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下的日子 二

原下的日子 二

傍晚時分,我走上灞河長堤。堤上是經過雨雪浸淫漚泡變成黑色的枯蒿枯草。

沉落到西原坡頂的蛋黃似的太陽綿軟無力。對岸成片的白楊樹林,在蒙蒙灰霧裏依然不失其肅然和莊重。

河水清澈到令人忍不住又不忍心用手撩撥。一隻雪白的鷺鷥,從下游悠悠然飄落在我眼前的淺水邊。

我無意間發現,斜對岸的那片沙地上,有個男子挑着兩隻裝滿石頭的鐵絲籠走出一個偌大的沙坑,把籠里的石頭倒在石頭垛子上,又挑起空籠走回那個低陷的沙坑。

那兒用三腳架撐著一張鋼絲籮篩。他把刨下的沙石一杴一杴拋向籮篩,發出連續不斷千篇一律的聲響,石頭和沙子就在籮篩兩邊分流了。

我久久地站在河堤上,看着那個男子走出沙坑又返回沙坑。這兒距離西安不足三十公里。

都市裏的霓虹此刻該當繽紛。各種休閑娛樂的場合開始進入興奮期。暮靄漸漸四合的沙灘上,那個男子還在沙坑與石頭垛子之間來回往返。

這個男子以這樣的姿態存在於世界的這個角落。我突發聯想,印成一格一框的稿紙如同那張籮篩。

他在他的籮篩上篩出的是一粒一粒石子。我在我的

「籮篩」上篩出的是一個一個方塊漢字。現行的稿酬標準無論高了低了貴了賤了,肯定是那位農民男子的石子無法比兌的。

我自覺尚未無聊到濫生矯情,不過是較為透徹地意識到構成社會總體坐標的這一極。

這一極與另外一極的粗細強弱的差異。這是新世紀的第一個早春。這是我回到原下祖屋的第二天傍晚。

這是我的家鄉那條曾為無數詩家墨客提供柳枝,卻總也寄託不盡情思離愁的灞河河灘。

此刻,三十公裏外的西安城裏的霓虹燈,與灞河兩岸或大或小村莊里隱現的窗戶亮光;豪華或普通轎車擁塞的街道,與田間小道上悠悠移動的架子車;出入大飯店小酒吧的俊男倩女打蠟的頭髮塗紅(或紫)的嘴唇,與拽著牛羊韁繩背着柴火的鄉村男女;全自動或半自動化的生產流水線,與那個在沙坑在籮篩前挑戰貧窮的男子……構成當代社會的大坐標。

我知道我不會再回到挖沙篩石這一極中去,卻在這個坐標中找到了心理平衡的支點,也無法從這一極上移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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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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