠近那邊啊,我試了好幾次,一過去就像是鑽進了油鍋,比千刀萬剮還難受,大仙,你就饒過小的吧,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楊老頭冷漠道:「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你以後也一樣,只需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含糊,就可以了。不過現在有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擺在你面前,就看你自己敢不敢爭取了。」

老嫗幽綠色的臉龐隨水晃蕩,說不出的鬼氣森森,聽到那位大仙有意為自己指點出一條明路,趕緊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老人緩緩說道:「如今小洞天已經緩緩落回人間,跟大地接壤,正處於落地生根的關鍵時期,過不了多久,就要與大驪王朝版圖同氣連枝,你之所以只能被稱為河婆,而不是河神,就像是在世俗王朝,你仍然只是個不入清流品秩的胥吏,並未真正獲得官身,一步之差,天壤之別。」

他用老煙桿往石拱橋那邊一指,「之所以如此,根源不在於你轄境小,而在於你的地盤被攔腰斬斷了,瞧見那座橋沒,就是它把你的未來香火斬斷了,你現在只要能夠從橋底下游過去,就能有一份大前程。你所處的這條小溪,將來會成為許多重要河流的源頭,別說是一頭青絲長不過數百里的下等河神,就是被大驪敕封為江神,髮絲長達幾千里,也不難。」

老嫗眼珠子微微轉動。

楊老頭也不催促,笑道:「爛泥里躺着其實也蠻舒服的,對不對,為什麼要別人扶起來,對不對?」

老嫗之前心生怯意不敢一口應下,此時聽到大仙的冷嘲熱諷,心知不妙,立即討饒,深潭溪水頓時翻湧。

老人無動於衷,淡然道:「是繼續做搖尾乞憐的泥鰍,還是化為坐鎮一方水運的河蛟,在此一舉。還有,別忘了當初我是怎麼跟你說的,這條路,沒有回頭路可走,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天底下沒有一勞永逸的好事,說句難聽的,小鎮百姓誰都可以有善報,但是如何也輪不到你。」

那位神通廣大的大仙,越是如此雲淡風輕,河婆老嫗越是心裏打鼓,最後狠狠一咬牙,迅猛潛入水中。

片刻之後,老嫗身影消失不見,但是在青牛背和石拱橋之間的溪水中,好像有一抹幽綠暗影,歪歪扭扭向下游。

這道暗影臨近石拱橋后,速度放緩,最後簡直就是烏龜划水一般。

距離石拱橋那座深潭還有十餘丈,河婆老嫗的身影驟然加速,顯然是富貴險中求,要拚死一搏了。

一游而過。

暢通無阻。

老嫗一口氣衝出數十丈后,水下身影打了一個旋,為了慶賀劫後餘生,情不自禁地一圈圈轉動起來,一團青絲纏繞那具已無血肉的乾瘦軀殼。

這位河婆站直懸停在溪水當中,抬頭望向那座石拱橋,終於清清楚楚看到了那把老劍條。

依舊銹跡斑斑,跟她還是孩提時、年少時、少婦時所見,並無半點異樣。

但是下一刻,只是多看了老劍條這一眼的河婆老嫗,一雙眼珠子當場爆裂。

哀嚎。

溪水翻滾,浪花陣陣。

許久之後,這一段小溪總算恢復風平浪靜,老嫗重新生出了一雙眼睛,但是她變得氣息孱弱,耳畔響起那位大仙的嗓音,「人家不稀罕理睬你,那是你祖上冒青煙,你別得寸進尺。以後經過石橋的時候,切記不要抬頭了。」

老嫗嚅嚅喏喏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楊老頭的嗓音幽幽傳來,「你只管往下游去,試試看能游到哪裏。經過那座鐵匠鋪的時候,也別太猖狂。不過不用太擔心,你的存在,能夠讓這條溪水變得尤為『陰沉』,一旦催生出水精,有利於鑄劍淬鍊,所以那位阮師,不會為難你。你要是做事勤勉,說不得人家還會施捨給你一點機緣。驪珠洞天雖然碎裂了,靈氣迅速流溢四散,可大抵上還能延續個三四十年,阮師的聖人之位,穩固得很,對他來說,反而是好事。」

老嫗鬆了口氣,諂媚道:「謹遵大仙法旨。」

青牛背這邊,有人言語中滿是欽佩,「前輩好大的神通,竟然能夠自行敕封一方河婆,關鍵是還能夠不驚擾到天道。」

楊老頭依然保持原先的坐姿,頭也不轉,冷笑道:「河婆,和河神,一字之差,雲泥之別。你這種讀書人,會不懂?」

來者正是觀湖書院最大的讀書種子,崔明皇,他應該會是最後一位離開此地的外鄉人。

這位丰神玉朗的英俊書生,笑道:「已經很駭人聽聞了。在一條斷頭路上,硬生生岔出小路來,這等手筆,由不得晚輩不佩服。」

楊老頭淡然問道:「小子,你知道我的身份?」

崔明皇搖頭笑道:「山主事先並未告知,但是我勉強猜出一點端倪。」

楊老頭不耐煩道:「去去去,你小子還不夠格與我談,換成你們山主還差不多。」

崔明皇非但沒有離去,反而在青牛背席地而坐,落座之前,不忘伸手將腰間玉佩小心翼翼挽住,以免撞擊在石崖上,他抬頭望着再無遮攔的蔚藍天空,輕聲道:「空有一身通天修為,為了護住這座驪珠洞天,不讓天道滲透進來些許,竟是半點也不願使出,到最後只能靠兩個本命字,真正死撐到最後。楊老先生,你說我們這位齊先生,到底圖什麼?」

老人只是抽著煙,神色陰沉。

崔明皇喃喃道:「若是圖一個『為生民立命』,那也太虧了,他是齊靜春啊,山崖書院的山主,儒教第四聖的得意弟子,他的一條命,換來五六千凡夫俗子的來生來世,划算嗎?我看不划算,換成是我,絕對做不來。」

楊老頭吐出一口煙霧,「你這話,也就只能跟我嘮叨,要不然傳出去,你這輩子也別想當書院山主。看在你先說了幾句心裏話的份上,咱們隨便聊聊?」

讀書人微笑道:「那敢情好,晚輩求之不得。」

老人望着水面,「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崔明皇點頭道:「前輩問便是了。」

老人緩緩道:「一步步把齊靜春逼到那個唯有求死的境地,是不是你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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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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