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轉

逆轉

兩人復又走到床邊仔細看了看蔣家定,小男孩睡得還算安穩,只額頭繃帶有淡淡血跡滲出來,老太太看得心驚肉顫,連碰一下都不敢,盛氏躬身替他把被子掖了掖。老太太越看越是心火大起,對眾人破口大罵:「你們這一大幫子人,居然連個孩子都護不住,簡直就是一群廢物!」

人群里還站着出閣之女蔣紜,偏生老太太脾氣暴躁,心直口快,罵起人也不管別的。

和小輩一起被數落,蔣紜面上頗為尷尬。周韻見狀,忙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老太太,不如到正廳里去如何?定哥兒才睡下,咱們在這裏說話,怕是會吵到他。」一語提醒了老太太,她忙回頭一看,只見小孩子果然有些被驚到,正不安地扭動身子。盛氏蹲在床邊輕輕拍著。

蔣老太太忙低了聲音,問盛氏道:「大夫說怎麼樣了?」盛氏沙啞著嗓子道:「說是傷了頭又經了水,還受了驚嚇。不宜挪動,需小心看護,只要今晚不發熱,也就不要緊了。」說得頗有幾分兇險。老太太眯眼看了好容易恢復入睡的重孫子半晌,起身道:「你先看護著,我和他們去正廳里說話。」

正要離去,忽聽得盛氏低呼:「老太太!」眾人不解,齊齊朝她看去,只見盛氏慘白了面容,凄涼道,「若是要查定哥兒落水的事,我也想去聽聽。」老太太此人,使起性子來最是雷厲風行,絕不拖泥帶水的。今日這麼大的事,若是其中沒有牽扯還好,這真牽扯到什麼人,一旦查出是絕不會姑息的。盛氏早已經聽紅寶說了事情經過,心裏恨極安姨娘母女,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豈肯善罷甘休。

老太太半眯着眼看了看她,嘆道:「好。」

蟬居院正廳許久都不曾聚集過這麼多的人,老太太端坐正中大座,齊媽媽和秦媽媽立於兩側,蔣紜坐在左手椅上,盧氏掙扎著起身,坐在了蔣紜對面,周韻和盛氏兩個站在她身後。廳中間站着兩個丫頭,正是紅寶和銀寶。門窗都關得緊緊的,雖是秋涼之夜,仍有些悶熱,屋裏人雖多,卻無人敢出一聲,靜得落針可聞。

「當時情形到底如何?從實說來!」老太太余怒未消,沉聲命道。

「是。」紅寶上前半步,將蔣家定欲孝敬祖母和姑祖母,所以去池塘邊採蓮,被突然擲出的東西嚇到,跌落水中撞上了太湖石一事去繁就簡描述了一遍。若是蔣世友在此,聽了這丫頭的話肯定會大感意外,不過一個時辰左右的,剛才還冒冒失失沒算計被人下絆子吃癟的丫頭突然變了個人似地,口齒伶俐條理清楚,最重要的是,會賣關子了。

果然,老太太眉一皺,喝道:「是誰這麼沒規矩,居然敢朝定哥兒扔東西?!」

紅寶張口欲說,卻生生忍住,迅速看了盧氏一眼,低下了頭。

老太太見她吞吞吐吐,不由大怒,狠狠一拍扶手,罵道:「快說!再吞吞吐吐,割了你的舌頭!」她多年深居庵堂,早先的火爆脾氣收斂了不少,但一旦發作起來,仍是讓眾人心膽俱寒,廳上人都屏息靜氣,連動都不敢動。

紅寶和銀寶嚇得立刻跪下,慌亂不已,紅寶戰戰兢兢,泫然欲泣地哆嗦道:「是……是玥姑娘。」

屋裏大約只有盧氏不知道內情了,她倒抽一口涼氣,幾乎是立刻轉頭去看盛氏,盛氏垂目立着,仍舊面無表情。老太太頓了頓,命道:「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紅寶垂淚道:「奴婢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一個繡球砸過來,定少爺就落了水,奴婢驚慌下往繡球擲來的方向看了一眼,玥姑娘站在小樹叢後頭。後來奴婢把定少爺抱回岸上,玥姑娘就開始大哭起來。」

這樣一來,情況基本已明了,大約是小鳳凰想擲繡球和哥哥鬧着玩,誰知陰差陽錯下害得哥哥落水受傷,她自己也嚇壞了。小丫頭雖然是孩童心思無心之過,只是這後果未免太慘烈了些。眾人都沉默不語,這種情形下,實在不好多說什麼。

