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章 春風乍起(一)

九一章 春風乍起(一)

季運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發展到這一步,就算是當初被父親委婉的趕住家門的時候也沒有現在這種孤獨挫敗之感。

面前的酒盞空了又滿滿了又空,這個問題在他腦子裏轉了一圈又一圈,像是一隻被關在籠子裏的雀鳥,出不去,不服氣。

想不通,放不下。

季運覺得,或許從一開始他就不該出現在這裏,沒有開始就不會出現錯誤,如果可以的話,他現在很可能已經在小村子裏娶個不漂亮但是很勤快的媳婦,或許還會有一個不是很聰明但是很可愛的孩子。

然後像大哥二哥一樣,整天奔波於鄉村鄰里之間,養家餬口,然後平平靜靜的終老一聲生,就像是一片葉子,悄悄發芽,悄悄老去,悄悄腐爛。

季運笑了一下,手掌覆蓋住眼睛,那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性子啊。自己本來就是一個自私的人,從一開始就是,為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拚命往前走,不去看四周的眼神,不管是不屑的還是關心的,擔心的或者是鼓勵的,一直都堅持着,只要走下去就好,只要一直走到盡頭就好。

要麼獨佔鰲頭,要麼,就粉身碎骨也罷。

但是事情為什麼會發展成現在這個樣子呢?

季運終於支持不住,趴到桌子上歪頭看着窗外,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清楚的看見窗台上放着的一株蘭花,水珠從葉子上滑落,滴到窗台上,黑乎乎的一大片。

季運笑了一下,就算是蘭花,留下的淚,也是下賤的東西。

酒盞落到地上,粉碎成了一片。

季運被聲尖銳的聲音驚醒,彎腰看着地上的碎片,看着那純白的光亮,眼神迷茫的像是走進了一個纏綿的夢裏,指尖從白瓷上劃過,留下小小的血珠,就像是剛剛那掛在葉尖的水珠一樣,更旖旎,更絢爛。

季運又劃一下,鮮紅的血珠慢慢變大,趁著白瓷的色澤更是美艷不可方物,季運覺得這些遠遠不夠,人對美好的事物總是會有控制不住的貪心……

想要停止的話,兩方,總有一個要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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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末面色蒼白的盯着被雪染紅的白瓷碎片,眼神比凝固的血漬更加決絕。祝般若跌跌撞撞的總外面跑進來,撞見的就是季小么這張完全沒有人色的臉。

悄悄走到身後,祝般若攬住他的肩,「你三哥好好的,真的好好的。」

季末眨了一下眼睛,「是么。」

「是,我帶你去看他好不好?」

「不好。」季末搖頭。

「小么……?」

「三哥一直是個堅強的人,堅強到就算是所有人都站在他的對立面也會堅持把自己的路走下去的人,我一直以為,他會這麼一直走下去。也許你不知道,我一直以來是多麼羨慕他,有夢想,有可以實現夢想的自由和決心,曾經我都會想,就算是所有人都變了,他還是會堅持下去……」

季末閉上眼睛,眼珠滿滿的悲哀,任憑自己仰躺在祝般若的懷裏,「但是現在,他倒下去了。」

再睜開眼,滿是質問的眼神毫無掩飾的直接射向祝般若,「四少爺啊,就算是已經賣身,我是不是也該有個討說法的權利?」

祝般若生平沒害怕過什麼,也沒喜歡過什麼,只有想要的或者不想要的,該爭取的或者不該爭取的,祝般若平靜的與季末對視,問他:「季小么,你想要什麼樣的說法?」

「說服我,讓我覺得這件事不是你們兄弟的傑作,讓我覺得我可以原諒你。」

季末背對着祝般若,腰從後面被人攬住。

祝般若摸上季末的臉,眉梢到嘴角,一點點的摩挲,嘆口氣道:「季小么,你不該這麼糊塗。」

季末苦笑一下,「季小么,從來就沒清醒過。」

祝般若抓住他的下巴,力氣大的驚人,不想讓他再說出一句自己不想聽的話,「不要說氣話,你明知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這麼簡單。」

