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空院
紙箋上字跡娟秀,顯然出自女子之手。
書寫此信之人,正是孔家商會的苗條侍女鈴兒。
也正如封逸所料,鈴兒是鹿元林的人。只是這一紙認罪書上,並沒有交代幕後主使者就是鹿元林。
她只說了,自己本是幕後之人的女奴,卻對劉上天動了情,並有了亂情之舉。
幕後之人大怒,卻並未就此懲處,而是授命自己偽造封逸的筆跡,寫下那一封書信,交給劉上天。
除此之外的事情,鈴兒並不知曉。
不過書信既然是假,其他的事情自然也真不了。
封逸身上的罪名,因為這一紙認罪書而洗刷乾淨。
至於幕後之人是誰,封逸知道是鹿元林,洛冰也大致猜出來是鹿元林。
苦於沒有證據,自然無法當場定罪。
洛冰道:「幕後指使恁地猖狂,視我天劍宗宗規於無物,膽敢勾結劉上天,構陷封執事。此事我執法堂必要查個水落石出,還封執事一個公道。」
她並非偏袒封逸,而是就事論事。言語淡漠,不摻雜絲毫情感。
審判結束,天已大明。
封逸走出執法堂大門,看着明艷天光與四下里一片白茫茫的雪色,不禁心起長嘆。
「如此污濁的世界,為何總要以白雪來掩蓋腌臢,戲弄世人,讓他們誤以為這天地本就清明?」
沒人能回答封逸的疑惑,只有鹿元林投來惡狠狠的眼神,孤身去了。
「封兄,我剛聽說你被人偷襲,且還被帶到了執法堂,沒事吧?」
於良跑了過來,不無擔憂地詢問。
封逸搖了搖頭,道:「沒事。」
下意識想要扭頭去看孤坐中堂的洛冰,想了想還是忍住了衝動。
於良早就知道洛冰曾是榆林宗的少主沈璇,也知道她與封逸的關係。
而今忽見封逸與洛冰各自淡漠,於良不禁眉頭大皺。
想了想,問道:「你跟洛長老……」
封逸搖頭,「沒事。」
「咯吱……咯吱……」
踩踏積雪的聲音,並不好聽。
封逸尋了家客棧,於良跟了過來。
「你對洛長老是有情的,為何非要這般固執地裝作絕情?」
於良見封逸神情黯黯,忍不住問道。
封逸躺卧在床上,閉目不言。
於良接着道:「我知道她已忘記了以前的所有事情,甚至也忘記了你。不過……以前你能與她相互生情,而今也未必不能再生死相許。何不大膽去追求?」
封逸睜開眼來,搖頭道:「她習練的是無情道。」
「無情道?」於良沒聽過這部玄功的名字,也不知其間要害,問道:「那又怎樣?」
「修習無情道,若是動情,苦修盡喪,玄功盡毀。」封逸淡淡地道。
他說得淡然,實則心裏的痛只有自己知道。
「世間怎會有如此怪異的玄功?」於良不解。
再看封逸,忽覺心底升起一股說不出的同情。
「喝酒嗎?」沉默半晌后,於良問道。
封逸點了點頭,「喝!」
兩個人,十壇酒,喝到爛醉如泥。
只可惜沒有醉仙居的聚元牛鞭、萬貫樓的還元腰花、百味堂的冰蓮羊睾下酒,於良喝得頗覺無味。
現在的於良已非一年前的胖子,他就是有心再吃這些奢侈之物,也無錢購買。
畢竟這些東西都不算便宜。
封逸看着提壇豪飲,醉態不美的於良,忽想:「比較一年前,他的變化真的很大。」
當時的於良行為放蕩隨性,且還有些神經質,讓人一看便覺得是那種十分不著調的二流子。
