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耿耿星河欲曙天

九十四 耿耿星河欲曙天

待康熙醒過來之時,已是到了夜半時分,胤禩和胤禛守在偏殿,連眼睛都不敢闔上片刻,一聽梁九功過來傳召二人,便即刻起身進了康熙的寢殿去。www.niubb.net

康熙身上披了一件袍子,歪靠在床頭,眼睛微眯著,一旁有宮人正在服侍他喝葯。見胤禛二人進來了,康熙便揮手摒退了旁人,沉沉開口道:「你們到了。」

胤禩從未見過康熙這般憔悴的模樣,眉心緊緊的皺起,似乎有一道怎樣也抹不平的溝壑橫在當中,臉色已不是蒼白,而是那種極不健康的蠟黃,兩頰深深的凹陷下去,顯得整個人蒼老衰弱了許多。

想起這人平日裏那般的叱吒風雲,只手便可翻雲覆雨,如今只是幾日未見,竟如此的虛弱不堪了,胤禩只覺得心頭一酸,低聲喚了出來,「皇阿瑪……」

康熙輕咳了兩聲,又微微將身子抬起了些許,皺着眉低聲道:「你們二人今日過來,可還有旁人知曉么?」

胤禛聞言同胤禩對視一眼,俯首道:「回皇阿瑪,並無旁人。皇阿瑪可有哪兒覺得不適?要不再喚太醫進來診治一次。」

康熙緩緩的擺了擺手,聲音似乎多了幾分氣力,「不礙事,朕自個兒的身體,自個兒心裏有數。你們倆走得近些,過來同朕說說話。」

胤禩和胤禛依言上前,跪坐在康熙榻前的小几子上,康熙不開口,他們二人也不敢言語。這樣偌大的寢宮之中,除了更漏的滴答之聲外,再沒有一絲旁的聲響。

這樣的安靜,彷彿在預示着什麼一樣。

「朕這一生,兒女眾多,只是卻大都不如人意。便是對你們二人,朕也是時時的打壓猜忌,想必你們心裏頭,必定也是對朕有過怨憤的。」

胤禩一聽康熙所說之言,即刻就要俯首跪下,卻被康熙開口攔了下來,「不必跪了,動輒便『請罪,請罪』,哪裏又有那樣大的罪過了呢?朕這些個兒子裏頭,老大和廢太子不成氣候,老三心術不正,餘下的那幾個……不提也罷。本想着十四同你們二人都是好的,可他如今卻又因着一時意氣,釀下大錯。」康熙說至此處不禁咳嗽了兩聲,聲音低沉卻十分的清楚,「策妄阿拉布坦狼子野心,乃是極大的禍患,便同當年的噶爾丹一般,若不能將其斬草除根,來日必有後患無窮。端靜在喀喇沁多年,知道了不少噶爾臧密通外族之事,朕本想親自辦了他,只是如今看來恐怕是不能夠了。辦他之前,定要將他同策妄的密謀之事盡數問出,這一點,你們二人需得牢牢記下。」

胤禩的聲音有些不由自主的發顫,抬首看向康熙,「皇阿瑪千萬別說這話,您乃是真龍天子,吉人天相,現下不過是略有微疾,仔細調養便無大礙了。」

「你不必說這些話,朕心裏頭自然明白的。」康熙長長的喟嘆一聲,似有萬千惆悵,「這人哪能沒有一死呢?只是……未免太短了些……」

帝王這樣一句嘆息,將心中的不甘盡數道了出來,雙眸微合了片刻,康熙又同胤禩問道:「老八,當年朕要你立下毒誓,你心裏頭,可怨恨過朕么?」

眼前虛弱無力的康熙,和上一世那個對自己深惡痛絕的康熙交疊在一處,胤禩只覺心裏頭一陣酸楚,眼前微微有幾分模糊之意,搖頭低聲道:「皇阿瑪既是父,又是皇。自古以來帝王之路總是不同常人,兒臣不曾怨恨皇阿瑪半分,更何況那句誓言,本也是兒臣心中所想,一意所圖。若能安為賢臣,輔佐明君,兒臣此生便覺足矣。」

