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八十章 不要老
寧嘉賜望着自己父皇，那享受的表情，好似吃到天底下最美味的東西，寧嘉賜心中甚是安慰，能看到康寧帝這幅高興的模樣，他這段時日的努力便沒有白費！
此時，御膳房裏一片寂靜，天下最尊貴的一對父子相泣無言，只聽得到父親緩慢的啜飲聲。
寧嘉賜不時拍著康寧皇帝的背：「父皇，慢點吃。」
門外，所有的禁宮武士，太監宮女們也被這一幕所感動，不知何人帶頭，所有人紛紛面朝房門跪下，垂首伏地不起，啜泣聲此起彼伏。
皇家最是無情人，哪怕是身為皇帝與皇子的父子倆，也會因為權謀的交織而產生不可避免的隔閡。在這冰冷的圍牆內，親情、愛情，友情，一切不復存在，唯一能信得過的，只有自己手中的權利。
就好比康熙皇帝時的九子奪嫡，他們不是父子嗎？他們不是親兄弟嗎？但為了登上天底下至高無上的寶座，不惜加害於父親與兄弟。
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宮殿內，沒有人相信感情，哪怕是如今皇宮內的一幫太監宮女。
可就在今夜，康寧帝與寧嘉賜這對父子狠狠打了他們的臉，臉上的紅腫印子告訴他們，無論何處，都少不了那世間至純至善的親情......
那碗羹湯康寧帝喝得一滴不剩，甚至大失皇帝威儀的用舌頭舔了一遍碗沿，這才輕輕放下碗。
康寧帝含淚注視着寧嘉賜，流着淚卻笑得很幸福：「嘉賜，這是父皇此生喝過的最好喝最美味的一碗湯，父皇不騙你，父皇可以發誓。」雖然他連羹湯中的食材是何都沒有嘗出來，但這種滋味，足以令他回味一生。
寧嘉賜流着淚道：「父皇，兒臣再多學幾日，一定做得比今日更美味。」
康寧皇帝暢快大笑：「好好好！父皇等著品嘗......」
牽起寧嘉賜的手，一如寧嘉賜幼時一般。可寧嘉賜卻將自己的手從康寧皇帝大手裏抽出，接着攙扶起了自己的父皇。
康寧皇帝一愣，接着笑出了聲，滿是慈愛的看着寧嘉賜，欣慰道：「我兒長大了！我兒長大了啊！」
與病魔抗戰這麼久，康寧皇帝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開心過，他心情極佳，呵呵笑道：「走，陪父皇宮裏隨便走走，今晚不批奏章了，古人謂踏月尋梅乃一樁雅事，我們父子今晚也在宮裏附庸風雅一番。」
「好。」寧嘉賜下意識開口，可又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擔憂道：「可父皇你的身子......」
「有嘉賜在，無妨。」
病情的恢復與病人的心情密不可分，往往具有開朗的心態，良好的心情，更有利於與病魔的對抗。
此時此刻，康寧皇帝好似身體擁有了無窮氣力，哪怕走再遠，走得再快，他的身子都撐得住。
寧嘉賜高興地攙扶著康寧皇帝，父子二人不乘車輦，緩緩步行，禁宮武士和太監們遠遠跟在後面，不敢驚動這一對最尊貴卻也是最可憐的父子。
康寧皇帝是位好皇帝，天底下沒有人比他們更加清楚，日日伴於君側，皇帝的一舉一動他們都看在眼裏。無論是朝政百姓的用心，還是對他們寬容，皆能看出皇帝的善良性子。
至於寧嘉賜，反倒在他們眼裏是個麻煩，他的調皮令皇宮中所有人愁破了腦袋，甚至一些人隱隱生出對康寧皇帝的心疼。
俗話說虎父無犬子，看來這句話也不一定正確......
但就在方才，御膳房中那位不顧儀態，不怕艱險的寧嘉賜讓他們重新認識了一位新的太子。
現在他們有理由相信，大寧這艘大船由康寧皇帝交到寧嘉賜手上，他絕對是位合格的掌舵人！
皎潔的月色將二人的影子拖得很長，很近，彷彿融為一體。
誰說皇宮的月色令人又冷又怕？至少這一刻，大寧禁宮內的月光灑在身上是暖暖的，像陽光，比陽光更加純凈。
......
攙扶著康寧皇帝的寧嘉賜走了幾步，身形一頓，側頭瞧著康寧皇帝，瞧得很仔細，彷彿想把父皇這些年鬢邊的白髮數清。
鍾逸沒說錯，原來父皇真的老了，他的鬢邊彷彿染了一層嚴霜，寧嘉賜踮起腳，想幫父皇把那層可惡的霜抹去，抹了幾下，卻始終抹去不了。
白髮和皺紋，那是歲月刻下的痕迹，貴為皇帝和太子，也抗拒不了歲月無情的雕刀。
是啊，老天爺是無情的，但同時也是公平的。生於皇家，一出生便有常人無法享受的榮華富貴，但同時，也會失去一個孩童童年時最為珍貴的自由與童真。
而人間最痛苦的生離死別，也不會區別對待，縱然他們凌駕於全部人民之上，仍要面對這等殘酷。
好比康寧皇帝身上的癆病，他固然能享受到來自天底下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藥材來醫治，但結果全是徒勞。
如同此刻的寧嘉賜，他停止了無謂的動作，定定看着康寧帝，不知怎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曾經頂天立地腰桿無比挺直的父皇如今竟也悄悄彎了腰，皺紋、白髮，無一樣不提醒著寧嘉賜一個恐怖的現實。
「父皇，你永遠不要老，好不好？」
康寧皇帝一楞，接着仰天大笑，笑得愴然，笑得幸福。
「好，父皇永遠不老，父皇答應你。」
朝堂金殿裏，康寧皇帝每日聽着階下大臣百官們山呼萬歲，「萬歲」已成了千百年來的一句口號，假得不能再假的口號，康寧帝從未把它當回事，事實上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這就像「你好，吃過飯」一樣稀鬆平常，沒有人會如此真心實意的祝福你，你也不可能活萬年之久。
然而寧嘉賜的那一句「父皇永遠不要老」，卻令康寧皇帝淚如雨下。
他知道，這是一句真話，是兒子內心裏最純真最誠摯的願望，天下只有他兒子才說得出這句真話，而康寧皇帝也只相信兒子的話。
任何時候他都沒有這般渴望，若是真的能活一萬年，那該能有多好啊。
這樣他便可以永遠站在寧嘉賜身前，替他遮擋所有的風雨。
可惜最真的話，往往卻最不現實。
......。