季末當然知道,只不過他不是祝般若,顧全不了他想要的那些大局,「少爺,如果可以的話,把他送到西茶洲,他該是想去的。」

「不可。」

「為什麼?!」季末的語氣出乎意料的平靜,這算是季末最大的特點。

「我有我的理由,這件事你不要插手。」祝般若的態度前所未有的強硬。

季末將祝般若的手掰開,往前走了一步,拉開與祝般若之間的距離,「那少爺自便。」沒有回頭。直接出門,向季運所在的房間走去。

祝般若的手掌攥緊了伸直,之後又攥緊,估摸著季末已經走遠了,這才出去,直接往夏府大門走去。

季運傷得不重,只是煞白的臉色看着有些駭人,手腕上裹着厚厚的紗布,看着季末的時候嘴角還帶着淡淡的笑,「小么啊,真對不住,三哥讓你麻煩了。」

季末將他從床上扶起來,拿着剛熬好的湯藥端過來一口口的餵給他喝,「三哥也真是,怎麼會這麼不小心。」

「是啊,是三哥粗心,以後不會了。」季運應聲。湯藥很苦,總覺得流到肚子裏的時候感覺像刀子一樣的疼,之後才遲鈍的感覺到緩緩而來暖意。

「三哥啊,」季末慢慢的攪動着,嘴角帶着微笑,抬起頭眼睛亮亮的看着季運,「想不想去西茶洲?」

季運眼睛猛的睜大,半響才回過神,「小么不許拿三哥說笑。」從季末手裏接過葯碗,一口氣喝下,咳嗽兩聲之後才算是平靜下來,看着季末的眼神帶着莫名的期盼。

季末又將他扶好睡下,篤定的說:「小么自是不會騙三哥,三哥就等著小么的好消息。」

季運笑了下,慢慢閉上眼睛睡下了。

季末離開季運之後直接去了後院,王小虎還是一如既往的不在,季末這時候如果再感覺不出來小虎這是在躲自己的話,那就真是遲鈍了,但是為什麼要躲自己?想了想兩人最後一次見面時候的場景,苦笑一下,還真是越來越亂了。

季末也不急,就坐在後院裏的長凳上等著,葡萄樹正茂密的時候,張牙舞爪四處伸展的觸鬚讓季末想起當年的掩冬園,只不過時過境遷,滄海桑田。

葡萄藤很是茂密,以至於季末一直待在裏面居然沒人發現,王小虎出現的時候已經是月上柳梢頭了,季末動了下,朝着他的方向直走過去。

王小虎站在月光下一動不動,等著季末慢慢靠近。

「你去哪了?」季末問。

「你為什麼在這?」王小虎問。

「跟我去萬興。」季小么說。

「我剛從那裏回來。」王小虎說。

季末歪頭看着王小虎,「祝般若做了什麼事情,其實你也是知道的是不是?他在和順最大的產業就是萬興賭場和玉器行,賭場的動作肯定瞞不過你的眼睛。」

「是,我知道,包括祝般若,包括祝顏回,甚至包括你三哥。」王小虎的聲音很低沉,冰冷的月光下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沒說一句話,都感覺有更深刻的東西被壓抑著,又像是在努力沖開那最後一層束縛,等到一個適合的機會,破繭而飛。

「三哥幫着祝般若搬倒祝顏回從外面滲透進來的勢力,想要把祝顏回完全趕出和順,是不是?」

王小虎想擺出一個表情,但是非常吃力,最終只得作罷,「小么,你把祝般若想的太簡單了。如果僅僅是把祝大少趕出和順的話只是單純動用祝家的勢力完全可以解決,也根本就不用你三哥插手。」在季小么面前,他始終就是一張白紙,他不想偽裝自己,就算是善意的欺騙也做不到。

王小虎靜靜的看着月光下的季小么。他的眉頭微微蹙著,牙齒咬着下嘴唇,面帶不解或者說是不信的眼神看着自己,王小虎在心裏笑了一下,他果然還是喜歡讓季小么看着自己的,不管是懷着哪種感情,只要是看着自己就好,只要是他眼裏有自己就好,不管自己是以哪種形態……

季末從王小虎的話中嗅出了某些氣息,但是他不敢肯定,只是問,「這件事情張富貴知道么?」

「和順城裏的事情,沒有什麼能瞞得過他的。」

那麼他想讓我知道的是什麼?季末抬頭看着王小虎,「小虎,你不該插手。」

王小虎爽朗的笑了兩聲,「小么,我已經賣身祝家,現在又插手了萬興的事情,早就已經是走不掉也躲不開的。」況且,他根本就不想躲。

季末想起當初自己將王小虎拜託給獨孤樂的事情頓時有些無措,「小虎,小虎,你知道,我當初……」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的,小么,這些就足夠了。」王小虎笑,「我把你拉進了祝家,你把我送到了賭場,咱們之間……這算是扯平了么?」笑看着季末,說出千斤重的玩笑。