康熙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又同胤禛道:「你這些年來一直踏實辦差,朕俱數都看在眼裏。朕今日問你一句,若是要你同老八一般,你也能一世甘為賢臣,絕無二心么?」

胤禛聽了這話只覺得心裏頓時一涼,他摸不透康熙話里究竟是個什麼意思,難不成今日將他和胤禩叫到跟前,就是為了給胤禎來日修橋鋪路的么?胤禛心中忐忑,連指尖都有些微微發涼,俯首低聲應道:「只要能昌盛我大清江山,兒臣便是死也甘願。」

他這話說的有些巧妙,恰恰好避開了那最緊要的部分,卻又答上了康熙的問話。康熙聞言微微點了點頭,神情似乎有幾分疲倦之意,同二人吩咐道:「朕有些乏了,你們先行退下。」

胤禩同胤禛誰也琢磨不透康熙今晚的用意,卻也不敢多嘴問上一句,兩人依言道了乏下去,直至退出殿外之後,胤禛方臉色冷凝的低聲道:「這事兒恐怕有些不好,皇阿瑪今晚上說這一番話,大有深意在裏頭。」

胤禩皺眉道:「皇阿瑪這般急切的叫了你我前來……我這心裏頭總有個感覺,四哥,你說會不會……會不會……」

他話說的不全,胤禛卻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頭道:「只怕就是如此了,皇阿瑪方才對十四先是斥責了一番,而後又問了我那樣的話來……現如今我也實在是不明白了,唯今之計也只有一個了。」

「什麼?」

胤禛神色肅穆而凝重,咬着牙說出一個字來,「等!」

事到如今,已不容再出絲毫的變故。縱是到最後真的突生異變,胤禛也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都要將這情勢掌控下來。

他與胤禎,已經是勢成水火,眼下你死我活的關頭,誰若是手軟一下,便只有死路一條。

康熙次日清醒之後,卻又命梁九功傳了一人前來暢春園中,不是旁人,正是大學士張廷玉。

張廷玉此人,多年下來深的康熙信賴,當年康熙征戰噶爾丹之時,張廷玉扈從三次出塞,當時僅有他這一個漢臣得此殊榮。而在他告病辭官之際,康熙卻仍將他慰留在朝,憑此便可看出,康熙對此人的格外厚愛。

張廷玉由隆科多引著入了宮門之內,梁九功引著眾人盡數退了下去,隆科多剛想退下,便聽康熙低沉沉的說了一句,「隆科多留下。」

隆科多眼皮一動,不敢多話,應了一聲便俯首站在了一旁。

張廷玉和他在下頭靜候了片刻,方聽康熙開口說道:「隆科多接旨。」

隆科多大吃一驚,連忙跪下,「奴才在。」

「隆科多多年來盡忠職守,勤懇精業,今晉封晉陞太子太保、領侍衛內大臣、上書房大臣之職,仍管九門提督之事,欽此。」

隆科多不明所以,只是仍沒忘了規矩,連忙俯首跪拜,「奴才隆科多謝主隆恩。」

康熙低低的咳嗽了兩聲,緩了片刻后復又開口,「這是一份旨意,還有一份朕已將它交到了廷玉手中,如今就不必一一給你念出了。只是朕告訴你,這兩道旨意,一是生,一是死。一是富貴不盡,一是死無葬生。朕如今雖下了頭一道聖旨給你,但是只要你守着朕的囑託,那第二道旨意便只當它沒有。若是不能……廷玉時刻都能將它念出來,置你於死地,你可明白么?」

隆科多這才懂了為何康熙要急着將張廷玉傳召至暢春園,還獨留了他們二人在御前聽訓,原來竟是要拿他來脅迫自己了。隆科多此刻額上冷汗連連,跪在地上重重的叩了一個頭道:「萬歲爺明鑒,奴才一片拳拳忠心,可表日月!萬歲爺有何話只管吩咐,奴才必定萬死不辭,絕無二話!」