而現在的於良,穩重了許多,似乎也不太愛說話了。
只有經歷過一些事情,才能令一個人徹底改變。
於良變了,洛冰也變了。
封逸撫著額頭,尋思:「我變了嗎?」
或許變了,也或許沒變。至於變沒變,封逸身為局中人,難能看得清楚,瞧得明白。
待得下午,有小廝來報,說是天劍宗的楊統領在外求見於良二公子。
於良鼓盪元力,逼出了酒氣,抬手道:「讓他進來。」
楊統領名喚楊茂,是個三十齣頭的敦厚之人。
「在天劍宗,我就只剩下楊茂這一個心腹了。」於良嘆道。
封逸沒有催逼出酒氣,頭暈目眩地看向楊茂,抱拳道:「楊兄。」
楊茂忙抱拳還禮,「見過封執事。」
說罷,轉身看向於良,恭敬地遞上一個玄囊,道:「封執事所需要的藥材屬下已盡數買來,各有三份。找零也在玄囊里。」
於良探手接了,看也沒看,便甩手丟給了封逸。
封逸抬了抬手,道:「多謝。」
楊茂躬身退去,又留下二人在客棧卧房內,無言以對。
傍晚時,大雪又落了下來,寒風越吹越急。
封逸的酒醒了不少,起身道:「胖兄,我先回獄城了。」
於良送至城外,道:「鹿元林今次設計陷害於你卻沒能得手,必不會就此罷休,獄城路遠,你一定要小心。」
封逸擺手道:「無礙,鹿元林性情瞻前顧後,絕對不敢在明面上沖我下手,如不然早就親自殺去獄城了。」
「小心一點總歸是沒錯的。」於良提醒道。
封逸「恩」了一聲,翻身上馬,冒雪去了。
……
天劍宗內,長老院中。
「長老,封逸那小子出城了。」黃衣小廝恭聲稟報。
鹿元林高坐主位,冷眼凝視院內雪景,淡淡地道:「出城又如何?」
「今日雪大,通往獄城的道路也少有人跡,何不……」
黃衣小廝靠近鹿元林身畔,說着,抬手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鹿元林瞥了他一眼,「那個小畜生好殺,可殺了他之後呢?你能保證執法堂不會排查線索,摸到本長老的身上來?」
「這個……」
黃衣小廝眼珠子一轉,又說道:「還有一法,暗宗那條線屬下已經搭上了,不如請暗宗的殺手出面,去結果了那小子?」
鹿元林搖頭,「暗宗素來只認錢,與我並無深交。有此一個把柄被他們握在手裏,日後必難脫身。」
「那麼……」
小廝還要進言獻策,鹿元林擺了擺手,道:「暫時不要去管那個小畜生了,血羅剎聯繫上了嗎?」
「自從半個月前羅剎王失蹤后,咱們與血羅剎的聯繫便也斷了。屬下嘗試了許多法子,都沒能聯繫到三位羅剎將。不過……」
說着,小廝竟「嘿嘿」一笑,賣起了關子。
鹿元林面色轉寒,斥道:「趕緊說!」
小廝身軀一顫,忙正色道:「方才宗內收到消息,雲桑峽谷那邊忽有血光一閃即逝。海長老推測那血光應是血羅剎所發,旨在尋找其主。宗主發下任務,欲遣闊長老率眾去雲桑峽谷一探究竟。」
鹿元林「哦」了一聲,沉吟片刻后,道:「也好,本長老便自薦去巡查雲桑峽谷,若真發現了血羅剎的蹤跡,保不齊能以此而聯繫上羅剎王。」
說罷直身而起,朝着天劍宗宗主於紅塵的居所去了。
行走在路上,鹿元林心潮起伏,暗想:「於紅塵始終不把天劍宗的秘傳玄功傳授給我,終究還是沒拿我當自己人。唉!」
