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千里落花風 第一章 景舜(上)

卷一 千里落花風 第一章 景舜(上)

暮秋。

陽光照在街巷上,灰塵在空中輕柔地打着旋,好像也沾染了溫暖的氣息。人群熙熙攘攘,本土的,外地的,充斥着熱情的叫賣聲,偶爾還夾雜着多年舊友久別重逢的寒暄。街角小販的招牌下蜷縮著一隻髒兮兮的流浪貓,蓬鬆的毛團偶爾動一下,打一個悠長飽滿的哈欠。

沂州地處大鄢西南部,毗鄰都川和屬國西薊,雖是邊境卻富饒太平,幾國百姓往來經商,相安無事。

「今日這書,我們不談古,不論今,不問春秋交替緣何故,不見龍虎相鬥死誰手,只說那中原某國某朝帝后同心,共開這太平盛世!客官,咱家霍先生今日備着今秋新採的茶給您嘗鮮,恭候各位光臨,來這位姑娘——」說書館店小二把毛巾往肩膀上一甩,腰一弓,「裏邊請!」

門口立着一位面容姣好、身材修長的姑娘,眉宇間透露出不凡的氣質。金詩棋原本只是路過,聽小二這般招呼倒也對這書產生了興趣,便微微一笑,找了個角落坐下,將淺碧色的織金披風隨意疊放在旁邊。

「姑娘看着面生,不像是本地人啊。」小二覷着她銀紅色襦裙上精緻的暗紋,知她身份不一般,便更加殷勤地奉上一杯熱茶。

「小女子是京城人,來此探親的。」金詩棋笑着接過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頓覺唇齒留香,不禁贊道,「茶香撲鼻,混有些許桂香,且這應該是木犀的花香。心思別緻,用料金貴,果然是今秋第一攏好茶。店家費心了,我原本還以為你們這些小店只會誇海口呢。」

小二賠笑了幾聲,正待順着她的話繼續誇口,只聽得摺扇「啪」地一響。金詩棋向上看去,見堂中立着一位老者,雖然鬚髮皆白,卻精神矍鑠,目光炯炯,心道這就是方才小二口中的「霍先生」了。這老先生甫一亮相,便吸引住眾人的目光。他也不着急開腔,反而收起摺扇踱了幾圈,才吐出一口氣慢條斯理道:

「話說中原某國開國百年,一直風調雨順,海晏河清。直到某朝,皇帝十六歲登基,接過這百年基業,也很想有一番作為。可惜呀,這術業尚有專攻,治國就更需要天賦。這位皇帝和當今聖上可比不了,空有仁愛之心,毫無運籌之智。您說這不就成了吃祖先的老本嗎?不過俗話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好在先祖根基深厚,多年下來國力也未見衰微。我們今日不表功過,卻要單說說他的皇后。說來也巧,這位皇后也是沂州望族出身,年僅十四歲就嫁入皇室,與皇帝感情甚篤,育有一子一女。這皇后可不是一般人,後宮在她的治理下恭謹和睦,十幾年來從未生出什麼爭風吃醋之事。皇后仁善之外更是賢德,輔佐朝政為君分憂,時刻不忘提醒皇帝以國為重以民為重。何以見得呢?這就要說說那年旱災……」

不過是帝懦后賢的俗套情節,還號稱不論今時今世,不過是仗着天高皇帝遠可以隨意胡說罷了。金詩棋不置可否,但手中的茶也的確是極品,她便也不再多想,裝作饒有興味地沉浸在老先生的故事中,權當享個清閑。

正聽着,說書館門口忽然出現一個侍衛裝扮的人,向店裏張望了一圈,急急跑到金詩棋旁邊俯身道:「小的可算找到夫人了,中尉吩咐速速回京,客棧已收拾妥當,即日啟程。」

「出什麼事了?」蔣言一向淡定從容,鮮有這樣慌張失禮的時候,金詩棋微皺了皺眉,「我與中尉才到此地兩日,他查訪邊境的任務這麼快就完成了?」

「不是,」蔣言的表情黯淡下來,猶豫了一下,「剛接到飛鴿傳書……皇後娘娘薨了。」

金詩棋手中的茶杯蓋應聲落下。

「可說是什麼原因?」金詩棋取過披風,跟着蔣言快步離開小館,背後還悠然回蕩著老先生鏗鏘有力的聲音。

「這個小的也不太清楚,老爺在傳書中只說皇後娘娘難產身故,連小皇子也沒有保住。陛下下旨,凡在朝官員及家眷,無論身負何職都要立刻回京弔唁。」

金詩棋眼中漫上一層霧,默默嘆了口氣,把身上的披風拉得更緊了些。

中尉高乾與小夫人金詩棋日夜兼程,終於在大殮之前趕回。天漸漸涼了下來,整個京城也籠罩在一片陰翳的悲傷之中。

「皇后溫氏承天命而入宮,今一十六載有餘。秉性溫和,賢德謙儉,安貞禮下,恪勤佐君,不因位尊而驕,不以顯貴而靡。惜天不假年,於聖隆十五年九月二十八日薨逝,朕心痛悼。謚曰『景舜』,以彰其功,顯其德。祭立宗廟,萬世傳芳。」