盧氏想到一事,她低咳幾聲,道:「鳳凰兒的丫頭是怎麼回事?怎麼可能放着姑娘不照顧,讓她一個人到處亂跑?」一語提醒了老太太,她忙命秦媽媽:「去,把伺候玥姑娘的丫頭叫來問話。」秦媽媽答應着去了。

盧氏目光微動,又咳了幾聲,方才低低道:「平哥兒媳婦,這事,你是知道的。」不是疑問,而是陳述肯定語氣。

盛氏從她身後走出,直挺挺跪在老太太腳下:「請老太太秉公處理,為孫媳婦和定哥兒做主。」這便是公然和婆婆決裂了。盧氏臉色變得極為難看,放在扶手上的手掌緊緊握成拳,廳內氣氛一時僵了。老太太見此狀況,忙道:「你先起來,我和你婆婆都不是糊塗人,定會為你做主的。」周韻忙伸手將她扶起,回歸舊位。

秦媽媽動作快,不多時就帶着鎖兒進來了。比起略顯狼狽緊張的紅寶銀寶,鎖兒倒是落落大方,恭恭敬敬給幾位太太奶奶行了禮,規規矩矩立在兩個跪地的丫頭身邊,不卑不亢,格外與眾不同。盛氏眼角餘光掃了她一眼,隨即垂眸掩去滿滿鄙夷,安姨娘給蔣世友準備的房裏人,果然是個不錯的。

老太太有些倦意,她端起茶盞,對秦媽媽使了個眼色,秦媽媽會意,問鎖兒道:「鎖兒,今天下午定少爺受傷的時候,你在哪裏?」鎖兒道:「我和小姑娘在園子旁邊草地上唱歌搖桂花來着。」她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絹包展開,一包黃燦燦的桂花,滿室生香。

秦媽媽看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只管慢吞吞飲茶,她又問:「那玥姑娘的繡球怎麼會掉到水裏去的?」鎖兒又道:「那繡球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的,我還幫着找了半天呢,大約是姑娘玩忘了,不小心掉在哪裏被別人撿走了。」她一臉坦蕩赤誠,態度十分恭敬,渾然不似作假。眾人聽了這套說辭,不免心中生疑,到底哪方說的才是真的?

忽然,盛氏冷笑了幾聲,輕聲道:「可是分明有人看見你在紅寶驚呼出聲時,正孤身一人在假山石頭後面到處東張西望。假山和桂花林,可隔着段不遠的距離呢。」鎖兒心一慌,忙笑道:「奴婢那時正和姑娘一起在桂花樹林子裏玩耍呢,想必是大奶奶屋裏的姐姐看錯了。」她那時正東張西望找鳳凰兒,自然也可以確定周圍沒有其他人,至於桂花樹林,她匆匆趕到事發地點時也留心確認過了,當時並沒有別人從裏面出來,所以,這個謊雖然是兵行險招,卻是算無遺策。

盛氏慢慢抬頭,冷冽目光淡淡掃過鎖兒,隱隱一股寒意。看得她全身汗毛豎起,只得乾笑道:「大……大奶奶……」

盛氏盯着鎖兒,突然和煦一笑,笑得鎖兒心頭髮毛:「誰說是我屋裏的丫頭?」重點咬在「我」字上,鎖兒暗道不妙,她額角沁出冷汗,仍死撐著不吭聲。

一直安靜坐在旁邊的蔣紜突然道:「是我帶來的錦繡看見的。」錦繡掉了一塊帕子,正低了頭到處找,不妨一抬頭看見了假山後頭的鎖兒,她本就不熟悉蔣家的丫頭,又怕人知道她找帕子就嘲笑周家丫頭忘性大,便閃身藏在了假山裏。也是鎖兒倒霉,若是別人也還罷了,偏偏今日眾人里只有鎖兒穿了一身鮮亮的水紅坎肩,頭上一隻鳳頭金簪鑲了小塊水晶,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耀花人的眼,想認不出都難。

鎖兒大驚,若是盛氏的丫頭來指認也就罷了,以盛氏和安姨娘的交惡關係,只怕沒人會信,可是蔣紜就不一樣了,她說的話,從老太太起到下面,只怕無人不信的。鎖兒冷汗直冒,可她自己已經把話說死了,毫無退路。