眼望蒼天,鹿元林長嘆:「負了一次傷,損失我近千載壽元,而今只餘三十年光陰。三十年內若還不能突破至元胎境,我……」
為了自己的壽數,他選擇了背棄天劍宗,將宗內秘聞販賣給暗堂。並勾結羅剎王,放出虛假消息引走天劍宗眾高手,才造成了太平山血殺場之禍。
可惜……羅剎王失蹤,原有的諾言也未能兌現。
鹿元林很着急,也很煩惱。
……
獄城在望時,天光已隱。
有雪光映襯,夜幕並不十分濃稠,封逸策馬而行,不疾不徐。
這一路走來,他並沒有遭遇到鹿元林的截殺,同時也沒有過分擔憂會有人來截殺自己。
畢竟光天當頭,還沒有人敢猖獗到跑來天劍宗的地盤,打殺宗內的外堂執事。
「城主回來了。」
有守夜的護衛瞧見了封逸的身影,高呼著推開城門。
封逸策馬入城,面色冷峻,不言不語。
「無信呢?」
回到居所小院后,封逸沒有瞧見無信的身影,便忙喚來徐煌詢問。
徐煌搖頭道:「上午瞧見他往閆統領的住所去了,而後便沒再瞧見過。」
封逸「恩」了一聲,徐煌問道:「城主雪夜回城,定還沒有吃晚飯吧?屬下這邊去廚下燒制。」
「不必了,你去休息吧。」
封逸抬手打發了徐煌離去,望着院內雪色,想了想,邁步朝閆玉宛的住所走去。
離開這方土地之心愈發強烈了,封逸是一時一刻也不想再多耽擱。
來到院外,但見房內有昏黃的燭光飄搖。
封逸沉吟半晌,走上前去扣響了門環。
「誰啊?」
嫵媚的聲音自院內飄出,鑽進了耳朵里,似能酥了一身百鍊筋骨。
封逸的一顆心兒盡付洛冰,而今雖狠心斷情,卻也不是一時能盡數斬斷剝離的。
閆玉宛那極具誘惑力的聲音對於封逸來說,與夜鴉悲啼無異。
「讓無信出來。」封逸冷冷地道。
「吱呀」一聲,院門被人自內拉開。
雪很大,夜很冷,閆玉宛一身清涼,大半嬌軀裸-露在外,也不刻意遮掩,自顧挺胸來到封逸面前,躬身道:「見過城主。」
胸前春光流淌,封逸視如不見,「無信呢?」
閆玉宛直起身來,搖頭道:「屬下不知,一下午都沒瞧見他了。」
「他上午不是來你這裏了么?」封逸皺起了眉頭。
閆玉宛撩了撩鬢邊長發,點頭道:「上午來過一次,待了不久就離開了。」
回返城主府的路上,封逸的心裏再一次升起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他停步在雪地中,想了想,轉身朝邱平的住所走去。
「似乎朝城中走去了,我只遠遠看了一眼,也沒太在意。」邱平一手揉着雙眼,一手撓頭。
「城中?空長老的住所?」
封逸的心裏「咯噔」一聲,連忙追問。
邱平想了想,道:「好像是的。」
封逸不再問了,揣著憂慮辭別了邱平,踏着滿城積雪,披着濃稠夜色,朝城中空長老所居住的孤院走去。
院門半開,院內一片死寂,那頭平日裏總是趴伏在院門口酣睡的白毛驢子不見了。
「難道無信的身份被空長老發現了?」
封逸心起疑雲,轉念又想:「不可能,無信自知不是空長老的對手,萬不可能故意往這邊走。」
可邱平說得真切,無信確實是自己朝這邊來的。
因為什麼?
他現在又在哪裏?空長老在不在家?