康熙的目光穩穩的落在隆科多的身上,緩緩說道:「朕要你記住,待朕晏駕之時,你定要牢牢守住京師九門,決不可給有心之人以可乘之機。你定要盡忠職守,輔佐新君登基。只要你能忠心耿耿,至死不渝,朕便可保你一世榮華,子孫平安。這大清的江山朕守了五十年,這五十年不容易啊!朕實在想再守上他五十年,只是眼下……卻是不能夠了,往後這江山,你和廷玉,便是輔國重臣!定要好生輔佐新君,將這愛新覺羅的祖宗基業,好好的傳下去才行。朕這一字一言,皆是發自肺腑,你們二人,可記清了么?」

張廷玉和隆科多聽了康熙這樣一番言語,竟覺出幾分託孤之意了,心裏頭又是感懷又是激蕩,一併跪在地上叩首道:「萬歲爺放心,奴才既有幸得萬歲爺如此信任,就必定不會辱沒了這份恩典去。只要有奴才活着一日,拚死也要護得大清江山周全!」

康熙重重的嘆了口氣,又同張廷玉道:「隆科多退下,廷玉,你留下來。」

隆科多知道康熙必定有話要同張廷玉私下交代了,而這話極有可能便是那最後至關重要的遺詔,他退下之後便一刻不停的找到了魏珠,皺眉道:「快,現在就帶我去四爺那兒!」

再說張廷玉這廂,康熙遣退了隆科多而獨留他一人,張廷玉心裏頭多少也揣測到了幾分,忐忑不安的站在一旁靜候了多時,然而康熙卻一直低咳個不停,直至那更漏都反了一轉兒,張廷玉才聽見康熙幽幽開了口。

「廷玉啊,你去那頭的桌案上取了紙筆來。」

張廷玉聞言心中便更是篤定了方才的想法,連忙快步走至桌案之上,取了筆墨前來,只待康熙發話。

而張廷玉自己此刻還不覺,他攥著紙筆的手指,正顫顫的抖個不止。

康熙略清了清嗓子,聲音低沉而清晰的說道:「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保邦於未危、致治於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為久遠之國計,庶乎近之。」

張廷玉不敢輕慢,一字字聽得極為仔細,彷彿每寫下一字,都有極小的針尖在心頭都微微紮上一下。待將這遺詔書好之後,分明是隆冬時節,張廷玉的背脊卻幾乎已經盡濕透了,連額上也有細微的汗珠,密密實實的自臉頰蔓延至脖頸。

康熙緩緩念完之後,終是嘆了口氣出來,低低道:「如此,便再無其他了……」

兩日之後,群臣皇子們被俱數召集至暢春園內,眾人在壽萱春永殿密密麻麻的跪了一片,胤禩和胤禛也在其中。胤禟在外頭跪了大半個時辰,早已是心急如焚,同胤禩低聲問道:「八哥,你說這皇阿瑪究竟如何了?你比咱們到的都早些,你可知道什麼細緻些的情形么?」

胤禩皺眉示意他噤聲,此刻胤禩自個兒心裏也是錯亂如麻,自那晚之後康熙就再未曾召見過他和胤禛兩人。而隆科多遞來的消息,則是暗指康熙已命張廷玉私下擬好了遺詔。

那上頭書的究竟是何人的名字?跪在這兒的所有人心裏頭,揣測的只怕都是這一件事情。

然而跪在下頭的眾位皇子當中,除去被圈禁的胤褆、胤礽和胤祥之外,卻唯獨缺了胤禎。

胤禩心中暗暗思忖,只怕是甘州距京師路途遙遠,十四想必已經在路上了,然而胤禛也不會那麼輕易就讓他回了京城。

若是一會兒念出來的名字是十四……

胤禩連想也不敢去想,他自重生睜眼的那一刻起,本已經篤定了新君便是胤禛。只是這一世有太多的事情出了偏差,再加上康熙那晚上所說之言,胤禩此刻也不禁有些忐忑起來,心裏頭一陣陣覺得發涼。

就在眾人等的焦慮萬分之時,忽然見張延玉自裏頭快步走了出來,同眾人道:「皇上宣召眾皇子大臣入內覲見。」

胤禛頭一個站起身來,面無殊色的向內走去,他面上放的平靜,心裏頭卻是忐忑萬分。只是他手中丰台營的人馬已經在暢春園外頭整裝待發,而隆科多亦是自己的人,如今胤禎久久未歸,想必已經是趕不及了。胤禛心裏頭早已打定主意,無論那詔書上寫的是何人,這一仗,他都絕不能落敗。