皇后葬禮的規模之大前所未有。大鄢天子上官敬堯親臨祭禮,在他身後兩側依次立着雍王妃衛氏及兩幼子、後宮嬪妃和皇子公主,祭台下文武百官亦按職位分列。上官敬堯命人興修陵寢,並親自為皇后擬寫悼文,奉牌位入宗祠,建寺追福,極盡哀思。縱然是有夫不祭妻的古訓,但規矩之外更有人情。天子痛失愛妻,臣民痛失國母,其言其情,無可具表。

上官敬堯下詔輟朝三月舉國哀悼,從宮中到民間均守國喪一年,同時下密詔命人詳查皇後母親溫夫人病逝的謠言究竟是從何傳出。後宮無主,上官敬堯也不願再立皇后。宛貴妃為嬪妃之首,從上官敬堯還是太子時就侍奉左右,育有皇長子上官涵,為人謙和,持心公正,眾妃對她代行皇后權力也無異議。上官敬堯在行完祭禮回宮后咯血不止,便將景舜皇后的皇長女上官湄和皇次子上官濟都交給宛貴妃撫養。宛貴妃整日忙於後宮事務,加之要照顧三個年幼的孩子,也漸漸沒有時間見到上官敬堯了。幸好她本性溫良又頗具才幹,仍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也許皇宮就是這樣,留不住任何一個人,一件事。冬日將盡,景舜皇后薨逝的悲慟也逐漸消散,只有上官敬堯還沉浸其中無法自拔,整日鬱鬱寡歡,不肯復朝,也不肯見人。

一時風雪,一時雲煙,平靜的外表下總有許多暗潮在不安地涌動。

這日,上官湄和上官涵照例在書房誦讀功課,上官濟由於感染風寒歇在了頤華殿。光線很好,姐弟兩人沉浸在書卷中,整個書房裏也瀰漫着和睦的氣息。時辰到了之後,上官涵開始收拾東西,卻發現上官湄仍在背誦不願離去,便躡手躡腳走到她身後,輕拍了一下上官湄的肩膀。

「長姐!」

上官湄正聚精會神地看書,被上官涵嚇了一跳,她放下書有些無奈地回頭道:「涵兒你都多大了,怎麼還和你妹妹一樣沒大沒小的?」

「姐姐這麼刻苦,涵兒怕你看傷了眼睛嘛。」上官涵挑了挑眉毛答道。

「哪就那麼嬌貴,幾篇文章而已。」上官湄整理了一下上官涵的衣襟,「你的功課可都背好了?」

「那當然,大公主的弟弟什麼時候偷懶過!」上官涵拍拍胸脯,「對了姐姐,我看你最近心情不是特別好,又在想母后了?」

上官湄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明晃晃的窗紙,輕嘆了一口氣道:「母後生我養我,是我最敬重的人,如今撒手而去,我又怎能不想……」她低下頭,有些不安地搓搓衣角,「但如今除了想還很擔心啊……」

「長姐放心。」上官涵一聽這話忙截住她。姐弟連心,況且他二人從小一起長大,一起讀書,對彼此的脾性早就了如指掌。他回手端了一杯茶,點頭道,「大鄢是我們最驕傲的國家,父皇也是我們最敬重的明君。現在雖然還沒復朝,但每日的奏疏也已經送進建德殿了,不會有什麼大事的。」

上官湄再次嘆了口氣,但願如此吧。

「長姐在看《淮南子》?」上官涵目光又落在案上,試着分散她的注意力。

「『靜漠恬澹,所以養性;和愉虛無,所以養德』,」上官湄隨意笑道,「黃老之學,閑時讀來靜靜心罷了。」

「雖是寫世間奇詭之事,但義著文富,也算得上微言大義吧。」上官涵的眼睛立時笑成了月牙,「《淮南子》裏我最喜歡那句:夫矢之所以射遠貫牢者,弩力也;其所以中的剖微者,正心也;賞善罰暴者,政令也;其所以能行者,精誠也。」

「『弩雖強不能獨中,令雖明不能獨行』,於治國之道確有所啟發。」上官湄點頭同意。

「想當年秦滅六國,是多麼輝煌不可一世,可為君者卻不知上進,倒行逆施,導致群雄起義。」上官涵笑道,「可見古人早已給了教訓,秦朝末世朋黨橫行,廢公趨私,奸人與賢者徹底倒置,豈有不亡的道理?」

「天地之道,盛極而衰。」上官湄轉頭問道,「若是你,你會如何扭轉頹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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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顏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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