老太太看着她一副做賊心虛的驚慌模樣,心裏不由嘆息難過,本來老太太對這事只有六分信,如今見到這丫頭模樣,不得不全信了,只是這丫頭實在可恨,若是實話實說也就罷了,偏生這該死的賤婢一再抵賴,滿口謊言,現在只怕說這其中沒有別的陰謀企圖也沒人肯信了。如此一來,事情便更複雜了。

盛氏穩握勝局,她挑眉一笑,步步緊逼:「怎麼?陰謀敗露了?無話可說了?你不說,我倒有話說!你老實交代,到底是誰,派你來暗害我的定哥兒?」周韻扶着她,只覺她半身力量都壓在自己身上,明明是站都站不穩的人,偏偏如火山般爆發出兇猛的戾氣,如芒刺般狠狠扎向鎖兒。

鎖兒哪裏承擔得起這句話的分量,她忙屈膝跪下,慌忙搖頭道:「不,沒有……」

盧氏見狀,正要發話,忽聽得外頭弦歌秉道:「大少爺,安姨娘來了。」鎖兒眉間一喜,忙朝後看去。盛氏心頭一沉,險些一個趔趄,周韻忙用力扶穩她,輕輕扶着她後背。

老太太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重重將碗蓋放到茶盞上:「我們正處事,他不去陪着官老爺,來這裏做什麼?」盧氏聽出她語氣里不滿,忙解釋道:「定哥兒也是他兒子,想來是愛子心切,忙趕回來看看。」老太太臉色仍有些難看,隨手將茶盞放回齊媽媽手中托盤裏,對秦媽媽道:「開門。再把那三個丫頭打發出去。」她不打算留着幾人在蔣世平面前問話,顯然是認為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門一開,蔣世平托著安姨娘,小心翼翼走了進來,安姨娘肚子已經弧度頗大了,走路頗有些艱難,她努力躬身,給幾位長輩行禮。老太太看見她,面色好了些,指著旁邊一個杌子:「你坐。」這種場合,連盛氏和周韻都只有站着的份,給她一個杌子,實在是看在那個圓滾滾肚子的份上,在蔣家,孩子都是精貴的,兒子更是稀世珍寶,連帶着孕婦也有高人一等的體面。

蔣世平眉頭一皺,想來是覺得這樣矮的杌子一個孕婦實在是不方便,安姨娘卻玲瓏得很,一再推讓不肯坐。後來還是盧氏打圓場,她才向盛氏和周韻請罪,艱難坐下。

老太太自是知道他們的來意,只是她心裏氣極,實在不肯讓他們如意,索性一句話也不說。他二人縱然有心挑起話頭,也不敢開這個口,氣氛又恢復僵態,末了,還是盧氏清咳了一聲,道:「你們怎麼來了?」

蔣世平一聽,忙道:「兒子聽到定哥兒出了事,忙快馬加鞭趕了回來,卻聽說祖母和母親都在東府,又忙忙地趕了過來。」老太太冷笑一聲,表情頗為古怪。蔣世平心裏一咯噔,有些心虛,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只能硬著頭皮道:「孫兒覺得此事不應草率,還需仔細查明原因的好。以免誤傷好人,家宅不寧。」

老太太一拍椅面,指著蔣世平鼻子罵道:「什麼家宅不寧?就是家宅不寧也是你這兔崽子整出來的!要不是你做出寵妾滅妻的糊塗事,何至於今日他們兄妹竟然手足相殘!」

蔣世平立刻跪下磕頭:「孫兒不敢。」安姨娘也立刻扶著腰站起來,一臉倉皇無助,一雙水波流光眼淚意盈盈,嘴唇抖動不已,看着十分可愛可憐。盧氏和蔣紜忙起身到老太太旁邊勸道:「老太太,這不過是個意外,小鳳凰是您看着長大的,那麼小的小孩子,怎麼可能有這樣歹毒的心思?您這話這麼重,叫他們兩個怎麼承擔的起。」

老太太不為所動,推開兩人,只對蔣世平冷冷道:「你媳婦求我秉公處理,給她做主,我已經應下了。你這是非不明,尊卑不分的做法我平日怎麼教導訓斥你都不理會,你女兒平日嬌蠻跋扈,我一個曾祖母不好跨過你直接去管教,可我背後和你說過多少次要好好教導她禮數?你全當成耳旁風,今日終於釀出禍事來了!意外?別人家怎麼可能有這樣的意外?一個快四歲的丫頭再怎麼無知也該開始懂些禮數了,庶出為賤,嫡出為尊,庶出的女兒居然敢用東西去扔嫡出的哥哥,你平日就是這樣教導女兒的?!」