季末垂眸,「是啊,咱們之間,這算是扯平了……小虎啊……」

「嗯?」

「最後答應小么一件事成嗎?」

「成啊,你說什麼都成。」

「保護好自己,別讓自己受委屈,實在不行的話,就走,離開這裏。」憑小虎的本事,不管是走到哪裏都能過的不錯才對。

「呵呵,小么,你想太多了,這也就是兩個少爺之間鬧一場罷了,不是國家戰爭,用不着逃難。」微微歪頭,雲朵把月亮遮住,眷戀被黑暗隔絕。

「但是小虎,不喜歡的話不要強迫自己。」季末低下頭,有些不敢直視他。祝般若和祝顏回有什麼樣的能耐他就算是不能全部知道,也算是熟悉個大概,祝般若不是容易衝動的人,能逼着他將萬興爆出來肯定是有原因,季末想不透。

王小虎走近,低頭看着季末,「小么啊,以前說的話永遠都是算數的,等到小么不喜歡這裏了,說一聲,我帶你走,養着你。」

季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抬頭與王小虎對視,「你怎麼還是和以前一樣?」

「我一直都沒變過。」

「我的回答也不會變,天很晚了,我先走了。」抬腳就要離開。王小虎抬起胳膊擋住他的去路,「小么,為什麼?」

季末看看夜空,因為沒有月亮的緣故,明亮的星子閃耀的讓人直想流眼淚,季末仰仰脖子,「小虎,謝謝。」

————————————————————

羅玉環心痛的看着自己的兒子,「那個季小么有什麼好?你既然為了他這麼一個下人和你外公作對,和你娘作對!」

祝般若略顯狼狽的抬起頭,左臉一個明顯的掌印,在燭光下紅的有些刺眼。羅玉環整個身體都在顫抖,退後兩步扶住桌子,眼睛裏是母親的慈愛,還有就是恨鐵不成鋼的憤怒。

「你說讓他當祝家的管家,娘依你!你為了這麼一個賤人把整個祝家弄的雞飛狗跳,娘也可以當沒看見!但是你知道你現在是在做什麼嗎?!」

「知道。」祝般若兩個字答得平靜無波。

「混賬!」

祝般若站得筆直,「從一開始就是了。」

「啪!」又是一巴掌。

羅玉環捂著胸口坐到椅子上,「你是想氣死我不成!只要有我在一天,這祝家的大小事就沒有輪到你做主的份。」羅玉環緩了兩口氣,找出幾分理智來。「只要你聽娘的話聽你外公的話,娘可以保季小么平安,不然的話,等你外公插手,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娘不敢保證。」

祝般若看着娘親,「當年舅舅向外公妥協的理由是什麼?就是讓張富貴在祝家活下去?」

羅玉環有些不自在,「這是你舅舅當初的選擇。」

「是么?那外公到現在還沒抱上孫子?按理說你們的計劃該是很成功才對。」

「放肆!」

「娘,般若不是要跟您作對。」

「張富貴能在玉衡妥協情況下在祝家活下來,你以為你的那個季小么在和整個祝家為敵的情況下還能長出翅膀來不成?般若,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退一步未必就是示弱這個道理該是比誰都明白。」

「退一步?」祝般若笑了,「娘既然也知道這個道理,為什麼就是做不到呢?」

羅玉環死死的咬着嘴唇,心疼的像是一被鈍刀一下下的砍著,「你既然如此堅持,娘也不攔你,但是我也不會手軟,什麼時候想通了再來找我。」強硬的扭過身,眼淚一瞬間滿面,這是她的孩子啊!這是她親生的孩子啊!

祝般若躬身行了一禮,「娘,般若一直都是敬佩您的,從來不想與您為敵。」

「那就……」

「孩兒也沒辦法,般若惹娘生氣是般若不對,但是請原諒孩兒的堅持。」

祝般若抬頭定定的看了眼羅玉環,瘦削的肩膀挺立的像是寒冬里迎風的臘梅,絲絲的顫抖著,卻毫不示弱。

「因為孩兒知道,二十年來,娘不曾真正快樂過。」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主題曲《幽蘭操》

看《孔子》稀里嘩啦的哭了一頓,結果就整出來這麼一章

俺知道最近有寫崩感覺,就算是罵小魚,也請說句話%>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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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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