封逸不知,探手輕扣院門。
無人回應,只有雪落之聲簌簌,伴着呼嘯寒風,仿似鬼哭。
「昂夯……」
突如其來的一聲驢叫嚇了封逸好一個激靈,他忙循聲望去,正見一撮白毛自卧房內露了出來,似是那白毛驢子的尾巴。
「空長老在不在?」
封逸沉聲喊問。
「昂夯……」
驢子又高聲一叫,叫聲裏帶着傷痛意味,似是已身負重傷。
封逸大驚,忙朝卧房掠去。右手一抖,骨刀已出。
雙腳還未踏實地面,忽聽那白毛驢子又發出一聲大叫。
「昂夯!」
叫聲急促,似在提醒來人屋內有危險。
可是已經遲了,叫聲落定,封逸也已腳踏實地。
凝眸四下,空無一物。驢子不見了,也沒有無信與空長老的身影。
不大的卧房內,竟連床鋪、板凳、桌子等傢具都沒有,徹徹底底的空無一物。
疑雲堆疊,積壓在封逸的心頭。
正此時,忽有一道濃郁之極,且狂暴之極的魔氣自腳下傳來。
封逸心知有異,忙抽身朝卧房外急退。
那魔氣襲來身疾,遇風凝化成濃稠黑煙,繼而又變換成一張蒲扇般大小的手掌,實實在在地抓在了封逸的雙腿之上。
巨力拉扯著封逸的身軀急朝地面墜去,任憑他如何掙扎,都難能有所寸功。
「轟隆……」
卧房正中的地板被封逸的身軀砸出一個磨盤大小的深坑,坑底漆黑一片,深不知多少。
而封逸的身軀,正被魔氣所化的手掌拉扯著,飛也似的朝坑底墮去。
身形急墜,封逸念轉如電。
「好濃郁的魔氣,此間竟藏有魔道大能?」
「這位魔道大能與無信是否有關?空長老是否已遭其殺害?」
「地底怎會有深坑?坑下是什麼?魔氣為什麼要向下拉扯我?那魔道大能為何不衝出坑洞來?」
……
諸般紛雜念頭,如光影一般流轉在封逸的心頭。
他思思想想,忽地自這萬般紛雜之中,捋出了一條似乎正確的推斷。
「這坑洞底部也是一座囚牢,內中鎮壓着魔道的大能。空長老居住此地,實則是為了鎮守封禁,不使魔道中人前來破壞禁制,營救魔道大能。無信遊走於獄城之中,發現了這處封禁,並趁著空長老不備,破壞了封禁。」
魔氣並不外出,只是將自身往地底拉扯,封逸又推斷,「無信並沒有徹底將封禁破壞,魔道大能也沒有完全脫困。」
心做此想,封逸的心緒便徹底冷靜了下來。
身形還在急墜,那坑洞好似全無盡頭一般。
此時並不是思慮空長老是否還活着的時候,封逸咽了口唾沫,暗道:「該當趕緊脫困,若是被拽到坑底,落入大魔之手,萬死無活。」
乘着風勢擺正身軀,封逸握刀的右手猛地朝身下斬去。
「噗……」
骨刀斬在了魔氣所化的漆黑手掌之上,霎時間魔氣潰散,手掌斷裂。
封逸脫得自由,心頭一喜,忙腳踏游龍步法,踩着身側的洞壁,游身上行。
「好鋒利的骨刀,竟能斬斷本尊的夜魔罡煞。」
一道如夜梟悲鳴般的聲音自坑底傳來,與此同時,另有一道聲音響起,「老東西,手段不行就說手段不行,扯什麼骨刀鋒利?」
是個嘶啞的老太婆在說話,一語未散,坑底又傳來『桀桀』怪笑。
「夜魔,你老小子當真是年紀大了么?這才被封禁不到千年,修為便退步到如此境地,連一個內息境的小子都擒不住?」
夜魔冷哼一聲,又有一道破鑼般的聲音響了起來,「老幾位,都先別忙着鬥嘴,先將那小子宰了再說。萬一他跑出去將咱們即將脫困的消息傳了出去,引來五族高手,豈非功虧一簣?」
其他三魔同聲道:「正該如此!」
洶湧魔氣呼嘯衝出,再一次凝化成漆黑大手,攥指成拳,攜裹無邊魔威,急轟封逸而去。
「本尊與他封逸小子還有交易沒有完成,你等休要傷他。」
無信的喊叫聲穿破了魔氣凝化而成的鐵拳,隔空傳到了封逸的耳朵里。
於此同時,一道猩紅色的血光自坑底激射而來,后發先至,攻向魔拳。
「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