蔣世平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他低頭伏在地上不敢出聲,安姨娘顫巔癲發抖不停。周韻偷偷看了眼自己身邊的盛氏,她神色好似一潭死水,平靜無波。

老太太還不肯放過那兩人,她鄙夷地掃了他們一眼,耐住心中煩躁,繼續道:「如今幸而定哥兒一條命救回來了,旁的我也不多說,那丫頭我不會動她,改明兒叫你爹開了祠堂將她從族譜里除名,隨便送到鄉下哪個佃戶家裏去養。」

晴天霹靂!安姨娘身體一軟,險些就要跌倒,齊媽媽早有準備,一把將她扶住,笑眯眯道:「姨娘小心,您可是雙身子呢。」蔣世平猛然直起身,一臉不敢置信:「祖母,此事……萬萬不可。」盧氏也連忙勸道:「老太太,這事已經過去了,定哥兒也沒有大礙,小鳳凰也是無心之過。再說,也不能就為這些事就開祠堂呀。而且咱們家單傳了這麼多年,好容易才人丁興旺起來……」

老太太一陣冷笑:「橫豎我們家規矩早就被破光了,什麼祠堂不祠堂,還不是人說了算?——單傳?對,就是因為單傳,那不知死活的賤丫頭居然險些害了我蔣家長房唯一的嫡孫,別說將她開出祠堂,就是直接要了她性命,只怕列祖列宗也不會多說什麼。」

老太太笑得陰狠,與往日慈祥判若兩人,這才是根本原因,長期對子孫斷絕、姓氏無人繼承的擔憂畏懼而累積起來的陰狠,也許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明白。盛氏不明白,但是她很清楚,受過這種苦難磨礪的老太太,斷然不會輕易放過傷害蔣家子孫的人,哪怕這個人也是蔣家的女兒。

老太太之前一味的不管不顧,不是因為她不在乎,也不是她狠不起來,而是因為那些還沒有觸到她的逆鱗。上回蔣家定吃桃仁中毒,雖然盧氏下令封鎖消息,事隔幾日後老太太還是知道了,她幾乎立即暴跳如雷,恨不得馬上把安姨娘攆出去,可是礙著身孕不能罰些什麼,只好退而求其次往盛氏這裏送了許多珍貴藥材和華貴布料,說是給盛氏母子補身子做新衣服,還暗示盧氏如果安姨娘生的是男孩最好還是放在盛氏屋裏養。這事幾乎沒把蔣世平和安燕容氣死,兩人不但不吸取教訓,反而把帳算在盛氏頭上,在私底下鬧得更凶,直至盛氏搬出為止。

安姨娘嘴唇被咬得發白,淚流滿面,她一直沒有說話,因為聰明如她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是徒勞的,她甚至連下跪都做不到,齊媽媽牢牢架着她。來蔣家這麼久,她第一次遇到挫折,可這挫折卻如此突然,如此致命。失去女兒和失寵的雙重打擊讓她頹然如山倒,忍不住哭道:「老太太,您不可憐鳳凰兒,也求您可憐可憐我肚子裏的孩子。鳳凰兒姓蔣,這孩子也姓蔣呀,他們都是您的親重孫子呀。」

老太太面如冰霜,冷漠道:「他們夫妻隔閡,都是你這賤婢的功勞,還養出這麼個賤丫頭,只怕你肚子那個也不是什麼好貨色。識相的你就滾一邊去,若再喋喋不休,我便一碗墮胎藥送了你。有的是人願意為我蔣家生孩子,更有的是人願意繼你的位子做我蔣家的姨娘!」安姨娘驚懼以極,身子一軟暈了過去。齊媽媽幾乎支撐不了,蔣世平忙爬起來將她扶住。

廳上正混亂不堪,忽然門外一陣急促腳步聲,弦歌在外頭低聲問:「怎麼了?」無人回答,那腳步聲不停,猛然衝到門口「啪」一聲推開廳門,眾人齊齊望去。

開門的正是留在蔣家定身邊服侍的金寶,她一臉淚痕,喘著氣喊道:「大奶奶,不……不好了,定少爺他,他燒起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額,我寫到興頭上,忘了時間了,囧,看來我下回最好連「可能」這種詞都別用了。+_+牛bb小說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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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戶媳婦也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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