寢殿之中瀰漫着一股濃重的藥味,康熙昏黃的臉色和那明黃的帳子映在一起,更顯出幾分憔悴來。眾人進去之後無人敢開口言語,只是胤禩卻分明聞到了一股腐朽的味道。

這位執掌江山五十載的帝王,此刻終於到了蠟炬成灰之時。

康熙方才一陣昏昏沉沉的躺着,如今聽得眾人入內卻彷彿精神了幾分,低聲說道,「老八過來。」

胤禩一聽康熙喚他,連忙走上前去,跪伏在康熙榻前,「皇阿瑪,兒臣在此。」

「你聽好了,待朕賓天以後,需得識大體,莫要鬧出什麼笑話來給那些漢人瞧去。他們虎視眈眈,片刻不停的盯着咱們滿人的這片天下。這天下是祖宗基業,是多少人流血送命換回來了,若是斷在你們手裏,朕便是死了也合不上眼……」康熙說道後面已經有些微微氣喘,聲音越發的虛弱,「你們眾人,都給朕記下,定要好好輔佐新君……」

胤禩聽至此處,眼眶之中已是一片模糊,伸手攥住康熙十分冰涼的手掌,哽咽道:「兒臣記下了,皇阿瑪放心便是。」

康熙說罷之後頓了一頓,同張廷玉道:「廷玉,宣讀遺詔。」

張廷玉應了一聲,轉身從御塌之側取了那份遺詔出來,他的手指略有些微微發抖,強自鎮定了片刻之後,朗聲讀了起來。

這遺詔有千餘字,張廷玉一字一字念得不緊不慢,只是下頭跪着的眾人卻已急的有些抓心撓肝,這前頭的話兒都不緊要,最最關鍵的只是那最後一句。

「……朕之子孫百有餘人,朕年已六十,諸王大臣官員軍民與蒙古人等無不愛惜。朕年邁之人,今雖以壽終,朕亦愉悅至。」

胤禛的心幾乎要提到了嗓子眼去,只聽張廷玉緩緩道:「太祖皇帝之子禮親王王之子孫,現今俱各安全,朕身後爾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佈告中外,咸使聞知。」

屋裏頭霎時靜了下來,連喘氣兒都顯得聲音那般的大,張廷玉頓了一頓,將最後一句念罷,「康熙五十年正月初十日,卯。」

至此,一切的風起雲湧,皆數塵埃落定。

然而此刻,卻聽得一人高喊道:「皇阿瑪,兒臣怎未曾聽見新君的名字?」

胤禛猛的回身一瞧,說話之人正是胤祉,而他話音剛落,便有數名大臣一齊附和道:「是呢,臣等也未曾聽見,是否張大人讀聖諭的時候,給錯過去了?」

康熙眼中的冷意如刀刻一般,幾乎是拼勁了全身的氣力厲聲喝道:「不孝子!給朕……滾出去!」

胤祉心知此刻乃是最後一搏,康熙已然時辰無多,若真是讓老四繼承了皇位,日後他哪裏還有一條活路可言呢?索性心一橫開口道:「皇阿瑪莫要生氣,兒臣聽真切了,皇阿瑪說是要傳位給十四阿哥,如此甚好,十四阿哥德才兼備,堪當新君之責。」

康熙被他這一番話氣的臉色鐵青,他本就是急怒攻心以致病倒,此刻心中卻更是怒不可遏。只見康熙強自撐起身來,指著胤祉似要說些什麼,可是還不待他開口,卻先嘔了口血出來。

那斑斑的緋紅血跡映在明黃的寢衣之上,顯得格外刺目,胤禩怔怔的站在榻前,耳邊是一片紛亂之聲。此刻已聽不清是何人在說話了,周遭一切的聲音彷彿都離得那麼近,卻好像又那麼遠。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抽的快要我命了……趁著這會兒正常了爬上來更一章……orz

關於康熙立遺囑,胤祉挑事兒的這一段,參考了康熙王朝中的部分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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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崢嶸(八阿哥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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